《寒庭秀骨[修真]》落月无痕 有一种人,写作对头,读作知己,纠缠起来叫作情缘。 四界混战消停之后,只有魔界和蓬莱还在天天打架。魔尊容庭芳披甲上阵叫战蓬莱掌山真人,结果被人捅了透心凉。一场大火烧红半边天,大家都以为魔尊和蓬莱掌山真人一道战死了。 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殉情。 再传来传去,陈芝麻烂谷子的底都给翻了天。 最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暗度陈仓,早有一腿! 八卦讲得热血沸腾,但如果—— 当事人还活着呢? 蜕骨归来的容庭芳:最巧妙的战术,是降敌之帅,成吾妻。 【又名《大魔王和他的胖鸡情缘》。主角都不是人,龙攻凤受。强强互宠(怼)。有的人单身那么久,是因为他的另一半早已命中注定。】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庭芳,余秋远 ┃ 配角:郝连凤、符云生等众人 ┃ 其它: 第1章 夸完就死 水滴三声的时间,不够金乌啼飞,玉蟾高爬。但于此刻的容庭芳而言,则像艳红凋溶入骨血,复而再生重聚。大梦余生,万千婆娑,生死间颠来倒去数回。 狂风卷烈火,衣袂翻卷如云。罡风之中,容庭芳冷静地看着倒伏在身前的人——这个人向来眼神湛明神思狡黠,而今面孔纸白犹如秋末残莲,眼已紧紧闭上,一身是血。 瞬息前,余秋远还持着千机剑与他势不两立。结果突然眼神一变,扑过来就一把抱住了他。千年来两人一根手指都不曾接触过,身躯相撞那一瞬间,容庭芳顿时浑身一震。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就觉利刃凉心过,低头一看,一柄血色诛魔剑自余秋远后心捅进他的前胸——狭卷着怒海岩的戾气与怨念,干干脆脆捅了个对穿。 这是柄经过催魔后的宝器,沾者噬魂夺魄。用来对付容庭芳这样的高手正好。 ——可惜先捅到了余秋远。 就算是蓬莱仙客修成金身,都抵不过这么一次有预谋的偷袭。 容庭芳眼看着余秋远口中溢出鲜血,眼中失去光彩,几乎没有留下半句话,被鲜血洇红的身体就叫暴然而起的烈风撕成了碎片,瞬息消失在他眼前。崩散开来的星光点点接触到这狂风,仿佛是点燃了火星,轰然一声大火,将偷袭的人烧得一声惨叫,灰飞烟灭。 火焰焦灼了容庭芳的发尾,怒吼而起间,止步于他的衣角,就差毫厘。 然后便是那三声滴嗒。 是他身上的伤,滴下的血。 天地漆黑,唯有艳火灼世,变故的时间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结果第四滴血还没落地,容庭芳亲眼见着的那个已经身消魂散的人,竟然于艳红大火中很快又生出模样来,眼角那颗痣在火光中跳得贼亮。皮肤光洁,发如鸦羽——较生前年轻半数有余。 …… 容庭芳微微皱了皱眉。 却见‘余秋远’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 容庭芳不知道这个人在唱什么戏,但他觉得有趣。余秋远这个人,千年来,不论做什么,都叫他觉得有趣。他不顾自己胸前那个剑戳的大窟窿,耐着性子袖手回答。 “本尊容庭芳。” “容庭芳……”区区生命尽头的一抹魂魄眯着眼睛念了一遍,而后在火光之中笑了开来,“花容月貌,萧散庭芳,是好名字。”话音未落,整个身形就急遽缩成团光芒,沉寂一秒后,轰然一声炸开来——终于什么模样也没剩下。 “……” 这是死了不甘心,回来再膈应他的意思? 风声鹤唳中,衣衫猎猎,血雨如飞。随着蓬莱真人余秋远的魂散身解,这场持续了半月有余的斗法宣告终结。天地间的罅隙处,便只剩下了容庭芳一个人。 当今魔界盛主抹了嘴角,拭去残血,心中有些疑惑—— 余秋远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吗? 堂堂蓬莱至尊,最后关头竟然是留下这么一句遗言,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可惜也问不着了。他的老对头,早在受到那雷霆一击时,就已身消魂散,至于最后那个虚影,大约不过是人间弥留。不然谁死之前还能这么浪上一浪。有这功夫早就想办法替自己留上一口气。 除了疑惑,容庭芳心中也有些遗憾。天地玄寂,鲜少有人与他相争相斗上千年之久,除去立场不同,倒不失为一个好对手。竟然就这么死了——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才余秋远冲上来抱住他的画面在脑中又闪了一遍。 “……” 追究不到人果然还是很难受。 这场偷袭,到底是谁的主意?思及方才那似乎是忽然从地下钻出来的鬼魅身影,容庭芳眉心微皱。他一边思忖,一边漫不经心走上前,试图收起那颗悬浮在半空的金丹—— 修道者到了蓬莱仙客那个份上,体内都有金丹。金丹是修道者的精元,随之生,随之灭。若修道者身死魂消,金丹也会随之消亡。很少有身死金丹不灭,这个人不但本身有趣,连金丹也有趣。容庭芳踱步上前,伸手握住那颗金丹——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红膜,十分剔透。 修天道的人,和他一个魔修有着本质的区别。这颗金丹他既无法吸收,又不能当球玩,要来无用。容庭芳弹了这小东西一下,正欲用力销毁,忽觉不对。心念急转之下欲展臂而退——终究不及这金丹爆炸的速度之快。 只见漫天红火又起,轰然一声巨响,一只巨大的金翅彩凤引颈嘶鸣,凤唳之后,火消烟散。还什么罅隙孤影,寂寞无常。莫要说人,连根头发丝也寻它不着。 几乎是在容庭芳身灭的后一秒,尖锐的石缝中间挤出两道漆黑的影子,很快就生成了四道。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如鬼魅,虚影飘散,仿若没有实体。天上如迷雾一般翻滚着的云层里带着隐隐绰绰的闪电。容庭芳如果在,可能会惊讶一番——向来不露面的鬼族人竟然会出现在这天地的缝隙里。 他们静静看了这翻滚的雷云半晌,声音又尖又利。 “容庭芳死了。” “死了。” “余秋远杀的。” “杀得好。” “可没人能证明。” “我们啊。” “那要是他们说是我们杀的呢?” “为了什么?” “……” 几道扭曲的影子沉默一瞬,叽叽笑着扭缠到了一起。 “当然是为了天魔心。” 鬼魅笑语混杂不堪,本来正唧唧哇哇笑成了一团,庆祝着他们的胜利,突然就卡了壳——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们细细的脖子。 一个身影自空气中慢慢显现,一头白发在黑暗中亮得像天上落下的雪。他的眼睛比天上的闪电还要璀璨,皮肤比无尽海的水还要透亮,殷红地嘴唇像饮过血。半身白袍染了鲜红,氤氲开来,像是重莲落进雪中。当年魔界盛传的白衣修罗,也就这个模样。 “我说为什么有股讨厌的气息。” 鬼族人惊恐地看着本该死去的容庭芳缓缓绽开微笑,被掐紧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容庭芳收紧手,满意地看着有两个受不住的直接化成了灰烟,眯起眼睛逼问剩下的那两个:“鬼族人?这么说,刚才的偷袭也是你们做的。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说!” ——被掐成这样怎么说! 这几个鬼族开始后悔耐不住寂寞,他们应该不要那么心急,就应该等容庭芳死透了再出来。可他们等这一天岂非已经等太久!而且—— 明明把他们镇压在这里的人,就是容庭芳本人啊! 天地之间有罅隙名瓦行。瓦行这个地方自诞生以来不受天地法则管束,它的灵气转换非常快,故而催生的物种寿命也很短。朝生暮死大约就是如此。 魔界被容庭芳逐一取定后,栖于魔界的鬼族不服,但兵败之下,没有反抗的余地,就被驱使到了此地,自此常年累月远离天地之间。这里灵气充足,能让他们残喘,但过快翻腾的灵力又拉扯着他们的身形——如分筋错骨之苦。在鬼族寻到办法避入地下之前,瓦行于他们而言就如同人间地狱,四处常闻哀嚎遍野。 如果不是他们窥得一丝希望,忍辱负重至此——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最后一只鬼魅被容庭芳的余威消成无形,最后到底没吐出一个字。 弱小无用。容庭芳不屑地哧笑一声——完全忘了是谁欺负人在先。然后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本该是双有力的手,在余威用尽后,开始变得透明而脆弱。 至阳天道体,余秋远那颗金丹的自爆,到底是伤到了他的根本。而方才伤重之下的假息,又几乎调尽了他剩余的本元——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容庭芳漫不经心地拈尽了指间残灰。 人家是拈花一笑百媚生,他是拈灰一笑百骨枯。余秋远再了解他,大约也不会晓得,容庭芳的本元,恰巧不长在心口,也不是如他人一般炸一炸就能魂飞魄散的。也就是余秋远已经死了,不然容庭芳绝对会十剑百剑地捅还回去—— 亏他还良心微动过一秒,以为这人千年王八遇上龟,不顾自己身死魂消也要救他一救。却原来心机暗藏,等着和他同归于尽呢——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爱你们。 本文又名《大魔王和他的胖鸡情缘》。 新文《被迫修无情道后》有兴趣可以来玩。 【江原身在无情宗,陷在美人堆,却连摸摸小手都要被电,别说动心动情,多看人一眼头顶都要冒乌云。别人都在羡慕江原,江原却在苦恼一件事。今天要怎样拒绝这些人美心狠的大佬们呢。一个被迫修了无情道的满级大佬小号重来,被前任找上门的故事。】 仍然会存稿,日更,多更点,把故事讲完整。 下次再约鸭。 第2章 谁开的头 怪不得他奇怪,为什么主人身死,金丹却不消。原来余秋远还留着这么一招后手! 这人一定是算计好了,倘若身败,死后他必会取金丹一窥,届时再引体自爆。一颗大乘金丹爆起来,不吝于一手大招。就算容庭芳躲避及时,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不论是生是死,短时间的伤重是威胁不了蓬莱的。容庭芳心里呕着那股气,把余秋远揪出来再捅一遍的心都有! 他们的梁子是半道结上的。 天地相分,昼夜轮行,正邪从来不两立。自天界拍拍屁股走人,只留下一个幽幽大洲后,人间以帝王为首,魔界生九天玄尊。蓬莱则圈地一方,奉能者为主。没有人知道容庭芳这个人出生于何处,又从哪里来。但他来的时候,就已带来一片惊涛浪海,以雷霆手段迅速整顿了这一片天道遗弃后世间多不留的焦土。 而魔界与蓬莱不对盘,是从老祖宗开始就众所周知的事。 容庭芳还青春年少的时候,对于魔与天分辨不明。 老祖宗告诉他:“天道才是人间秩序,堕魔者都是污秽。” 容庭芳就不明白了,他指着那些因为想要化尾成人而被天雷劈成焦骨的同族问:“天道如果有秩序,他们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死?” 天道选你活你便活,它不让你活你就得死在这幽幽潭底永世不得超生?他偏不信。万物皆有灵,灵中有反骨。自遍观同族焦横遍野百般化尾而不得善终,他一怒之下就成了这反骨。反骨出世染就一身黑,可容庭芳偏要穿白。他不但要穿白,还要将魔界布满明珠。这块天不让存的地域,他偏要让它闪亮亮立在那里,成为别人心中刺肉中骨。 一次性降服魔界十二个城主后,蓬莱本是他的第十三个猎物。容庭芳未尝败仗,满以为这帮文弱之流根本不够他一口吞,正打算吆喝着座下魔将占了蓬莱吃香喝辣,去他们的清水仙地泡泡澡,闷头罩下一方压山大阵,把容庭芳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怒而回头,阵中心一个人手持清刚千机剑,剑光如扇尾,映出眉骨风情,分明一派端正,眼梢却带着狡黠。在容庭芳看来,连对方眼角那颗痣都在嘲笑着他的大意。 乍一相逢如水火,这是容庭芳自出生以为第一次尝到对手的滋味。余秋远成了他心中那根刺。梗在喉咙口,折不断,吞不下,戳在那就骄狞狂笑,明晃晃碍在他眼里。 派出去的人始终啃不下蓬莱这块硬骨头,容庭芳就握着龙骨鞭亲自叫阵。后来两边打架干脆都不动别人,容庭芳叫战,余秋远便亲自应战。先头两次大家还仰着脖子袖着手,哇他们好厉害好担心会不会出事。后来就一脸淡定该炼丹炼丹,该习剑习剑,屁大点事。 这回本也是。 容庭芳拎着龙骨鞭回来没多久,尚在魔界大殿回想自己与余秋远交手的异样感。座下歌舞升平,身上有着蓝色花纹的魔族女子轻纱蔓舞。白发如瀑,荡在容庭芳膝上。大门砰一声,就闯进来一个人,跌跌撞撞。 “尊,尊上。” 是个小兵,铁甲露着肚皮,满脸写着纠结。 就算本来就没有雅兴,此刻也被膈应完了。 容庭芳在脑中收回一招半式,抬起眼皮:“说。” 小兵犹豫道:“用不用清个场?” 容庭芳哧笑一声,大袖一挥,坐正了些。 “是秋远吧。他怎么说?什么时候我魔界还怕了他,连个口信都要偷摸着听了。” 他的声音慵懒又贵气,念着别人名字时总是十分多情的模样,尤其是对着老对头余秋远,偏不喜欢连名带姓,只喜欢含含糊糊叫‘秋远’,尾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就暧昧不清。 小兵是小兵,懂个屁蛋蛋,当下一个激灵,心里想,老大既然不在乎,叫得又那么亲密。看来这个蓬莱的话,确实可以当众念了。于是指间一弹,音信便被放了出来。 “庭芳,三日后,只你我二人,去老地方见一面如何?” “……” 老地方指瓦行。见一面是打一架。这些约定俗成的暗语—— 其他人知道个屁啊。 魔界的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肚肠。听不懂话中话,见你举个锤子就以为要干架。对于这一点,容庭芳也有些郁卒。按说魔应当是天性最狡猾的,可是苍生造物时,不知道是不是少安了哪根神筋,奸滑狡诈的魔根本没几个。 容庭芳刚踏进这片土地时,那帮崽子凶悍如野兽。他二话没多说,撸起袖子开打,等一个个打服气了,都驯纯地像小白兔——虽然是黑的兔。 余秋远主动约战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容庭芳看来就是虚伪,分明一肚子坏水,却还装得斯文儒雅。他听懂话中意,战意勃发,二话不说赴了约。孤身一人,大麾翻飞。 待到瓦行,那里的望天石上已站了一个人。 天地的罅隙处是只有金乌余光的,天边细地像夹了根金线,从那里延伸出光芒万丈。 余秋远手里永远抱着柄古朴的千机剑,剑身泛着波纹。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模样不算年轻,灰白的发丝翻卷,金线像给他银灰的衣裳镀了色,瞧着莫名地艳丽,像火中蒸腾的彩霞。一见到容庭芳,那些彩霞顿时像生了光彩,烈艳纷飞。 他眼微微一眯,眼角那颗痣就活泛起来。 “你来得好。” 容庭芳勾起嘴角:“比你好!” 说罢飞身而起,直直一掌劈上,击起无尽海浪翻千丈! 谁胜谁有嘴说话,约定俗成的事。 剑骨相融,鞭影横生。他二人从天至地,打到金乌落入无尽海,弦月初升。千机剑精光万丈,化作数面残影,残影相连,宛若凤凰艳羽。容庭芳反手激起海浪如墙,剑水相逢,蓬然炸响。两人斗至正酣,忽然之间一股刺骨地寒气自天而下扑地盖来,犹如崩塌的泰山,一时之间压得二人没能站住。叫人心口一窒,像受了千斤锤鼓,如无根叶飘然落地,退了三步才稳。 天地异变令人生奇,容庭芳正抬头去看,对面的余秋远就突然面色一变抱了过来! 最后落至灰都不剩的下场。 包括他自己。 “……” 真是时也命也。方才他还嘲笑了余秋远多有不济,被柄宝器伤到就烟消魂散,转眼就轮到自己。抓住了那几个鬼族人后,容庭芳话也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便在这似乎烧不尽的业火之中消成了点点光芒。这回是真的了。 蓬莱真人身消魂散,此事乃天之大事,一如容庭芳死后,也会惊动整个魔界一般。整个蓬莱福瑞黯淡,魔界生物哀嚎遍野。一时所有人都知道,自家的尊主消散于天地之间。 小蓬莱一日无主,连尊主的尸骨都没能殓得。而自家事未处理完毕,魔界的人伤心完就大发雷霆,愤而欲攻,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时。 “我们掌山真人必是被魔人所害,他们倒有脸来讨债!” “苏真人莫要生气,一帮低等魔人,怎懂伤心之情,不过是借此生事,又要如往常一般前来叫阵罢了。依我看,护山法阵尚且能用,可以抵挡一番。” “我是想不明白,他们又非头回动手,如何今次竟落如此下场。” 堂下众人喁喁私语,一句也没入苏玄机的耳。与众人不同,旁人不过是别派他山,苏玄机可是蓬莱金光顶第二把手,倘若余秋远不在,琐事便是他处理。他与余秋远,除了主副之分,更是同门情谊。如今蓬莱失去魁首,他失去的,可还是一个师兄。 这么一想,苏玄机悲从中来,也没顾上身在什么场合,大喊一声:“师兄,你究竟被奸人如何所害,还请入梦一二,也好叫我等为你报仇啊。” 这么一声激越呐喊之下,忽然就传来一个比较低的声音。 “请问。” 众人齐刷刷回头。 闻人笑吓了一跳,贴在门边,小心翼翼说:“我有个东西,可能是蓬莱仙尊留下来的,想来要留给他亲近的人,不知当妥。” 他穿了一身寻常衣物,似乎修为不高,但既然能在此地,想必是蓬莱中人。 苏玄机没有想太多,只是听说有余秋远遗物,便走过来。人群分开一条道。他头戴莲冠,一身素衣,脚下轻巧,眼中闪着泪意,瞧着像一朵被雨打湿了的白荷——在闻人笑看来。 “给我吧。”苏玄机道。 闻人笑将金球递给他。法球随人,主人虽身死,球却不灭。这说明什么,说明余秋远或许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其中莫非是师兄留下的线索?苏玄机眼神一闪,从中嗅得一丝天机,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这般想着,一把夺过法球抛至空中—— “哎我建议你最好——” 闻人笑的劝诫尚未说完。 他听烂的那两句话已经飘了出来。 “庭芳,三日后,只你我二人,去老地方见一面如何?” “花容月貌,萧散庭芳,是好名字。” 肃——静——无——声。 闻人笑捂上脸。 他刚才想说,建议苏玄机自己躲起来悄悄地听。想不到这位副峰主动作这么快。 容庭芳与余秋远相约相斗的事,本该是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故而两人身消魂散后,也不大有人能知道这里经历过什么。但是当凤凰红火散尽,一个小金球飘飘乎乎飞了出来,落进了无尽海中。那是余秋远用来传信的法球,正是小兵带给容庭芳的那个。 凑巧当时闻人笑正站在无尽海边。远方天地相接处,黑云盘旋雷云翻滚。闻人笑面色凝重,他的指间夹着一片失去了光泽的鳞片——就像是干枯的鱼鳞。无尽海的海水翻滚,没有溅上他的衣摆半滴。半晌雷云消散,映红了天的莲色消退,闻人笑这才转过身去。 但凡随他每走一步,海水便自动退一些。直到他脚边撞到一颗金球。 “……” 闻人笑将它捞起来,正在查看,但觉指间有异。他举起手中鳞片,发觉其中本该死绝之气,竟又似活泛起来,极其微弱,却泛着幽幽的蓝。此物上头有那人的气息?闻人笑一斟酌,运起力道,将那法球解开—— 然后就从中飘出两句话。 苏玄机听到的那两句。 ——循环播放了很多遍。 同理在金光顶也放了很多遍,人尽皆知。 苏玄机怀疑地看闻人笑:“你是不是给错了。” 白绛雨举起手:“没有错。”充分肯定了苏玄机的耳力。 是个人都听得出自己魁首的声音。 绝无虚假。 所以这是—— “我怎么听着他们不像是互相打死的呢?” 倒是有个大胆的想法。 寂静的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的声音试探道:“该不会因爱生恨吧?” 作者有话要说:死了的两个人:呕! 第3章 脚下留鸡 蓬莱多么清高的地方,是大道至尊之顶。魔界又是什么地方,是天道遗弃的乌烟瘴气。这两者也配相提并论?他师兄是人间清白,绝不会做出这种苟且之事!苏玄机将球一把捏爆,无意间往门口中一瞧,却忽然一怔。先前还默默无声站在那里的闻人笑,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这么说起来,他在这蓬莱内外,都不曾见过这样面容的弟子。 然而还不及他细想,就听底下的人又悉悉索索念叨了起来。 “莫要胡言乱语!” “但我听掌山真人口气,也不是说很老死不相往来啊。” 这话说的声音越发低。大概是讲这句话的人也知道不好意思去提。 苏玄机心里胡乱猜想着,拿不准主意,也找不出头绪。但觉要有大将之风,砰地一拍桌子:“都闭嘴,除值峰弟子,所有人都出战!事关蓬莱生脉,尊主尊严,纵使鱼死网破,但凡有任何一蓬莱弟子在场,此战就绝不能败!” 声音之刚强有力振奋人心—— 转头就哭了个梨花带雨。 金光顶的二把手没别的毛病,就是眼泪不值钱。 素不与外界往来的蓬莱头一回主动披戎覆甲纷纷出了南海,骑着犀牛列着铁盾的魔界将士已经在渭水处排了一整列,若非蓬莱的金光罩大罗神仙也穿不透,恐怕此刻这些仙楼琼宇都已在魔兽的铁骑之下。草木枯零,伤亡遍地,一片苍凉——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 没人去收尸。 无尽海的海浪孤寂地拍着礁石。这片土地蜷缩在天地一隅,凄凉地连飞鸟也不会经过。象征着白天的那丝金线已经落下,如果不是地上幽幽火苗经久不灭,这里就像是被抛弃的囚笼,不见天日。连自身是否还活着都要叫人怀疑起来。 世人口中死透了的容庭芳便是在这片凄凉寂静之中睁开了眼。 他动了动手指,发觉尚可,又吐了口浊气。 没有意识的岁月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受了余秋远金丹爆体之伤,又因为那几个鬼族耗尽了修元,不得已主动散去身形,以免神智不灭。寻常人,死了就死了,只剩下魂魄,如果连魂魄也消陨,那就天地之间都寻不到这个人了。 可容庭芳不同。 天要灭他不是一回两回,他如果这么轻易就死,就也不会站在这里。 确认自己能动后,容庭芳撑着地面,踉跄着爬起来,第一件事,便往四下搜寻了一遍。偷袭的鬼族人死在了大火之中,剩余的被他掐得灰飞烟灭。眼下这里荒芜一片,鬼影子都没有。他咳了几声,轻轻喘了口气——心头涌上一股快意。 他没有找到余秋远,连一丝灰也没有。 看来,对方是真的死了。 遗憾的是,他永远也不知道余秋远最后为什么会替他挡这一剑。正如余秋远,也永远不会知道,容庭芳比他先一步看到了一直冲他们心口而来的诛魔剑。 没有人比容庭芳更熟悉怨念与魔气的气息,拿一柄经过怨气催化后的魔剑杀他一个魔头,岂不是一个笑话。可余秋远不同啊,他可是正宗纯阳体。碰一下便死了。 明知自己是纯阳体碰不得至阴物,却还是要冲着剑锋上来,连不将后背露给敌人这种事都抛在脑后,不是傻了就是有意为之。胸前的窟窿虽然了无痕迹,但总感觉身体不大对劲,大约是伤到了元气。容庭芳咳了几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算离开此地。 可是他脚一动,就觉得有种异样感。 一样东西微弱地叽了一声。 “……” 明显是踩到了什么。 地火映照出微弱的光亮,跳跃在容庭芳沉寂如深渊的眼中——也照亮了地上一坨明显鼓出来的,柔软的,不是岩石般坚硬的东西。他蹲下身,拿手指拨了一拨。触感柔软肥嫩。 然后那一坨就说话了。 声音有气无力,叽叽微不可闻。 “扶我起来。” 它哼唧了两声,伸出了柔弱的翅膀。 “这里太脏。” “……”容庭芳蹲在那里,与它黑豆般的眼对视许久,开口道,“没你脏。” 这里仍是瓦行。 还是只有容庭芳一个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只鸡。 一只浑身焦黑连尾巴都烧没了的焦炭鸡。 烤成这样竟然还能活着,真不容易。 容庭芳深邃地想。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如果容庭芳知道,搭理它的后果就是被当成了‘雏母’一般死死抱着,他可能就不会拿手指拨它了。时间若能回转,容庭芳一定把它踩死了再走。可是时间无法回流,一如余秋远不会因此而活过来——等等,他为什么又要想到余秋远。 容庭芳漠然地看着眼前这只鸡。矮矮的,胖胖的,一本正经蹲着,睁着黑豆大小的眼,十分有气势——仿佛蹲的不是他的胸,而是它的窝。 他面无表情地将身上那只胖鸡抓了下来,扔到一边。可谁知道那只胖鸡竟然不乐意,在容庭芳要松开手时,扑棱着翅膀硬是拿爪子死死勾住了容庭芳的衣袖。 容庭芳皱起眉头,他抖了抖袖子,没用。掰开鸡爪,那只鸡虽然胖,但居然还灵活,跟着换爪子。直到容庭芳不耐烦袖子上吊着一只鸡,硬生生割裂了袖子。这只胖鸡这才没有办法,抱着那半截衣袖,滚到了地上,死死地站住了衣袖铺着的地方。 “……”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只鸡是真的怕脏。 容庭芳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胖鸡拿黑豆眼瞅他。 “说话。” 胖鸡继续拿黑豆眼瞅他。 “……”看来是要装傻到底了。 装傻倒也没什么,容庭芳不喜欢废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抓住了半截衣袖的角。“我想你应该明白,瓦行这里是不会有正常活物的。这里的火尚有余温,烤只鸡倒尚可。”说罢手指用力,将布料一抽,那只胖鸡圆不溜秋的身子顿时沾了一地的火灰。 容庭芳看着那只鸡像是被烫到一样火速翻了起来,扑腾着两只短得飞不起来的翅膀,以极快地速度又扒上了他的脚——站在了他的靴子上。 “……” 这次容庭芳看懂了,不训不成才。他二话不说,拎起鸡翅膀就打算把这只鸡扔到地火里。 胖鸡终于憋不住了。 它操着一口虚弱的腔调,义正言辞地指责了容庭芳。 “趁鸡之危,你还是不是人!” “……” 容庭芳顿了一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 就在即将命丧地火的前一秒,胖鸡终于及时叫饶。 “英雄!英雄!” 容庭芳手下留鸡,冷酷地吐了一个字。“说。” …… 胖鸡被拎提着,视角凑巧就对着了容庭芳沾了灰而没那么白花花的胸膛。它沉默了一瞬,就瘪着嘴拿短而有力的翅膀捂住了眼睛。“天不运我,说来话长。” 那么—— “你知道雉吗?” 雉—— 容庭芳打量这只拿翅膀抱着他手不放的胖鸡很久,方说:“那不就是鸡吗?” 雉鸡雉鸡,也就是好看点的,五彩斑斓的鸡而已。 “……” 胖鸡梗了很久。 “一个是斑斓灵羽,一个是普通家禽,不一样。” 容庭芳没吭声。 胖鸡心中有鬼,自然机灵,敏锐道:“你不信?” “不是。”容庭芳看着它,“我只是在想,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还斑斓灵羽。毛都烧焦了,根本连是哪种禽类都分辨不出来。 提到这个胖鸡心里就很痛。 “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变成这样?还不是你们放火烧的!” 想到这里,它冷笑了一声,心还有点酸叽。 “没有我救你,你早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禽类在芳芳眼中:一只普通的鸡,一只普通的能吃的花鸡。 他对异族没有审美。 第4章 海上来人 它救了容庭芳,这是实话。但是容庭芳不会懂。 容庭芳连自己都不会放过,会在乎一只烤焦的鸡救他吗? 他果然道:“无稽之谈。”言毕起身便要走。 他如果真的就这样走了,不管胖鸡是雉还是别的什么,都只能呆在瓦行当一块活化石,直到瓦行被无尽海吞没,或是鬼族人有胆子从地下出来把它当食物,再没出头之日。 容庭芳是会拂袖而去的人,胖鸡再了解他不过。 除非拿利益求他。 但难道它就愿意自降脸面吗? 它不愿意。 可谁叫它,身上唯一的一颗金丹,竟然进了容庭芳的肚子里。 胖鸡——不,是余秋远郁闷地想。 这天下间,恐怕没有人会想得到,当今蓬莱魁首——修真界的最强者,竟然不是人。 天地生万物时,不但生了人,滋了魔,也诞了妖。当年三界混在一处,种族不分,是有那么一些种族混在一处的,半魔半妖体也不在少数。但是余秋远他不是半妖,他的血统很纯正,是普天之下唯一的一只天凤。 凤凰一族本就羽丁稀少,应天道而生的天凤,更是难得出一回。虽然是同族,但天凤修为弱小时比寻常鸟雀还不如,和普通禽类很难区分,连凤凰自己都不能辨认出来。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在贪婪的人心下掩藏自己,得已延续。 余秋远想过睁开眼睛就和容庭芳大眼瞪小眼的场景,但起码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别说平起平坐,连个人都不是。 但是为什么?余秋远想不明白。容庭芳是人啊,他们连种族都不一样,金丹怎么可能会被他吞了去。金丹自爆是他为自己设下的最后一道坎,瓦行地处奇特,灵力在这偏隅之地盘旋逸不得分毫,所以他才总是挑这里见面。 他‘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沌初醒是原生模样,天凤更是应运而生,余秋远就算能再活过来,也得从一只鸟开始。在容庭芳未醒来前,他就默不吭声地缩在一处,汲取着对方身上肆逸的金丹气息,一边小心翼翼地能拾回一点是一点,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这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管发生什么,眼下他离不得容庭芳。金丹再修何其艰难,白送给人不算,恐怕日渐失智,最后与寻常生灵无异。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岂能放过这个香饽饽。 要装一只柔弱的灵禽令人心力交瘁。可若不如此,容庭芳又怎会识不出他呢?他们了解如此之深,便是化成灰都晓得的。容庭芳了解他,秉他一言一行。一如他了解容庭芳,晓得怎样激他最有效。‘寄人篱下’难,虚与委蛇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倘若叫容庭芳知道这一切,怕是能当场将内丹掏出来再踩两脚以示清白——你死我也死,大家死,才是真的死。余秋远不能冒这个险,在取回内丹前,他只能忍气吞声。 人要会委屈求全,鸡也是。 胖鸡好声好气:“我既然救你,当然不会骗你。你们将瓦行败坏成天不理狗不要的模样,拍拍屁股就想一走了之,就是在糟蹋自己的救命恩人,天理难容啊!” 容庭芳看了它一眼。 天理。 天理从来就没容过他。 但一只来历不明的鸡对他而言构不成威胁,眼下容庭芳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修为很奇怪。 大不如前。 容庭芳陷入沉思,余秋远看样子是连灰也寻不到了,瓦行的鬼族又与他有仇,此处当不是久留之地。可是他如今飞也飞不得,要如何离开这片无尽海? 还带了一只不肯离开的禽类。 …… 禽类? 容庭芳看了眼这只肥嘟嘟的鸡,略一沉思,倒拎起它:“喂。” 胖鸡正陷在胡思顺便捅容庭芳好几百遍的乱想之中,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干嘛。” 容庭芳道:“你可以走了。” 凤落鸡窝的胖鸡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瓦行被烧成这样,叫我走去哪里。你总得报答我的恩情吧?” 它尽全力地替自己狡辩。 哪知容庭芳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啊。” 他顺水推舟说:“那你送我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胖鸡拿黑豆眼无辜地看着他,“你不会自己飞吗?” 容庭芳看了它一会儿,准备把它扔到无尽海里。 胖鸡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拼命扒着容庭芳的手指不放。 容庭芳虚晃一招,顺势收回手,把胖鸡抱在怀里,慈祥地摸了摸毛:“乖。” “……不客气。” 纵有千言万语要骂,时运不济的余秋远忍气吞声。 ——凤凰还有个毛病,非清水不饮,非梧桐不栖。天凤犹甚。 通俗点来说,它有洁癖。 当人的时候,尚能忍耐一下。变成了原形,受族性本能影响,让它站在脏兮兮的地上,简直是让它受酷刑。何况瓦行的土地不是脏,它灵气虽盛,却混杂了千万他处而来又逃不出去的怨气。这段时间,除了呆在容庭芳的身上与他共享金丹气息,余秋远没有他处可去。 余秋远一边暗骂容庭芳明明吸收了他的金丹却还这么没用,一边用脑子想这里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离开。他的内心其实是希望蓬莱能来人。那颗金球是他故意扔进无尽海的,为的就是希望蓬莱弟子知道他在瓦行。 当然余秋远没有料到的是,他抛出的金球因为受凤凰火的灼烧,损伤大半,只留下了‘极其重要’的两句话。而金丹被容庭芳吞了后,他一时等同于濒死,蓬莱祥瑞瞬间黯淡,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又要应付魔界的骚扰,根本分不出心神来替他收尸。 如果他二人离不开无尽海,这便尴尬了。 天地浩淼,无尽海望,瓦行如同孤岛——天生的囚笼。 在胖鸡使劲想着办法的时间里,容庭芳也没有闲着,他坐在礁石上,面前是海浪翻滚,远处迷迷蒙蒙的,渐渐起了金光。是金乌。瓦行的日夜,只有靠这丝光亮才能判别。天地相分时,留这条脱离于界外的缝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胖鸡开口道:“听说是因为盘古力气太大,劈裂了一块。” 容庭芳低头看它:“想出怎么离开这里了?” “……”开小差的余秋远,“我继续想。” 容庭芳怼完这只灵羽,从它皱巴巴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委屈。他嘴角勾了勾,心情不错。 这只鸡虽然谎话连篇,不知是何居心。可触感还得容庭芳喜欢。 尤其是这双黑豆般的眼睛。 熠熠生辉。 像是被拭尽尘埃的黑宝石。 ——他喜欢宝石,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瓦行是什么鬼地方,说好听点,是天地之外,说难听点,是天地不容。故而金乌的光都不能及,只小气巴拉地给一丝。这里的灵气独立于天地之外,在无尽海圈起来的这块地方自行转圜。而天地灵物诞生,除了灵气,还要天机与时运。显然瓦行不具备这两点。除非是大罗金仙被天道罚到这里看门,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能修出灵智的灵物。 容庭芳面不改色地顺着这只胖鸡的尾羽。从尾巴顺到脑袋,摸的对方毛都炸了起来。 既然不可能是之前有的灵物,那便是之后了。想必是他意识全无时,这里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但不论这只鸡为何要说谎,倒也没必要担忧的。倘若是只好的,便养养。养着养着生了异心,就拔光毛吃了。 拔下来的毛还能顺便裱起来。 一举多得,真是再好不过。 胖鸡后脖颈一冷,总觉得容庭芳撸毛的动作有些怪异。它当然不会知道,在容庭芳眼中,它已经皮毛肉分离得彻底了。金乌的光愈盛,胖鸡眯起眼,正巧容庭芳问它:“你既然救了我,可知道现在已是世上几时,我睡了又有多久?” “金乌又不是每天都有的,我怎么会知道。总归百八十天有罢。”还得加上它自己醒来的那段时间,天地玄乎,修真无岁月,可说不准了。胖鸡一边这么回答,一边下意识去看容庭芳。但它还保留着身为人时的视角,故而平视。 所以这么一转头,先对着的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再往上,才是容庭芳那张能令天地失色的脸。 “……” 余秋远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容庭芳。 但本质上,天凤不但有洁癖,还喜欢好看的东西。你看他眉毛长得那么恰到好处,眼鼻口唇无一不端,怎么也不像奸邪之辈。若非平时霸道凶残,安安静静当个画中美人多令人望而留恋——就有种很可惜的感觉。 可是美人,是要动起来才有灵性的。 容庭芳见怀中胖鸡久久不出声,低头一看,雉鸡默不吭声蹲在他膝上,呆若木鸡。 “怎么了?” 他眉梢一挑,整个人就都灵动了起来,像是活泉泛了粼光,也像风拂过山林,衬着后头金乌天光,简直是给瓦行掬了捧金丝雨。 算了,胖鸡默默地想,还是活的好看。 天不该绝容庭芳。 在他潜心打坐吐纳的第三日,地火灭了,而远处乘风破浪,却是有一物踏着海浪过来。过来的这个东西似乎带着海敬畏的气息,所到之处,浪也静了下来,似乎稍有避让。它来时速度很快,却在快到时远远地停在海中,离瓦行有一段距离。 容庭芳修为虽失,眼力却不差,他踏上一块礁石,往外看了看,察觉出那物斟酌犹豫的态度,便冲蹲在他外衣上的胖鸡招招手:“过来。” 容庭芳修炼时,对余秋远来说是个大好时机。他抓紧机会吸纳容庭芳外逸的金丹气息,与他一道修这天地大道。金丹虽在容庭芳体内,但因到底是余秋远的东西,故而在未被容庭芳炼化之前,对余秋远来说都是有用的。顶多就是修炼时功效差一些。 而且在余秋远看来,也就是容庭芳现在没了修为,尚能与他的大道金丹和平共处,倘若容庭芳自己的修为恢复,自然便会排斥。但亦有一种可能,若这金丹一直在容庭芳体内,要么它的天道法则让容庭芳无法恢复,要么彻底被容庭芳炼化。这就看这两者,谁更强势一些了。 眼下容庭芳叫它,它不得不起。慢吞吞挪过去——踩着容庭芳的外衣。 胖鸡抬着眼,负着小翅膀:“干嘛?” 容庭芳道:“不干嘛。” 然后干脆利落地捏晕了它。 这才前行两步,要迎这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新客。 能破浪而来的,莫非是故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我落了东西在你那里。 芳芳:心吗? …… 猜猜是谁来了。 第5章 红颜祸水 等把‘外鸡’处理完,容庭芳这才直起身。他翻开手掌,掌中浮现一块泛着幽幽蓝色的鳞片。鳞片上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好歹是活气。海中的生物察觉到了这股气息,长吟了一声,便破浪而来,快到礁石时,化成了一个人。 随着他的到来,海水渐退。 直到站到容庭芳面前,金乌的光芒打在他脸上,竟然是先前出现在苏玄机面前的闻人笑。只是眼下他不再是平平无奇,衣着朴素。他的眼睛是海的颜色,露出来的皮肤像沾了层细粉,在光线下亮晶晶的,头发无风自动,衣摆犹如鱼尾,在轻轻拍着水面。 “真的是你。” 闻人笑很惊喜。 容庭芳将闻人笑打量了一遍,他不认识这个人,但认识闻人笑手中的鳞片。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鳞片,又看了看闻人笑手中的。两片虽不相同,气息却一样。 “你怎么会有这个?” 容庭芳问道。 闻人笑端详着这位传说中的族人,说道:“族内长老交给我的,让我遇见你便还给你。” 族内长老。 这个词太久远,容庭芳仔细看了看闻人笑,没有从他面孔上瞧出一丝一毫熟稔之处。 “你是什么人?” 闻人笑没有隐瞒容庭芳。 “我叫闻人笑,树祖是我舅舅。” 树祖,就是他口中的长老,幽潭角龙的看护者——也是容庭芳的旧识。这个名字勾起的回忆有些多,一时如镜花水月扑面来,带着经年不见天日的尘埃。容庭芳脸色淡淡,他看了眼闻人笑,说道:“你还不错。” 角龙一族居于幽潭,除容庭芳外,竟还有第二条龙出来,岂非是不错。闻人笑一开始没懂,后来大约知道是说他的功法,便带着些敬畏和瞻仰之心:“我有如今造化,得益于先祖与你。自别离,族内众人都以为你死了,树祖不信,临终之际将这枚鳞片托给我,叫我有幸寻到你,便原物归还。今日总算不负重托。” 容庭芳脱离本族许多年,早已掩去身上气息。他当年怒而反天,踏进狱火,忍着千刀万剐的痛楚,蜕皮脱骨,练就一身魔体,改头换面。从此天下间无人识得他真面目,亦不知他死活。闻人笑修为不如容庭芳,一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二来寻不到他的踪迹,这片鳞片自得到起,便一直放在身边,没有用处。 直到先前容庭芳出事,鳞片忽然绝了气息,闻人笑才来到了无尽海。他哪里会知道要往瓦行这里来。只是捡到那个球,才从中听到一些讯息。他将法球交给蓬莱后,偶尔从他们口中得知瓦行此地,加之想到先前异象,便来此地看一看。 瓦行难至,闻人笑屡屡败回,寻地不得。 此次正因鳞片气息愈发活泛,他顺着上头气息的指引,一路往这无尽海渊来。越是远行,四周越是孤寂,连个声响也无。闻人笑猜想,这路说不得便对了。而后他在海中隐隐瞧见礁石上有一个人,因为那里光线昏暗,那人一身白色,就尤为显眼。但闻人笑不敢确定,所以踌躇不前。直到从瓦行传出与他手上鳞片一样的气息。 这才敢确定过来。 相较于闻人笑的热情,容庭芳显得无情的多。 他袖着手,十分冷淡:“陈年旧事,不必挂齿。” 早在见到人之前,闻人笑听说过关于容庭芳很多的事。但不管哪个传闻,那就是一个青牙獠面的鬼。眼前的容庭芳虽然冷淡,但总比鬼要和善许多,如果鬼都长这样,炼狱也挺心旷神怡。他高兴了一阵,忽然想起来,把手上的鳞片交还给容庭芳:“还给你。” 可容庭芳推了回去。 “此回你帮了我,这便当一个信物给你。往后你若有事,我可以帮你一次。” 嘴上是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还完鳞片就想两不牵扯?想得美。如今他正是缺人之计,送来的人不用白不用。至于为什么会留下这块鳞片,容庭芳根本不记得。依照他对自己性子的揣摩,觉得不大可能因为留恋而做出这种留信物的事。其实容庭芳强烈怀疑,这是他不小心蹭掉的。但是眼前的青年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魔尊要面子,他不想改口。 于是很高傲地嗯了一声,随后换了话题。 “你来得正好,带我出去吧。” 如果闻人笑不来,他本来是打算自己游出去的,就是累了点。 至于这只鸡? 天生地灭吧。 闻人笑猜测容庭芳身上有伤,一个本该死了的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必然不会毫发无伤。如今容庭芳开口请他帮忙,他当然不会拒绝。当下爽快地同意,然后将视线移到旁边。 “这是?” “一只山鸡。”容庭芳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倒是正好,他因为有伤,看不出这只鸡的本源。闻人笑或许能知道。他道,“你看一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闻人笑闻言,蹲下身将胖鸡抱起来,拿灵力探查了一番。 可惜里头空空如也。 ——金丹不在,说它是什么都可以。 闻人笑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只是一只普通的山鸡。”灵力微弱,忽略不计。 “当真?”容庭芳追问道,“你再看看。” 这可是一只会说话还怕脏的鸡,说它是普通的鸡,也未免委屈了它一点。怎么也得说是一只开了灵智颇具灵性的鸡·吧?何况就算是它的毛都是灰,也能瞧出掸干尽后长得还不错。 闻人笑又拿灵力探了一遍。 其实在他的认知里,妖界有很多品种的鸟禽长这个模样,所差不多。既然容庭芳再三追问,说不定是这只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道:“它的灵根不在,说不准。但我可以托人打听一下,好判断地准确一些。”又建议道,“既然在意,不如把它带着。” 一只灵根不在的灵禽也颇为罕见。 他倒是看出了容庭芳确定这只鸡无用后,本来想弃而了之的。 看的不错,容庭芳确实有这个打算。但闻人笑这么一劝后,他转念一想,也换了主意。亮晶晶的东西他喜欢,稀罕的东西,他也喜欢。大手一捞,将胖鸡抱了回来,矜持道:“你说的有些道理。日后你打听到了再告诉我。现在我们先离开这里。” 容庭芳的语气态度,俱是理所当然,实在是因为他当一个高位者已经当习惯了。但闻人笑也没有半分不适,好脾气地笑了笑。随后拉过容庭芳的手臂,结出一个法印,托起两人便腾空而去。烈风顿起,云层涌电,天地罅隙很快被他们抛在了后头,渐渐消失在了迷雾里。 来时难去时容易。 一场大战,除了地上熄灭的地火,和没再露面的鬼族人,倒什么也没剩下了。 哦,还有容庭芳的半幅衣袖。 一路上,容庭芳问道:“你来找我,可是听到什么消息?”他问的意思,是想知道外界变得如何。想来他在瓦行这段时间并不短,而闻人笑能摸到这里来,一定也并非偶然。 闻人笑答道:“没有消息。只是蓬莱与魔界相争已久,疲伤元气。苏副峰主所领弟子日前伤了魔界领头大将,自身也有损伤。故近些时日两边偃旗息鼓,都休养生息了。” 他在蓬莱呆了这段时日,也听说了一些事,知道当今魔尊和蓬莱交手多回均不得利。那时他还不知道魔尊是谁。如今在瓦行见到人,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虽不清楚容庭芳是怎么就当了魔尊,但对方应该是想要知道魔界状况的。故而闻人笑乖巧地不提缘由,只将所知一一相告。 地火未灭,容庭芳一直以为时间过得不久。但能斗到两边偃旗息鼓,那显然时间不短。他学吟道:“竟然如此。”这么说来,瓦行的地火燃烧到他醒后,才渐渐熄灭。 他记得这火是因为余秋远自爆引起的,怎么能烧这么久么? 闻人笑应道:“瓦行岁月流逝缓慢,无法察觉也是正常的。” 容庭芳道:“不是没有察觉,你来之前三日我才醒来。” 三日?那岂不是说明容庭芳沉睡至今!不过,鳞片活泛起生气确实也只是几日前的事,不然闻人笑不会来得这么慢。他迟疑道:“当年他们说你和蓬莱魁首身陨,因为鳞片气息未绝,我以为夸大其辞。”但如今看来想必是伤得极重。 何止伤得极重,差点就没命了。 容庭芳又想把余秋远刨出来捅刀了。 但既然想到余秋远,容庭芳问道:“你说他们打起来,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家老大的生死大恨。这些时日,魔界屡屡率兵叫阵,来去自由。他们是身无牵挂,想打就打,要走就走。蓬莱却有些疲惫。 一来修天道者,不讲杀戮。 二来苏玄机不相信余秋远死了,故一直追寻他的踪迹——只是未曾能成功前往瓦行。 三来,修魔的人,除非自己想不开要堕魔,不然都是天生天养,进了这个门也不会有人领,但是蓬莱不同啊,近些年因灵气旺盛修为突涨的人不少,修为到了,自然而然要进蓬莱。 这几批人一安置,蓬莱怎么能够安心打架? 但苏玄机一寻思,常年应战这不是办法,堂堂蓬莱客,怎能叫魔界牵了鼻子走,从不主动叫战的他在一个月前主动筹谋,将魔界领军大将阿古什诱出渭水河界,用自己的血布下诛魔阵,硬是将其斩杀于此,以震天威。此举虽令魔界大痛,但也颇伤元气。这一场仗后,魔界与蓬莱均悄无声息暂停兵鼓。 说的好听各退一步,其实自己也知道是休养生息。战事累人,毫无益处。 闻人笑将这些年间的变故与容庭芳简要叙述了一遍,而后与容庭芳道:“苏副峰主认为,尊上死没死,魔界一定心知肚明,不过是寻了个由头生事。他们的将领虽然武艺高绝,可惜没有脑子,故而应对起来,尚算游刃有余。” 容庭芳听到这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要点。 “你叫他苏副峰主。”他看向闻人笑,“你现在效力于蓬莱?” 闻人笑道:“不算效力,只是在其中修行。” 与人一样,妖也讲修行,有的修情道,有的修天道,而妖之一物,本就感化天地而生,故其中灵性,更适合修天道。闻人笑便是如此,他当年去了蓬莱,觉得此地尚可,便一直留了下来。容庭芳若非当年之事,本该修的也是天道。 可是族人去了对头的地方,总归叫人心中不快。 容庭芳本有些不悦,转念一想,又觉甚好。闻人笑既然肯来帮他,说明还是他的人。那么,余秋远手下插两个他的人也很便于行事。要知道以前他也想过要插探子,只是手下那帮魔头,连蓬莱的门也进不去,别说当个比较重要的弟子了。 这么一比较,容庭芳便和颜悦色起来,拍拍闻人笑的肩膀:“好好修行。” “……” 闻人笑固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应承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到了陆地。 这会再往瓦行看去,碧海蓝天,阳光普照,哪里还有那个地方半丝踪影。 许久不见天日,终于得见阳光,又有微风拂面,容庭芳心情大好。他自法器上踱步而下,舒展了一个懒腰,感慨道:“本以为不过几日,光景与往时并无不同。可这山草水绿,仔细看去,确实有所区别的。”这种转瞬沧海的感觉,果真奇妙。 胖鸡被扔在了地上。 反正它昏睡着,容庭芳也不用管他们之间的约定——不让它睡在泥地上。 舒了会心,容庭芳突然想起一事,他招过闻人笑:“你会幻化术么?” 这个会的,闻人笑点头。 容庭芳便说:“给我寻面镜子。” 闻人笑掬过岸边海水,就着水样制了一面水镜,一边递给容庭芳,一边问道:“你现在要怎么办?是否需要找处安静的地方——” 话未说完,却听容庭芳惊奇一声,顿时住了口:“怎么了?” 闻人笑本要说,如今魔界与蓬莱都不是安生之地,容庭芳修为未恢复,怕是哪里也去不得。去蓬莱是死地一场,回魔界——那里向来以强者为尊。一个不能令他们服气的魔尊,恐不能安抚人心,反要叫人心生异乱。何况如今他也回不去。倒不如以自身为重,从长计议。 只是话没能出口呢,却是见容庭芳一脸惊疑之色。自然大为奇怪。 容庭芳神色凝重。他取过镜子,照了又照,又掐了一把自己,并没有回答闻人笑的询问。 刚看到自己模样时,他是惊讶的。任谁发现自己年轻了近千岁,都会惊讶,有的甚至会茫然四顾,怀疑人生。可是容庭芳不是常人,他在一瞬间的惊异后,便冷静了下来,任心中如何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反过来想。 本以为命丧瓦行,结果活了。 本以为修形需久,结果很快。 那么,无论蜕变成了什么模样,似乎也不值得惊讶。 何况,他自己都要不记得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角龙一族与人不同,五百年蜕角一次,化形时也有变化。而今容庭芳一下子少了近千岁,身形和脸自然迅速回到了千岁前。那时他还没入魔——就连眉心都是银色的云纹,只是稍许黯淡。那里是他本命鳞甲的位置,修成魔体后再没有浮现过。 容庭芳将镜子还给闻人笑,兀自思忖。余秋远死之前,也曾有过一瞬间是青年样貌,而如今他回到五百岁都不到的年轻模样,难道瓦行这个地方尤为奇特? 还有—— 他心情一下就不好了起来。 “苏玄机找人是什么意思,余秋远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他不但没有死,还蹭过你胸呢。 我在叫小胖的时候,被和谐了一次,因为带了‘吧’╰( ̄▽ ̄)╭ 第6章 这鸡真烦 这不怪容庭芳要这么想,虽然余秋远是死在他眼前的。可他自己不也没死么,何况,苏玄机是余秋远的师弟,他既然如此肯定,说不得余秋远便真的没死。至于因为悲伤过度而要给自己寻求一线心理慰藉这种事,容庭芳从来不信。正如他就不会相信他的那帮手下会费尽心思刨他的坟一样,你看,这不是还没确认他是否活着,就急吼吼扛着锤子去找揍么? 魔界那帮只会骑犀牛的,除了嗷嗷儿叫还能干啥? 但闻人笑就有些懵了。 他没有想到容庭芳劈头盖脸第一句话会问他这件事。 余秋远是死是活谁会比容庭芳更清楚。一个两个都没死,那魔界和蓬莱打啥。年轻人不谙世事,性子单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闻人笑找到容庭芳之前,该听的不该听的听了个遍,如今被容庭芳嘣儿一问,他就暗暗想,看来大家说的是真的—— 他这位前辈失去伴侣悲伤过度,脑子都不好使,连余秋远是和他一起死的都忘记了。 压根儿忘记了祸本根源就是他传出去的。 这边闻人笑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地上“叽”一声,胖鸡晕乎乎地睁开了眼。 ——差点没被阳光给闪瞎。 “……” 趁胖鸡刚醒尚不能视物,容庭芳冲闻人笑低声说:“你先走,我会通过那块鳞片联系。” 他已经想好了,闻人笑虽然不是他的亲信,但毕竟是故人子侄尚可信赖。他会有今时遭遇,不是天灾便是人为。与其贸然露面不如暗修其身。蓬莱能插一个他的人,就是在余秋远心口悬了柄剑,剑柄握在他手里,他想什么时候捅,就能什么时候捅。 闻人笑是个聪明人,他明白不好叫除了他二人之外的人晓得他们在此见面。若有心人见了,略一推算,恐怕要给容庭芳带来祸端,但走之前还是多嘴了一句。 “前辈如今还要回魔界么?” 魔界—— 容庭芳看了眼自己的手,血管通透,青筋可见,不复从前。那时,黑色的血液如同剧毒,日日夜夜侵蚀着他的皮肤,他的筋骨。夜色弥漫之时的那种痛楚,就像是山川冲刷着洪啸。那是天道在惩戒他,为他的忤逆付出代价。闻人笑不知道,看如今的容庭芳,只觉得端丽风华。 “幽潭有一句话。”容庭芳漫不经心地说道,“一切自有天意。” 因为这句古训,他过往的族人自以为领略真意,一条条要往天上撞,撞地头破血流,角都断了,都不曾有半分效用。 “不过,天意在人心,事却在人为。”他勾起嘴角,眼中划过一抹流光。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机会,叫他不受魔怨侵蚀之苦,他自然要顺理成章对自己好一些。捅他的人已经死了,那么,出剑的人呢? 地上的鸡有了动静,而这里早走得人影都没有。 容庭芳坐在那里,冲他阴恻恻一笑:“你醒了。” 仪态华贵,葱郁端丽。 “……” 容庭芳亲眼见着这只毛还焦黑着的羽禽嗖地一下倒贴在了石壁上。 他挑挑眉:“怎么,我长得很吓人?” 任容庭芳如何去想,他也不会知道此刻胖鸡内心波涛汹涌,满心写着这世道变了。因为它突然明了过来,先前在瓦行为何有种异样感。与闻人笑不同,闻人笑不曾见过容庭芳,故而如今所见容庭芳长什么模样,他都不觉得意外,只以为本该如此。但是作为老相识,余秋远心中的诧异可是与容庭芳先前一样的。 从前的容庭芳因为所行功法的缘故,顶着一头银白发亮的头发招摇过市。故而到哪里先不用看脸,凭发色基本能认人。如今的容庭芳面容青涩娟丽,相较后来的霸狂颇显秀气,谁能把他和已故魔尊联系起来?容庭芳自己都不能。 在胖鸡未苏醒之前,容庭芳使了些小把戏,把眉心那抹银色云纹给遮了去,未免过于引人注目。如今他蜕骨重生,正想通了一些事,觉得天地大好,阳光如此明媚,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心情舒畅之下,便拎起这胖鸡的翅膀,看了许久,冷不丁来了一句:“余秋远。” ——胖鸡一窒,心跳都停了。 容庭芳接下去道:“你说他死了没有。” “……” 一惊一乍,是要鸟命的。 余秋远悄悄舒了口气:“死了吧。” 而且还是先死的。 可是容庭芳不信。 “我都活着。” 废话,金丹被谁吞了? 余秋远忍着白眼,勉力平和道:“这就是时也命也,天不由人啊。”一边说着,一边心中唾弃,活着又怎样,就你现在的身体,难道还要去补上一刀吗?这样回答,总该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问题的。谁知他还是瞧低了容庭芳。 容庭芳听着手里胖鸡的回答,沉默一瞬,缓缓笑了。 ——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别人尚有一条活路。一笑起来,多半是废了。 容庭芳徐徐道:“你紧张什么?” 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提到‘余秋远’这个名字时,胖鸡一瞬间的僵硬,容庭芳完全能感觉得到。 他几乎已经要接近正确答案了,可惜容庭芳再怎么了解余秋远,也不会想到,他较量多年的老对头竟然不是人。天凤太少见,而余秋远修行太好,完全瞒过了容庭芳的眼力。故而容庭芳再起疑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往这条路上靠。 胖鸡镇定道:“那不过是因为头一回来到瓦行之外,一时有些心潮澎湃而已。” 容庭芳没有说话。 余秋远了解容庭芳,一如容庭芳了解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肯听他说话,大半是因为怀疑。倘若有机会,依容庭芳的脾气,绝对是拍屁股就走的人。 “既然你不想真的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请你送我回瓦行。” 见容庭芳久久不出声,余秋远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容庭芳静静看了胖鸡半晌,忽然就将它放到了地上。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又伸手搭了脉,自己给自己探了探身体状况,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你的,自然兑现。若不信我,你自己回去。” ——反正一只鸡也跑不了多远。 胖鸡立马顺坡下驴:“相信容大尊主是守信之人。” ——然后舒了口气。 刚才它和被烤成食物仅差毫厘。容庭芳一瞬间的杀意,丝毫不容作假。 一番你来我往,它毛都要湿了。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起码两个人暂时达成了一致。 不过等一人一鸡暗中决定下完,眼前有个更直观的问题——闻人笑离开得太快了。 而今他二人,一不能飞二没有骑乘工具,要如何离开这海边一角——瞧着蛮荒的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就在走了一个小时后。 胖鸡蹲在容庭芳肩膀上,斟酌道:“你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走。” 容庭芳负着手,纵使走错路,依然一脸平静:“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胖鸡有些无语。 “我常年在瓦行,怎么会认识外面的路?”它反问道,“你不是魔尊么?天下之地,竟然还有你没走过的路,没去过的地方?” “当然有。”容庭芳偏头看了它一眼,“蓬莱我就没去过。” “……” 胖鸡心口中了一把刀。 一路走走停停,好在这里往外不远就是村庄。待到薄暮,已能瞧见远方有直直的炊烟升起,在枝蔓间盘旋而上。容庭芳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香气沁入脾腑,是俗世饭菜。一声咕噜自腹间响起,多么陌生的感觉,他竟然饿了。 胖鸡歪头瞧他:“你没有辟谷吗?” 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半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天地灵气能洗涤筋骨,使肉身精纯而通透。 本来是不吃的,但是老都能返童了,身为世间生灵的本能就被唤醒了。容庭芳面无表情往前走,把胖鸡的头往一侧按了按。“嗅觉是为天下至纯,味觉又尝天下至美。这两样都不要,女娲造你出来做什么的?天地之间,缺你一只木鸡吗?” 胖鸡:“……” 馋就馋了,找什么借口。 它只希望容庭芳快点修炼,好给它机会把金丹吸出来,苦口婆心劝道:“人间安宁,你去蹭饭,面子上说不过去吧!”从大道至真,讲到为人至善。 容庭芳没有出声,突然就道:“你和我的一个老朋友说话方式很像。” “又坏又假,还喜欢说些空道理。” 胖鸡戛然闭嘴。 “但他刚才在你的口中化成灰了。所以今天我若吃不到这口饭,便剔了你的肉填腹,扒了你的皮下汤,多出来的毛裱成织锦。”容庭芳幽幽道,“挂在墙上永葆鲜丽那种。” “……” 识时务者为俊鸡,不但不是人现在更没什么威慑力的胖鸡热情地改了口:“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飞飞啊。” 作者有话要说:请问你们对彼此的爱称是什么。 余小凤:霸王龙。 芳芳:小double鸡。 …… 第7章 插紧一点 王猎户今天猎了只兔子,还有一只鸡。先前他把鸡给婆娘炖汤了,那只兔子还没处理。兔子是野兔,皮毛滑顺。王猎户想着,等再多攒点好东西,就一次性去沧水走一趟,看是否有人需要,多换些银两。沧水富饶,还有最有钱的傅家。等钱攒多一些,他就可以带着婆娘换个住所,总好过在此地残喘一生。 一只鸡在锅里突突炖了半天,肉都烂了,香味顺着风走,能飘十里。 墙上搁了个紫金木盒子,上头随意罩了个毡子。老王冲它拜了拜,嘀咕道:“神仙神仙,你东西寄放在我这,来拿时可记着露个脸,别秃噜走了不给钱。”说罢搓搓手,扯了个鸡翅膀搁在那盒子面前的碟子里。又扯了个腿准备开吃。 忽然外面就来了敲门声。 老王一哆嗦,下意识看了眼那紧闭的紫金木盒。他老婆在灶间,大约是手上有油不方便见客,只扯着嗓子叫他开门。王猎户没办法,只能起身。边走边骂,格他老子的,要是来分他鸡汤的,不拿些东西来换,绝对不给。 容庭芳脚程不慢,他敏锐地从一片饭香中,嗅到了属于肉的味道。偏巧那户人家离他又最近,省得他再往里走。他喃喃自语道:“上天果然待我不薄。”随后视篱笆如无物,轻巧一跃,进了这破烂烂的院中——说是院,实在是小。不过三五步,就到了门口。 他敲了门。 里头有桌椅移动的声音,然后有人粗着嗓子过来了。 “谁啊。” 容庭芳淡定道:“我。” ——你谁啊,别人知道你谁吗! 门一开,一个像铁塔一样的汉子堵在门口,往四周一瞧没见人,这才低头,待看清容庭芳的模样,很明显地怔了怔,而后道:“你?”将容庭芳打量了一遍,“你是谁?” 容庭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着脖子道:“来吃饭的。” 王猎户:“……我这不是客栈。” 容庭芳道:“不白吃。” 说着他从肩上将胖鸡抓下来,把它往前一凑,着重道:“拿它换。” “……” 胖鸡乍然被举到陌生人面前,尖喙对着鼻尖,小眼对着大眼。等明白容庭芳拿它做了什么,翅膀都僵硬起来,浑身的毛都透着一股紧张。当时心里就把容庭芳骂了八百遍! 王猎户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人不是凡人,鸡不是凡鸡,和他一个村户开什么玩笑。 “你要饿了,我可以提供灶火,你自己将它拔毛煮了。我的恐怕不如你的味道好。” 容庭芳道:“你都看出来它不是凡品,我自然是舍不得吃的。可惜人要活下去,总得忍痛割爱。情非得已,与其令它随我受苦,还不如留给有缘人。只但愿——你对它好一些。” 一定不能浪费一根毛。 动情处,他自己都垂下眼来,黯然神伤。 “……” 这人话说的可真动听。 王猎户叹了口气。不就是吃饭么。他让开门,只道:“进来罢。只是这里简陋,恐怕不是招待远行客人的好场所。你若不怕,就请随便用。婉儿,婉儿!”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等过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女人,才嘱咐道,“你再添一付碗筷。” 虽然是胡说,但是这么轻易就被接受,容庭芳也没有想到。他瞧方才王猎户那个模样,分别就是警戒心重,不愿意搭理人的,本来还想着,若是这村民不给,他便算了。哪里知道三两句惨一卖,竟然还让人起了同情心? 真叫人不懂。 这里四壁皆是泥土,有些还裂了开来,透进几丝光亮,房顶破了好几处大洞,都是拿泥糊上,又塞了草。容庭芳扭头看了半晌,视线在那盒子上掠过。 他没有狷介凳子是否干净,随意坐了。容庭芳是个奢侈惯的人,但能屈能伸。胖鸡紧紧地扒在容庭芳的衣袖上,站地笔直,小黑眼珠子不时往墙上瞟。 容庭芳冷不丁就来了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心思在别的地方的胖鸡没多想就怼回了一句,然后意识到自己应当还是个‘柔弱’的人尽可欺的灵禽,软了软语气,“我是说,你要是不吃饭,会生病。” ——暗中唾弃了自己一把。 容庭芳低头看它:“没病你眼睛瞟什么。” 胖鸡反驳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什么。”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在东极一户普通的村民家里,等女主人去拿碗筷。容庭芳得了筷后谦和地道了谢,把个女主人瞧得脸通红,又等王猎户呼啦呼啦吃着淘了汤的饭,这才忽然开口。 “你随便放我进来,不怕我是骗你的?” 王猎户劳作一天,已是累极,闻言略一停顿。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便又吃起他的饭了。等将一碗汤饭饮尽,这才抹了把嘴,回答地毫不在意。 “饥劳苦饿,人之常情。不过是要一碗饭吃,有什么计较骗不骗的呢。再说我这里能有什么好骗。”他笑着撑起身,“相逢是有缘,要不介意,就在这凑合一宿,明早你再上路。” 随后扔下容庭芳,自去找婆娘不提。 “……”容庭芳看着王猎户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人先前分明是不愿让他进来的。 胖鸡扑着翅膀站上容庭芳的手臂,趁机教育人:“你拿话骗他,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戳穿。可见民心纯朴,人性本善,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居多的。” 容庭芳没有吱声,烛火打在他脸上,光影明明灭灭,瞧不出神情。自然这上千年的认知里,余秋远就没瞧清楚过容庭芳的神情,也很难猜到他这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这么一颗顽固不化的魔心会因此动容,晓得世间真情,从而弃暗投明? 却见容庭芳静静坐了一会儿,伸手取过一个碟子盛好鸡汤,端到胖鸡面前:“喝吗?” 胖鸡:“……不喝。” 容庭芳便换了个东西。他拿了个饼,凑到胖鸡嘴前。 “吃吗?” “不吃。” 竟然还懂得知恩图报,关心起他了。 方才还感慨万千的胖鸡骄傲中带了些委婉:“如果你一定要给,那我喝清水。” “……” 容庭芳二话不说把它按到了水缸里。 老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如果小气,当年那个神仙请他托管这个盒子时,他就会把人关在门外,而不是守着这盒子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晚上月亮很圆,和今天一样圆。那个神仙一样的人衣袂翩然,落在他院中时没有一点声音。 “会有人来拿的,还请替我保管片刻。” 结果这一天就跨过了他整个岁月,几十年都过去了。 时隔这么久,这里终于又来了人。 他将屋里一张比较大的床让给了容庭芳。 “你就睡在这里吧。”王猎户提醒说,“晚间不要出门,这里外头丛林茂密,路不好走。” 容庭芳道:“多谢。” 他静静地等着,等王猎户关上门,脚步声走远。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胖鸡浸透了水,身上的焦炭褪去些许,逐渐露出本来光鲜亮丽的羽毛来,一如它自己所说,是一只通体斑斓的灵羽。本来已经滚到了容庭芳的衣服堆里,以为他就此歇下,还想趁机眯一会儿,谁知道容庭芳竟然有出门的意思。 胖鸡轻声道:“你想干嘛?”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它可没听说容庭芳属狐狸,吸人精气的。 容庭芳看它一眼:“夜深人静,你说我能干嘛。怎么,真当自己是只鸡了?” 余秋远心里一紧,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就听容庭芳继续道:“我看你并不热衷于修行,消极懈怠,怪不得只能在瓦行当地精,被火烧了烧就焦了毛。”一句带一句,丝毫不在乎是不是会戳伤对方幼小柔弱的心灵。 说完道:“还不跟上?” “……” 被怼地一无是处的胖鸡沉默了好一会,才冷笑一声昂起了脖子。 “那你抱我走。” 它毛都湿了,太重,拖在地上会沾灰。 村户已渐都歇下,这里民风尚算淳朴,晚上吃完饭,便很少有人外出。但依容庭芳的眼力望过去,只觉得此地房子都很破。也是怪了,这里明明靠海,不能以海为食吗?他一身白衣,在月色中十分晃眼。悄然走出后,停在村外一处僻静处。 今晚月色很好。饭要吃,路要赶,但他也要抓紧一切机会修炼,好让自己复原地快一些。 这里是东极沙地,大洲靠海偏远的地方,本来很少会有任何人为此驻足。 但今天除外。 深更半夜,海平浪静。 突然从天而降了一堆白花花。 郝连凤收起御风而行的紫金葫芦,在地上多行了两步,左右一打量,冲着身后几个随之而来的弟子招手:“白地露金沙,罗盘所指一定就是这里。” “是吗?”弟子们半信半疑,交头接耳。 符云生走上前,拿剑鞘杵了杵这硬邦邦的沙地,抬头道:“可是师兄,罗盘也会有出错的时候,东极是出了名的荒凉,从没听说这里有稀世珍宝的。”更何况这一眼就能望尽的平原,遍地是泛白的土地,藏不下一丝活物。 “你懂什么?越是不可能的地方,就越有可能。”郝连凤招招手,一颗卵石就飞到了他手中,他仔细打量着这颗别的地方都很常见的卵石,“不然你要抓一只火鸡回去吗?” 符云生:“……”抓只火鸡也比这屁用没有的石头好。 他一把将金光杵往地上一插,入地三尺。灵力顺着这方圆十里往外扩散起来。金光杵是玉玑峰的宝物,据说是上古兽骨制成,但凡有些灵性的在这周围,金光杵都能有感应。 宝物一入地—— 安静如鸡。 “……” 玉玑峰的弟子拿控诉的眼神去看郝连凤。 郝连凤尴尬道:“再,再插紧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我今天,就在这里,立翅为誓!以后,要有谁能看上容庭芳!那就是他瞎! 第8章 毛都不给 再紧一点可以,符云生运起十二分力气,一声轻叱!高高举起的金光杵咣地一声深入土石,以此为中心的土地龟裂开来,灵力如潮水,沿着龟裂的方向四面延展,如同海啸!轰然一声,林木如同被风刮过,树冠翻起叶潮! 容庭芳打坐入定,淡蓝色的气劲自他指间泛起,逐一遍布全身。余秋远凑在他身前,近乎贪婪地吸取着因容庭芳运功而逸出的金丹之气。内劲在体内盘旋,滋养着他受损的筋脉,像倦鸟归巢。几个周天下来,余秋远觉得他的毛色都亮丽了许多! 相比之下,容庭芳就没有这么顺心了。他的内劲沿至心口处,本欲继续往里探进,乍然被一股推力打了出来——竟然半途受阻融不进去。为什么?容庭芳眉心一皱,刚要睁开双眼,就听到轰然一声。他下意识抓起胸前那只蹲坐着的肥鸡就往后一挡—— 灵啸轰然而过。 肥鸡毛羽乱飞—— “……” 容庭芳淡定地让它蹲回了原处。 被自己的毛炸了一脸的肥鸡瞪圆了黑豆般的眼睛。 亮晶晶圆滚滚,看在容庭芳眼里——特别可爱。 “对不起?”他毫无歉意道,然后昧着良心替它梳了梳毛。 因为打坐运功而不能说话的余秋远:“……”气地噎住了自己。 容庭芳撸了把肥鸡的毛,站了起来,衣摆从胖鸡头上扫过。“这里地处偏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灵力。”还是天道之力,像极了他平日里最讨厌的蓬莱弟子的气息。他如今修为不如从前,感官还算灵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辨认出有人正在越林而来。还不止一个。 依据先前的情形,说不定这些灵力异动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容庭芳一边冷静地抓起肥鸡抱在怀里,一边往后寻好了退路。他如今身手不敌于人,没必要和他们面对面硬抗。这后面是个村庄,凡人过于孱弱,碰不得便要生要死。倘若在此处交起手—— 修道者的速度就是快,还没等容庭芳想完,那些人已然拨叶而来。 那身清高标配的装扮,说出去不是蓬莱弟子都没人信! 领头那个一头红冠,骄傲地走过来,像是烈日里的骄阳。这种艳丽的感觉,倒是令人份外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容庭芳抛开那一瞬间的熟悉感,低声道:“等下你不要出声。” 肥鸡刚想问为什么。抬眼一见弟子装束,整只鸟都兴奋起来了。 是玉玑峰! 玉玑峰的峰主白绛雨,是苏玄机的好友,与他也算有交情。总算能见亲近故人,胖鸡一时忘记自己如今的模样,刚要开口叫唤—— 就被容庭芳捏住了尖喙。 捏了它嘴的人面无表情:“说了,让你,闭嘴。” 正在这时,郝连凤也已经走上前来。 方才金光杵散发出的灵波,遇到一股更强的灵力,玉玑峰弟子顿时大为兴奋,一路紧慢赶来,快到前他们还在猜测,会是什么灵器宝贝。结果到了所指地点,却只见一个人? 郝连凤就着月光打量过去,此人年纪似乎不大,微垂着头,怀里抱着一只—— 嗯? 他眯了眯眼,待看清后,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郝连凤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止住要上前的弟子与符云生,客气道:“这位小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是这里的村民吗?有没有见过什么东西?”话说了一堆,委婉地问他,“你怀里这只鸡——卖吗?” 符云生瞪大了眼睛,他拉过郝连凤,委婉地说:“师兄,就算是没东西交差,你也不能随便抓一只鸡糊弄。这一路走来,灵兽也有不少。挑一只尾虎,都比一只鸡强。” 郝连凤道:“嘘,你懂什么。这才是大宝贝。” 一边将他那不识货的师弟安抚下来,一边热切地看着容庭芳——抱着的鸡。 胖鸡被郝连凤看得毛都要炸了起来,当下就没了想要搭理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它把身子一转,借着如今不算大的体型,把头埋进了容庭芳的胸口,只露出不怎么色彩斑斓的尾羽搭在容庭芳袖外。 容庭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装鸵鸟的胖鸡,淡淡回答:“不卖。” 郝连凤一愣,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为什么。他说要买,却连价也不出,怎么能叫人信服。何问他不是一个人来,还带了一帮人。如他们一般强盛的人从天而降,看在‘寻常人’眼中,自然有如劫匪一般难辨好坏,怪不得对面的人如此警惕了。 郝连凤笑道:“是我没有说清楚。我们可以交换的。你看,十两银子够不够?” 十两银子。 容庭芳透着笑意:“不够。” 不够? 郝连凤道:“二十两?” 容庭芳摇摇头。 郝连凤继续往上加价,容庭芳一律沉默摇头。直到符云生看不下去,轻声提醒郝连凤:“师兄,我看他衣着虽然简朴,却周身贵气,不像是缺钱的人。不如你问问他要什么?” 郝连凤之前一直将视线落在天凤身上,闻言这才仔细打量起容庭芳。确如符云生所言。他想了想:“我出门匆忙,眼下身上只有个紫金葫芦,是法门所炼,可日行百里,你要不要?” 这回容庭芳没有说不要,他只是说:“就这样?” 短短三个字,把郝连凤气笑了。 他反问道:“不然呢?”说罢意味深长,“小兄弟,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贪心?”容庭芳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顺了顺胖鸡的毛,直把余秋远摸地酥麻直逼天灵盖,尾巴都翘了起来。这才轻描淡写道,“修道者,肯拿宝器与我换一只鸡。你说,它难道就只值几十两银子,一件宝器?” “若非几位前辈所指,我都不知道它这么值钱。那我恐怕多少也不卖了。”容庭芳意味深长道,“这只鸡是我的。”一根毛都不给。但是—— 在众人觉得谈不下去时,他忽然又改了口:“你们一定要也行。” 猝不及防的郝连凤:“……”他道,“你想要什么?” 容庭芳嘴角一勾:“那就要看你们的诚意了。” 一刻钟后。 容庭芳抱着胖鸡在院子里看着修房子的几个人:“所谓一劳永逸,还请仔细一些。” 半夜被动静闹醒的王猎户披着衣服,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帮外人。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容庭芳道:“蓬莱仙人路过此地。”他顿了顿,方意味深长说,“在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蓬莱客:“……”叮叮当当地敲着屋子,满头大汗。 王猎户看着这帮长得像神仙但脑子似乎不大好的人,有些迟疑。曾经被托管过的紫金木盒还好好地呆在那里不曾动过。一时之间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拿来当作谢礼。心里突然揣上这桩心事让他犹豫不决。踌躇之下,眼神不停地往屋里瞟。 为什么睡了一觉,就有仙人过来修房子。慢慢的别的屋子也亮起了灯,一下子王猎户的院外围了好几个人,纷纷好奇地望过来,但见郝连凤白衣翩飞,容貌俊美,又闻容庭芳所言,顿时信以为真,一个个跪下来喊道,“仙人,还请仙人也帮帮我们。” 郝连凤:“……” 他撸着袖子看容庭芳。 容庭芳抱着胖鸡十分无辜:“为民心者即为道,好像是你们余大尊上的金口律令?” 被抱在怀里的‘余大尊上’:“……”把头埋了起来。 本来之前郝连凤与容庭芳谈得挺好,容庭芳说这样吧,你们随我来,我请你们帮个忙,倘若这事可行,也不是不能再商量。郝连凤与符云生他们一合计,符云生说:“算了吧师兄,这小子瞧着不像个好相与的。何必要为了他手中那只雉鸡再添事端。” 在符云生看来,就算容庭芳手中是一只灵禽,那也不过是只品种好一些的雉鸡而已。灵禽那么多,难道还抓不到一只好的?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郝连凤非要挑这只,就因为这是金光杵所指之地吗?那金光杵也是会出错的,他之前偷偷看自己将来的意中人,金光杵还指向了郝连凤呢。可能吗?明显不可能。 符云生他们不理解,郝连凤不着急,也不生气。寻常人看不出门道,偏他有双慧眼,知道容庭芳手中那只色彩斑斓的灵禽,实乃凤之血脉,虽不知为何成了这个模样——可能是串种的。但若捉了回去,取血再培,几经孕育,说不准能孕育一只纯种的灵凤来。 灵凤啊,多罕见。郝连凤多想这世上再多一只凤凰。没人比他更想了。 因此他不顾符云生不赞同的眼神,只道:“好,就请小兄弟带路了。” 然后。 就到了王猎户的家中。 容庭芳理所应当道:“仙人纯善,还请你们略施薄手了。” “……” 符云生瘪着嘴看他。 都说了这人不是好相与的,为什么郝连凤就是不听呢! 可来都来了,此刻掉头就走,有失大门大派的声望。郝连凤硬着头皮:“举手之劳。” 一间屋子就罢—— 随后来了无数间。 这一晚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没断过。 自己人被这样对待,余秋远说实话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终于没有忍住问容庭芳:“你为什么非要他们亲自动手?”玉玑峰弟子的法术还可以,修个屋顶用不着爬来爬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 哪有什么为什么,闻人笑既然替苏玄机做事,那么如今郝连凤自己撞到他手里,听他差遣也没什么奇怪。从前两人在伏龙谷照面,冤家路窄。一株肉灵芝长在正中间,两人都是各取一半,连叶子也要对半撕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和余秋远平分秋色。容庭芳理所应当道:“我高兴啊。”说着低头看了眼胖鸡,“要你替他们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来来来,瞧一瞧了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降神鸡,合影留念,不真不要钱。只要999,朋友圈你值得拥有! 第9章 谈个交易 不是心疼,单纯不痛快。修个屋顶要不了命,但很打余秋远的脸。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区区蓬莱弟子落到容庭芳手中都要被这样驱使。余秋远几乎可以想见,如果容庭芳知道了他的身份,该如何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朋友’。 变不成人。 在自己手中。 任你揉搓—— 别说容庭芳,单余秋远这样换位思考,他自己都觉得兴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胖鸡否定了容庭芳‘不合时宜的论断’。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何来心疼一说。” 容庭芳静静看着它,目光灼灼。他的瞳色经过了术法的遮掩,原本是极淡的,和他眉心的鳞甲相配如祥云绕月。现下如同幽深古井,叫人无处遁形。“你既然可以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如今对着别人,怎么就忽然与你何干毫不在意了。两相矛盾,可真不是你的作风。” 胖鸡:“……” “余秋远。”容庭芳忽然这么一叫。 胖鸡心又提到了嗓子口! 就听他慢吞吞道:“——也是这么个性格。”仿佛是博爱地很,谁都想救一救。 “……” 朝夕相处不过三日。它快要被憋死了。 其实他们从前针锋相对,没半句好话。但自从他身死之后,容庭芳醒来之时,他的名字被提了好几回。要不知道知道容庭芳与他并无私交,蓬莱魁首几乎要以为他们不是死敌,而是难舍难分的知己好友。 这种明明要瞒着对方却还是被时刻提到的心情——他要不是因为失去金丹气竭而死,也要被忽上忽下吊着心没了半条命。 撒谎难,圆谎更难,不战而败可不妥。 余秋远很忧愁。 聚精会神想着如何再坑玉玑峰弟子一回的容庭芳忽然觉得怀中一重,低头一看,胖胖的雉鸡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鸡脸萎靡,无精打采。 这半夜来了堆神仙,替他们修好了屋顶,王猎户携着婆娘与其他沾了光的村民对容庭芳千恩万谢。容庭芳很自然地受了。落得玉玑峰弟子鼓起了双颊,分明他们才是出力的那个,怎么就讨不着好,功德全落在别人身上!可是师兄都没说什么,他们还能怎样呢? 容庭芳拦下了朝他作揖的铁汉:“也只是举手之劳,报你一碗汤恩,不必如此。” 王猎户拱拳道:“小仙人,是我们有眼无珠,怠慢了。你们不再多留一夜?” 小仙人?活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称呼。依他的天资,曾经也确实以为自己会是往天道那头去靠的,谁知道阴差阳错呢。容庭芳扯了扯嘴角:“我不是仙人,但若你们有心求道,可以往南海去。那里有条河,过了河便——” “可千万信他不得。” 话未说完,就被抢了白。 容庭芳回头看去,郝连凤一本正经抢他生意。 “这位大哥,求道要先证心,南海以南可不是求道者的归宿。”他见王猎户不信,心下担心对方真的听了容庭芳的瞎扯淡,左右一看,挑得更明了一些,说道,“魔尊你听过吧?” 王猎户没听过。 郝连凤嗨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就是南海往南那块地的老大。” 他怎么着。 “他死啦。” 被火烧得灰都不剩,连半句嘱托都没有。 郝连凤唏嘘道:“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大哥,你要求道可往蓬莱去,莫要走歪了路。”一头扎在歪路中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连魔界老大都无法幸免,何况是普通人呢。 道理是很对,但是容庭芳冷笑了一声。 “你们蓬莱魁首,好像也死了吧。” 郝连凤:“……” “听说还比九天玄尊早了一步,是被偷袭的人捅死的。”就算自己成了别人口中的当事人,也不妨碍容庭芳顺便拖老朋友下水,何况他所言非虚啊。这世上只有他最清楚魔尊和蓬莱仙客同归于尽是怎么一回事儿。要真说起来,余秋远死之前,还夸了他花容月貌呢。 惹他不高兴了,他就随便一抖出来,看余秋远在蓬莱还有没有威严。 王猎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也是不大明白,这个事有什么光彩还能争上一争的。但他一拍脑袋,到底将之前犹豫的事下了个决断:“总不好叫各位空手而归,请等我一等。”说着抛下众人进了屋,不多时从中走出,取出一个紫金木盒子来。 “盒子是别人托我管的,可人生苦短,我是个普通人,活得不如仙人长久。想来你们都是同道中人,若是瞧见那位神仙,还请帮我带还给他。里头的东西是我的,倒是能作为谢礼。” 什么东西? 容庭芳往前一步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根羽毛。 王猎户解释道:“海边捡到的。那会是晚上,还会发光。后来就不曾见它亮过。” 本来他打算藏着和兔皮一起运到沧水,给傅老板看看——听说傅老板就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但是做人要诚信本份,这些外人帮他修了屋子,王猎户再穷也要付工钱。兔皮他舍不得给,这根稀奇的东西,也不晓得别人稀不稀罕。 郝连凤没看清,就见容庭芳淡定自如地合上了盒子。 “那我就代他们收下了。” 郝连凤被截了胡:“是给我们的。” “谁说不是。”容庭芳和颜悦色,“盒子我保管,羽毛送给你。” 一物换一物,再值得不过。 郝连凤没再争,只是问容庭芳:“你怎么知道余真人死在魔头之前。” 容庭芳反问他:“那你怎么证明不是?” “……” 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郝连凤放弃与容庭芳争论。在他看来,容庭芳似乎身有灵力,但他瞧不出对方深浅,亦看不出他的根性。但是这天下间有缘入道的人岂非很多?像容庭芳这样似乎有天赋又天赋的不明显的人,能从蓬莱门口排到南海边。 他将视线落到容庭芳怀中——他们曾经做过的交易。 “盒子先不管,羽毛也不提。我们人已来 ,屋顶也已修毕。那么——” 郝连凤拿眼神示意,是不是也该兑现诺言了? 容庭芳恍然大悟。 他收起盒子,又收起羽毛,递过一直抱着的胖鸡,道:“给你。” 动作十分坦然迅速。 郝连凤一愣。 余秋远也一愣。 容庭芳就这样简单地同意了? 直到郝连凤迟疑地接过沉旬旬的胖鸡,余秋远一时也没能回过神来。 容庭芳的手没有缩回去:“鸡我已经给你们了,紫金葫芦呢?” “……” 对。 先前郝连凤答应过,说要拿紫金葫芦做交换。可是先前容庭芳明明是不愿意的,他以为修个屋顶这茬事就过去了。想不到原来对方还惦记着这句话。话出口就是泼出去的水,紫金葫芦不是多稀奇的宝物,拿它来换一只似乎有凤凰血统的灵禽,郝连凤觉得划算。 他伸出手,符云生将紫金葫芦取了出来。 郝连凤将葫芦递给容庭芳。 容庭芳看了一眼:“不需要口诀?” 郝连凤念了一遍口诀,将葫芦变大了一圈,容庭芳试着坐了坐。 法门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郝连凤骄傲道:“如何?” “尚可。”容庭芳皱起眉头,“可它动也不动,你说它日行百里,莫非是骗我的。” 再精于算计,到底是凡夫俗子,郝连凤一乐。口诀都不会,怎么叫它飞呢? 他说:“你得叫它飞,它才飞。” 叫它就飞?容庭芳摇头:“我不信,你试试。” 郝连凤不疑有它,试了一下—— 容庭芳坐着葫芦就冲上了云霄。两袖清风,一身轻松。 …… 飞远了。 郝连凤乐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 这小子跑了? 还没能立马叫人追上去,至始至终不曾有过姓名和话语权的胖鸡沉默了一瞬,突然挣扎出去,翅膀卷起气流,尘土迷烟下,长长的尾羽发着焦黑的光,拖散在空中—— 一振翅就是三丈高。 郝连凤:“……” 鸟也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屋顶,送了葫芦,跑掉了人,飞走了鸡。 郝连凤:气出鸟叫。 第10章 芳芳芳芳 法门的东西名不虚传,容庭芳坐在葫芦上飞得很快。 可是会飞的鸟自然更快。 满月如盆,容庭芳袖袍灌风,发丝翻飞,正在翻看那个紫金木盒,还有其中那根说会发光的羽毛,琢磨着这根鸟毛到底是什么东西有无用处。翻看无果后,他盘算着要不要让闻人笑过来把这根毛领走,耳中忽然就捕捉到风声。 容庭芳收起盒子,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不多时,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鸟撞进他怀里,气急败坏:“你竟然这样出卖我?” 容庭芳摸摸它的脑袋,又顺了顺它经过夜风梳理,已经长而艳丽的尾羽,回答得气定神闲。 “怎么会。” 这不是又飞回来了吗? 他就赌这只自称是雉鸡的灵禽因何缘故是主动要呆在他身边的。 如今一试,果然是赌对了。 还蜕了层毛。 余秋远和容庭芳交手数回,每次都在猜疑对方如何布棋中渡过,可谓是心力交瘁,既没有占到便宜,也不曾讨到好。实在也不是容庭芳这个人多么奸恶,而是此人过于随心所欲。倘若一步棋布了有二后接三四,他倒是能猜上一猜。 可容庭芳经常跳棋,那余秋远还猜个屁? 如今容庭芳这么淡淡三个字,依余秋远对他的了解,左右一寻思,哪里还能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当下道:“你故意诓他们的?” 骗了人修屋顶,诓了人宝贝,答应交换的灵禽还自己飞了回来。这笔买卖,容大尊主真是半点也不亏。余秋远简直要佩服他的无耻。 容庭芳丝毫不觉得愧疚。 “房顶是他善良,自己愿意修的,我没拿刀逼着他。” “与他的交易也已经兑现,你自己要飞回来,我可曾暗示过你半句?” “横竖非我指使,如何算我卑鄙无耻。” …… 这几句推脱的话听起来就很无耻! 可余秋远竟然答不出半个字。 因为容庭芳说的不错啊,他并没有叫余秋远一定要随他走,是余秋远自己心中藏着事,暂不能与玉玑峰相认转回蓬莱,故而抛下弟子,情愿跟着这个大魔头。 “……”他本该有理要答,奈何有事瞒了人,再多的理也说不出来。当下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忍气吞声道,“自然,若非我与你还有恩未清偿,我也不必来找你要个话头了。” 恩怨未清? 紫金葫芦载了人,速度丝毫没有变慢,只随着容庭芳心中所向,在夜色中疾行。底下山野巍峨,河川在月色下像是银练,穿梭在大地的翠衣上,是一片令人心之所向的天地。容庭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小小哂笑一声。 他们能有什么恩怨,要搬那套救了人的说辞? 胖鸡主动要提,容庭芳就顺理成章,他道:“既然你说起这事,我倒有个疑问,一直以来,未曾有机会单独询问你。如今你我独处,又无人打扰。不妨请教一二。” 这话说的没错,容庭芳刚醒,还在迷茫时,和余秋远没有过多交流。过后又径自上了岸,上了岸便是如今,后头还追了一个玉玑峰。说起来,也是共患难的情谊了。 但凡容庭芳要开口请教,多半是有坑。 胖鸡警惕道:“你说。” 便听容大尊主慢悠悠说:“你既然救我,我便问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 容庭芳是谁。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题,先前叫过魔尊名号无数遍,但如何答对,则很难。 余秋远脑中过了千万种答案,最终也只停留在‘是’与‘不是’之间,要从中做出选择。 但,他是一定要回答‘是’的。 没有理由答不是。 胖鸡答得镇定自若。 它道:“你是魔界一统以来第二位首领,唯一一个位高攀至九天之人。” 本是白衣仙姿,却非要与魔同行。号令魔界十二城主,无所不从,连妖界也要对此退避三分。九天玄尊容庭芳,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 阿波额那开创魔界后,因四界混战中受损颇重,过早化归尘土,化作山海。功绩还没开始享受,先留下了一堆烂摊子。魔物是天生好战份子,外头打完了,他们就把心思动到了里头。一百年啊,混战不休,没有魔灵诞生,只有哀嚎遍野。 孤月悬星,漆黑的魔界中,突然踏进来一个人。纷尘不染,血腥不沾。低眉垂眼间,徒手撕了对方魔将的坐骑犀牛。 …… 征魔将,讨妖军,攻蓬莱,容庭芳就没消停过。最毒美人心,素手平天下。他自称玄尊齐肩九天,在白骨鲜血的魔帝宝座上一坐就是一千年。天下间谁能直视他的真容,谁敢与他交一回手。他的帝号响彻天下四界,真名令人不敢深掘。妖界的尾龙听到他的名讳都要夹着尾巴往深海中游走,遑论杂鼠小辈。 这样的人—— 天涯海角都没人可能不知道。 从一只鸡嘴里听自己的‘丰功伟绩’,倒是别样感受。可容庭芳才貌俱佳,就算余秋远与他是对头的立场,也完全认为他当得起这魔界第一人的称谓。 自生死别离,醒后至今不过日余。容庭芳有时会想起余秋远,想他如秋莲残败后枯槁的容貌,想他青霜复还的无辜。容庭芳很想弄明白,最后那是什么意思。是救他,还是害他。世人认为蓬莱金光顶的余秋远是个君子,他修的天道,就当真是天道。但其实不是。只有容庭芳知道,对方清正的面目下狡黠起来,自己这帮直脑袋的手下远不能及。 他的目光湛湛,像是与月色一样凉的流水。 “知道我是谁还要救我,你怕是嫌瓦行烧得还不够。小胖鸡,我不是好人。” 也就是不能掘地三尺,不然他早晚将鬼族一个个踏成灰。 其实这话有偏差了。 瓦行是灵生灵灭,修复力很强,又何况那火根本与容庭芳无关。真要论起来,偷袭的是鬼族,起火的是余秋远,容庭芳是什么,他不过是个被余秋远的自爆给‘牵连’的无辜人。 胖鸡敏锐,琢磨出容庭芳的试探,只说:“你就算不是好人,也是人,难道命就比别人更廉价一点么?善恶到头终有报,是死是活,是天道的选择。就算你该死,那也不应该死在小人手中。”转而换了句话,“虽然你又小气又奸诈,我看你从前也是个大人物,如今地位权势皆易主,落至如今境地,就不和你多计较了。” 语气之委婉斟酌,就怕伤了人心,仿佛它当真是这样想的。 容庭芳盘膝而坐,衣衫鼓飞,眼神湛然。闻得此言哂然一笑。 “地位权势?”他随意说,“地位与权势,不是靠小心翼翼地守着,便能守住的。要叫别人服你,也不是靠板着张脸不落威严就能成功。”当年魔界一团乱时,不比现在好多少,他不一样靠着自己的实力,亲手平定了这一方混战,从而登顶为王。区区一场落败,又能叫他丧气什么呢?生若逢时便顺天运,若不逢时便逆天而行。 ——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别人夺也难夺走。 只是他今日陡然见自己年轻面貌,才发觉最近这数千年来时间不知道怎么就已经流逝过去,而他久居高位,细细回想起来,倒不见得有多轻松。 容庭芳只说了半句话,便没有再接下去,饶是胖鸡看了他一眼,亦未出声。他不过是忽然之间警醒了过来,同一只不知是不是明日就会熟了的灵宠兼食物,又有什么好讲的。是因许久不曾如此惬意,倒是连心性也放松些许。 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不爱搭理,玉玑峰的人还没追上,一人一鸡就这么乘风而去。 胖鸡低头看着这一路的风景,越看越觉得熟悉。它道:“你要去哪里?” 容庭芳道:“给你个惊喜。” 比如说直接去蓬莱,把这只灵禽扔到金光顶的圣女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芳芳,我们去哪里呀~ 芳芳:回你娘家。 第11章 你说说你 “但首先你要做一件事。” 在给出喜之前,容庭芳先给了惊。 他突然出手,一把捏住胖鸡的喙。 “多闭闭嘴,别把我的身份嗷嗷儿叫得天下皆知!” 就怕别人不知道它是一只会说话的鸡一样。 就比如现在这样。 胖鸡脸才多大,一巴掌就糊满了。它用力拿翅膀推着他,从指头缝里挤出声音来:“那你就该识相一些,寻处清静地好好做个人。见着熟人就远一些!”成天往人堆里扎,就怕别人认不出一样,也就是年轻了一些,这么嚣张做什么? “不见蓬莱人,我怎么确定他是否真的活着。” 再说了。容庭芳理所当然道:“我都没死,他凭什么自己死。”言罢冷笑一声,“但他最好是真的死了,不然,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是要刨他出来的。” 目光如果如利刃,胖鸡此刻已经失去了它美丽的皮。 “还有。”容庭芳没有给胖鸡回嘴的余地,“既然你决心跟着我,总得有个什么名字。” 叫什么。 单纯的鸡吗? 余秋远:“……” 凤凰一族是自然孕育而生,而天凤是受天地精华熏陶,在凤凰一族中产生的变数。可以说天地是它父母,故而鸿蒙中它是没有名字的。要说起它当人时的名字,追溯起来时间悠久,大约是在三千年间,它百无聊赖之际,便学其余凤凰长鸣引偶,偶没引来,只得来一句‘余韵悠远’。故它修成人身后,福至心灵,便自我称呼余秋远。 天凤就是他真名,但如今容庭芳这样问他,他能回答什么? 不过胖鸡并没有纠结很久,因为容庭芳下一句就让人恨不得想掐死他。 “灵禽没有名字很正常。”他说,“我就叫你小胖吧。” 毛下都是肉,一层又一层。 容庭芳正这样愉快地决定收一只灵禽当宠物,忽然身下一震,紫金葫芦飞到一半不听话,不再往蓬莱而去,反而要调转方向往别处去走。远处似有破空声而来,他站起身来,衣袂翻飞,月银如盆,衬他如仙人。 “是郝连凤。” 胖鸡飞起来,比之前长了些的尾羽甩在身侧,打在容庭芳脸颊上,是一种细绒的触感。 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像是骚在人的心上,容庭芳抛开心头一阵怪异,凝目往远处看去,可惜以他现在的眼力,实在看不了多远,也无从推测起。但是这只紫金葫芦既然是郝连凤所赠,听郝连凤的指挥也不意外。 他还以为过了这么久没动静,是因为郝连凤放弃了,原来没有。 胖鸡道:“玉玑峰不爱杀生,他就算追上来,顶多骂你一顿。” “追来为了骂人?”容庭芳道,“你们有病吗?” 胖鸡没理他,在容庭芳身侧飞了几圈,而后道:“我有办法引开他。但是有条件。” 容庭芳爽快道:“好。” 胖鸡狐疑道:“你不听听是什么?” 容庭芳道:“听了有用的话我就不用被困在葫芦上听你一只鸡摆布了。” “……” 真的气人。 郝连凤很快就追了上来,他其实本该早点追上来的。那只葫芦本是他的所有物,郝连凤完全可以自行控制紫金葫芦的去向。可就在他要这么做时,却偏偏被一股魔气拦住了去路。魔界退出渭水后,东极之地竟然有低等的魔物,是郝连凤没有想到的事。 他一心要追容庭芳,三下五除二将那魔物斩杀收入囊中。 蓬莱和魔界打了很多年,后来才偃旗息鼓。一来双方都要休养生息,二来魔界亟需一个新的统领,他们自己也在打内战。只有天道者才讲以德配位,对于魔界那帮人而言,永远是拳头大的人说话。容庭芳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在这当口跳出来自证身份。没有实力的自证就是在扇自己巴掌。 在布下诛魔阵之前,苏玄机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消耗不掉魔界的战斗力,大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消耗。 于是久而久之,蓬莱和魔界竟然也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符云生看在眼里,忍不住道:“师兄,它微不足道,你出手是否狠辣了些。” 郝连凤道:“你若不清除,难道要放任它为害世间,杀你同门?”他道,“心慈手软只会成为你修道路上的绊脚石。云生,你要千万记住这一点。” 可是魁首一直教导的是,顺天运福民生,万物皆平等。符云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郝连凤,师兄这么杀气凛然,到底是怎么通过入门试炼的。 那边,眼见紫金葫芦受召破空而来,郝连凤正心中得意,心想你骑着葫芦跑了又怎样,宝贝是我的,不还得听我的话?再往前迎去,却是瞳孔一震。原来那葫芦上竟半个人也无。郝连凤将那紫金葫芦取回手中,左翻右看,愣是找不到半个人影,仅留下来一根毛。 “……” 符云生凑上前道:“师兄,他们跑了。” “不可能啊。”郝连凤喃喃道,“我看那人灵力浅薄,明显是个空架子,他若自己能跑,何必要上我这紫金葫芦。他若不能跑,又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呢?”难道他还会飞不成。 容庭芳会飞吗? ——他会。 眼看紫金葫芦更往玉玑峰弟子方向飞去,容庭芳一声不吭,也未等天凤有何作为,径自往下一跃,一身衣衫翻飞,竟是要一头往地上撞去的意思了。“容庭芳!”胖鸡大吃一惊,顿时收拢翅膀往下追去。于地上人看来,便似只有两个黑点自空中落下—— 余秋远修为大大不足,早前甚至连飞都飞不得,是因先前容庭芳修行章法时,正好叫他在一边得了些益处,略微恢复一些,这才能在离开郝连凤后奋起急追。能飞这么久,远远透支了他如今的力气。乍见容庭芳往下落去,心头顿时一震,一声惊呼出口,本欲展翅相救,奈何事与愿违。别说捞不着容庭芳,连他自己也因消耗过度,从五彩飞凤成了只缩头斑鸡,圆滚滚一团落成了一个球。 当此危机时刻,忽闻一声清啸,一道影子盘旋而上,接住那只因气流狭卷失了章法的飞禽,一路在云层中绕云而下,忽然往下坠去,直直一条银练,轰然落入水中,溅起水花三丈。 夜月宁静。不多时,岸边水声阵阵,一个人白衫湿透,踢踏着水,自湖中心走上来。水与他仿佛是亲厚的本家,在他脚边温柔地打着卷,亲昵地蹭着他。容庭芳毫不客气一脚踩掉了一簇小水花:“与其蹭我,倒不如送点鱼虾来裹腹。”自入魔后,他便很少感受这种水族对他天生的亲昵。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月色莹莹照着他,水汽朦胧,罩了层柔和的光辉。容庭芳将手中那只湿透了毛的胖鸡随便扔在了地上,胖鸡一动不动——它早在无力飞行时便失去了意识。 容庭芳抹了把脸上的水,从前他是不惧湿的,衣衫都能无风自干。但强行化出原身将他这几日积攒不多的元气一次性耗费一通,如今能勉强不当一条落水虫已是不错,还提什么干不干的呢。一路上了岸后,他看了眼自己,心头也是疑惑。 怎么如今化作原身要费力,最稳定的状态反而是人形了呢?该不会死了一死变种了吧,容庭芳暗暗地想。虽然上天厚待,让他不必从原身修行起,可惜并没有什么用,该使的术法仍然一样也用不出来,不该失去的东西——也还是失去了。 这不飞至半路还一头栽了下来。 还好下面是水。 容庭芳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来,拧出了一滩水。 这里虫鸣声声入耳,月映湖心如盘,瞧着很陌生,不知道是哪里。容庭芳不禁算了算自己的天劫,还早啊,怎么也得再过百八十年。眨眼之间从王座跌落成了个普通人,还落到如今无食无宿的地步,他也真是倒霉。 郝连凤循着紫金葫芦的踪迹一路驾风而来,正在脱衣服的容庭芳动作一顿,一把挟起胖鸡翻身躲到了草丛之中。草丛有过膝高,挡一两个人不要紧。郝连凤自天上往下望去,水面波光粼粼,岸边杳无踪迹,哪里还有容庭芳的身影。他漫不经心,欲再一瞥—— 符云生道:“师兄,别找了吧。刚才师门传讯说东西已觅得方向,正请人去拿。金光顶苏峰主有事相商,师父叫我们尽快回去。” 郝连凤的视线在湖面上停留片刻,内心挣扎了一下。 “若再不回去,师父便要怪罪了。”符云生劝说道,“我们是奉命寻宝而来,莫要本末倒置,分明是桩好事,却得来他人猜忌。” “也好,先回去。” 郝连凤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先回蓬莱。那只灵禽也只是可能与凤凰一族有关,不一定是真。何况它的血统瞧着就不纯呢,本为抓它取血也要费些力气,若为这点而耽误内务,影响了他在玉玑峰的声名,倒得不偿失。 日后再说吧,找个人还不容易。想到这里,郝连凤扬长而去。 玉玑峰的人走了,容庭芳却没有放松警惕。直到四周确实安静无声,他这才略略起身。 这么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黑豆眼。 写满了不可置信和仓皇。 “……” 容庭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将一只鸡压在身下,还捏着尖喙。 ——像极了欲谋不轨。 作者有话要说:鸡崽养成一阶段:该地咚时就地咚。 恭喜您在新手村获得了:不明属性黑盒子X1,发光的毛X1,绑定宠物X1。 第12章 抓住机会 月色甚好。 容庭芳松开掌中鸡的翅膀,直起身站起来,理了理半干的衣衫,兀自迈出了高过膝的草丛。湖水波光粼粼,银月在其中碎成了星河。它也是很识趣的,在容庭芳走过去时很识相地退远了一些,满湖写着‘不想打扰’。 有时候生灵太聪慧了也不行——过于自以为是。 “你不必这样看我。”容庭芳道。 胖鸡没吭气,但满眼写着不信任。 容庭芳也没吭气,他实在没必要对一只鸡做什么。 这两人的不吭气直接持续到天际发白,天将要亮,朝霞从波光水面探出头来,万物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色,鸟鸣雀喜,实在是天地好景象。困在瓦行多年,余秋远有许久不曾见过日出,一时之间他感悟于天地正气,忘记了自己身份只是一只鸡。感慨道:“东方胜景。” ——唯我蓬莱。 容庭芳不吭气地看了它一眼。 胖鸡:“……”咳了一声,收回了负在身后的短短的翅膀。 这么短的翅膀,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飞起来的。 它道:“现下怎么办?” 这里比东极还不如,连户人家都没有。 容庭芳走至湖边,这汪湖水十分青翠。他俯下身去掬了一把,凑至鼻端嗅了嗅,有股淡淡的灵气。魔界以外的地方他不熟,但也知道能寻一块连水土都透着灵气的宝地是很难得的。莫非他运气当真好,随便一跳还能跳进一块适合他修炼的地来。 胖鸡还在那里等着容庭芳回话,却见他忽然开始脱衣服,它鸡心一震。这是又想干嘛! 幸好容庭芳只脱了一件外衫,他脱了衣服,又除去了鞋袜,然后掏出一块石头。在阳光下透着光,亮晶晶的。胖鸡觉得有点眼熟,它愣了一下,认了出来。“赤金石?”还是一块绝佳的赤金石。最佳的赤金石可入药,次一些的用来打造器材,最次的便是做成小玩意拿去卖。而容庭芳手上这块,从成色和浓郁的灵气来看,都是绝佳的品级。 它蹦到一处高地,歪着脑袋盯着容庭芳手上的石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赤金多产自蓬莱,若说从前的容庭芳有便罢了,它是看着容庭芳在瓦行身无长物的。 容庭芳也没有瞒它。 “昨天的玉玑峰弟子给的。” 郝连凤会这么好心?胖鸡严重怀疑这是容庭芳顺来的。 容庭芳处理魔界事务这么多年,别说和余秋远谈判,和别的城主界主谈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上百回。他是个吃亏的人吗?从来只有他给别人亏吃。昨天郝连凤和他商量换天凤的事,符云生正好在收师门简讯,赤金石从兜里露出来,容庭芳一眼就瞧中了那块亮晶晶的石头。 好矿可入药助他恢复实力。更何况——它还漂亮。 郝连凤去修屋顶时,容庭芳就叫住了符云生:“喂。” 符云生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在叫别人。他走过去道:“小兄弟在叫我吗?” 这回容庭芳没有说‘你是不是耳朵小所以聋’,而是笑了笑。 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蓬莱还要人吗?” 符云生听得莫名其妙:“不要啊。” 容庭芳道:“为什么不要。我听说蓬莱在和魔界打架,不是缺人手的时候吗?” 啊,是这样。符云生想,他们每回动起手来都是乌云惨淡,消息都传到这里来了。于是说道:“先前是有些误会,但是现在误会已经调停了。所以有阵子不动手了。” 误会?他把生死攸关的事,叫成是误会。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还真像是余秋远教出来的人。容庭芳不知道蓬莱的其他人是如何的,但他一直都记得,曾经他和余秋远打架打到不周山时,不小心撞了不周山一下。石头滚了一块下来,守山的是个老头。 老头在那跳着脚怒骂。余秋远就是那样一幅波澜不惊的神情,清清浅浅‘啊’了一声,扶住那块石头送回去,一脸端庄诚恳道:“小误会,别在意。”就像刚才一剑横扫过去戳下石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容庭芳就是讨厌那人一身清高秉持忠义的虚假面孔。 他一挑眉。 便听符云生继续道:“何况蓬莱不是说进就进的,进蓬莱要通过比试才成。” 蓬莱外的其他门派,大约是招没有任何根基的普通人。但是蓬莱不同,它不单看灵性,还看修得如何。故而蓬莱内没有扫地弟子,最普通的看门弟子,都能与大洲其余修道者的筑基期相抗衡。不过余秋远执掌蓬莱后,每年会对外普招一次,收些天份极佳的弟子。这个模式,倒也与从前那样官板的管束不同了。 容庭芳继续道:“那依你看,我能不能进?” 符云生将容庭芳打量了一遍。模样是一等一的,似乎也有灵根,可惜看不分明。他略带歉意道:“我修为浅,实在瞧不出来。”瞧灵根这种事,通常是由几大峰主亲自出马的。 他觉得这样说了可能会打击到年轻人的积极性,不过眼前的人似乎只是略略遗憾了一下,并不怎么失望,反而说:“那再请问,蓬莱谁最厉害?” 这自然毫无疑问,符云生答得很快。 “金光顶余真人。” 那可是连魔界与之交往都要考虑一下的人。起码现任魔尊就从未在他手里讨过好处。 容庭芳笑了笑。 “那么,能与他并肩的呢?” 符云生想了想—— 他想到了之前传得很开的那个八卦。 “魔界那个谁吧。”他很不情愿地说,都偷偷谣传说是殉情的嘛。当然这话毕竟关乎他们魁首脸面,所以符云生还是很聪明地没有当着容庭芳的面说出来。 “等一会儿。” 胖鸡打断了容庭芳的叙述。它狐疑道:“这和赤金石有什么关系?” 容庭芳此时已步入水中,盘膝而坐,闻言道:“没什么关系。” 就是趁和对方啰嗦的时候把赤金石顺了过来而已。 就和现在一样。 趁和胖鸡啰嗦的时候,一口就将赤金石给吞了。 但是容庭芳没有告诉胖鸡,他还问了那个蓬莱弟子一句话。年少青涩的容庭芳,若要装模作样起来,是人畜无害的,瞧着冰雪可人,特别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所以当他问起符云生:“那我要如何才能进入蓬莱?” 什么好不好相与的错觉,符云生一时头脑发热被蒙蔽了过去,只当是个聪慧的少年人一心向往之,还认真想了想。告诉他说:“倘若蓬莱峰主下山,会在四方城的日月台办道法会。” 符云生打量了一下容庭芳:“你若有意,也许能去试一试。”就算进不了蓬莱,也有些世家门派是收人的,进了他们的地方,不愁找不到好的典籍。 并不是进了蓬莱便能得道成仙,说到底修什么道都一样,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天下不世之才不多,且都没什么好下场。可惜了,他觉得没有好下场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赤金石多产自蓬莱,是因蓬莱灵气充沛,连带山石花草也韬光。这种石头因构造特殊,故而是天生的灵力储蓄体,入药的话,微量便能是疗伤好物。但前提是需要研磨并和其他灵药配比使的,从来没有人将这么大份量的赤金石一口就吞了! 胖鸡瞧得目瞪口呆,连翅膀也忘了扇! 然而那灵石已然被容庭芳给吞了下去。 周身的水汽瞬间蓬发,将胖鸡逼得不得不倒退好几步。它是天凤,属火,不善水。而水雾之中,容庭芳面色微白,显然是逼碎了赤金石头,灵气充刷着他的血气,令他也十分不好受。但这是容庭芳能找到的最简洁的途径。 那还是在他看到了这片泛着灵气的水后——才萌生出的念头。 修为不足,那便去修。妖与人不同,妖沾了天生灵体的光,不用天时地利,想修就修。而人身要修道,还需要褪去俗身□□才行。在瓦行打坐那三天,容庭芳借着瓦行的灵气,发觉他的身体吸纳灵气的速度很快,可是容纳量却很小,进入身体中的灵力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吸收了去一样。所以这就导致他虽然在修行,收效却甚微。 他怀疑是因为他如今筋络年轻,不够开阔。 赤金石是天生储灵库,可以淬练筋骨,拓宽血脉,让灵气吸纳顺畅。容庭芳便要试一试。 他不怕灵力爆体,他只怕不爆。 强行吞下灵石的那一瞬间,清澈的灵力顿时充斥了容庭芳的身体。他的筋络就像是被针扎了千百遍,每一处纹路都爆开了一个孔眼。但容庭芳是谁,从前他血脉之中都是魔血,要想淬体只能去炼狱,炼狱成就他,也涤荡他。每蜕一回变,如挖骨烫皮,化去龙尾时的痛楚远甚于此。不过是脸色一白,眉头一蹙,就将这种痛楚忍了下来。 寂静无声。 这股灵气溢出他的身体,蹿入周身水汽之中,也令胖鸡精神一振! 吞吐要内丹!纵使容庭芳自己不知道,他依然在无意识中将那枚金丹给吐了出来。那金丹被容庭芳吸纳后一直是不成形的状态,如今却在赤金石的炼化之下,有了个模糊的形状! 余秋远不及多想,扑着翅膀就扑了过去,嘴一张,要将金丹吞下腹去—— 却是容庭芳往后一吸。 一个擦唇而过,金丹重又落入他腹中不提—— 两人顺便还亲了个嘴。 哦错了,是一人一鸡。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当人时抱我,现在又亲我。爱我就直说啊! 第13章 起了杀心 容庭芳睁开眼,属于禽类特有的细绒毛糊在他脸上,感觉有些骚痒。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扑过来亲他的胖鸡——最起码眼下这个行为在人类而言叫亲,在禽兽而言叫进食。 很巧,他和余秋远,都属于禽兽,一个是禽,一个是兽。 金丹既已下腹,那股暧昧不明的水汽便也逐渐消散。水雾之中,只有一个令天地屏住呼吸的人盘膝坐在水里,薄透的内衫沾了水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优美的身形。微湿的头发粘在颊侧,柔和了棱角。还有谁能认出这是那个手撕凶兽的魔界至尊。 ——其实容庭芳也不是现在好看,他从前就很好看,但那时更多的是霸气叫人不敢逼视,如今一下年轻了大半,对于他族内年龄来说,也不过三五百吧。连成年也算不上。 他长而微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看着胖鸡。 胖鸡:“……” 偷鸡不着蚀把米,说的就是它这种人,啊不,是鸡。 它镇定地往后退了一步。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容庭芳没说什么,赤金石的灵力尚未完全吸收,他还只能坐着调息。这上等赤金石果然名不虚传,他昨夜化龙消耗掉的元气顿时恢复了大半。虽与从前仍然实力悬殊,可也比刚才好了不少。有人是以杀证道,但对于容庭芳而言,吞食灵物本也是一种方法。 ——谁叫他被称作妖龙呢? 他拎起胖鸡短短的脖子,将它揪离地远了一些,危险地眯起了眼。 “你想吞噬我的灵力?” 胖鸡:“……” 若说是寻常人,大约是想不到这一层的。可是容庭芳与余秋远虽非同族,却是同类。属于妖类修行的本能就叫他们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如此,容庭芳倒是明白过来,为何这只雉鸡总要跟着他这个魔界残留份子,连蓬莱弟子讨要也不肯走。 ——原来是贪图他的灵力。 “我如今的状态你也知道,跟着我恐怕没有什么益处。”自己的灵力都不够用,还分给别人?他又不是散灵童子。容庭芳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趁我现在心情好,你走吧。” 走? 走去哪里。 走了好把这千年修为白白给容庭芳炼化吗? 它又不傻! 既然容庭芳这样说,胖鸡干脆将计就计。它道:“你将我想得如此不堪,却又知不知道,其中缘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容庭芳:“不想知——” 然后他的脸就被翅膀糊住了。 “你想。”胖鸡郑重其事。 容庭芳吞食金丹是真,余秋远施救是假。不如实以告怕他独吞金丹是真,以免容庭芳走错修道之路是假。本来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或许还从来不曾有过。只是一个不提,一个不问,便落个佯装的太平。 如今容庭芳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余秋远倒也落个顺理成章。 它昂着脖子:“你当你怎么恢复如初的,还不是靠着我的灵力度日,若你离开我一时半会,怕只能躺在地上叫人为非作歹,却动不得分毫。” …… 容庭芳半阖着眼眸,评判着眼前这只胖鸡所说的真实性。他觉得有一半是真的。这最起码解释了为什么他身体会在最初就恢复到如今的形态。但是—— “哦。” 那又怎样。 赤金石已吸收完毕,容庭芳站起身,哗啦一身水响。胖鸡往下一瞥,顿时臊红了脸。 “把衣服穿好再说话!”它说,“光天化日,不知羞耻!” 羞耻? 天地同生时,谁不是赤条条而来,又赤条条而去。这世界上,多半重要的事都和赤条条有关吧。容庭芳嘴角扯开一抹笑:“你对我行不轨之事,倒也知道羞耻?”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已大步出了水,上了岸后拾起那件干的外衫,将里头那件湿的衣服替换了下来,罩了胖鸡一头一脸。“随便你是何居心,我只警告一次,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若常人被这样告之,虽存有疑虑,多半也会感激。但容庭芳还是这么凶,丝毫没有感激与愧疚之心——在胖鸡意料之内。可是这样它反而会安全。因为容庭芳不屑于计较。 容庭芳是个强者,强者中的强者,所以他自负。 这样自负的人,就算你明白地告诉他,转过身去,我要在背后捅你了。容庭芳也会毫不狷介地将后背露给你。因为他认为——就算将心脏捧到你面前,你也奈他不得。 “可是你提醒了我一件事。”容庭芳低头看着这只鸡。 他这几日越想越觉得那一剑一把火烧得十分可疑。当年使计调东打西突破蓬莱,本以为就此得手,是余秋远暗调人手偷袭魔界后头,这招衔环之计容庭芳至今都记得。 容庭芳是一心不想叫蓬莱好过的,那回本能得手,身后却忽然传来将士惊呼之声。他转身看去,漫天夜色之中,明月皎皎,余秋远身披戎甲,冲他似笑非笑,千机剑在他手中滴溜溜打着转。什么秋雨空山远黛意,在容庭芳眼里,他就是根秋后莲梗,硬地戳死人。 这样的一个人会不留任何余地放任自己去死,留下蓬莱叫他糟蹋? 想想都不可能。 眼前这只禽类满口谎言,一心要从他身上获得好处,说不得与余秋远是一伙人。 容庭芳本想放这只鸡一马,可一转念落到余秋远身上,便改了主意。念头一变,立时起了杀心。他不是一个好善与的人,觉得对方有用时,便搁置不理,一旦觉得对方存在干扰到他的利益,杀了也毫不可惜。 胖鸡何等精鸡,察颜观色,见容庭芳眼神一变,立马心生警惕,不管容庭芳如何凶蛮不讲理,到底是被它三言两语给激了心性的。当下振起翅膀就要飞走—— 到底快不过刚吸收完赤金石的容庭芳。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霍然如闪电,猛地卡住了天凤的脖子,令它喘不过气来。容庭芳当日如何对付鬼族人,如今便如何对付这只灵禽。他动杀机时,不爱废话,也不喜欢做多余的事。慢收紧手,正欲用力,却在胖鸡失声之时,心脏骤然一紧。犹如撕裂般的疼痛顿时炸裂开来,令容庭芳一时没有忍住,短促地喘了口气,眼前一黑。 他乍遭此苦,手中劲道松去,快被勒死的天凤就落到地上,痛苦地喘息。 一边喘一边还有力气想,还好它是天生灵凤,寻常妖物怕早就成了灰。容庭芳心狠手辣,果真是名不虚传的。传闻也真不作假,这么一个大美人偏喜欢箍别人脖子。 眼见面前的灵禽欲逃,容庭芳二话不说又一次打算置它于死地,只是刚施手上去,加倍的疼痛便还诸己身。顿时又一次失了手,抿着嘴蹙紧了眉头。 ——同等的痛苦。 “如何,现下你该信了。”虽然被容庭芳掐得痛苦,可经此一回,胖鸡反而摸到了一丝门路。它心中大喜,面上却不作出来,只忍着周身疼痛,说道,“正因你我一心同灵。你伤害我,便是在伤害你自己。只有我好好的,才能帮助你恢复修为。” 两人合作,方能不失彼此。 它毛羽凌乱,但还是迈着短腿走了过来,抬着没有的下巴:“怎么样?买卖不——”话未说完,它就被掐住了脖子。掐他脖子的那个人凑近过来,无暇的脸在面前放大,话却不怎么动听。“我最讨厌别人要胁我,你如果要跟着我,最好记住这一点。” 就在两人思绪互相徘徊之时,忽然听得耳边尖锐的声音,天空一下阴暗起来,狂风四起,天生异变。他抬头看去,远处似起沙石,天边云层翻滚,隐约有紫红的闪电一道道落下。 容庭芳见这只羽禽长久地注视着那里,道:“你想去?” 余秋远当然想,难道容庭芳愿意去?他刚想开口—— “想没用。”方才还一身杀气的人温温柔柔一笑,“求我我也不去。” 大概是容庭芳运气好,不用他去,雷云滚泛之处尘烟弥漫,不多时飞奔而来一列车马,像是从天上而来,金轮红顶,穿着皆精致考究。车马中有张脸特别熟悉,他正从马车上透出头来,风驰电掣中与容庭芳四目相对。 一眼万年中——胖鸡突然开口。“老相好啊。”声音有点凉。 作者有话要说:相好=配偶。 芳芳(思索了一下):没有配过种。不算。 第14章 故人脸面 “停下!” 正是四目相对,容庭芳就见那人像见了鬼一样扑出半个身子,厉声叫停了车马。被勒然停住的车身上绣着精致的图腾,那是一只三足金乌。马倒是好马,突然停下没有人仰车翻。人却不是好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容庭芳淡然地站着,负手拎着鸡,既没有上前询问,也没有退缩避人。 他认得这个图腾。 三足金乌,是厉家。也是大洲唯一叛出神明,投靠了魔界的家族。 厉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壮如熊虎,二儿子瘦如柴杆,只有三儿子风流倜傥,除了面目阴鸷,还算像个人。容庭芳宫殿内喜欢的那些明珠饰品,有些就是厉家从渭水外亲自押运过来的,只是要说私交,倒不如和车夫的多。 眼前这个人,没有壮如熊虎,也不瘦如柴杆。看样子是三子,厉姜。 厉家三公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考究的鞋面,刺绣的黑金衣底,世家子弟身份昭然。他的发微卷曲,脸色青白,风中摇摆的样子,让容庭芳想到了鬼柏树。 厉姜迈向容庭芳的步子有些急促,但到了跟前却停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在容庭芳脸上扫了一遍,左左右右一打量,吐出两个字:“不是。” 容庭芳没吱声。 他既没上赶着往前认亲,也没缩成个球装怂。厉家一心要和魔界攀关系的意思,容庭芳明白。为的就是能在家族中扬眉吐气,冒出头角。可它毕竟是在渭水那端,大洲以内的,反个水还不容易。要是上了战场好说自己是处心积虑忍辱负重,就为了最后捅你一刀,他们大获全胜,容庭芳岂不是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容庭芳对厉家的态度向来不咸不淡。他眼下就算再需要人,也不想和厉家搭上关系。胖鸡还在他耳边聒噪:“小情人啊,长得可以啊,一眼就认出你——”被掐住了嘴。 容庭芳猜得不错,厉姜是认错了人。他正驱车一路往南,车马劳顿,本来就在头昏眼花的时候。飘帘乍起,一瞥之下只觉掠过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心念一动便叫了停。可下了车才发现,这不过是个秀气普通的年轻人,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顿时心中有些失望。可反过来想想,那人威仪外露,霸气俊美,又岂是一个寻常人能错认的呢? 厉姜心头失望,口中便也冷淡。 “我们走。” 也才朝马车走了三五步,耳畔风声起,容庭芳机敏之下立马朝后退了三丈有余。原本他所在的地方已被削出一条裂缝,裂缝延展开来,地面就如同丘壑。 就听一声洪钟声响:“厉姜!你还往哪逃!” 厉姜早已被家仆保护在身后,一听这个声音,眉目之间已俱是厉色。 “萧、胜!”恨不能将他的肉给咬下来的切齿。 随着这一声,一个黑衣狼面的人呼啸而至,一如他诡谲莫测的鞭法。狂影鞭声而至,厉姜立马被人挟着离开了原地,而厉家的家仆已手持金锣飞身而上—— 那边顿时滚战成一团。 容庭芳夹着只鸡早就离开了战局,远远在一旁观战。 “萧胜?”胖鸡自言自语,“萧家二公子?” 容庭芳道:“萧家什么时候多了二公子。” 他从前只知道萧家只有一个儿子,宝贝矜贵地很。 谁家多生个儿子还非得和你说一声,胖鸡没吱声,白了容庭芳一眼。那何止是有个二公子,还有个小儿子呢。可惜那个小儿子早年间就被萧家除了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倘若厉姜一心要往魔界靠,那么萧家便与他相反,他们的心可永远都效忠神明。所以萧家会和厉姜打起来,容庭芳一点也不意外。从前有魔界撑腰,厉家对别的家族做的‘好事’不少,眼下他既已‘身死’,树倒猢狲散。虽然不知道厉家现在何去何从,但看这境地,显然不好过。毕竟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这两人身手各有千秋,但眼下显然是萧胜略胜一筹。他那根鞭子叫散魂鞭,是天丝所制,听说在弱水里泡过,虽然细软,坚韧无比。再细软,上千根拧成一股,也软不起来。 “你不去帮帮厉姜?”胖鸡有些幸灾乐祸,“他可是要输了。” 听着还颇为可惜。 容庭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这两人谁赢了对他来说都是好事。厉家和他非亲非故,就因为两面三刀送他一些明珠,他便要与整个萧家为敌么?他自己的事都没处理完,何必掺和到陈年旧事中去。热闹看腻了,容庭芳转脚便要走,却忽然一声震响,原来是马车被劈得四分五裂。 目之所及间,一个熟悉地映到骨子里的身形一闪而过,容庭芳连发丝都战栗起来—— 余、秋、远! 眼见那张脸的主人要同这马车一样,被那散魂鞭削地消散在空气之中,容庭芳如一阵风一般,劈然一下插入战局,动作之狠辣,叫萧胜和厉姜不得不分开!他身法轻盈,白衣素纱,飞身进来时像是水中溅起的一朵银色浪花。一抓一握,便将那人揽入怀中,旋身而出—— 萧胜的散魂鞭已经握在了手里,将要触及容庭芳怀中之人时,硬是收了回来,他神色晦暗不明,上前一步厉声道:“厉姜,我最后再劝你一句,回首是岸尚不迟,你若一味再与蓬莱作对,伤及无辜,不要怪我不客气!” 厉姜被家仆搀扶着裹在黑色的衣袍之中,因为受到了散魂鞭的波及而咳喘着,闻言眉头未松,嘴边却漾起一丝笑意。“哼,萧胜,我是好心成全你们魁首。免得叫他一人孤苦难安,送他与我们尊主一道,岂非是成人之美,遂人好意?” 萧胜顿时大怒:“胡说八道!” 散魂鞭一抽,立时又袭卷而去。厉姜岂会再给萧胜得手的机会,萧胜拖延这么久的时间,岂非就是等人赶来么。他立即化身而去,走之前看了眼容庭芳。大声道:“这位小兄弟出手相助之情,在下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相助。”声音之响,姿态之做作,就怕萧胜看不见听不着。 厉姜是这样的人了,死之前也会拉一个垫背。 他这么故意大声嚷嚷的,就扬起一尘金蝶,金蝶扑扇着翅膀,化成千万颗明珠,顿如铜镜刺眼,光芒万丈,一时难辨东西,叫萧胜不得不停下步伐,遮住了眼睛。等能睁目,哪里还能瞧见人。 厉家的金蝶招魂术,不但能招魂,还是绝佳的保命神技。他很喜欢这一招——容庭芳也是。 因为漂亮。 唯一遗憾的是,这些明珠不过是化影,不是真的明珠。倘若是真的明珠,那容庭芳一定也不叫厉姜干什么事,只消在他魔界天天化出漫天金蝶就可以。就算当了千年万年的人,有些刻在骨中的本性是不变的,就比如爱财和喜欢发光。 叫厉姜跑了,萧胜很遗憾。容庭芳也很遗憾,厉姜走之前,或许可以给他留些盘缠下来的。 “喂。”眼见追不到人,萧胜将散魂鞭别入腰中,“你不要乱碰别人东西。”他指的是留在容庭芳手中的那个人。萧胜伸出手,“给我吧。” 容庭芳看了眼手中的‘余真人’,容貌虽似,到手却才知道,并不是真人。如果是真人,萧胜一定第一时间将人夺了去,哪里会和厉姜废话。容庭芳没有反驳萧胜的话,依言将那人递了过去,只是在松手之时,暗中一用力。那人偶未到萧胜手上,便碎成了粉屑。 “……” “抱歉。”容庭芳真心实意道,“我赔你一个?” 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不过先前打斗如此激烈,这个人偶受他散魂鞭三番四次轮削,不可能毫发无伤。反正这不过是为了迷惑那些魔头用的假物。尚未派上用场,反叫厉姜夺了去。碎了也好,不落入任何人手中,反倒来了个太平。萧胜看着地上那堆灰烬,惋惜一声:“算了,只是没有引出九天玄尊,有些可惜。” 容庭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谁?” “以前的魔尊啊。”萧胜答得很快,然后看了容庭芳一眼,“听说死了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卧槽那我是个啥! 第15章 沧水望春 灵偶本来是苏玄机做出来给弟子玩的,那时是小小的一个,因模样酷似真人,稍加改进,还能端个茶送个水。金光顶有余秋远担待着日常事务,苏玄机的心思便花在了这些东西上。那一日余秋远正在打坐,忽觉异样,低头一看,小人偶穿着短短的衣服过来扯他衣角。 “师兄,你看我怎么样?” 余秋远一愣。他将人偶拎着放在手心:“玄机?” 苏玄机的声音说:“是我。” 可是这一声,却是从外头传来的了。他面带笑意,荷冠整整齐齐束着,走进大殿,先是长长一揖:“见过师兄。”然后才直起身,走到余秋远身边,将那人偶取过,说道,“弟子说这人偶不会说话,我便将我的灵力注进去试了试,想不到成功了。” 鬼族有缚灵术,缚的是生灵,那是与天道相悖而行,害人性命,要遭天谴。苏玄机的做法倒是巧妙,只是寻常材料受不住灵力。大约瞧出余秋远心中困惑,苏玄机得意道:“我拿赤金石做了心,它是天生储灵体,不会轻易裂开。” 这小人长着一幅苏玄机的模样,活灵活现。余秋远看了半天,慢慢眨了下眼。 “你既然这么能干——”他有了个主意,“那我要派个任务给你。” 他让苏玄机做个大的。 用来骗容庭芳。 ——看这样子是做成功了。 萧胜有些遗憾。这个人偶是苏玄机故意让人盗走的。但本来,苏玄机将这人偶放在护山大阵中布下迷魂术之用,是想要用它来引容庭芳。天下间,能引容庭芳入阵的也就他师兄一人,容庭芳如果没死,必然会闻讯而至。人偶确如苏玄机所料被人盗走,可惜了不是他想的那个人。至今为止,整个大洲风平浪静,没有容庭芳半点消息。 “哎,我同你说这个有什么要紧。”萧胜自嘲了一句,大约是想到了伤心事,怔怔地站在了那里,过得一会便长叹一声‘罢了’,人偶毁了这件事还需尽快和苏玄机秉报。这一念就在一瞬间,萧胜没有耽搁太久,瞥了眼容庭芳身后,说了句,“你这只灵禽倒不错。日后莫再插手他人闲事。”就双手往身后一负,拔地三尺,如来时一般呼啸而去—— 只留下一个说不出话的容庭芳。 ——还有一只因为心虚也说不出话的胖鸡。 萧胜其实不必如此遗憾,苏玄机的计划也没有落空。 确实管用。 但是—— “为什么引我要用余秋远——”某个人脸色有点扭曲,“他们有病吧?” …… ‘有病的人’负着翅膀,其实很想告诉他,你刚才抢人的时候脸上不是这么写的。 见到余秋远的脸但是假的,灵偶散成了灰拾不起来,萧胜和厉姜竟然打完就跑没一个懂得扶一下弱。几桩事一并,容庭芳心情很不好,连余秋远都能瞧出他的心情阴郁地仿佛要打两个雷。胖鸡默默后退了两步,它不想成为容庭芳迁怒的对象,起码现在不想。 但是一片鞭痕后的狼藉里,除了被灰扑了一脸的容庭芳之外,还有一个人。 一个负着长剑,扎着发髻,看上去很穷的人。 他刚刚落地,鬓发凌乱,叉着腰指责厉姜和萧胜飞起来不讲章法,不懂规矩。 “一看就是魔界教出来的。真是龙王不下雨,虾兵称大王。” 心情很差还无端被指责的容庭芳:“……” 已经很久没见别人跪着叫他大王,容庭芳有点怀念那种拿靴子抬别人下巴的感觉。 晏不晓刚刚从剑上下来,想以步代剑走上一段,好让自己的爱剑歇一歇,就被飞驰而过的厉姜飞了一脸灰,又被拔地就起的萧胜扇了个晕头转向。他拿袖子将这灰胡乱掸了一通,嘴里骂骂咧咧。尘烟散尽,忽然惊觉有人在看他。 晏不晓凝目望去,不甚清晰的视线中,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男人冲着他笑。 “……” 不知道为什么,背上的寒毛就莫名竖了起来。 “我观你相貌堂堂,眉骨端正,剑法高深——”对方打量着他的那种眼神,仿佛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连骨头都被剔的那种。就听那人肯定道,“一定会飞吧。” 晏不晓:“……” 所以直到现在,晏不晓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带着容庭芳,容庭芳带着一只灵禽,两人一鸡坐在他的宝贝长剑上,风呼呼从耳边过。正要往沧水集市去。 晏不晓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容庭芳,容庭芳目不斜视。 “这位兄弟。” 容庭芳施舍给他一眼。 作为剑夫的晏不晓问:“你要去哪里?” 容庭芳反问:“你要去哪里。” 晏不晓要去望春楼,那里的主人邀请他去参加一场宝器的拍卖会,请他去当鉴证人。说好听点叫鉴证人,其实是保镖。卖东西这行当容易得罪人,也容易被打劫。 容庭芳满脸写着‘没有听说过’这几个字,他思索了一下:“女人多吗?”春在他心里就是些漂亮婀娜的姑娘,望春就是望姑娘,姑娘有什么好望的。容庭芳想当然地把这地和大洲人间那种你懂得楼画上了等号。 被他抗在肩上的胖鸡低声科普:“那是大洲最大的拍卖行。” 每年开放一次。 能参加的人多是有头有脸,来自五湖四海各界各派。胖鸡会知道这个,是因为当它还是余秋远的时候,也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是另有所图。不过没有出面,而是呆在了帷账之内,隔了层纱缦,也无人知晓。 一问三不知容易被人当成土包子。容庭芳不怕丢脸,它还要面子。 “那这老板没有水平,娘娘唧唧的,一看就卖不出东西。”容庭芳鄙视了一下这个尚未见面的老板的文化程度。换他一定起个气派的。就好比是‘金榜银楼’之类,大气又富贵。 “那你去建啊,建个金银宝器楼。”胖鸡没好气道,当什么魔头打什么架,成天想着颠覆天道和他作对。 容庭芳理所当然:“我又不需要拍卖。”想要可以抢。 “……” 真是霸王脑袋土匪心肠。 在有外人的时候,方才的争执就成了过眼云烟。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家丑不可外扬,要关起门来吵。 晏不晓来来回回看他们:“方才它有说话吗?” 小胖鸡蹲在容庭芳胸前,歪着脑袋啾了一声,小眼睛圆溜溜的,无辜又可爱。 “……” 大概是错觉吧,晏不晓想,灵禽怎么会说话。 “到了城里你就可以走了。我打听过,附近最清静的地方在丹门。借匹快马,往丹门处行走,不过三五日就可到达边界。你好好将养几日,到时候天大地大,我们一拍两散。”胖鸡留心着周边环境,悄声叮嘱着,却在容庭芳往前走时顿了顿。“你有没有听?” 明显没有。 容庭芳自剑上下来,便负着手,忽略了路人惊奇的目光,只一路跟着晏不晓往前。前面八角楼高耸,有十三层高,搁了块巨大的牌匾,匾上金光四射,是真金白银。 这里就是沧水望春楼,大洲最大的拍卖行。 望春楼的铃一旦拉响,这屋里的人便不分·身份辈份,都是客人。 妖也好,魔也罢,一视同仁。 容庭芳一到此地,便发觉有股焦味。他嗅了嗅,仿佛是雷击劈中木头散发的味道。晏不晓已经走上前去,和这里先来的人交谈。容庭芳站在后面,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 “这里刚才有没有雷击?” 那人一回头,先是被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震了震,然后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容庭芳继续道:“紫红闪电,劈了五道?” 那人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容庭芳无声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天什么机,分明是厉姜和萧胜干的。 胖鸡一翅膀拍上他的脸:“你来这里做什么!” 容庭芳道:“买东西。”这么简单还用问,不记事。 胖鸡气笑。 这里的东西能拍出天价,他容庭芳身上穷得连枚铜板都没有,遑论灵石,能拍出个屁。而这时,望春楼里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已经停了下来。容庭芳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面目皆陌生,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其实他不认识是正常的,大洲的人寿命能有多长,自入魔界为尊,容庭芳很少再往大洲俗世中来,他最老的一个朋友,大约就是西海瑶池那只万年龟。 楼下一步一阶走下来一个穿着蓝布衫的人,腰间悬了一对银铃,头上簪了根鸡翅木,面若满月,眼似晨星。随着他下楼,底下众人纷纷将视线挪了过去。 胖鸡道:“他就是望春楼主,傅怀仁。” 傅怀仁? 这个名字容庭芳隐约觉得熟悉,总觉得在哪听过。 在傅怀仁下来后,那一件件宝贝就都被晾了出来,罩在上头的尘布被掀去,露出里头十二件宝器,或金或银,或是海底奇物,甚者大放异彩,夺人眼目。容庭芳眼睛悄悄地亮了下。 这些东西他挺喜欢的。 方才停止的窃窃私语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不过这回大声许多了,大意是在评判此次物件的价值。还没等傅怀仁说什么,已经有人开始叫了价:“我出一箱赤金石!” 一箱—— 容庭芳落在那些发着光的宝贝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 这么穷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说个秘密。 某天余秋远外出觅食,途经一条河,河里有条龙,龙身上套满了金银珠宝,正在孤芳自赏。 余秋远指着它给弟子科普:这么爱美的兽类一般是个母的。 大龙:…… 第二天蓬莱就被杀上门的容庭芳搞了个措手不及。 难得被压着打的余秋远:卧槽有病啊! 【经此二十日感慨良多,初时怅然,后来佛系,现在也是怅然。不管怎样我都记得本心的,我会努力学习尽自己所能讲好每一个故事。也感谢尚在小伙伴的包容与支持,比心,祝你们生活愉快。】 第16章 拍卖抬价 那人喊话道:“一箱赤金石。”这样说着,命人抬出一个箱子,一打开,里头俱是成色上佳的灵石,灵气充沛几有雾气,以曾经的矿主余秋远的眼光来看,也确不容假。 这人明显是来搅局,可搅局的却偏不止他一个。就听一人道:“五箱赤金石。” 众人皆哗然。 哗然的可不止是众人,还有隐在人群中的厉姜。他刚才在萧胜那处脱身后,便逃回了沧水。魔界失了头领,本来依附于魔界的厉家就成了众矢之的,偏偏厉家自己反了水,墙头草一倒,当日拥护着的厉姜反成了叛门之人。两头驱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些日子,他便一直呆在沧水,直到被萧胜找上门。 厉姜选择沧水有他自己的考量,沧水离渭水远,不沾蓬莱不沾魔界,偏又靠江阳,离丹门也近,可谓汇三地之灵气。而望春楼不露真面目,是一处绝佳藏身处。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让他注意到的是,望春楼傅怀仁从来一年只做一次生意,今年却破天荒开了第二次门,他就想看看,是什么事能让傅老板破了规矩。 一听有人声音清越亮耳,厉姜循声望了过去,瞬间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他? 怎么又是他。厉姜心头忍不住一紧,方才见他就倒霉地遇到了萧胜,这回见他又倒霉地被他抢拍。这人是个祸星吧? 还在看热闹的胖鸡震惊地看同伴:“你知道他在拍什么你就竞价!” 容庭芳却没理它。 方才叫价的人就是他。 那个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一个搞破坏的人还能被人搞。当下循声望去——容庭芳好脾气地冲他挥挥手,免得对方找茬还要认错人。 傅怀仁微笑道:“两位有钱,货未介绍,便兀自拍起来,可在座哪位没有钱呢?” 望春楼有望春楼的规矩,既然有人不要这规矩,傅老板也是个灵活变通的人。 他举目四望:“既然两位改了规矩,那么,有谁要全包吗?” 全包是很少会有人做的事。但这有什么不简单,只要价位出够,买下望春楼都可以。可是这天下间,大约是没有人比傅怀仁傅老板更有钱的,所以也没有人能够买下望春楼。 可就算有钱,现在也没人把心思放在拍卖上了,出师不利,傅老板还没能讲上两句开场白,就叫闹事的人抢了先。这些人都有头有脸,有的来自大家族,正要看人怎么收场呢。 没人答全不全包,傅怀仁便看向先开始出价的人。 “这位前辈?”傅怀仁道,“你要是不出价,东西便要归这位小兄弟了。” 在这里参与拍卖的人,为免出了门就打架抢夺,通常是不报门派姓名,而且会幻化本相。所以容庭芳见到的这些人面目陌生,也不一定就是真不认识。说不定便是老朋友,只是变了皮相后认不出而已。这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自然在他们看来,容庭芳也不一定是本来面貌。 傅怀仁和晏不晓倒是从未变过。 容庭久在外头就瞧过晏不晓,对方一直长了这张脸。而傅怀仁,堂堂沧水傅大老板,想隐姓埋名也做不到,故而没有必要掩头藏面。之所以一直未有人与他寻仇滋事,这就要感谢他钱多势广,根绊颇深,要他命者有之,要护他命者亦有之了。 那是一个长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容貌朴实,放在人堆中都瞧不出来那种。他的胡子在抖动,眼神中透着凌厉,看了容庭芳一眼,开口道:“十箱,外加两根千年紫须。” 紫须也是个好东西,通常只有修道的大家族才会有那么几根,一小截化水就能活人性命。这人竟然直接拿出两根。如傅老板所说,这里的货还没开价,就已争抢到这种地步了?虽不知这人究竟是哪个家族的代表,但眼下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视线移向了容庭芳。 他们想知道,容庭芳还能出什么价钱。 傅怀仁也是。 他转向容庭芳:“小兄弟?” 容庭芳心想,他一点都不小,真是平白叫人占了嘴上便宜。 胖鸡的毛都萎靡了,容庭芳身上有几斤几两,它怎么会不清楚。十箱赤金石,就算它曾经是盛产赤金石那块地的地主,也不曾一下积攒这么多。何况是紫须。苏玄机说库房里存一些紫须的根须就已不错,别提一整根。 ——某些方面,蓬莱是真的穷。 它压着嗓子道:“你有钱?” “没钱。” “那你惹他们做什么?” 容庭芳答得随意:“我高兴。” 谁叫那些拍品中,竟然还光明正大摆了犄龙角。 龙角龙角,管它是什么龙的角,容庭芳都看不顺眼。 “……”胖鸡简直无话可说,它知道容庭芳是个无赖的人,但也是头一回晓得这人竟然如此任性。莫非死了一次性子也变了?年纪回去了,心性也回去了不成。 那边,傅怀仁还在等着容庭芳开价。 容庭芳却扯了扯嘴角:“拍不起,不拍了。” 没钱,争个屁。 傅老板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听到容庭芳的话后,片刻也没停顿,从善如流转向全场。 “这位小兄弟放弃了竞价。我们的底价,就从十箱赤金石,两根紫须算起。”他看向在场诸位客人,“若在座均无异议,我数三声后,这批货,便由这位客人全包了。” “一。” 他声音铿锵有力。 底下窃窃私语。 傅怀仁环视一周,伸出手指:“二。” “……” 无人应答。 一声‘三’将要喊出。 底下有人举了牌,大约是才商量好。 “加码。添一根天凤羽。全包。” 拍价的是一个年轻人,身着蓝色流纱服,头上插了翅翎,瞧着很俊秀。筹码加罢,恶狠狠瞪了容庭芳一眼。因为是托了容庭芳的福,竞价初始,就直接抬了这么高的价。他们本来的打算是以尽量低的成本拿到一件货品,如今却不得已要全拍。 容庭芳无所谓地挑眉望了回去,有本事不拍呀,反正傅老板是无所谓的。 天凤羽,世上少有,融进法器之中,是能抵挡世间一切火焰的。有人用它作法器抗天雷,虽然不知道最后成功没有,但总的来说,也是一羽难求。毕竟世间有没有天凤还难说。先前在东极的时候,王猎户倒是送过蓬莱一根毛,不知是不是一样的? 容庭芳听着他们在那抬价,戳了胖鸡一把:“同样是禽类,你怎么就不能高贵点。” 这毛不值钱。 “……” 真天凤对假货不屑一顾。 那边竞价竞得如火如荼,胖鸡见无人关注他们,便对容庭芳道:“还不快走。” 容庭芳还在看戏,闻言道:“为什么要走。” 胖鸡如果有眉毛,此刻一定已经飞了起来。它现在知道,骂容庭芳除了被倒提着走是没有用的,故而只能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这里的人买卖有自己的规矩,你改了他们的规矩,等他们拍完东西,一定会找你算账。难道你要成为众矢之的吗?” “傅老板自然会保护我。” 胖鸡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你认识傅怀仁?” 容庭芳道:“不认识。”连名字也是头一回听说。 不止傅怀仁,这里的人,就算此刻除去幻相,他也一个都不认识。 胖鸡道:“你搅黄了他的生意,他凭什么保你。” 搅黄?容庭芳嘴角一勾:“怕不见得。” 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赚钱。不管是谁抬了傅老板的价,横竖他最后都是赚的那个。不但不能怪容庭芳,要客气一些的,说不定最后还要留他吃个饭,交个朋友,给些好处。容庭芳略略垂着眼:“我们身无分文,可是沧水——还有比这里物资更全的地方吗?” “……” 没有。 这不就行了。容庭芳道:“你只需要想想,等会该要些什么便好。” 你这个——胖鸡想了很久,都没能把‘奸商’两个字说出来。它现在才算明白,原来容庭芳自从见到望春楼的招牌,就已经安排地明明白白。价不是随便抬的,祸不是任意闯的。你以为他任性行事,却原来早在他算计之中。 “但是。”胖鸡仍然提出一个可能,“如果那些人反悔呢?” 一发火走人,这场拍卖不欢而散,傅怀仁什么也得不到,届时还会以礼相待? 容庭芳看了它一眼:“原来你不止耳朵小。” 胖鸡一顿,什么? “脑袋也笨。”怪不得只能当一只鸡。容庭芳摇摇头,转而指给他看,说,“你以为那个叫晏不晓的人,是站在那里当门柱的?仔细看他的剑。” 剑长三尺五,双面开刃,柄刻纹槽。容庭芳道:“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实力的剑修,方能使得寒霜乌金铁。法门打造的剑,剑柄都会留有一处太极印记。他与法门一定关系匪浅。” 傅怀仁能举办这么多场拍卖不曾叫人闹事寻仇,晏不晓估计占了主要的因素。在座虽有权有势,或者家中亦有高手,但能战得过这位湛姓剑修的怕是少数。容庭芳心中暗忖,可惜他记忆中没有这一号人,不知是否是这些年间崛起的新手。 “……” 这番分析下来,胖鸡看容庭芳的眼神,便与先前更是不同。 就听他继续道:“更何况,他们怕是没有闲心找我的。” 这又是因为什么。胖鸡不解。 容庭芳抬抬下巴,指点给它看。 台上一十二件货品。 胖鸡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有何不同?” 容庭芳负手道:“没有不同,便是不同。” 不过是十二件虽珍贵却不足称道的货品,缘何会让一帮人争破了头。他道:“犄龙角,珊瑚贝,菩提根,鲛人泪。那些动不动抬出紫须为价的人会没有吗?但是你瞧那最后一件货。” 胖鸡定神一瞧,心中一动。 “这是——” 轻如飞羽,重比无涯,镇魂钵吗? 三个字尚未出口。 容庭芳便接下去:“上头那颗点缀的珠子,光莹剔透灵光蕴染,一定价值不菲。” “……” 那是最不值钱的不夜明珠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芳芳这种不分东西好坏的龙。 胖鸡:我只想……妈的我什么都不想。 败家,心累。 第17章 拦路之虎 不夜明珠确实漂亮,也珍贵。但毕竟只是颗珠子而已。可以说这十二件货品中,最不值钱的就是这颗只起点缀作用的珠子。像这种珠子,容庭芳曾经的宫殿之中到处都是。苍穹之顶漫天星辰璀璨如海。 容庭芳拍了拍它毛羽丰盛的臀部:“你说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方才死也不认,这当口提起来这件事。胖鸡不觉得是好事。它警惕道:“说过但——” “没有但是。”果然它还没说完,容庭芳就举起一根手指,堵住了那张无牙尖利的嘴。 “人间有句话,叫作覆水难收,落子无悔。”这里最好看的就是这颗不夜明珠,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带点纪念品走。容庭芳循循诱哄,“我想要它。怎么配合你懂的吧?” “我要是说不呢?” 容庭芳蹲在那里和它对视,突然一拍手:“你说什么金丹来的?” “……好了别说了。” 它懂。 这个人真的——想捅他一刀的心从来不曾灭过。胖鸡惆怅地掉了一根毛。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那边的价款已拍得差不多,是那位头上插着翅翎的青年赢得了此次拍卖全品。最后的代价是十箱赤金石,两根紫须,一根天凤羽,两块净琉璃,还有,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是压轴品。他义正言辞道:“这是当年容庭芳经过沧水时遗落的。” “……”胖鸡悄悄问容庭芳,“你来过沧水吗?” 容庭芳:“不记得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确定能套得上。 听闻是容庭芳的旧物,在场诸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傅怀仁凑到近处,将那戒指取过置在明亮处,细细看了看。盈光透亮,中间夹杂丝缕鲜红,像是开在白河流域的噬魂花。“确非凡品。”他若有所思,但是——“魔界容庭芳失踪已久,现如今你拿出这旧物来,又有什么用?” 这是容庭芳除了闻人笑之外,头一回正儿八经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事。他不禁绷起身子,提起了精神。关于他身后之事,当时发生了什么,在场没有第三人所见,那么远离瓦行之外的大洲所道听途说必然不准确。郝连凤说他死了,闻人笑说他只是以为死了。傅怀仁却说是失踪。这么说来,这是非定论尚未可知。 容庭芳特别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血色诛魔剑是需要万千人的怨气铸就,不可能一蹴而成,而偷袭时机之准确,位置之精准,没缜密的打算,又怎会成功。区区鬼族,是成不了这件事的。 “听闻这枚戒指是信物,能调魔军千万。”这位脑袋上插了小翅膀恨不得扑扇扑扇飞起来的冤大头循循善诱,“蓬莱对这魔头耿耿于怀,傅老板奉戒而上,岂非是赢了蓬莱的心?”如今这大洲,外山有三门不问世事,可蓬莱始终如一是抢手货。谁得了蓬莱的支持,自然能横着走。可见东西虽不是特别贵重,但其背后的意义深远。 胖鸡沉默许久:“他确定不是在扔烫手山芋么?” 姑且不论这枚戒指是否果真是容庭芳所有,即便真的是,又有谁信呢,堂堂九天玄尊的东西,说丢就丢,既然丢了却不去找,找了竟然不知道在这年轻人身上。莫非魔界是傻的? 容庭芳当然不傻。这戒指和他也没半分关系。他调度人马,不过凭一张嘴。这山芋不知从哪处挖掘而来,虽然烫,可有人愿意接手,那还是有价值的。 起码傅老板同意了。 望春楼最大的老板都敲定了这批货款,旁人就算再加价,也加不出什么名堂。更何况除了这位翅翎青年和那个山胡须男子,其他人意思意思出了价,并没有要掏空家底买这批货的念头。 至于厉姜,拍货不是他本来的目的,此刻自然不出声,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容庭芳。 戏将落幕,看得差不多的容庭芳勾勾嘴角,转身离开。胖鸡蹲在他肩上,长长的尾巴色彩斑斓,拖在容庭芳衣服上,就像是天然的彩缎。他站在最后,却仍有很多人注意到他。实在是因为这人长得很显眼,肩上的鸡也很显眼。 胖鸡用爪子勾着容庭芳的衣服:“你不是说要那颗明珠么?” 是要。 但是容庭芳道:“它还不配我亲自取。” 他要等人自己送过来。 望春楼内响起了锣声,敲定了一切尘埃。这批货最终落到了翅翎青年手中。客人陆陆续续离开,大门将要关闭,再开楼,怕是要明年。就在容庭芳要走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等一下!” 容庭芳动了动脚,这声音不是那个青年。既然不是那个青年,他自然诈不到货,那就不是他要等的人。他踏出去的脚没有犹豫,头也未回便朝前走去。然而一个人翻身越过,落至他身前,面色尽是肃然。 “我叫你等一下!” 容庭芳收回脚:“有事?” 这是那个先开始抬价最后却输在一枚魔尊戒指上的人,仍然保持着幻相。他此刻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就差将眼前瘦弱的青年愤而撕裂!搅场原本是他的计划,但目的绝不是要包下这场中所有的东西,他想要的只有一样。而被容庭芳搅局后,他竹篮打水,什么都空。 男人冷笑道:“年轻人,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可世道险恶,不是你说来就来的!” 这口气还挺狂妄,容庭芳打量着他:“你想如何?” “如何?你恶意与我针对,今日失的这些货,你要给老子赔出来!” 容庭芳挑挑眉:“若是我赔不出呢?” 赔不出?赔不出正好!要的就是赔不出! 男人张狂大笑,手中翻起金禅杖,厉风便扑面而来。 “赔不出,就拿你的小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叫这个不知好歹的毛头小子尝尝随便搅局的后果。早前他就瞧这素衣青年眉目浓丽,身形纤弱,又探查不出一丝一毫的灵力,心下起了轻视之意。招招腥风带血雨,禅影空抡过去,便似虎刃利爪。口中咒骂道:“老子今天栽给一朵风雨海棠,要不收了你出口恶气,便失了万佛阁的面子!” 万佛阁? 胖鸡早在那金禅杖挥来时便跳远开来,此刻栖在一棵树上观看,闻言脑中思绪一闪。 风雨海棠是纤柔美丽又狼狈的。容庭芳瞧在别人眼中是身形纤弱,动作却利落。他轻挪了几步避开攻势,思忖下来越发觉得对方是在骂自己。金禅杖影笼罩之下地面龟裂碎石横生。显然这个自称万佛阁的男人出手毫不留情。 固然容庭芳不是从前的容庭芳,但对付这种人却也已经足够。余秋远根本不担心容庭芳的安危。老对头和别人打起来这种事,他最高兴,最好还把金丹打出来,到时候一口吞了了事。心里是这样想着,嘴上却还假模假意说:“注意些分寸,莫要伤了人。” 容庭芳倒没伤人的心思。他负手身后,只闪或避,并未出手,但男人愈加猖狂,一副必要将他拿下的模样。招式间愈加要将人赶尽杀绝,哪里有佛半分慈悲。血影横飞,别说容庭芳,余秋远都逐渐沉下了脸。 又一招泰山压顶,容庭芳腾空一跃,乌长的头发在空中打出一道弧度。翻转间他左手负于身后,两指一并信手捏出一朵水花来。水花在他指尖打着族,滴滴如万刃刀山锋芒毕露。他旋身站在金禅杖顶,压得男人手臂一沉。 “既然你说自己是万佛阁的人——”任是男人如何抽动金禅杖,容庭芳看着轻身无物,入脚却像粘在杖顶,叫人汗都滴下来也不曾移动风毫。他垂眸看着底下的人,“我问你一件事,倘若你老实回答,我便饶你一条小命。” “呸!”那人开口就吐了口唾沫,破口大骂。“你当你谁,容庭芳吗?就算是容庭芳站在我面前,老子也见一次杀一次!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呃啊——” 冰山轰然而至,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从金禅杖上忽然而至的容庭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人按在了树上。有的人说话像春雨一样动人,有的人说话却像放屁一样难闻。男人在那里痛苦挣扎,容庭芳面色瞧不出喜怒,声音却极淡:“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魔界那帮废物奉这样的人为尊。想必是色骨透顶,死不足惜!” 跟着出来藏在暗处的厉姜眉色一厉。这些话,他听的不少。风云多变幻。自容庭芳与余秋远悄无声息后,旁人不知他们被困在瓦行,随着时间流逝也不见两人消息,即便是蓬莱坚持不认,也只以为这两人到底是敌不过天道轮回,还是同归于尽了。可惜人就是嘴碎,先开始说什么同归于尽,到后来慢慢就传变了味。 有能力的人总是叫人景仰,而容庭芳是能力之最。没人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只知道有一年魔界来了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他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很短的时间内将乌烟瘴气收了个干净。炮头一转,就对准了蓬莱。 容庭芳既死,余威渐消,他出尘的眉目在世人传话中便逐渐清晰起来,久而久之,就有了那么些不好听的声音。说他仗着自己脸好,修的是淫道,专门抓修天道的年轻男子,强迫与他们合欢,吸取他们功力。不然你如何解释他年纪轻轻能耐却如此之大呢? 想必那余峰主也是着了他的道,莫不是两人死在一张床上的。这个时候,余秋远当年是如何护着他们的便已不提,充斥的就是这种‘欢声笑语’。厉姜便是听到这些话。他愤怒之下要去找苏玄机算账,却连蓬莱都进不去。 那人就这样骂着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言,左手趁机招来,金禅杖叮铃作响抡起棍影,劈头盖脸就朝站立在那不动的容庭芳以泰山之势强压下去——这一招迅猛狠辣,丝毫不留情面。而棍影中的容庭芳却只站着没动,他眉头微锁,眼睫垂下,抿着嘴,似乎沉浸在什么往事之中。又好像是被吓到,或者震惊到,总之是一点躲闪也没有。 厉姜没动。一个不明身份的青年,即便有那么一丝令人驻足,也不值得他出手。胖鸡也没动。但它没动,是它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容庭芳的实力——即便对方落到如此境地。 在暗中观战的人见此情状心中咯噔一声,只以为这瘦弱的青年是被吓傻了,正要拔刀相助。却是在那人怒吼着抡上禅杖前那一瞬间,忽然像被停滞了时间。 禅杖停在一根手指尖上。 那根手指尖葱白纤长。 素衣轻妙,容庭芳头也未抬。一点,一握,一挥。 哐—— 那人被扔出了五丈远,头朝地砸进了地下。 偷偷想要出手的晏不晓:“……” 眼见容庭芳毫发无伤,余秋远微微露出笑意,也许自己也不知道,面上还带了丝小骄傲。那可是容庭芳,他们斗了千年都不曾从对方身上讨到好处,多少次从污血中爬起来也不曾服过软。倘若区区不足过往修为就要叫他吃瘪,对的起谁?他当然知道,容庭芳除了喜欢箍人脖子,还喜欢信手扔人。 ——之前?之前只是让着而已。 尘土肆溢,容庭芳掸掸手,根本没有在意方才做了什么。 五丈之外,那人受此重击,维持不了幻相,露出原本的面目来。粗眉大眼,额心一朵黑莲。脖上系着佛珠,一身袈裟装扮,竟然是个有头发的歪和尚!登高而望远,五官落入胖鸡眼中,胖鸡顿时鸟躯一震,连浑身炸起的毛都敛了下来。 是他? 胖鸡腾起翅膀,揣着满腹疑虑落到容庭芳肩上:“竟然是他,他竟仍是万佛阁的人?” 容庭芳微微侧过脸:“你认识?” 这是什么话! 胖鸡惊讶道:“你不认识?” 容庭芳不动声色:“我应该要认识?” “……” 这话答得太奇怪。 胖鸡过于震惊,久久没有回答。 容庭芳应该认识吗? 他当然应该认识。 六百年前蓬莱与魔界在渭水有一战,原本两边息兵走人,却是黑莲万佛突然冲了出来,亲手杀了容庭芳座下一大将,引得容庭芳雷霆大怒,九道玄雷劈天而下,渭水因此颠覆,大地被劈出一条深谷,那条深谷至今还在那里,几百年过去,不知有无填上缝隙。也正因此,魔界后来与蓬莱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势不两立至今—— 这可是叫容庭芳翻脸的恩怨,他竟然说不认识? “……”胖鸡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尾羽糊了容庭芳一脸,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他是谁? 这话说的也奇怪。 他当然是容庭芳,魔界那位和他殉了情的九天玄尊。 只不过—— 容庭芳沉沉笑了笑:“他根本不是黑莲万佛。” 诛心之仇焉可不报。黑莲万佛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死在了他手里。容庭芳亲手把万佛之心化成掌火,封在了魔界熔湖,用来祭他心腹大将——沙那陀。 作者有话要说:大·打假专业户·龙:First blood。 第18章 再生一计 沙那陀。 不灭的生命之火。 这个名字被容庭芳搁在记忆中尘封已久,如今连面目也记不大清,可名字却能反复咀嚼。沙那陀的名字是容庭芳取的,人也是他一手养育。从在焰山口捡回小小一只,到照料至青年模样,随他大战四方,多年忠心耿耿。若没那桩事,容庭芳是打算过不了多久,就封他四方城大将一职。四方城是魔界主城,能任四方城的大将,足以彰显魔将的身份。 可是容庭芳万万没想到,也就是疏忽的功夫,沙那陀竟叫黑莲万佛用佛莲圣火捅穿了心脏。他的血液是艳红的,烫极了,比焰山的熔浆还要烫。他的身体也很轻,瞬间就消散在空气之中。渭水都没能留下他一星半点的魂魄。 不灭的生命之火之名,并没有叫他果真不灭。沙那陀没死在焰山,却死在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手段之中,为了容庭芳。他的命是容庭芳救的,最后也为了他而死。叫人措手不及。 “倘若你肯拦一拦,他兴许不会死。” 当余秋远拦住容庭芳时,容庭芳这样看着那个银衣卓然的蓬莱至尊。他的瞳色愤怒到几乎透明,深深映在余秋远眼底。余秋远一震,连半个字也不曾出口。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连唇也失了血色。叫容庭芳轻松一甩,便一个趔趄。 容庭芳一把甩开他,眼中失望之色尽显。“今日你拦我,他日此仇我也必报。” “余秋远——”容庭芳还说了些什么,但余秋远根本听不清。他耳中轰鸣阵阵,像是雷打着鼓,也像是那焰山的熔浆在心底沸腾。可落在容庭芳眼中,便是无动于衷。 容庭芳望了一阵,他或许本来还期望余秋远能解释些什么,可是对方漠然至此,连半句话也无。随着手中血液的冷却,他终于连那丝失望的神色也不见了。 也许他们正是从此时开始,就什么都不是。 “万佛之力,足以与余秋远相抗衡,又岂是如今这个半吊子好比的。”这样说着,容庭芳往前一步跨,信手就撕开了那人的假面。是个歪和尚,不过,只是一个相貌普通吊眼三角的普通妖僧,大约装作黑莲万佛的模样为非作歹已久。“万佛阁纵容一个假货在那里糊弄苍生,怕是不想叫人知道他们败于我之手。” “但是。”他淡淡道,“你与我素不相识。凭什么怀疑我?” 容庭芳深深望过去,反咬了一口。 “你又是谁。” 此时已不能叫反咬,不过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日常不信任。但他们‘相识’也就五日,交付信任谈起来确实为时尚早。然而这确实是余秋远的失误。容庭芳就算忘记了全世界,他也是容庭芳。莫要说余秋远不该质疑,一只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常年生活在瓦行的雉鸡又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个人容庭芳该不该认识呢? 一人一鸡这样深深互望着,眼中就像只剩下了彼此。 黑面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扔了出去。但就算他改名叫黑莲万佛,他也不是万佛阁首徒,亦不会被这么多年的自我欺骗而掩藏了他根本不如万佛一根指头的事实。一时心头大羞大怒,握起金禅杖就冲着容庭芳冲过去! ——然后被胖鸡按在爪下。 冷酷无情的胖鸡一反方才与容庭芳对峙的常态,用爪子蒙住了黑面僧的嘴。 杀机四溢。 “修佛道,就不要学别人堕魔!”勾搭什么秋雨海棠,它也从来不是温软货色。 突然被蒙了一嘴的黑面僧有点懵。这俩方才不是窝里斗吗!吵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朝他转炮口啊!他不就是瞧中了这一纰漏才欲偷袭以获全胜吗?黑面僧心里有一堆粗鄙之言要骂,然而嘴被爪子封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胖鸡心里冷笑了一下,想学当年的手法偷袭,也要看看遇到的是谁。内斗这种事,不知道是可以关起门来吵,一致对外的吗?它对万佛阁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加之对方说出这种闲话,别说容庭芳要收拾他。要真收拾它一定奉上双爪。 胖鸡身虽小,原型大起来堪比鲲鹏,可见其份量。黑面僧被这么被一只份量十足的鸡一屁股墩在了地上,一口气屏在胸口半晌出不得声。 容庭芳走过去,蹲下身来看着他:“秋棠?”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冲他笑了笑,“你大约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想来你口中不屑一顾的人没能教你——但我可以。”言毕抬起黑莲万佛的手,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忽然朝他胸口拍去。 横出一掌,黑面僧飞出三丈。 却是容庭芳咣然一声倒地:“你竟然偷袭我?” 发丝凌乱,柔弱可怜。 “……”别说黑面僧,连胖鸡都看呆了眼。它从未见过容庭芳这幅模样,爪子一个没控制住,黑面僧便惨叫了一声,脸上白白多出六道爪痕。 这自然是出好戏,也并没有人白看。 莫要忘记这里是望春楼,楼外,刚要关门,客人还没走完。 就比如白子鹤。 容庭芳正是看准了他没走。 因为要与傅怀仁交接拍品的缘故,白子鹤——那位翅翎青年,是倒数第二位离开望春楼的。最后一位是傅怀仁。眼下他们二人前后腿刚出了门,就见到容庭芳伏卧于地,而黑面僧一只手伸在那里,头上蹲着一只鸡,显然是刚打完架的模样。 容庭芳看了胖鸡一眼。 胖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它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瞬间,它突然很想扭头。或是站在树上,或是飞在空中,总之不应该落在容庭芳这个无耻之徒的手里。 可是容庭芳的视线已与它对上了。 ——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们不是刚吵过架? 容庭芳:“忘了吧。” “……”胖鸡转头就开始啄黑面僧。 容庭芳假模假样地规劝:“住手,莫要被他伤到。” 站在一处看戏的傅怀仁:“……” 还能演得更像一些么?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子鹤竟然冲上去扶住了容庭芳。 “他打的你?” 容庭芳低低嗯了一声:“他指责我抬价。” “可是我是真的想拍货的,只是没有那么多钱。”他这样说着,神色黯然,“是我不济,竟然还叫灵禽替我出头。倘若它因此伤了一星半点,我怎么对得起。” “……” 因为嘴被爪子封着,黑面僧听着容庭芳这样胡诌,一口气吐不出来硬生生憋了回去,方才被容庭芳打伤的胸口痛起来如同撕裂一样,竟然就这样气地昏厥了过去! 白子鹤本来对容庭芳心中也有诸多不满,但他更看不过去的是黑面僧。先开始要抬价搅场的人分明是黑面僧这个假和尚,要真说起来,容庭芳只是后头跟价而已。而后来与他一直在那抢货抬价的,也只有黑面僧一个。倘若他不抬价,白子鹤根本不必要出这么高的价钱去拍得这一批货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旧恨浮上心头,白子鹤冷笑一声,心道,倒是借了这瘦弱小子的光,想不到和我白家作对的是万佛阁。反正我如今有着幻相,不知谁是谁,就算出手也没人知道是我白家干的,倒不如趁机了结了他。正欲反击,手却被人按住。往后一看,是傅怀仁。 傅老板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微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容庭芳神色一暗。 他本来想借白子鹤的手除去黑面僧,如今黑面僧在旁人眼中,大约仍是黑莲万佛的模样。如此黑莲万佛就是死在此人手中,即便结下梁子也与他无关。但这个傅怀仁,要紧关头坏事,看着不声不响,倒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 却是傅怀仁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诸位,这里可还是望春楼。” 望春楼,就是傅家的地盘。 哦,是了。 在望春楼动手,便是没给傅怀仁面子。 白子鹤出手得了好处就跑,那要收拾烂摊子的就是傅怀仁。 原来他不是真的劝住手,而是不想染上这盆浑水。 这里三个人唱了一出戏,胖鸡看得出神,爪子一松,便忽然脚下一空。 再睁眼望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原来黑面僧是装晕,眼见有机可乘,使了个遁地术移去身形。今日望春楼一事不知是他本意,还是受了万佛阁的柄,总之是无利可图。本以为只能铩羽而归,谁知道这白家小子自己送到他跟前,那可别怪他照单全收! 黑面僧忽然移至白子鹤身后,出手迅如闪电便要夺那货物,蓦然间喉间一痛。“啊!”他两手攀上脖间,痛苦地喘息一声,只觉咽喉处有如铁臂钳住挣不动分毫,呼吸都喘不过气。 容庭芳一手掐住了黑面僧,语气极淡:“我给过你机会了。” 不滚远一些,却非要送上门来。 然而黑面僧眼神一厉,暗道一声来得好!一把捏上容庭芳的手腕,指间悄然闪过金身佛光。玄光诀有万莲业火,他憋到此时一击必胜,足以烧出这个不知名小子的本相!但他很快就变了脸色,焦灼的气味自腕间传来,容庭芳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黑面僧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惊恐。一个不怕死的人,和一个怕死的人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输和赢。容庭芳视腕间伤痕于无睹,正欲下死手,却是胖鸡飞到他肩头,硬是拿翅膀盖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庭芳,他暂时还不能死。” 这句话听来,不知为什么特别耳熟——也特别讨厌。 容庭芳沉默着,啧了一声。 ……于是在场众人眼睁睁看着容庭芳直接凭蛮力捏晕了一个千莲身佛修。 皮肉灼烧之痛非一般人能忍,这个青年竟然眉头都不皱。厉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等心性,够狠够决。魔界正缺人手,他甚至起了招揽的心思。 容庭芳松开手,黑面僧便如软虾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每隔一段时间褪去鳞片时,要经历的痛苦远甚于此,区区皮肉灼烧,不值一提。可惜他原本不必亲自动手。 黑面僧既然晕了,容庭芳又瞧着无事,白子鹤便往后退了一步。这里的情形谁也说不清楚,他实在没必要惹一身骚。东西既已到手,他就还要回家中复命。 却是容庭芳的视线让他生生住了脚。 “这位兄台。” “……”这个眼神莫名地令白子鹤想护住自己的货,他直觉危险,可是又有种莫名的力量叫他不能马上离开,不由自主回答起容庭芳的话来。“怎么?” 容庭芳看了眼他身后装起来的那个箱子,直言说:“你要这样走了?” 白子鹤眨眨眼:“不然呢?” 不然? 容庭芳勾勾嘴角,沉声道:“滴水之恩的故事,兄台听过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试探):涌泉相报? 芳芳(深沉):是掘地三尺。 …… 容扒皮。 第19章 无耻之徒 白子鹤皱着眉头:“啊?” 傅怀仁负手在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勾了勾嘴角。方才在望春楼内时,他就觉得这个独俏灵灵站在那的年轻人很有意思。孤身一人,挽发素衣,随身毫无分文,只带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鸡。就这样,还能大言不惭地信口开价,搅弄秩序。 傅怀仁倒是很想知道,如果不是白子鹤拍得最后货品,若是拍价落入这眉目清丽的年轻人口中,他该如何赖账。可惜到底是没能看成这场戏的。 身后气息一变,晏不晓不知几时回到了傅怀仁的身边。 ‘不晓归人晏不晓’,师从何人不得知,但他的剑术鲜有敌手,匿隐术亦是炉火纯青。他从容庭芳出门起就一直悄悄尾随其后,一场戏看到现在到了尾声,这才现出身来,迈步上前,轻声对傅怀仁道:“此人功力不知深浅。” 傅怀仁亦悄声道:“何谓不知深浅?”他只瞧见方才容庭芳是如何对付黑莲万佛的,但没有瞧见先前的打斗,故而对容庭芳的身手一知半解。 晏不晓想了想容庭芳之前的表现,诚恳道—— “深时深,浅时浅。” “……” 说和没说一个样。 不晓归人还有个毛病,剑直,人更直,是唯一能把傅怀仁气出病的人。 晏不晓苦恼地挠挠头:“总之不要和他有接触的好。”先前他不过是在大道上与容庭芳视线对视了一下,最后不知怎么就落了个当剑夫的名头。一路将这两个灾星亲自送进望春楼,送到傅怀仁面前,甚至是送到白子鹤跟前。 ——所以现在白子鹤看着容庭芳,一时有些怔然。 “滴水之恩?” 容庭芳点点头:“依那假和尚的脾性,既然能出门就找我的麻烦,想必是原本守在门边等小兄弟你出来后再出手的。”就是没想到容庭芳会故意从他面前经过,甚至故意看了他一眼,挑起了他的火性而已。 “……”白子鹤虽然钱多,但人不算傻。先前被容庭芳雨后海棠的模样给蒙蔽了双眼,一时忘记到底谁是始作俑者,如今清醒过来哪里还能不明白。固然要找他麻烦的是黑莲万佛,眼前这位恐怕也没想少占便宜吧。 他道:“那你要如何?” 一边这样问着,一边心中暗想。要黄金万两?万鹤山庄出得起这个钱,但根本没必要出。倘若容庭芳有这个胆量随他一道回家取钱,他大有把握叫这人进了这个屋,就出不了这个门。 容庭芳道:“不要什么,我本来也想拍货,可惜身上钱不够,到底是输给二位。倘若公子有诚意,确实要回报我一些什么的话。我看你其中一件货就不错,想予你置换。” 置换?他没听错,不是索要,而是置换?白子鹤这才认真看了眼容庭芳,眼前人气宇轩昂。他嘶了一声,心想难道他识错人了。这不是个搅局的无赖,而是个懂进退的君子? 好奇和追逐利益是人的天性,白子鹤两样齐全。“说来听听。” 在胖鸡抱着翅膀当吃瓜群众的时候,它突然发现自己腾空了。容庭芳干脆利落把它抓了下来往胳膊上一按,冲着白子鹤道:“我的灵禽,铁齿硬爪通晓人意,论飞起来,谁都快不过它。可否换你一件货?” “……” 白子鹤和傅怀仁默默看着蹲在容庭芳手臂上明明是一只鸡却要装成鹰的灵禽。看那黑豆般的小眼,饱满的臀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飞上天当老大的。 别说白子鹤了,晏不晓都忍不住插嘴:“这你要怎么证明?” 容庭芳微微一笑,这事简单。 他道:“公子拍得货品,是也不是。” 白子鹤道:“是。” 容庭芳又道:“可是此物多有人觊觎,往年此时,应当也有许多抢夺者吧?” 白子鹤一想,这个确实。 每年到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最后拍得货品,出了望春楼的门,尚算是给傅怀仁面子,可出了沧水,那东西在谁手里,就看谁的本事。他们拍的时候隐藏了自己的面容,别人抢的时候,也从来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可打听总是能知道端倪的。二十年前萧家拍到一件宝器,却被人半路所夺,夺了不算,还折了个小少爷进去,大为震怒,至今在追究是谁下的杀手。 他看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模样——白子鹤想了很多词,但是想到之前容庭芳既能手缚鸡,又扔飞了黑莲万佛之流,到底还是说不出‘柔弱无力’两个字。只能认命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容庭芳负手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若在天上飞便不同了。我说我这灵禽飞来极快,天下灵物均不及它的速度。你可以让家仆与我这灵禽随行,将你这货物送回家中。待送毕,再回一封飞信来。若在一柱香内,此事能成。便允我做个交易。” “我要的也不多。”他伸手指向那颗不夜明珠,“仅此而已。” 一颗明珠而已,白送也不稀奇,他本来以为这个人所图更为险恶。白子鹤狐疑道:“我为何要答应你,倘若你的鸟带了我的东西一去不回,你当我是傻的吗?” 容庭芳似是早已料到他的质疑,当下看向晏不晓,说:“你若不放心家仆,可以请这位兄弟御剑载你随行。亲眼所见总不会有差。且他是傅老板的知己,自然不会诓骗于你。” 晏不晓没想到自己仅仅是站着看个戏也会被点名其中,本来想拒绝,对上傅怀仁的视线,莫名就改了主意。说道:“若是仅仅载一下人,倒也无妨。” 晏不晓既然同意了,容庭芳含笑看向白子鹤:“如何?” 白子鹤陷入了沉默,他暗暗想,有不晓归人晏不晓护着,这桩买卖倒也不亏。何况容庭芳说的不错,走陆路自然少不了别人纠缠,说不定眼下沧水外就有很多人守在那里。但若从天上走就不一样了。他不擅御剑,本来行不通这条路——对方不过是要一颗除了漂亮没什么用的明珠而已。左右一思量,觉得不但不亏,反而还赚了。当下痛快道:“行。” 但白子鹤也打的好主意,未免再与容庭芳纠缠,只将那颗明珠摘下,递到他手中。 “小兄弟如此坦诚以待,那我也大方一些。未免你不信,这颗明珠我便先给了你。东西到了家中后,便不再来信相告了。这回你若帮了我,往后江阳白鹤,你只需说这几个字,我欠你一个人情。” 江阳白鹤—— 傅怀仁看了白子鹤一眼。江阳有个万鹤山庄,当家主人叫白式微,擅养灵鹤,惯会与灵禽交流,借灵宠的灵力疏导自身筋络,自祖宗起颇有成就。听说与蓬莱玉玑峰关系匪浅,是——果真匪浅的匪浅。 容庭芳仿佛不知道白家是做什么的,听了也没甚大反应。只道:“好。” 然后看向胖鸡:“你替他走一趟。” 话至这当口,才反应过来,“你在生气?” 胖鸡:“……” 总算知道问它了?它终于有姓名了?自说自话将它安排好,有什么脸问它气不气? 白子鹤道:“你的灵禽好像不愿意。” 容庭芳冲他点点头,示意道:“稍等。” 随后带着胖鸡走到一边,低声道:“我是在帮你。” 胖鸡歪着脑袋,声音很古怪:“帮我?” 容庭芳低低嗯了一声,一边撸着它的尾羽,一边说:“那堆货品大多是天地灵材,全都交由你,我方才虽然叫晏不晓跟着看护你,可他不过一个剑修,断然飞不过你天生灵禽。你趁他们不注意,将他们甩在身后。到时我们将这些东西瓜分了,岂不是再妙不过?” “……”胖鸡无语了半晌,“你好无耻。” “这叫物有所值,怎么能叫无耻。”容庭芳拍拍它,“你倒不想想,这其中的犄龙角,鲛人泪都是从哪得来。那些杀了灵兽获取宝材的人,难道就是端正如风,个个君子?” 他这个话,便是拿胖鸡的种族说文章。同为灵兽,想必胖鸡是能感同身受的。 它果然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无耻厚颜谎话连篇,你还有什么优点? 芳芳:我不好色。 胖鸡:……这是缺点。 第20章 江阳白鹤 胖鸡体型不大,但是它胖。当它背上一堆东西的时候,在外人眼里,那堆货品已经能将它压垮。别说有良心的人,就连傅怀仁都忍不住有些感慨:“还好这次的东西多数小。” 像犄龙角、鲛人泪这种东西,也就指甲盖大小,不然对于体型‘娇小’的胖鸡而言,便如同一座山一样。良心这种东西容庭芳是没有的,在胖鸡勉勉强强飞起来,忽扇了一下翅膀就跃出众人视线后,晏不晓拎起白子鹤就追了上去。 ——快到傅怀仁都没能再叮嘱几句。 空中很快没了人影,容庭芳看着默默望着天空的傅怀仁,好心道:“难受吧。”这种满腹话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的感觉。 “……” 傅怀仁横了容庭芳一眼,转身回望春楼。“不及小兄弟。” 容庭芳插着袖子:“我不难受。”他难受什么。他现在最惬意不过。 他跟着傅怀仁,说:“傅老板,我们做笔生意。” 傅怀仁站住脚:“别,我不想和你做生意,做不起。” 容庭芳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傅怀仁冷笑一声:“你故意搅和我的会场,当着白子鹤的面挑衅万佛阁,又借故支走不晓。为的难道不就是和我做生意?这笔生意前调铺得这么长,我人微本小,做不起,也没有兴趣做。”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傅怀仁虽然做的是麻烦的买卖,但是麻烦事他还是能不沾就不沾的。自从容庭芳从晏不晓的剑上下来,他就已经瞧了个清楚,这人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善茬。芸芸众生,包黑心藏祸水的人大有其在,就算是蓬莱,也未必个个风清道骨,都是德高望众的。 容庭芳找傅怀仁为了什么呢?自然不是为了占他便宜。眼看傅怀仁就要进望春楼,容庭芳站住脚,他道:“若我要留你下来,自然是有办法的。”他当然有办法,傅怀仁才是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黑莲万佛砸下的坑还在那里——就在傅怀仁脚边。 “我只不过想请教傅老板几个问题。” “若我不回答呢?” 容庭芳沉默了一下:“来此之前,我与晏不晓同行了一路。” “……”傅怀仁转过身,“你对他做了什么?” “暂时没什么。”容庭芳幽幽道,“毕竟他是一个难得的纯善之人。” “……” 傅怀仁迅速就想到,晏不晓现在和白子鹤在一起。倘若白子鹤是容庭芳的人呢?又倘若容庭芳引诱白子鹤前去,要占的其实不是他的便宜,而是晏不晓呢?人总是会关心而乱,其实这两种情况都没有,眼下容庭芳即使要害晏不晓,也只能动动嘴皮子便宜。可傅怀仁心还是乱了。 他定了定神,心想,就回答些问题也不要紧。 “你想知道什么?” 容庭芳道:“我现在又不想知道什么了。” 傅怀仁手里如果有剑,大约很想捅容庭芳一捅。 “可是你执意问我,我便想问傅老板讨要一些东西。” 傅怀仁道:“江阳白鹤已应允你一个承诺,你何不问他去讨。” “白家当然不如傅老板有钱,江阳白鹤也没有傅老板有面子。”容庭芳微微笑道,“马车这种东西,想必傅老板是不稀奇的。” 马车? 傅怀仁怎么也没想到,容庭芳的要求如此简单。 但是—— “那必须是一辆,外表朴实,内里华美,能抗住别人偷袭的马车。” “……” 傅怀仁真的很想捅他。 沧水傅老板有没有钱?有。有多少?很多。足够多。说他住的黄金屋都不为过。区区一辆外表朴实内里华美的车,就算先前没有,他也能给你造一辆出来。 容庭芳跟着他站在望春楼后院,一刻钟前,家仆驱了辆马车过来。 马是黑鬃毛白蹄子的踏云,车身是用玄阴木所制的朴实,内里是珠帘璧莹的华美。 “玄阴木坚硬无比,雷击不穿,火烧不透。你走上千里,它也不会出问题。”傅怀仁看向容庭芳,“公子可还满意?” 容庭芳抚摸着车身,感受着它阴凉的触感。雷是能击穿的,三尾银龙的啸吟引来的天雷。火也能烧透,先前在瓦行莫名的真火,就足以烧透任何法器。但这他没必要和傅怀仁提。这显然已是傅怀仁能提供的不错的东西,不能说最好,只能说不错。 在被威胁的情况下,不惊不怒,大方宽容。傅怀仁表现已是不错。 容庭芳道:“多谢傅老板。”侧鬓之下,他脸的轮廓尤为秀气,看得傅怀仁一阵恍惚,隐约觉得对面像一个人,可又不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即便是没死,应当也不会是这个模样。 傅怀仁定定神,道:“公子满意了?” 满意,相当满意。容庭芳摸着车壁略有些遗憾:“只是还少了点什么。” “……” 容庭芳从前便是个得了一就要二的性格,和人谈条件时从来是只知一要给了一才知二的,所以别人特别不喜欢他。但是容庭芳活那么大岁数,他不需要人喜欢。只要他实力够强,就算有人不喜欢他,也只能服他,忍气吞声跪他。 傅怀仁道:“先前你没有说缺什么。” “只是如今恰巧想到了。”容庭芳随意地打量着这四周,人杰地灵,天材地宝应有尽有,还有天下最不敢惹的人相护,倘若拿这里当一个修行之地也是不错的。“少了一味,能让普通人不修仙,也可以长命百岁的药。” 傅怀仁顿时脸色一变,他不但脸色变了,语气也低沉起来。“你们都出去。”说着随手挥退了随身的一些家仆。人走光后,这个一年只开一次的楼里就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寂静。金碧辉煌有人影灯色时,是亮堂的。倘若没了人声,便是一片死寂,像一个金制的牢笼。 “看来公子是个高人。” 容庭芳抚过椅背,勾着嘴角:“只是眼力好,算不得高人。” 傅怀仁却不信了。 他是个普通人,生来胎中带病,家里大夫找了几波,都说他是寿短的。寿短,也修不得道。傅家是大家,江阳白家都不能及,且只得傅怀仁这么一个儿子。傅怀仁能认命吗?他不。认了命,家中产业要让给不知哪里来的旁亲。人生在世,有他舍不得的事。哪里就能这么认命了。 可是至今为止,无人知道这个事。 傅怀仁沉着脸没有说话,容庭芳却随意坐下,只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靠吸取灵力延长生命的,但是天地间,有容就有器。你的筋络不能容纳这些灵力,便如薄纸一般,终有一日会碎裂。那时候药石无医,连救也没得救。” “……”傅怀仁过了一会儿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容庭芳说,“现在傅老板愿意和我做生意了么?” 傅怀仁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这里能有什么让你看得上的么?” 当然有。 容庭芳岂非一开始就看中了他拥有这些天材地宝的富有,还有—— 广而阔的人脉。 一柱香烧了一半。 鲲鹏展翅是一飞万里,天凤不及鲲鹏,只得其中一程。但也已足够。胖鸡负着大大的包袱,穿梭在薄云水雾当中,水汽沾染上它的翅膀,令人清奇。快了,它想,等到了江阳,它便将身上这堆东西全数扔下去。容庭芳想要的明珠既然已经到手,别的东西也不该多加沾染。霸占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损灵寿,它信这个理。就算容庭芳自己不甚在意,胖鸡也不愿意他才出瓦行,就开始干些损灵伤身的勾当。 江阳万鹤山庄因为与蓬莱沾亲带故的关系,行事颇有些介怀,一直以来安安份份地养鸟修身。如今请白子鹤来拍镇魂钵,不知是用于何处。它正在心中沉思,却是忽然一声剑鸣,往后一看,以为根本追不上来的人——竟然就在身后! ……这个混蛋又骗他! 望春楼内,容庭芳舒舒服服地坐在镶着翠玉的椅子上面,捧着温凉正好的茶,当大爷。一柱香烧了半柱时,他打了个喷嚏,大约是有人骂他。但骂他岂非是常事。容庭芳啜了口茶水,余光往旁边一瞟,嗯,还剩下小半柱香。 傅怀仁在一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外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傅怀仁被惊醒过来。他走出去,一个人踏着一柄剑嗖然而来,行至傅怀仁面前时停下。晏不晓抱着胖鸡跳下剑来,高兴地对傅怀仁道:“它飞得果真快,若不是我的剑更快,倒要追不上它了。这只灵禽确是好物。” 傅怀仁看看胖鸡,又看了看晏不晓,说:“你说得对。” 晏不晓这么高兴,胖鸡高兴吗? 它不高兴。 容庭芳诓它的。 说什么剑修御剑能快到什么地步,它本照着安排好的计划,想偷摸摸拐个弯就把身后的人甩了,结果反而将晏不晓的血性激了出来,硬是要与它一只天凤比谁飞的快。若是它实力正常时,大翅一挥便是五千里,如今它实力大打折扣,只及原来五分之一。竟然愣是没有甩掉晏不晓! 苦了白子鹤。 一人一鸟在比速度。 白瞎了在剑上的他喝了一嘴的风。 下来时人都快被吹傻了。 眼见胖鸡神情郁郁心情不佳,傅怀仁从方才起就被容庭芳惹得很恼火的心情莫名平复了一些。他看着胖鸡道:“不晓是难得的修道奇才,师从世外高人,他的剑,寻常人比不过。” 突然被夸奖,晏不晓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你和它说什么,也听不懂。” 傅怀仁眉一挑,听不懂?倒也不尽然。 胖鸡不愿和小辈置气,它在找容庭芳。 大约是心中有感,晏不晓也想起了容庭芳。他道:“那位小兄弟呢?” 方才被坑的不行的傅怀仁恶意道:“走了。” 走了? 胖鸡几乎要破口而骂。 它振起翅膀飞到一根树枝上,黑豆般的眼睛瞪着傅怀仁。 傅怀仁仿佛能知它心中所想,微微一笑,略有些幸灾乐祸,明着是在给晏不晓解释,这话可就不知道说给谁听。“你们才走没多久他就问我要了辆马车,玄阴木千里马,脚程之快此刻怕是早已出了沧水十数八里。” 换句话来说—— “他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傻鸡鸡,他驴你的。 第21章 水上别情 晏不晓认识傅怀仁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会威胁一只鸟。他摸摸自己的寒霜乌金剑,对此事保持了沉默。因为他明显看到傅怀仁身后冒出来一个人,居高临下,脸透着窗,高深莫测。 “傅老板。”容庭芳伸伸手,便叫胖鸡飞到了他肩上,这才说,“我们约好的事中,并不包括你可以欺负我的鸟。”它是很好欺负,可是大洲有句行话,“打鸟看主人,你听过没有。” 他当然没有像傅怀仁说的一走了之。沧水这么好,傅怀仁这么有钱,又明晃晃地揪着小辫子往他手里送,他为什么要走?他又不像余秋远是个傻子,自然是能对自己好便对自己好一些。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容庭芳就深刻的知道一点,实力不够强,便只能沦为他人爪下的饵食。他需要人脉,需要力量,比从前更需要。 傅老板不愧是傅老板,只要你提得出,没有他做不到。 和傅怀仁明约暗定后,容庭芳提出他暂无居所,需要一个住处,最好是温泉,最好水还要活泛。他就被送到了沧水一处庭院。只提着那些金银矿石不错,傅怀仁声也不响叫人装了一大箱送过来。闪闪亮亮的,险些闪瞎胖鸡小眼。 但容庭芳很高兴。 傅怀仁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适合在世家中间周转生存下去,还生存地□□无缝。傅家在他手上从普通富商到如今沧水望春远近闻名,岂非就是成功。 “鹤兰轩是我的私院,没人会来。”傅怀仁在前面给容庭芳引路,这里的路是青石金路,树是木须藤绕的绿木,半遮半闭,将屋檐隐在房中。有钱真的好,容庭芳默默地记下了这里的布局,等他回到魔界一定也要照着做一个。嗯?魔界的环境好像不适合这种—— 但是蓬莱的环境不错。 蹲在他肩上的胖鸡突然脖后一寒。 待进了屋内,傅怀仁道:“公子要的泉眼有了,白家换来的赤金石过会便会有人送来。闻人公子还需要些什么?” 闻人?胖鸡看了容庭芳一眼,闻人又是谁。在它送个货的功夫,傅怀仁和容庭芳的进展已经如此神速,快到他都搞不懂的地步了吗?原来方才,余秋远尚未回来的时候,傅怀仁问起容庭芳姓名,容庭芳不欲多沾染麻烦,信口道:“你可以叫我闻人笑。” 随随便便就将闻人笑的名字给用了。 如今听傅怀仁这么一叫,容庭芳差点没有反应过来。他捞起一个茶壶,细细观赏着上头云雾高远的青山,待察觉肩上胖鸡拿爪子勾他,这才回过神,将茶壶放下说道:“暂时不需要,倘若有需要,自然会和傅老板提。” 傅怀仁点点头,很识趣:“那我先走了。” 傅怀仁一走,满室皆静,从方才起就当一只装饰品的胖鸡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个木架似乎本来就是搁鸟的,胖鸡一站正正好好,它的尾巴从上面荡下来,和那绿藤交缠在一处,又是红火又是翠绿,像墙上挂着的那幅丹朱出林图。群山青翠,丹朱拖着艳丽的尾巴,它飞过的地方,都是祥瑞普照,落下缤纷红火一片。 “没什么,他是商人,我和他谈了笔生意而已。” 胖鸡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容庭芳。容庭芳会是一个讨价还价的人?傅怀仁坐拥沧水,容庭芳身无分文,拿什么和人家谈条件,还好饭好水侍候着。怕不是温水煮青蛙,一口吞罢。 “不用你信。”容庭芳愉悦地走到廊边,拉开推门,迎面扑来山清水绿,泉声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灵动的水汽,他深深吸了一口,勾起嘴角。“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水上别情,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他们的家——什么时候是他们,竟然还有家?胖鸡刚心中一动,就见那个愉快的人愉快地回了头并且愉快地摸了摸那颗不夜明珠:“你说好不好?” ——他娘的。这个‘们’指的竟然是一颗珠子。 傅怀仁出鹤兰轩时,晏不晓背着柄剑正在外头等他。他们是一道来的,只是晏不晓没有进去。傅老板有很多房产,有些晏不晓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比如这个鹤兰轩,他也是头一回来。而每到一个新地方,晏不晓就会再感慨一下,他这个朋友是真的有钱。 晏不晓刚数完风吹下的第一百二十片竹叶,问道:“事情办完了?” 傅怀仁白了他一眼:“你是什么运气,出门就给我送来一个□□烦。” 这话说的晏不晓有些委屈。他不过是顺路带个人,谁知道容庭芳就赖在望春楼不走了。但人确实是他载来的,也是他引进门的,晏不晓无话可说。他默不吭声,傅怀仁瞧见了,也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把人招过来,揽上对方的肩。 “往后你只管走自己的道,别叫人坑了去了。” 晏不晓道:“那我赶他们走。” 傅怀仁摇摇头。 现在赶什么,容庭芳从踏进会场开始,便卯足了劲布了张网,先网了黑莲万佛,又网了白子鹤。他以为就此结束了,原来最后要网的是他。但若是这笔生意谈的好,谈的到位,傅怀仁倒没什么亏的。这天下间,能一眼就看穿他需要什么的人可不多。他广寻天下至灵物,为多少人寻到想要的东西,却偏偏找不到自己要的。 容庭芳既然说他能给,傅怀仁便信。 胆小怕事犹豫不决,就永远得不到心中所愿。 晏不晓是个简单的人,他出生时赤条条来,仅仅包了个襁褓。习剑是赤条条去,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大地大,只有清风过耳,明月入眼。天地君亲长在身外,父母兄弟一概不晓,世间多出来唯一的色彩就只有傅怀仁。 傅怀仁高兴,他也高兴。傅怀仁不高兴,他就想办法让他高兴。可是如今留着容庭芳,傅怀仁的表情却是又高兴又不高兴,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晏不晓犹豫道:“怀仁,我没你聪明,但你若有需要的,便告诉我。” “能做的我都做。” 傅怀仁看着晏不晓认真的模样,恍惚了一下,而后笑起来:“你只要将心思除了你的宝贝剑之外,匀给我一份就好了。” 匀一份?这太简单了。晏不晓握住傅怀仁的手:“怀仁一直在某心里。” 晏不晓和太华山那帮剑修不同,太华山的剑修,一颗心都像是浸在冰水之中泡了千八百年又冷又硬,稍微靠近一些就能冻出霜。但晏不晓同样是练剑的,手却又宽大又温暖,就算上头有些厚茧,亦叫傅怀仁心中很喜欢。 难得晏不晓说些动听的,傅怀仁一时心潮澎湃,反握住晏不晓的手:“我——” “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就听见晏不晓这么高高兴兴地说。 傅怀仁:“……” 他可能在病死之前,会先被气死。也可能在气死之前,先带着晏不晓一起死。 世人在晏不晓眼中,分为朋友,和路人。傅怀仁是他的朋友,容庭芳是路人。晏不晓以为这么说了后,傅怀仁总是会高兴的。可是该高兴的人没高兴,不该高兴的人却笑开了花。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傅怀仁扭头就走。 “怀仁?” 傅怀仁一颗心像是刚浸过热水又扔进冰窖的,一句‘朋友’堵了半天,方面无表情说:“你还欠我两万五千两白银没还。天凤羽和麒麟火没给。” 晏不晓一下有些傻眼。 “上次不是说不用还了吗?” “亲兄弟,明算账。” 妖界离那么远,哪里有天凤啊,荒谷倒是有麒麟,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晏不晓算了算如果他每年还两千两的话要还多久——好像很久。 晏不晓沉默了一下,提出一个中肯的建议:“亲兄弟明算账,那能不能打个折?” 鹤兰轩内,胖鸡还在套容庭芳的话:“你当真不说?” 容庭芳正在喝茶,他是龙,不喜欢烫,这茶按着他的喜好,不烫不冷刚刚好,又有股清香,呷一口余韵悠长。可惜有人不懂慢品,咄咄啄完自己那杯,就开始嘴不停蹄地骚扰他。容庭芳搁下杯盏:“告诉你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胖鸡警惕地捂住了自己的尾巴,“毛不能拔。” 容庭芳有点可惜:“这都被你发现了。” 余秋远心想,废话,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 既然被发现了,容庭芳不是个执拗的人,他道:“好吧。那我们换个主意。” 他撑着下巴说:“我要你许诺我一件事。” “你出了瓦行,便好好跟着我,听我的使唤。”说着他幽幽道,“这天下要我命的人多着,可惜他们没本事。但倘若我出了事,你的金丹可也就保不住了。” “……”胖鸡想了想,这个条件答不答应好像没区别。一根绳上的蚂蚱,本来它就要跟着容庭芳的。当下爽快答应了,“没问题。” 容庭芳神秘一笑:“可是你自己要答应我的,日后我再将条件告诉你。” 胖鸡呆滞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容庭芳慢条斯理道:“意思就是,你除了要当我的宠物,还额外许我一个承诺。”刚才他可没有说,叫胖鸡答应的事就是方才说的话。一码归一码,是胖鸡自己误会了要将这两个条件混为一谈,可怪不得他。 “……卑鄙小人。” “多谢夸奖。” 通常灵物化成人,是占了天地的光,所以余秋远很注重内外兼修。在蓬莱弟子们看来,魁首就是一个端方仁厚的君子,谦和有道,普济众生。但灵物是有妖性的,那是一种本能。余秋远觉得他压抑多年的本能,被容庭芳刺激地差不多了。 我要取走他的金丹,吸干他的精元,叫他变成人干。他阴暗地想。 ——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只单调的鸟,不是妖媚的狐狸。 容庭芳好心顺了顺它炸起的毛:“悠着点,你的小命在我手中,翅膀要留着替我跑腿,身上的毛还能裱一裱。别气成了鼓风鸡,再叫风吹走了。”他还要留着胖鸡去炫耀一番气死余秋远,倘若那个老家伙还没死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可惜我不是狐狸精,不可以—— 楼主:不你可以【暗示脸 第22章 蛟龙戏水 其实容庭芳和傅怀仁做的买卖很简单。一个想活,一个能让他活。傅怀仁的先天不足之症,在人类看来无药可解。但妖之所以为妖,灵之所以为灵,都有它生存的道理。人类历尽千辛万难要达到的目标——寿与天齐,是妖灵天生就有的优势。 容庭芳袖着手:“我告诉他他的病我能治。他信我,我便留下来了。” “你能治?”胖鸡在脑中搜罗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任何可行的办法。它也从来不知道,容庭芳会治病。“你怎么治。” 容庭芳漫不经心道:“抓一只凤凰来,剖个心放点血。能治百病。” 胖鸡:“……” 容庭芳看它一眼:“骗你的。”他笑道,“要真如此,凤凰早就被抓没了。何况如此简单的办法,难道傅怀仁就想不到吗?他一定已经将世间的办法试过多回了。” 胖鸡哎然一声:“生死由命,他何必要逆天改命?” “修道者,谁不是和天在争。我看这些人也未必快活地很。” 胖鸡没再说话。 蓬莱在日月崖收弟子时,也见过不少资质平平的孩子,过早成熟。天底下有灵根的弟子少之又少,大户人家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被修道门派选中,甚至狠了心用些障眼法,非得叫这些孩子开个灵窍。灵窍能开,强开,却折寿。但是与地位相比,或许就都成了牺牲品。 容庭芳没有说的是,他刚才的玩笑话,并没有半分虚假。只是就算有凤凰血,也不足以救下像傅怀仁这种先天不足的人。 炼狱谷的最底端,埋在焰火之下,有一种引绛草。它本来没有花,但用凤凰血浇灌后,就能开出花。这种花能治世间百病,何况区区不足之症。可惜引绛草生于火中,取之则化灰。你说,谁能够踏进炼火中,捧着它,温着它,将这草取到需要的人面前? 是以这种办法,也近乎于无。 但若是容庭芳恢复修为,想要延缓傅怀仁几年寿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沧海桑田,谁知道这几年间有什么变故,当然是先答应了眼前再算数。家仆已将赤金石送来,随后又默然退下,没有说半句话。来之前,傅怀仁交待过了,住在这里的客人,若无必要,千万不要与之交谈的好。 余秋远看着这些人如鱼而来,如鸟而出。说道:“看来傅老板很忌惮你。” 容庭芳笑了笑:“谁不忌惮我呢?” “闻人这个名字是你胡诌的?” 容庭芳把玩着一块紫金玉:“不然呢,告诉他我叫容庭芳,再告诉他,我只是和魔尊同名同姓,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信手就将那玉扔嘴里嚼了,看的胖鸡倒抽一口冷气。又踱步去挑别的天地灵材。“还是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这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因为闻人笑这个名字余秋远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能从容庭芳嘴里如此熟稔说出这个人,十分好奇罢了。 “与其说这些,我倒是觉得你的尾巴是不是又长了些。” 容庭芳走过去,用手拨了拨胖鸡的尾羽,被对方拿翅膀扇开了,十分稀罕似地护着。“你的毛烧焦了不会自己长啊,别碰,好不容易长了点的。” “我没有毛。”胖鸡越是稀罕,容庭芳就越想揪它。细而软,柔而韧,颜色还挺亮,若拔下来织在云锦里,想必十分值钱。这样的毛若是当被子盖,应当也不错。他倒是从来不知道,原来鸡除了能吃,长的也挺好看。 胖鸡被容庭芳闹得不行,呼啦一下飞起来,停在梁上。 再一停下,却发现容庭芳脱了衣服。 “……” 身形颀长,肌理分明,肩胛骨像是振翅的蝴蝶。但这并不是一只纤弱的蝴蝶,恐怕是一只霸王蝶。褪了一地的衣物中,容庭芳淡定自若地除去最后一件衣服,光着身子走到了外头。这里外头就是一汪泉眼,大约是依山建的,山灵有龙,很适合他。 “我要闭关修炼。”容庭芳叮嘱道,“你替我守着。” 角龙每进阶一层,额间云纹便繁复一层。之前他在水镜中看时,发现他额间云纹隐隐绰绰,似有变化之意,如此推断,大约快到蜕鳞之时。蜕去一层鳞,他的角就会更坚固一分,也意味着他较如今更为强壮。 之前被郝连凤追到湖中时,容庭芳发觉借灵水和灵石修炼事半功倍。是以他一见望春楼,一知道傅怀仁的身份,心中就有了打算。好东西自然能用则用,最有钱的地方,最厉害的剑修,最危险却奈之不何的人,天底下还有比傅家更安全的居所吗? 容庭芳打算借此地养伤,余秋远再欣喜不过。他巴不得容庭芳一天到晚在修炼,最好是闭关,这样他才能够趁机将容庭芳的金丹给取出来。 容庭芳坐进温水之中,温水像受惊一般避让开来,过得会便又小心翼翼靠近了去,亲昵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容庭芳本不想急功近利,但在见了厉家和余秋远的人偶后改了主意。 他一口气吞了五颗赤金石。 一颗就足以令普通修道者吸纳半月有余,容庭芳再不是人,他也有血有肉。强行扩充了自己的脉络,脸色都是爆红的,看的胖鸡一阵心颤,以为对方将要爆体而亡。没成想过了会便恢复如初,只是再怎么叫容庭芳都没有反应了。 “喂。” “容庭芳?” “闻人?” 胖鸡变着法地戳容庭芳,对方如一尊白玉石雕,除了脸上身上淌下的水珠尚且带着温意,一丝反应也无。试探无回音,胖鸡顿了顿,随后眼中浮现笑意。它振翅一挥,忽然变幻身形,短短的翅膀成了刚劲有力的健翅,短而略焦的尾羽色泽亮丽,宛若丝缎,是世上最艳的色彩。一声凤鸣,鹤兰轩的外围顿时被一层光笼罩,那光很短,乍然一下便没了。 只是,旁人再也瞧不见这山顶曾经有过一间庭院。 本想给贵客送饭的家仆在空荡荡的半山腰呆滞了半天,扔下食盒就朝傅怀仁冲了回去。 “老爷!房子没啦!” 那么大一栋房子,叫人连根给端啦! 龙身既已隐去,残留在外的鳞片便没了生气。 南海,远在渭水之端的蓬莱。金光顶上有个人正在扫地。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衣裳,面貌平平无奇,腰间悬了个香囊,正随着他扫地的动作一晃又一晃。 须臾一个身着云纹银丝靴的弟子走了出来,随后是一大片。看在闻人笑眼中,就像是倾泻而下的蚌壳。幽潭的底端有角龙所居住所,那里四处都覆着白沙贝壳。贝壳上的沙砾嵌在其中,在深水之中若遇到光亮,就细细碎碎的闪着,堪比天上星光。 流沙倾覆时,也是这样白花花一片而下的。 闻人笑撑着扫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 人群中走下来一个人,冠如白荷,是苏玄机。他的面上有着淡淡的忧愁。自从他执掌金光顶诸多事宜而不见余秋远,他脸上的愁色便不曾消退。 苏玄机很少下金光顶,他们要到哪里去? 大千世界每一处都叫闻人笑新奇,每件事也比幽潭有趣。哪怕是当个扫地弟子。 “你。” 闻人笑从深思中回过神,见人望来,指了指自己。“我?” 白绛雨袖着手:“是你。”他看着闻人笑腰间的香囊,“你这里装了什么?” “这是——”闻人笑摸上腰间香囊,本欲说出话来,却一卡顿。但他镇定自若,只从中取出一片蚌壳,递到白绛雨面前。“这是我上山前捡到的,聊以慰思乡之情。” 思乡之情,故人之谊—— 白绛雨本来是察觉有龙气,故有此一问。可再探究,却不再有此感觉。大约是他察觉错了。如今听闻人笑如此说,不晓得哪个字触动了他的心绪,便没再提。只说:“既已修道,便不入红尘俗世。你心里揣着顾虑,是入不了大道的。” 闻人笑道:“峰主说的是。” 却是苏玄机在那看过来:“还不走?” 白绛雨道:“就来。” 自与众人御器而去。 徒留闻人笑一个人柱着扫帚立在那里,在他的香囊中,有一片龙鳞贴着他的蚌壳,本是生机盎然。闻人笑待他们走远,方将它取出。阳光下,那片幽幽泛着蓝的鳞片像一片贴花。 干瘪如柴。 “……”自懂事起,这枚鳞片便一直在他身边,树祖说要他交给该交的人。闻人笑恪守承诺记至如今。不过他偶尔也会奇怪,角龙族中,没有人能将一枚鳞片遗留如此之久远而依然有如活物。闻人笑对于容庭芳的龙鳞在他手中如此温驯而如己物,亦是不明所以。 而今龙生鳞未绝,龙灭鳞亦裂——容庭芳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么? 困难倒没有,房子也没端。这不过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藏身术。既然容庭芳要修炼,余秋远自然要趁他的意,决不能叫任何人打扰才好。他施完术,便似耗尽了力气,跌落在水中,身上光鲜亮丽的羽毛沾了水,滚落下来。在赤金石的催化下,容庭芳身上金丹的气息越来越浓,余秋远近乎贪婪地吸纳着,调和自己的筋络五行。 日升月落,幕天席地,汪泉映星辰,鎏金照云彩。 天地寂静无声,就像是只有他们两个。最早的时候,天地相分,阴阳初诞,万物生灵,龙遨于水,凤翔于天。它们一个带来生机,一个带来光明,是世间的神。后来神多了,大地崩裂,逐渐起了战争,世界终于喧闹起来。 山中灵泉有眼,泉眼咕嘟作响,水中坐了一个人,漂了一只凤。细碎的金光从他们身边绕过。不知过了多久,余秋远先容庭芳一步,睁开了眼。他的意识还没清醒,身体却无比轻松。在他苏醒时,他的身形就起了变化。一点点拉长,逐渐有了手,有了脚。 随后是一个人。 诞生于世间时最初的模样,光溜溜来,没有半丝遮拦。 “……” 余秋远迷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水里站起来,哗啦带出一片水声。先是摸了摸脸,又捏了捏手指,确定自己变成人之后,欣喜若狂。然后第一眼就看向了容庭芳。 对方还无知无觉。 那些赤金石中的灵力尚未吸收完。容庭芳从沉下心那一刻起,神魂就缩成了光珠,沉在丹田之中,化作原本的形态,正在追逐那些灵力,将它们吞噬殆尽。 这是一条银龙。过多的灵力将银龙的表皮撑裂开来,像龟裂的甲壳,鳞片逐渐剥落。它的角也在蜕落,但是当它那点角将要蜕完时,容庭芳忽然受到了一阵阻力,就和当初在东极时受到的阻力一样。他皱起了眉头,角久久不蜕,能量压抑不发—— ——他年轻貌美,却不是完整之身。 容庭芳不是一条完整的龙。他身上缺了一根骨头。人虽然还活着,甚至成了年轻的人,骨头却没有再长回来。因而他吸收再多的灵力,也不会得以完善。倘缺口依旧,日积月累,修为倒退不算,怕终有一日仍还是翻心向魔——他不容许他的道体有违他的意志。 身外,池中水开始翻滚,容庭芳眉头微蹙,眼皮微动,似乎在极力忍耐。 这但一切,处于欣喜之中的余秋远并没有发现。 将要得回金丹的喜悦冲淡了他的警惕性。 余秋远弯下腰,他长长的头发就像是他原身时的凤尾,因为他的动作荡在容庭芳胸前。 无知无觉中,银龙只觉得有股吸力,想要将它玩耍的那颗珠子取走。天生不爱被抢东西的银龙一脸不悦,将珠子拨了回来。可那股力量仍在加大,拉扯之意终于弄痛了银龙。它嘶吼一声,凶相毕露,扑过去就拿爪子撕裂了那抹焰红的引线—— 余秋远正集中力量想将他的内丹引出,猝不及防被扯断了牵引,力道反噬,像块巨石砸中了他的心口。他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扶着容庭芳的双肩软跪在水中,噗通一声,溅了一身水。鲜血滴入水中,很快就融了开来。 该死的。 他皱着眉头,忍耐着这股不适,正欲再接再厉。蓦一抬头,对上容庭芳面无表情的脸。 “……” 容庭芳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看的余秋远一阵心颤。他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按在了水里。 这样那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了。 楼主‘请’大哥们给小天使们送祝福。 龙凤呈祥组:有我庇你,欧皇附体。 双剑合璧组:双剑在手,天下我有。 老夫少妻组最正常:祝姑娘们对影成双。 嗯……嗯??? 祝姑娘们节日快乐,早日逢知己,把酒话佳人,爱你们。顺便说个小秘密,刺激还是老年组最刺激。因为龙性凉,凤带火。嗯…… 第23章 万鹤山庄 容庭芳觉得身心一阵舒畅,阻滞他蜕角的那股力量终于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嚼到了肚子里没了动静。泉水中,他额心似有若无的本命鳞甲蓦然亮了一下,随后悄悄淡去。龙角尚未新生,云纹多了一层——缺口仍在,但他成年了。 傅怀仁又来看他本该立在这的房子。他那么大的房子,说没就没,说不可惜是不可能的。但要说信,自然也不信。这一天,傅怀仁撑着伞徐步上山,在半山腰等了很久,他看到一道金光罩撤去,本该在此地的庭院又露出檐角来。晏不晓咦了一声。傅怀仁道:“怎么?” 晏不晓摸着下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金光罩很熟悉。” 和蓬莱那个很像,只是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一个坚实一些,一个脆弱一些。 自从家仆来报说屋子被人连根端走了,傅怀仁就没有耽搁,急匆匆到了这里。晏不晓本来要走了,听说了这件事,果断延缓了行程,陪同一道来此。他二人一个是普通人,一个是剑修,在法术上瞧不出很多名堂。 傅怀仁凉凉道:“看来你果然载了尊大佛。” 晏不晓撇撇嘴,等傅怀仁进了庭院,这才跟进去。 他二人一进去,就顺着水声到了泉眼。 泉中心,一个人散了一头乌发,身上的衣衫草草披着,眉眼低垂,神情慵懒,看的人心里一跳。晏不晓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心纯粹如镜,丝毫不觉有不妥之处。只觉得这个人好看,就冲着他拼命看,看的傅怀仁都黑了脸。 傅怀仁咳了一声。 陷在沉思中的容庭芳终于回过神。他看了傅怀仁一眼,才动起身子,一步步往岸上走来。晏不晓只觉得连水声都莫名的动听。其实是因为容庭芳天性喜水,水天性也喜他。方才他在这汪水中完成了成人礼。故而这水便格外温柔起来。 傅怀仁先说的话。 “闻人公子没事吧?” “没事。”容庭芳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但是你看看我这只鸡。” 它好像比较有事。 傅怀仁这才发觉,容庭芳不是一个人上岸的,他手里还抓了只鸡。只是因为袖袍宽大,遮挡了些许,只留下湿透的尾巴荡在水里,远远瞧着不过像彩缎,哪里能想到是活物。 他接过眼睛紧闭不醒人事的胖鸡,疑惑道:“它怎么了?” 容庭芳也不知道,他穿好了衣服,将散开的头发挽起来,拿根带子系了。凑上前看了看,又拨了拨胖鸡的眼皮,很诚实地说:“我醒来,就见到它这样躺在池中。”他问,“会不会是水太热闷死了?”又猜测,“还是不小心落了水。” 鸡嘛,不会游泳的。 该不会溺水了吧。 傅怀仁没见过这种事,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又不是个大夫。犹犹豫豫道:“说不定。” 说着两个人就将视线挪向了晏不晓。 晏不晓:“……我习剑。”不修术。 容庭芳叹了口气:“要你何用。” 这话傅怀仁听的就不高兴了,马上就开始护犊子。 “闻人公子,我既然肯让你们住进来,就不计较你们在这里做了什么,但你可知道,这屋子消失了两个月,方才才出现。以后如果有这种事,还请提前知会一声。”傅怀仁道,“我这里的家仆不过是寻常普通人,见不得这种异样,吓出人命,怕是要损功德的。” 容庭芳听出了话中关键意思。 “这屋消失了两个月?” 可是他收到赤金石后,直接开始修炼,根本没有施下半点术。他将视线挪到胖鸡身上,心中沉思,莫非是这只肥鸡做的。也有可能。在他修炼之前,他是要它好好守着。会不会是因为它怕有外敌侵扰,故而拖着尚未痊愈的身躯,施下隐匿术。这才力竭睡去? 容庭芳越想越有可能。 如此一来,倒是对胖鸡改观不少。 虽然不过是半途之交,没想到它还算是义气。 他当然不知道,胖鸡这样都是拜他所赐。说来也是惨,怪余秋远自己,要在容庭芳紧要关头招惹他,弄到如今,不进反退,还什么变成人。余秋远要是知道变成人的结果就是被突然这样那样了一顿,肠子都悔青了。还人干呢,差点成了鸡干。 傅怀仁见容庭芳没事,房子也没事,而且目之所及,对方身上的气息似乎更精纯了一些。当下猜测容庭芳是借了庭院修行,抱拳道:“恭喜闻人公子,似乎大有所成。” 大有所成倒没有,只是小展身手。容庭芳握握拳,察觉其中力道,微微笑了笑,眼中波光闪烁,并没有反驳,只负手道:“这得多谢傅老板慷慨相助。” 傅怀仁暗示道:“那你我的交易——” “不急。”容庭芳道,“此症所需药石良多,待我一一寻来不迟。”这样说着,摊开手掌,手中赫然是一段枯木,形同柴干。他撒谎说,“这是我一蓬莱仙友自幽潭得来的灵龙角,比你那些犄龙角好。如今赠予你,研磨入药分三次服用,可保你两年身体无忧。” 晏不晓立马看向傅怀仁:“你生病了?” 傅怀仁淡定地接过容庭芳换下的一截旧角,信手收进怀里,一边说:“多谢。”一边转头告诉晏不晓,“我没事。就是吃点补品多活两年好陪你名扬天下呢。” 明显的两幅面孔。容大尊主很不屑,呵,男人。 ——根本不知道他才睡过一个男人。 一桩交易完成的双方都满意,但是胖鸡却一睡就睡了七天。这七天,容庭芳没有忘记固本培元。没有钱之前,赚钱很重要。有了钱以后,修炼就是第一要紧事。 每天的日常就在吃饭、修炼、看胖鸡醒没醒中度过。 等到了第八天,胖鸡身上的毛早就干透了却还没醒时,容庭芳终于等不了。 他找到了傅怀仁,将胖鸡托给他。 “我有事要先行一步,请你替我照顾它。” 傅怀仁蓦然被塞了一只鸡,一时有些震惊。他从来没养过动物,普通的也没有。它平时吃什么,有什么癖好,一概不知,万一养坏了可怎么是好? 傅怀仁还没想好拒绝的话,容庭芳却已要上那辆又豪华又低调的玄阴木金壁车了。 晏不晓背着他那柄又重又长的铁剑站在一旁,见他们僵持不下,突然想起来之前在集市上听到的消息。他提议道:“万鹤山庄擅驭灵,想必也精通治禽之术,不如去那里看看?” 晏不晓这么一说,傅怀仁顿时想到了一件事:“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们每年都会办灵禽大会。最近举宴邀请大洲各大门派一道参加。”怕容庭芳不知道,特地提醒,“就是先前在望春楼,许你一诺,说有事可去寻他的那个人。”江阳的万鹤山庄。 容庭芳本想拒绝,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改了主意。 晏不晓无意道:“而且这次听说还寻到了容庭芳的旧物,是一样兵器,准备在灵禽大会上给诸位一览。为护送这东西,蓬莱是一道来的。”说着他有些可惜,“为什么不是剑呢?” “……” 容庭芳问:“蓬莱会去,是苏玄机?” 傅怀仁道:“应该是吧。” 蓬莱自从失去余秋远,如失一主心骨。苏玄机手段虽尚可,可不足以服众,这回不止是世家需要借助蓬莱的力量争出头来,蓬莱也需要他们相助,好有个靠山。它可是就在渭水以内,和魔界一界相隔,如若没有靠山,兵来如山倒,是犯了大忌。 余秋远在的时候,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挑起整个蓬莱。他一不在,蓬莱竟然就要沦落到与世家俗世为伍,看来金光顶下那些峰主,也都是吃干饭的。但想想也是,蓬莱五峰一顶,谁又是真心服众的呢?大道之巅的位置,是个人都想坐一坐。 他的兵器—— 他寻常不用兵器,最常用的,是一根龙骨鞭。正因同为用鞭之人,容庭芳才会在偶遇萧胜时,多看他两眼。这世上能将鞭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不多,萧胜绝对算一个。 但是他的鞭子,又怎么落在白家?正如他的戒指一样——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容庭芳顺了顺胖鸡的毛,改了主意。 “也好。”他道,“那就去瞧一瞧。” 沧水有傅家经商,江阳有白家养鸟,岭南的萧厉两家不共戴天,洛水金家置身事外。傅怀仁是个纯粹的商人,萧白两家互为友邻,洛水离南海甚远,素不掺和,反而一路往北,要往太华山去。至于厉家,自瓦行生变,本以为靠着的大山忽然不见,在魔界尝不到好处,如今渐渐人心生变,不服厉姜,要和蓬莱去靠拢了。此次白家相邀,厉家竟然也派了人去参加。 可惜,那人半道上就叫厉姜杀了。 厉家视他如蛇蝎猛兽,也别怪他无情。 江阳离沧水不远,这种事情傅怀远本来不爱参与,邀请函都没送到他手里就给抛到了柴房,但晏不晓提出想去看看,他就也去了。容庭芳蹭了傅怀仁低调而又奢华的马车,暗暗打定主意要和这位傅老板把交情加的深一些。这是移动的钱庄啊。 一行人并一只鸡半途才决定出发,离开宴的日子没几天。紧赶慢赶在开宴前一天到了江阳,再晚一步,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中走进去蹭饭。 容庭芳到白家后的第一个印象就不太好。 ——满院都是飞着的毛。 世人眼中,灵羽翩飞,与人共舞,应当是神仙一般的场景,可事实上——容庭芳呸出一根细细的绒毛,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引路的家仆有些小尴尬。“季节性换毛,季节性换毛。” 兽类倒是有季节性换毛,怎么鸟也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沉思):有点爽,不知道为什么。 胖鸡:呸。 第24章 吃了口瓜 傅怀仁是大老板,大老板的身份就通行令,进谁家的门都不用通报,还能有最好的客房。家仆一边给他引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容庭芳:“这位是傅老板的朋友吗?” 傅怀仁笑道:“是我朋友,他的灵禽生病了,前来求药。顺便来长长见识。” 那家仆悄悄打量容庭芳,只见这个年轻人肤白发黑,眉宇娟丽,是个很好的相貌,就是瞧上去冷淡地很,不喜欢和人交流,进门到现在,不曾给过别人一个正眼。和这位朋友比起来,旁边总是背着那柄铁剑的晏不晓晏道长,倒是和善多了。 傅怀仁和那家仆一路闲聊,说的都是些容庭芳哧之以鼻的红尘俗事。他一路观察过去,见这里的鹤禽确是人鹤共处,亲昵者更有如一人。树上落几只,地上走几只,方才还有一只探着脑袋朝容庭芳那里看,颇具灵性。 晏不晓挺喜欢容庭芳的,他插不上傅怀仁那些世家子弟的事,见容庭芳目光中露出好奇,落后半步,悄声介绍说:”白家的驭禽术远近闻名,训练得好,灵禽等于半身,心心交印亦可交流。一只鹤一生也只认一个主人。” 容庭芳道:“万物皆有灵,既然这里的鹤如此灵性,难道就没有修炼成人的?” 这—— 晏不晓还没回答,走在前头的傅怀仁转过身闲叙:“听说从前有过。白家约摸是祖上刚驭鹤那会儿,人鹤共修,鹤修成鹤灵,似乎叫子童。”他问那个家仆,“是不是有这回事。” 家仆应了一声:“确也。”这事广有流传。 他一路在前头引着,一路眉飞色舞地介绍:“那叫子童的鹤灵与祖上交往甚是亲密,后来祖上百年,鹤灵啼血长鸣,引颈卧于祖上身侧,本该是一件吉祥的事,却反而见了血,叫人心中惴惴难安。修成鹤灵的鹤过于灵性,交往过密,白家祖上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就告诫后人,与鹤共修可,但不可令其修成人身。” 晏不晓不大明白:“为什么?修成人不好吗?那就能一起说话了。”他看了眼傅怀仁,很理所应当的认为,“像我能和怀仁一起同睡共食,谈天说地,就很开心。倘若他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鸟,便似乎是无趣了些。就算能心灵相通,亦不如人一般自由。” 晏道长不愧是晏道长,心思如剑柄,笔直通天地了。那家仆笑道:“岂敢将傅老板和禽类相提并论呢,傅老板是人,变不成鹤。鹤就是鹤,也不必修成人。倘若天地之间花草树木都能成人,天地岂非要乱了套?早年间妖魔共生时天下大乱,哪有如今太平。” 人在万物生灵中最为脆弱,一无法力需修,二寿短不如仙妖,但就是这样脆弱的人类,却最擅谋心算计,亦最为坚韧,反倒是在乱战之中熬到了最后。当年盛极一时的妖灵,反而成了人间不该提及的存在。盛极一时的角龙如此,奉为祥瑞的凤凰亦是如此,战败而退,又生不出血缘后代,不足者沦为他人坐骑。 晏不晓唔了一声,与傅怀仁絮絮说起来:“其实是各自为战,各有输赢罢了。” 那家仆却不以为然:“天道授命,命择其主。”眼下行的就是道理。 这些话放在人中间说倒无妨,放在一条龙面前说就不大友好。容庭芳颇有些恶劣地想,不好意思,我不但不是人,还让你们惧怕了这么许久。他向来不屑天道,冷笑一声:“虚伪之徒,不过是怕鹤修成灵对你们不利,不顺天意,扼住它们的灵根,还好意思标谤自己善良。” 偏见存异心,觉得自己身为人,就要比世间其他生物来得高贵。甚或要举起手中刀戟,借着异族必诛的名义,试图去驯服统领其他生灵。就好比白家养的鹤一样。 容庭芳这话说的十分不给面子,倘若是当着白家老家主的面这样说,恐怕眼下他就要被当成是挑衅的外敌轰出门外了,幸好他现在和傅怀仁在一起——免了白家无妄之灾。 那家仆低声道:“傅老板,你这位朋友,是哪里认识的?”嘴也太厉害了。 傅怀仁自如道:“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嘴当然厉害,白吃白住到现在。 倒是晏不晓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有这层道意啊。” ……傅怀仁不大希望晏不晓听容庭芳的歪道理。 这院中人来去甚多,他们一路走着。容庭芳不过一个拐眼,就瞟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脸虽然不认识,但身形十分熟悉,比如脑袋上那几根翅翎白毛。对方正握了把东西,大约在喂鹤。经过这人身边时,家仆叫了一声:“少爷。” 少爷?容庭芳脑子里转得很快,这么说,他就是那个江阳白鹤? 确实是白子鹤。 他直起身,点点头:“你将贵客先带入客房,我随后便来。” 目光交触之时,容庭芳察觉怀里的胖鸡似乎是动了一下,但再瞧去,依然睡得昏沉。约摸是错觉。不过,白子鹤既然是少爷,难道就是白家那个不知从哪抱回来的孩子。容庭芳从前无聊时,也听人讲大洲八卦,知道白式微膝下久无所出,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在早年就随人跑了。莫非白子鹤就是他女儿和别人所生么? 晏不晓上前两步,和家仆打听之前得来的消息。他来这里,最感兴趣的就是容庭芳的兵器。虽然不是剑有些可惜。但天许神兵,总会叫人想要一观的。 “你们果真寻到了容庭芳的兵器么?” 白家家仆便哦一声:“是有这一回事。”这可是重头戏,而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也同晏不晓一般为此而来。讲到这里,他又有些小骄傲,拍了记傅怀仁马屁,“多亏了在傅老板那里拍到的货,有镇魂钵镇船,我们才很顺利去了瓦行。” 其实不是‘他们’,白家人只去了一个,白式微,真正去的人多数是蓬莱。苏玄机下山就是为了这件事。交托白子鹤拍的货物也不只是镇魂钵,而是要鲛人泪,鲛人泪能涤清人身上的怨气。从瓦行那个地方回来,涤不干净怨气怎么活。 “既然能寻到容庭芳的——”晏不晓直呼其名,他觉得叫魔头有些难听。是非对错,昏沉黑白,又岂是仙与魔两个字能划清界限的。他有些好奇,“可有找到余真人的武器?他们确实已经身消魂陨了吗?” 余秋远的千机剑,岂非是更好认的。 “这并没有。或许余真人还活着呢。但魔头应当死了,不然又怎会连兵器也不要?” 容庭芳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要自然是因为不稀罕。他的兵器世上仅有,又岂是说丢就会丢,说捡就能捡,你当是个瓜呢。 “那可还有别的收获。” “焦土残垣,一无所获。”那家仆感慨了一声,“瓦行这种地方不挨天不靠地,怨气冲天,不过是上古仙人一时失手存下的祸患,本就不该存在。如今用来作为魔头的葬身之处,倒最为恰当,可惜了余真人以身相殉。” 但凡说起容庭芳,众人总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有无数话题。傅怀仁笑了笑没接话,那人却像是说上了瘾。大约这走道实在太长,长到他有无数的话要讲,兴致勃勃道:“傅老板,你可还知道一件事么?” 傅怀仁刚开口:“我——” 晏不晓直接道:“你实在不必故弄玄虚。这天下间难道有怀仁不知道的事?但是你只说事,究竟是什么事。不说清楚,怀仁怎么知道。”把他犊子护了个彻底。 “……” 傻剑修,没白对他好。对这种天然撩,傅老板有点小欣慰。 容庭芳拍拍晏不晓的肩,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说得好。” 傅怀仁横了他二人一眼,随后给了白家人一个面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那人本来还有些尴尬,但是傅怀仁卖他面子了,立刻便尾巴又翘了起来。 “自然是另外那些不上台面的事。” 不上台面? 他们打起架来,确实都在天上打,从来不上台面。晏不晓道:“这不是人尽皆知吗?” 人尽皆知? 那人震惊地连遮瞒也忘了。直言道:“连他们其实是私相授受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容庭芳:“……”不好意思,他没听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真相来得如此之快。 芳芳:卧槽? 【小天使们,有点羞涩地说容我入个V哈,明天更万字,以后日更的同时尽量多更。文我肯定不坑,然后努力把故事讲好,希望能多学习,让自己进步一点。最后就是愿意的话明天露个脸,有小心心,爱你们。】 第25章 公的母的 这位家仆满脸写着‘你看你们果然不知道还是我来说吧’这样的神情, 愉快地和傅老板分享他这次去蓬莱听说的小道消息。 此次去瓦行一事,是白式微主动邀请的蓬莱。那地方被劈在旮旯子里,十分难找, 不是每个人都和容庭芳余秋远一样天下逍遥任去处, 也没有第二个闻人笑会飞能游, 可闻人笑当然不会自己出来领路。结果瓦行是到了, 可那里除了灰烬什么都没有。 人肯定是没得了。轮到他们得到镇魂钵压船而行, 容庭芳他们早就已经蹲在鹤兰轩泡澡。瓦行这个地方,生者去后难归, 归来怨念冲天。郝连凤他们一直搜索的宝物, 便是想要能够化解在那里沾到的戾气的东西,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还碰上了容庭芳。后来金光顶传召, 说白子鹤已寻得此物, 这才急召郝连凤回蓬莱。 郝连凤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一直在找的人, 就在眼皮子底下溜了。 “我此回听说,余真人曾与那魔头说的话是又缠绵又悱恻。”那家仆说来,神情到位, 细节详尽,仿佛亲身在现场, 又似乎是听到了绝妙的秘密,不能公诸于众,叫人心痒难耐。他神秘道, “说不准以前打起架来也是逢场作戏。从前他们不是——” 话没吐完,却听一道冷硬的声音。 “你很闲么?” 那家仆顿时闻声哆嗦,弯腰躬背,略带了些讨好:“少爷。” ……那是白子鹤。 容庭芳收起指间的石子——再晚一秒,这位家仆的脑袋便要开花。 本来拍货这种事都是瞒着不报家门,但是镇魂钵被谁用了这种事稍微透点风声就能传得天下皆知,白家干脆借这剿魔之喜,换了个法子公告天下,镇魂钵在蓬莱手里,你们要是想要,就去找他们,和他们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免得白白替人遭罪。 白子鹤去了望春楼,也是他取回了镇魂钵,此次一功记他半分。回了白家后,老爷子在祠堂当着众人的面好好奖赏了他一番,下人尽数看在眼里,觉得少爷是接下来的家主没跑了,故而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而此时,白子鹤沿着九曲回廊的那一端走过来,山石斜枝,一根树枝勾住了他衣角。和之前所见一样,发冠上的翅翎飘啊摇的,一袭水色长衫,除了容貌较先前清冽,声音较之前冷淡,身形倒没一丝变化。但先前白子鹤是个还算热情的人,总不是如此淡漠的。容庭芳在傅怀仁身后,借着对方半个身子的遮掩,看了他半天——总觉得哪哪都不顺眼。 既然白子鹤过来了,那家仆很识相。“少爷,那我先下去了。” 傅怀仁和白子鹤也不是头一回见面,世家子弟总有一面之缘。 “白少爷。” 白子鹤这才褪去了寒霜,十分客气:“傅老板。”又和晏不晓招呼了一声,“晏道长。” 晏不晓还记着来万鹤山庄的主要目的,侧身一让,将容庭芳让出来。“白少爷,这位闻人兄弟的灵禽有些萎靡,不知能否拜托你们瞧一瞧,它到底生了什么病,亦或是哪里不对?” 白子鹤这才朝容庭芳看过来—— 视线相对那一瞬,容庭芳心头掠过一丝怪异。 他很奇怪。先前他在庭院中也见过白子鹤一面,那时都没有这种感觉,为何独独在此,却有一种份外——想撸袖子揍他的错觉? 容庭芳心里揣着狐疑,手上将昏沉着的胖鸡给递了过去。 白子鹤伸手接过,直接说:“是灵力耗损过多,故而陷入沉睡。” 容庭芳道:“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 “……”白子鹤很自如地拨拉了一下胖鸡的眼皮,调整姿势将它抱得更舒服一些,又将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是因灵力耗损过多,这才陷入沉睡之中。” 容庭芳:“……” 更狐疑了。 傅怀仁便问容庭芳:“你们做了什么?” 容庭芳道:“没什么。”他们不过是在鹤兰轩里休养了两月,他虽然意识全无,但是灵禽天生会修行,若无外敌损伤,怎么会灵力不增反减。容庭芳看向胖鸡,略有沉吟,“按说它的修为应当更精尽才是,我修行的时候替它疗了不少伤。”他说的理所当然,“要不是费心为它,我早就出关了。” 傅怀仁哪里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只以为容庭芳说的是真的。但见白子鹤,又觉得对方脸色奇差,尤其是在听了容庭芳的话之后。他顿了顿,心想,怎么,白子鹤难道与他有过节,还是说,这只灵禽本来就是白家的东西,被闻人抢了去? 如果容庭芳抢,傅怀仁一点也不稀奇。 白子鹤似乎是忍耐住了好大的脾气,淡淡道:“那它可真是有福。” 这还用说。容庭芳一哂,养了这么久没将它架在架子上烤了,他就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仁慈和有耐心。既然是灵力耗损过多引起的昏睡,倒也没性命之忧。 容庭芳问:“有什么办法能令它快速苏醒吗?” 白子鹤道:“你很急?” 容庭芳说:“不急。” 白子鹤便点点头:“那先交给我吧。这里羽禽众多,灵力相通,对它有些许帮助。” 容庭芳欣然应允,又多嘴问了一句。 “那就请白少爷再替我看一眼……” “它是公的母的。” 白子鹤:“……你问这个做什么。” 容庭芳道:“你们这里的仙鹤,换季时还要换毛。不知到了季节是否还会配偶。”不知道公的母的,以后怎么给胖鸡找个种配偶。如果这只鸡果真稀奇,容庭芳倒希望它是只母的,多下点蛋,孵一些漂亮的禽类出来。 如果白子鹤的心情是一柄剑,容庭芳眼下已经被捅了无数回。 可惜他的心不是一柄剑,说的话也伤不了人,尤其是脸皮厚的人。 “这个等它醒后,你自己问它。”白子鹤带着傅怀仁他们去客房,刚过一个拐角,迎面就来了一个下人。他便喊住那人,说道,“你带傅老板他们去休息。” 傅怀仁还没说话,容庭芳已经先开口了。他虽然之前对和别人交流没兴趣,但出乎意料的,对于和这个白子鹤,很有谈话的兴致。能让他从头都看不顺眼到尾的人,也是不多。 “白少爷不带我们去吗?” “我要替你的灵禽梳理灵脉。”白子鹤略略歪头,脑袋上那几根毛就飘啊飘的,看在容庭芳眼里,莫名的像自家胖鸡屁股上那几根毛。“闻人公子不愿意让它早些好么?” “晚些也无所谓。”容庭芳负着手,“它挺聒噪的。” 晏不晓莫名觉得白子鹤脸色比之前的差更差了一点。难道是因为他也去了瓦行,受了怨气侵蚀,所以身体没有康复?可是家仆不是说白子鹤没去么。 白子鹤僵着一张脸:“公子真会说笑。” 言毕转身便离开了。走的步伐之急之重,看样子气得不轻。 他走之后,傅怀仁问容庭芳:“你得罪过他?” 容庭芳道:“打算得罪过。”就是没成。那回他本来叫胖鸡偷偷把白家拍到的货再运回来,只可惜胖鸡飞的没有晏不晓快。自然这种计谋是藏在心里,又不会公之于众,白子鹤不可能知道这个事。那么他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晏不晓猜测:“会不会是因为,白家都是爱惜羽毛的人,见到闻人公子的灵禽如此模样,以为是照顾不周所致,故而迁怒到主人身上?” 谁知道。 容庭芳想,可能养鸟的人都有点毛病。 这边下人总算将他三人引进了一间小庭院,环境优雅,还有流水。容庭芳喜欢这个水。水气滋生,对蕴养他的身体有好处。 “家仆会将吃食端来,请三位稍事休息。” 虽然大宴是明天,可是有头有脸该来的重要宾客,都已经住到了白家。作为家主,宴请一下宾客也无不可。所以与其说明天宴请四方,不如说今晚便开始了。傅怀仁是个普通人,身体不大好的普通人,他赶了这么久的路,已经有些疲倦,和晏不晓交待了两声就进屋去了。 容庭芳见晏不晓望过去的目光有些担心,冷不丁道:“担心吗?” 晏不晓眼神清澈:“闻人公子,怀仁只是个商人,他不修道中人,你不要欺负他。” 哦?容庭芳一下来了兴致,这都能瞧出来了?他以为晏不晓说话又软,脾气又好,性子也算纯真无暇,当真是不谙世事,倒是小瞧了这位剑痴。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欺负我?傅老板的手段,晏道长不晓得么?” 晏不晓道:“怀仁不害人。他只是在保护自己。” 不害人—— 这话说的是真天真了,傅怀仁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吸纳的那些用来续命的灵力是从何而来的,容庭芳虽然不是特别清楚,却也知道,手段必然不大光明。他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不会修道,可手上有无沾染人命又从何而知。 但容庭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加以反驳。他取出那个紫金木盒,将其中那根羽毛拈起来,递给晏不晓。“这是东极友人所赠,据说夜间能发出光来。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想必也很是珍贵,不一定比白少爷给出的天凤羽差。你们帮我许多,这便送给你。” 晏不晓接过羽毛,但觉其色泽亮丽,根骨莹亮,不是凡间俗物,一时也有些惊叹挪不开眼。“那这岂不是十分珍贵?我要问下怀仁,看是否过于贵重。” “哎。”容庭芳拉住他,“你修心剑的人,执着于礼俗,恐不入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自己藏好,不要告诉傅老板。待他日给他一个惊喜不好么?” 他说的这么不随大礼了,晏不晓一听也是,便自如收下。“那我代怀仁谢过。” 容庭芳笑笑:“不必客气。” 晏不晓见他笑,看得久了一些,终于忍不住说:“你还是该多笑笑。笑起来很好看。” 这话一点错也没有,可容庭芳却收起笑,淡淡道:“晏道长还是去照顾傅老板吧。”说着便往有后院有水的那间屋子去了,瞧着似乎一下就失去了兴致。 晏不晓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为什么容庭芳立马就翻了脸。他想了想,可能是他不会说话吧。因为傅怀仁有时候也会和他翻脸,莫名其妙的就叫人搞不清楚。方才见傅怀仁唇色淡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的厉害。 晏不晓心性通透,虽然不会说话,但还真猜对了。 容庭芳不高兴。 方才晏不晓叫他多笑笑,夸他笑来好看。容庭芳莫名其妙就想起来,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和他说的。在伏龙谷时,他们为了抢那株肉灵芝,余秋远与他各持一半,谁也不肯多撒手,忽然余秋远就冲他一笑,说:“你看你,板着个脸,应当多笑一笑。笑起来才好看。” 容庭芳当时一愣,立马就回了一句:“你有病啊!” 一鞭下去,肉灵芝成了两半,谁也没占到一分便宜。 多么久以前的事了,根本不值得容庭芳去记。可是今天晏不晓这么一说,他突然就从陈年旧事中挑挑捡捡将这事想了起来,还是乍然就冲开记忆枷锁,容不得他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芳芳:guna。 第26章 月上梢头 容庭芳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就着水仰躺在那里平心静气。余秋远的死对他的影响,没有想象中的浅。他本来以为,余秋远死了他应当会很高兴。他确实高兴, 先开始时简直扬眉吐气, 但是扬眉吐气完, 待到如今, 莫名觉得少了点什么。先前家仆的断言妄语不自觉在脑中转起来。 温凉的水渐渐平复了他身上的燥气, 一根仙鹤的羽毛落入水中,在波动中轻轻打着旋, 随着水流漂到容庭芳身边。容庭芳指间触碰到后, 将它抓了起来,握在掌心顺了一遍。水珠从毛鳞上滚落下来,油光水滑, 根本不沾水—— 容庭芳突然就想起一件事。 羽禽的毛很难湿。 那白子鹤—— 白子鹤过来的时候, 有水珠顺着他的衣裳滚下,滚落之后, 袖口光洁如新。容庭芳想到这一点,一下子就翻身坐了起来,带起哗啦一片水声。等晏不晓听到动静走出门, 他早就从后墙一跃翻了出去。 三五步之间,他身上衣服便已蒸干, 头发自动挽起,入乡随俗,插了根翅翎。可惜这边的翅翎颜色太素, 容庭芳倒是有点眼馋胖鸡身上那些毛。本来胖鸡身上的毛色已十分鲜亮,但大约是最近这阵沉睡的缘故,黯淡许多,一时还有点可惜。 快到饭点,白家的仆人正穿梭在各个小院,那里住的都是贵宾,还有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来的外戚。容庭芳一身雪色外衫,发间簪了白家特有的翅翎,眉狷眼丽,昂胸阔步走在那里,别人还当是哪个血脉延传过来的少爷。他随便揪了个人问:“白少爷住哪里?” 家仆答道:“少爷出去了。” 出去了? 容庭芳又问:“一个人?” 那人想了想:“似乎抱了只鸟?” 容庭芳一下子就听明白过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话一出口,见家仆身子瑟瑟,不敢抬头相看,这才反映过来,自己未免有些凶神恶煞。但他凶习惯了,要他如胖鸡所愿一般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画中美人,实在难于上青天——青天有什么难上的。 “我是说——”容庭芳略放软了些语调,尽量和蔼可亲,“少爷往哪个方向去了,晚餐时间快到了,我正要去叫他。要是来得慢,怕是家主老爷要怪罪。” 那人这才道:“少爷没有说,但看方向是后山。小少爷可以往后头找找。”说罢迅速看了容庭芳一眼,低下头暗暗道,这位少爷除了语气比较凶之外,长得可真好看。 “行,你去吧。”容庭芳当自己真是这里的少爷,随意说了后,想起一事,特地嘱咐,“我找白少爷的事,你可不要和人提起。免得别人说他爱玩,给他惹出是非。” “是。” 后山,后山能有什么。白家依山而建,后山不过是树,难道里头还有奇珍异宝吗?那个白子鹤给人的感觉如此不同,会不会是像傅怀仁说的,鹤灵修成人身,替了他主子?要果真如此,胖鸡交给他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容庭芳倒不是担心胖鸡,只是,他的东西,就算是烤了吃了,也不能随便叫人算计了。何况是被一只鸟算计。 容庭芳一路过去,未见白子鹤身影,倒是忽然察觉有人来。他心下一动,随便找了棵树藏了起来。待把树叶一拨拉,正好见到两个人走过,其中一个还十分眼熟。容庭芳略眯起眼,这身法,腰间还别了个鞭子,这不是萧胜么? 另一个——另一个傲得跟只公鸡一样,不就是郝连凤。 他们刚到江阳,一路被引进客房,倒是忘记一件事。蓬莱若要来,此刻也该来了。 萧胜走在这林中,腰间别了根鞭子。转头问道:“龙骨鞭在这里?” 郝连凤道:“我路过时是这么听说的。” 萧胜略一沉吟:“那白家放在匣中的莫非是假的么?” “谁知道呢。”郝连凤笑道,“倘若取回那魔头的武器,你我可算立一大功。” 待这二人走远,容庭芳这才长出一口气。幸好他在来白家前,在鹤兰轩的修为又精进一些,不然还真怕瞒不过这两个火眼金睛。大约是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比较分神,故而也没在意这周围会有些谁。这个时间,没人会来后山。 他将方才听到的消息盘了一下,萧胜是萧家的人,郝连凤是蓬莱的人,他们是一伙儿的。龙骨鞭在白家,但他们要偷偷取回去。那白家和蓬莱就不是一路的。容庭芳想明白这层关系,勾起嘴角。有意思,没有什么比看敌人内讧更有意思的了。 龙骨鞭在这里,难道白子鹤也是冲着龙骨鞭来的? 容庭芳正要跟上去,忽然被人捂住了嘴。他心头一凛,反手之间冰棱刺乍现,毫不留情地朝后面人刺去。那人显然十分清楚他的路数,提前作了准备,空身一躲,而后道:“是我。” 是人都没用。 容庭芳扭过身,伸手要冲着偷袭的人箍去,柔和的暮色透过树叶,洒在那人身上。分明是白色的衣服,瞧着像是镀了红。分明是白色的翅翎,却莫名艳丽起来。斑驳的光影落在脸上,就像一颗痣,扬眉吐气地跳。 “……”容庭芳一怔,恍惚之间,他竟然以为看到了余秋远。 那种不成熟的想法很快被他自己给毙了。 容庭芳冷静地拉开了距离:“白子鹤?” 白子鹤松开手,蹲那没动。“你总算不瞎了。” “……” 他上树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这里有人。白子鹤就在他身边,他竟然没有发觉?简直是可怕到极致。容庭芳按捺下动手的本能,只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一边这样问,一边心里在想,好啊,上天果然厚待他,他要找的人,活生生送到眼前,倒不用他再花费心神。 白子鹤反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找你啊。” 容庭芳答得很快,有点出乎白子鹤的意料。他仿佛听到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答案,不禁将容庭芳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容庭芳和白子鹤什么关系,需要他亲自动身找人?但目光触及容庭芳此刻如同白家人一样的打扮,心中了然。“你骗了人出来的。” 容庭芳一乐,这虽然是个很好猜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听白子鹤这样说出来,他莫名就觉得心头挺愉快的,似乎很久没有人这样与他说话了。“我若不骗人,又怎么会知道白家三少爷,偷偷摸摸要拿魔头的武器呢?”他将白子鹤打量一遍,“这么急着做家主?” 白子鹤暗中白了他一眼。他转过身,将背后的包袱给容庭芳看。 “我是为了替你的鸟治病。” 治病? 这里荒郊野外,你找个狐狸给它治病呢。 见容庭芳不信,白子鹤无奈道:“你以为,为什么白家要比别人更擅长驭灵术。” 除了祖上传授功法之外,更因为这里地处灵窍。灵窍分很多种,像妖界之所以多妖,因为那里的灵气不但充裕,更适合生灵,而非人。他刚到这里时就发觉,此地窍口凶猛,所以才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白家驭灵术名不虚传。”‘白子鹤’暗暗想,幸好他是羽禽中最尊贵的生灵,才不至于在白子鹤试图与他进行心灵互通时,被对方得逞。白子鹤看了眼容庭芳,这人一定不知道,自他一踏进白家,便有人盯上他,想要借机取胖鸡而代之。好当一个暗报呢。 傅怀仁身边的晏不晓剑术高超,难有敌手,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那只能把目标放在傅老板带着的这位‘弱不禁风’的朋友身上,天赐良机的是,这位朋友竟然还带了一只羽禽。这是多好的机会。然而机会是好,可惜撞上了羽禽他祖宗。 容庭芳本来越看白子鹤越不顺眼,但和他说起话来,又觉得很动听。一个禽的老祖宗和一个兽的老祖宗蹲在树上窃窃私语。 白子鹤道:“本来要将它放在这里,可是这里有人捷足先登,不安全。” 容庭芳眉一挑:“蓬莱的人也不安全?不是仙风道骨天下为善?” 这个人就非得在这种事情上挑他的刺,一定要驳他一句才高兴。‘白子鹤’有时也挺无奈的,他觉得容庭芳这么大年纪是活到了狗身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凉凉道:“你要是愿意让它葬身兽腹,我是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鸟。” 兽腹什么的,他心里哼了一声,对某个兽腹耿耿于怀。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盯—— 某人:咳。 第27章 歪打正着 “那现在怎么办?” 胖鸡不能留下来, 难道就要白子鹤一直背着。总觉得两个人背一只鸡很奇怪。 容庭芳刚想叫白子鹤带着胖鸡先回白家,就听山里轰隆一声震天响,树干摇动, 他二人一时不察, 被震下树来。容庭芳还好, 下落之时借了力, 轻轻松松避了开来。这一落地, 便正好瞧见白子鹤一脸紧张地护着怀里那只鸡,生怕它被砸掉半根毛。 “……” 容庭芳陷入了沉默。 这个人, 该不会有恋鸡癖吧。 远处的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来。这个动静如此之大, 不消半刻钟,白家那里的人不论多少也会前来一观究竟了。容庭芳干脆趁着人还没来,先要往那动静中心去看一看。可他现在还不能飞, 郝连凤的紫金葫芦又被他收了回去, 如今就只能靠脚走。他尚未动脚,手却被人拉住了, 温温凉凉,是人的体温。 从来没有人敢碰容庭芳,包括是余秋远。当日余秋远飞身而至一把抱住他, 那个身体相撞的触感都令容庭芳浑身一震,何况是如今被人拉着手? 可是白子鹤一点也没有冒犯了别人的神情, 反而是极其自然地把他一把揽过:“你用走的太慢了。”说罢飞身而起。白家人身姿轻,如果他不是真的有血有肉是个人,容庭芳一瞬间都要以为他是只鹤。可若说鹤又不像, 鹤轻盈却不庄重。艳红的云彩为白子鹤镀了金红,像是那个抱着千机剑站在天地的罅隙朝他回头看来的人。 “……” 容庭芳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毛病,他竟然觉得一只鸟都像余秋远。 白子鹤没管许多,他向来公事公办,走起来慢的路,飞起来到底是快。不过多时他们就来到了最开始发出爆响的那个地方。底下金光大盛,自高处往下望,两个人倒在地上神魂不知,容庭芳与白子鹤落到地上,靠近一看,果然是郝连凤和萧胜。 中间有个金色的东西明明暗暗地发着光,容庭芳没有管地上那两个人,他靠近那个金光罩。这是一个繁复的阵法,上面的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但他能看懂上面的东西。那是一截骨头,支离破碎,但依稀能辨认是龙骨。 光影照在容庭芳的脸上,明明灭灭。白子鹤走上前来,也看到了这截骨鞭。 “是假的?”白子鹤只看了一眼,他记得容庭芳的骨鞭不长这样。 容庭芳的半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之中,不,他在心里说,这是真的。 只是,这不是龙骨鞭。 “有人去了炼狱谷。”容庭芳淡淡道,“这确实是块龙骨。” 白子鹤大吃一惊,那这是真的龙骨?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谁的。“炼狱谷是地狱,那里寸草不生,为什么会有龙骨。”有就算了,到底是谁大费周章,特地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就为了做个假相? 他不禁喃喃道:“那他们果真去了瓦行吗?” 容庭芳耳尖:“你说什么?” 白子鹤闭紧嘴:“没什么。”他看向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这个阵法反噬之力十分强大,怪不得他们会被击倒在地。”远处已有风声传来,估计是听到动静的人赶来了。 “我们得快走,不然难以交待。” 他这样说着,一回头却见容庭芳伸手朝金光罩伸去。白子鹤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容庭芳被制住了手,冷着脸将白子鹤推开:“让开。” “不行。”白子鹤抱着容庭芳的手不放,“郝连凤的修为和白绛雨相差无几,连他都反抗不能的阵法封印,你以为凭现在的你能突破吗?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若退一步,说不定还有机会,要是就此被反击在地上,他们将你绑起来,你可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白子鹤说的一点也不错。 容庭芳伸出的半截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而剑鸣破空声愈发近,天幕虽降,天边却泛起了白光。那不是白光,是剑光,夹杂着鹤唳之声。 别说容庭芳,连此刻的白子鹤都不能打破这层壁障。他倒没想过趁此机会揭露容庭芳的真身,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功亏一溃,在这里就败了。 就在此要紧关头,白子鹤已经想着要不要把容庭芳打晕抗走,容庭芳忽然收回手,一把揽过白子鹤,两人就地一滚隐到了草丛深处。就在他们离开没多久,白家人已经赶了过来。 同行的还有苏玄机。 容庭芳和白子鹤躲在草丛之中,白子鹤的隐匿术藏个鹤兰轩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只需要藏住他们两个,完全没有问题。容庭芳到底没有意气用事,白子鹤说的不错,倘若他一击没有得手,迎接他的可就是众人的盘问。 这不可能是真的龙骨鞭。妖灵一类,武器通常是身上某个部位幻化而来,容庭芳的龙骨鞭,是他龙尾的化身。而今他龙尾尚在,不曾叫人砍断,又怎么会把龙骨鞭落在他人手中呢?从一开始,容庭芳就知道白家在撒谎,他们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武器。 可是——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龙骨鞭,却取回了龙骨。 那是容庭芳已经扔在炼狱谷很久的东西。 人如果只有一魄,性情会不稳定,若心有缺失,忘性也会变大。天灵也是如此,不完整的龙身,在修炼之时,更易浸透黑色的骨血。他放弃了天生骄龙的身份,断去自身一骨,以缺憾之身,广纳魔气,才在极快的时间内修成了魔体。 代价他付得够。那截龙骨,容庭芳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但是再见到之时,当日不吝于剜心的痛楚浮上心头,才叫他永世不得忘却。 面无表情中,容庭芳攥紧了手。好,好极了,他正在想即便是重新回到修成魔体之前的身躯,那截缺失的龙骨却不曾完好。你们倒好,不叫他自己往炼狱谷走一遭,也替他将龙骨送了回来,可惜——只有一半。 容庭芳取的那截龙骨,在龙尾第六根,一生二,是两根。他将一半扔在了沸血池,另一半,则放在了炼狱谷的炙炎洞。看来,被捞上来的不是沸血池的那一根。 容庭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觉身边人一颤。白子鹤脸色难言,眼睛紧紧盯着在金光罩前的人,眼神闪烁。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金光罩前站了两个人。一个一身白,长着白胡子,脑袋上的翅翎是最大最长的。容庭芳想,这应该是白家家主。 另一个,则是素衣银冠,模样年轻俊俏。 估计是苏玄机。 “……” 晏不晓说的不错,蓬莱果然来了。不但来了郝连凤,还来了苏玄机——金光顶的二把手。不,现在应该叫一把手了。看来,他的这截骨头远比他本人还要有吸引力。 白式微是白家现任家主,按辈份,萧胜见他,应当也叫一声爷爷。至于郝连凤,与白家并无任何亲属关系,最多一声前辈到顶了。可要郝连凤叫人前辈,他是不愿意的。在他看来,白式微的胡子就算长到天际,也不过是个毛头孩子,担不起他一拜。 苏玄机和白式微显然是听到动静后赶了过来。白式微先到,见是龙骨无恙,他微微松了口气。随后看着地上的人,对着苏玄机略有些不满。“苏真人,你座下弟子似乎不大乖巧。” 苏玄机心里皱了眉头,但是护犊子是蓬莱上上下下的后天习性。闻声道:“白前辈在瓦行受我蓬莱弟子出手援助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他深深望过去,反问一声,“当日风大雨急,尚知好处。如今风平浪静,便嫌我等多事?”过河拆的桥未免快了点。 白式微一时被呛地有些无话可说。他清了清嗓子,掩饰了自己的不悦。 可苏玄机半个字也不曾说错。 想当日,无尽海海浪翻腾,索性有镇魂钵在,船身稳如泰山。白式微先下了船,他冲手下示意了一下,底下的人便领会了他的意思,早早散开,搜刮地皮一般往前侦查而去。白式微回过身,苏玄机站在船头,衣角在风中翻卷着。 他头一回来瓦行,若非因为余秋远,也许他这辈子也不会来。这里幽深黑暗,像吞尽了一切生机活物,余下的只有寂寥。苏玄机真不希望这里是余秋远最后的归属。 自感伤中收回心神,苏玄机迈下船,踏在这片土地上。土地柔软,一脚下去是一层细软的灰烬。裸岩上面是焦黑的痕迹,显然有大火灼烧过。很快有人回禀:“老爷,在灰烬中发现了这个。”说着恭敬地双手往前送去。 那是一块白色的布料,上面的纹路浸足了水汽,断口不平,不是剑气所割,反而像是人为撕下。苏玄机伸手接过。白式微神情略带了些紧张:“余真人的?” 不是。苏玄机摇头。“蓬莱不着这种衣料。”虽然只是一小片,可布料矜贵,比鲛人所织锦缎还要紧密。这种料子刀剑难以割裂,能撕裂它的人,力气倒不小。 白式微紧跟着道:“这么说来,是那魔头的?”如果是生前所撕,后来的大火又怎么会没将这布料烧尽。他略一琢磨,“他到底死没死。” 没死吗?难道他一个人跑了?那师兄呢?苏玄机总觉得有些事像被遗漏了一样,明明应该在心中很好想起,但每每捉摸到一丝尾巴,就像游鱼一般钻入更深入,难以想起。苏玄机忽略掉那种怪异的感觉,攥紧那块袖布。“再找找吧。”就算是一衣半角。 “嗯。”白式微转头就吩咐,“把瓦行的鬼族给我掘出来。” “这,掘不出呢?” “烧啊。”白式微眉心微皱,“怎么,魔界的败将,竟叫你们怕了?这天下之间,唯有人是正道。旁门邪物——”白式微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当老夫替容庭芳料理叛逆,善个后。” 苏玄机本要拦住他:“如此行事可谓不公。” “苏真人。”白式微惊讶道,“你且好好想想,余真人可能就是死在它们手里的。区区鬼族,连魔界都遗弃的残兵败将,也值当你这个仙长为此求情么?” 苏玄机犹豫了一下。 然后就没能拦住白式微。 瓦行剩余的那些鬼族,大约半只也没能留。 眼下,白式微忙着看他的龙骨是否无恙,苏玄机低声嘱咐旁边的人。“把郝连弄醒。” “是。” 他旁边跟着的就是符云生,此刻闻令,蹲下身去——郝连凤昏迷之中觉得脸上仿佛下了雨,背后寒毛一竖。刚一睁眼,就对上了符云生哭巴巴的面孔。 “……” “云生。”他道,“我还没死。但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离死不远了。” 一个声音传来:“你离死还远,离活罪很近。” 身下还是泥土之地,苏玄机负手站在他身前,周围都是人举着火把。郝连凤眨眨眼:“苏真人。”他坐起来,推开符云生要扶他的手,“苏真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式微在一旁声如洪钟:“蓬莱试图窃我龙骨,又是什么意思?” 蹲在别处的白子鹤顿时不屑地哧了一声,别说龙骨不是他的,就算是谁得到归谁,那也是蓬莱弟子千辛万苦得来的。他才不相信,凭白家能有这个能力独自前往炼狱谷取得龙骨。他就算不在金光顶,也知道这事说来都是蓬莱出的力,叫别人邀了功。 郝连凤失笑:“白老家主,嘴皮子一磕一碰,说话要负责的。你见着我拿了?我与萧胜兄弟才是受难者。若非我们赶到及时,眼下龙骨在谁手里还真不好说。” 苏玄机自然不愿当面落弟子面子,听到这事有转机,说道:“你起来,慢慢说。” 胡说八道是郝连凤的本事。他趁着起身的功夫,脑中迅速转着念头,张口就来:“我们听到动静时,一个人正打算取龙骨,萧胜与他交了手,可是这金光罩的反噬之力太强,好坏不分,将我们几个都击倒在地。不信可以问萧胜。” 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除了说有人要取龙骨是假的外,别的都是真的。萧胜会答应和郝连凤来,也是年轻人的心思作祟,总想着要往好奇的地方走,先看上一眼真假。何况他本来就是使鞭子的,爱鞭成痴。哪里能想到白家的符这么厉害。见众人焦点都给了他,一时懵逼,踌躇道:“是,是啊。” 白式微道:“那你说说看,贼人是什么模样。” 凭空捏造个人出来,这哪里得行。白式微就是想叫郝连凤和萧胜难堪,他更希望将此事推在萧家头上。厉家虽然是众矢之的,但其余几家也不过是同林鸟说散就散。谁不愿意踩对方一脚。郝连凤心想,好你个老头子,在这里阴我们,偏不叫你得逞。当下道:“他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眉目狷丽,长得人模鬼样。”说着看向萧胜,“你说呢?” 萧胜想了想,脑中莫名对上一个人。 “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嘲讽。” “不笑时很冷淡。” “一开口能气死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溜,郝连凤心里还在惊讶,原来他和萧胜的默契竟然如此之高。话到最后,在场已没人不信了。没有谁是具体到两人描述起来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非真的有这个人,并且他们都见过。 白式微已信了大半,而其他人都信了。 至于白子鹤。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容庭芳。 这说的好像就是他诶。 作者有话要说:萧胜:你说的这个人,他手里有鸟吗? 郝连凤:…… 第28章 抓个正着 也不知道该说容庭芳运气差, 还是郝连凤运气好,偏偏就挑了个和他一样见过同一个人的萧胜。更偏偏容庭芳还就在边上不远草丛里。等白式微在那思索这人会是谁,吩咐下去速速查探, 搜寻贼人踪迹时, 萧胜悄摸摸到了郝连凤身边。 “郝连凤, 有你的, 莫非你也懂白家的心灵相通术?”要不怎么一说一个准。 “嘘。” 郝连凤警告了一下, 往旁边一看,符云生正好奇地朝他们那里张望。他本能地冲对方笑了笑, 这才掸着身上的泥土, 低声说:“万鹤山庄的东西我可不懂,不过是凑巧罢了。怎么,莫非你见过那个人?” 萧胜道:“哪个?” 郝连凤反问道:“你本来说哪个。” 萧胜恍然大悟:“那个啊。” 郝连凤皱着眉头:“那个?” 萧胜本来想说他是受命在追找厉姜的路上见到的容庭芳, 话到嘴边先换了句话。 “之前掌山真人的灵偶被人偷走了, 这你知道的吧?” 郝连凤点点头。这事他知道,苏玄机大发雷霆, 誓要捉拿贼人归案。但此事交由白绛雨去办了,没过他直接经手,所以个中详细郝连凤不是很清楚。他狐疑道:“你的意思, 是你碰见的那个人偷走了灵偶?” “不是。”萧胜道,“我百般追查之下, 得知厉姜要往南海去,疑心此事和他有关,故追踪至沧水。本来已经要将厉姜捉拿在手, 却被人截了胡抢了先。那灵偶也是坏于他手中。”萧胜说到这里,便要与郝连凤将人头对上一对,“方才你问我,我无人可想,便将此人推出来。” “但此人心怀叵测,出手狠辣无情,纵使今时仍弱,放任不管,怕也将成祸患。” 郝连凤沉默了一下,略有些迟疑。 “你说的这个人,他身边有没有一只鸟。” 萧胜想了想。 想了又想—— 想了再想———— “好像没看见。” 就很诚实地说。 郝连凤:“……” 萧胜挠挠头:“真没在意,他直接将掌山真人的灵偶捏了个稀巴烂,我哪还在意他身边有没有鸟。但他长得倒确实是挺好看的,就算现在在我眼前,也一定能认出来。” 能不被追责自然是一件好事,如果在这里被白式微问住,他可没办法和萧家交待,而且他冤得很,根本就没碰到那龙骨鞭一丝半分。萧胜先是窃喜了一阵,后又有些发愁。“倘若白式微叫我们把人分别画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郝连凤随意道:“届时你就画,照着方才我们说的,总归差不多远。” “你怎么知道。” “好看的人千篇一律你不知道么?” 容庭芳伏身在那里,听不清郝连凤和萧胜在嘀咕什么,但估计着也不是什么好话。他皱着眉头,看着举着火把走来的白家人。白式微和苏玄机站在那里,派出去的人飞了一半,剩下一半正要从这里搜寻过来,若是真搜过来,容庭芳没有把握不被他们撞见。 他动了动身子,打算先退再说,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白子鹤冲他摇摇头,仿佛知道他心里打算,低声道:“你别动,你动了,我的藏匿术便要破了,呆在这里反而安全。等白式微和苏玄机走后,再寻机出去。”何况现在出去若是撞上郝连凤和萧胜,岂不是白白给他们送人头。 容庭芳抽回了袖子,拒绝地直接了当:“我拿什么信你藏匿术天下无敌。你当自己是那个掌山真人么。”就算余秋远还活着,也还没说过老子天下第一这种话,区区一个被别人骗着抬价的二世祖大少爷敢如此妄言,脸真大。 “……”白子鹤有些无语, “这么说来我还替他谢谢你了。” 容庭芳一甩头:“不客气。”又要走,结果袖子还被抓着。 ……他开始思考再断一只袖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而今火把如游龙,遍山布野。 苏玄机沉吟了一下:“白家主,我看,郝连和萧胜说的那个人,应当已经离开后山了,在这里找怕是没有结果。” 白式微很笃定:“苏峰主说的有道理,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漏过。这人竟然知道龙骨鞭藏在此处,说不得是家里人。郝连和萧胜修为如此之高,也抵不过我这阵法一星半点反击,何况是那个伸手触摸罩壁的人呢?”就算不死,也是半伤。白式微不相信他能跑得鸟影都没有,就算走,一定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更何况,白式微心里冷笑了一声,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他情愿相信是郝连凤和萧胜在撒谎。如果真的抓不到人,他就再和蓬莱萧家问个道理。他白家大宴,岂容人如此放肆。 “看样子,白式微不想放过此事。”容庭芳凝目看了半晌,低声说道。 他好好蹲在那里,和白子鹤像两尊木桩。 到底是不想再断一只袖子。 白子鹤亦低声说:“玄机不愿在此停留。再等会他便要想法离开了。” 容庭芳忽然看了他一眼。 这眼神过于专注和炙热,搞得白子鹤不想回头都不得不回头。 “你干什么。” 白子鹤背后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白少爷。”容庭芳眯起眼,若有所思,“你好像很了解蓬莱啊。” 白子鹤眨眨眼:“还好,我只是——” “你该不会对他另有所图吧。” “比较景仰——”白子鹤顿了顿,“你说谁?” “苏玄机啊。”容庭芳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从苏玄机出现起,你的心跳起码比先前快了小一半,方才言语中对他又如此了解。”他忽然凑近,眼睫毛几乎要眨到白子鹤那张瞧着清俊无暇的脸上看了半天,窃窃小笑起来,“脸还红了。说中了?” 白子鹤:“……” 脸红。 多半是气的。 白子鹤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容庭芳根本连根毛也没有见过,这里乌漆抹黑只有火光艳艳,哪里就能看清脸红不红。通常他也不会这样寻人开心,如今倒是兴致高昂,莫名就痛快。 白子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胡说八道会出大事?” “会。”容庭芳洒然,“我不痛快,别人就会出大事。” 白子鹤的藏匿术如何不作评价,但是蓬莱掌山真人的术法确实堪称一绝,立于当今大洲仙道之巅,唯有法门可与之媲美。但法门独立于蓬莱之外,原本就不是一个流派。不管怎么样,起码容庭芳和白子鹤唧唧歪歪到现在,暂时还没人发现他们。 倒不如说,确实是有的人够了解自己师弟的。苏玄机本想秉着此事罢了的态度,离开此地将这事一带而过。他虽然也不相信郝连凤的说辞,但人在蓬莱外,自然想要替自己弟子作些掩护。可是如今看来,白式微不理不睬亦不给面子,大约就打定主意要生事了。 “老夫藏龙骨的地方,自然是万鹤山庄灵气最充足之处。”白式微吩咐道,“再仔细些,莫要叫宵小跑了。” 白子鹤几乎要怀疑,白式微是故意将龙骨所在透给郝连凤听。 容庭芳有些幸灾乐祸:“白家不是依靠蓬莱,同舟共济上瓦行么?”原来也只是表面亲家,结果不还是按着脖颈想强出头。看来,蓬莱盛名不如以往,连外面的人也想要压他一头,好讨些好处了。搞明白这层,他嘴角微翘,略带讥讽。“这就是余秋远一心要护着的幽幽大洲了,真是人心向善啊。” 白子鹤:“……” 他说:“人心易变,善与恶本来就在一念之间。但切不能因恶除善。” 这个语气—— 容庭芳转头去看白子鹤,对方脑门上的翅翎亮得发光,飘飘摇摇,确是仙气飘然了。可是他分明记得,之前在望春楼时,白子鹤是一个妄性又率直的人,并不讲这些大道理。 那些白家人在他们身边来来回回了好几个,却像是瞎的一样看不见就在他们脚边的两个人。有一次容庭芳的衣袖甚至就被踩在他们脚底下。容庭芳不动声色地变出一根冰针,搁在了地上。当那个人一脚踩过时,嗷地就刺进了他脚底。 冰针入脚即化。 那个人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可根本看不出自己到底踩到了什么。 “……”‘白子鹤’真的从来不知道容庭芳是一个这么幼稚的人。 三遍过便不会搜第四遍。找不到人在白式微意料之中。容庭芳高兴,他也高兴。这么说来,他就能将窃取的罪名安在萧胜身上,萧家的老头子就算要和他唱反调,那也成。在明天那么多宾客面前去唱罢,倒是茶余饭后的笑柄。 白式微胡子一翘,郝连凤就知道不妙,他暗中看了苏玄机一眼,苏玄机仿佛是没看到弟子的求助一样,但却突然走向了那金光灿灿的聚灵阵。那截龙骨已经有些年头,看着像是从灰中扒出来的,并不干净。 聚灵阵对苏玄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还是征求了白式微的意见。 “白家主,可否借我一观?” 白式微道:“苏峰主随意。”反正这个龙骨也不可能再被摆在这里。 苏玄机是知道这不是真的龙骨鞭的,蓬莱在瓦行找到了什么,他难道还不清楚? 拿出来看倒无妨,但苏玄机可不止要看。他取出了另一样东西,看清那样东西时,容庭芳浑身的皮都崩紧了起来。那是洗灵尺,洗灵尺以前是余秋远的,每每从魔界回来,他总要东敲西打,把沾染到的魔气锤尽。 魔气入体敲打不出,稍微沾染一些倒无妨。 这怎么能行。容庭芳盯着这截龙骨,已将它视为囊中物,被蓬莱的人一敲,他取回这截骨头还有什么用?他的齿关都绷成了一条线,心中已打定主意,决不叫苏玄机得逞。 但苏玄机也没那么多心思,他不过是正好想到这骨头多半污秽,免得触手有什么麻烦,故有此一举。洗灵尺被举了起来—— 容庭芳眼神死死盯着苏玄机,手上不自觉用力,压根没注意到揪了谁。 忽然那尺子就被拦了下来。 白式微拦住苏玄机,有些不满:“苏峰主,你说借来一观时,可没提过这茬。” “这龙骨鞭我明日另有用处,若经蓬莱仙气一涤,便成了你们蓬莱的所有物,我还能拿它做什么呢?”白式微笑着,绵里藏针,稍用了些力气将那尺子拨了开来。 “……”苏玄机笑了一下,倒也没反驳,顺势将洗灵尺收起来,“是我思虑不周。” “我看此物今日是不能放在这里了,白家主还是趁早将它带回吧。免得多生事端。” 白式微道:“苏峰主说的有理。” 经过苏玄机这么一‘不小心’,白式微也不敢在这里多留,这个事端不仅要防着外人,看来还得防着身边人。没想到这个蓬莱这么会搞人。他招呼人过来,将龙骨置入锦盒中,准备过会一并揣走。 原来这才是苏玄机的目的。 不过是要替他弟子解围,叫白式微不好马上发作而已。 容庭芳松了口气。 气一松,这才发觉手中有异物感,低头一看,一只手被他抓得青紫。 “……”容庭芳像触电一般松开手,“对不住。” 结果力气使得不对,不但没分开,反而将白子鹤拉了一把。他二人本来就靠得极近,又因为不能动的缘故,身子早就伏麻了,这么突然一使劲,白子鹤没有反应过来,被容庭芳拉的一动,力气没落到着力点,一反一压,两人就抱在了一处。 抱在一处不要紧,关键是—— 动了。 ‘白子鹤’的藏匿术,□□无缝。 但不能动。 就听一声“什么人”,交叠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迅速被刀枪斧戟给围了起来,还有只鹤啄了一下白子鹤的衣摆。 白式微和苏玄机顿住了即将要离去的脚步。 火光明灭之中,两个年轻人滚在一处,衣衫交叠,上面那个脑袋上的毛飞啊飞的,一张脸再熟悉不过,底下那个,脑袋上的毛也飞啊飞的,但不认识。白式微看着看着就沉下脸。 “子鹤?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比鸟啊。” ‘白子鹤’佯装淡定,十分自然地将背上包袱里的胖鸡露了点毛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示众啦!少爷和人打野啦! 芳芳:gun! 第29章 独处一室 柴房被人一把拉开, 随后两个人被扔了进来,遍体滚灰。 门咔哒就上了锁,灵锁, 撬不开那种。 几个白家人站在柴房外, 身轻如鹤布下缚阵, 将一个小小的柴房给圈了起来。 起码到明天为止, 里面的两个人, 是别想着半夜出逃了。 “……” 容庭芳嫌弃地掸了下身上的灰。原来就算是世家,柴房也建的一样小气, 有本事就建得金碧辉煌啊, 还不如他魔界一个炕来得实在。他用脚左扫右清,辟了块干净的地坐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墙, 这才看向屋中央。 一个人如金鸡独立, 笔直地站在正中间,连衣摆也不想放在地上。 “你不坐?” 白子鹤很矜持:“我喜欢站着。” 容庭芳眨眨眼:“怕脏?” “不是。” 容庭芳哦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靠着墙,干巴巴地看着金鸡双立的人。 大半夜的柴房黑呼呼一片, 只有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能透些光亮进来,也就照亮了一小方块。时间静悄悄过去, 月亮开始西斜。他们一个坐,一个站。一个站一个坐。终于白子鹤的脚动了。 ——他悄咪咪换了换脚。 妈的好麻。 容庭芳的眼睛在黑夜之中幽幽闪闪,像是深海里透着的天光, 冰冷而剔透,将眼前微毫尽收眼底,包括白子鹤悄摸摸挪地那只脚。那地方他进来时看过,少有的灰少之处。 “……” 容庭芳冷眼瞧着,忽然就抬手—— 白子鹤下意识一躲。 容庭芳什么也没干。 “……” 白子鹤放了点心。 容庭芳猛然激起一掌! ——扑簌扬了白子鹤一脸灰。 受了一惊未来得及躲避的白子鹤:“……” 他避灰如蛇蝎,横眉怒目:“容庭芳!” “哎。”容庭芳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应了,“叫老爷何事。” 老爷你个鬼! 白子鹤呸了两口,气道:“你无不无聊!” “不无聊啊。”容庭芳往前倒了倒,撑着下巴,要是没有那抹势在必得的笑,这长发如瀑眉清目秀的,还真是好好一个月下美人。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疯子。“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我应该从来没和白少爷说过我叫什么吧?” 一时失口的某人:“……” 容庭芳悠悠然起身,两袖一振,负手于后,很有兴趣地盯着白子鹤。 “从刚才我就很奇怪你这个人了。如今更加确信。白家少爷和我一面之交,又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还那么了解蓬莱——让我猜猜看。”他一步步朝白子鹤逼近,白子鹤一时苦于祸从口出,脑中疯狂急转不知如何应对,一时之间被迫退到了墙角。容庭芳往前一凑,白子鹤顿时贴紧了墙壁。他眯起眼,“你该不会——” 是某些还活着的人。 墙角边的人忽然说:“还不是因为你蠢?” 容庭芳愣了愣:“什么?” 白子鹤道:“你难道不知道,白家驭灵术堪称一绝吗?你心里想些什么,哪里有我不知道的道理。自然你的来龙去脉,我也一并晓得。至于为何不戳穿,不过是为了还你当日送我回万鹤山庄的恩情。怎么,一颗明珠没还够,还想要第二颗不成。” “……” 他这么扬扬洒洒说完,就见容庭芳陷入了沉默。 “心虚了?”白子鹤道,“你也有心虚的一天。” “不是啊。”容庭芳指了指他肩上。“有只壁虎。” “什么!” 白子鹤立马跳了起来,手忙脚乱掸了半天才发现容庭芳又是骗他的。 容庭芳笑眯眯看着他:“你怕虫子啊。真巧,有个人也怕虫子。” “余——” 白子鹤几乎都要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压迫却忽然撤了。 “与你无关。他就算再怕虫子,也比你要端方稳重一万倍,又岂是你们好比。”容庭芳哧笑一声,退后两步,没有再逼迫白子鹤。只是随手脱下身上的外衣扔了下去,正巧平整铺了一地。“坐吧。”他抬了抬下巴,“这下不沾灰了。” 一边说一边嫌弃:“人也好鸡也好,一样麻烦。” 白子鹤:“……” 整个柴房中,也就这一块清净地。待容庭芳又重新坐了下去,确实没有再追根究底的意思,白子鹤这才小心地拾缀起衣服坐了。 但他心里打着鼓。 容庭芳到底猜出来没有。 从前就是这样的,容庭芳愿意说的事,你不想听他也要说完。他不愿意说的,千机剑也撬不开他的嘴。包括余秋远也从来不觉得容庭芳是一个好心良善的人。他偷偷看了眼人,对方靠着墙假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 容庭芳刚才讲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在夸人吗?‘白子鹤’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痒痒的。他定定神,没能忍住:“喂。” “……” 没人理他。 又拿脚踹了踹:“喂!” 容庭芳睁开眼,目光冷然。 “有病?” “……你才有病。”白子鹤突然就很不服气,“话不说一半会死啊。” “会啊。”容庭芳道,“你会死。”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更该知道如果我把你当成了谁,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他似笑非笑,“怎么,这样你还要上赶着自己领罪再罚?与其和我讨气,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一个时辰前。 “子鹤,你们在这做什么?他是谁!” 火光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白家少爷抱着个男人滚在地上,白式微当即就黑了脸,碍于还有外人在场,怒斥了一声‘不成体统’,直接吩咐人把白子鹤和容庭芳两个给扔到了柴房,美其名曰对着天地老祖宗好好反思一下这浪荡的行为! “他——他是傅老板的知己。” 容庭芳眉心跳了跳。 白式微皱着眉头:“知己?傅怀仁?他的?” “不错。”白子鹤硬着头皮,尽可能靠紧了傅怀仁这座金山宝塔。白式微对傅怀仁还是客气的,看在傅怀仁的面子上,应当也不会太过份。他见白式微沉吟着没说话,蹬鼻子上脸一脸委屈地和老头子诉冤水。 “他的鸟瞧着奇特,我看了好奇。这才约了人在此地,免叫外人打扰。可惜刚来就见有人图谋不轨。孙儿想着这后山重地怎么能有人闯来呢,急急就赶过来看。”他说的又真又恳,“结果技不如人,被人施了法术定在原地,还连累了贵客。” 贼人—— 白式微冷脸道:“难道你要说,是萧贤侄他口中的那个人吗?” 白子鹤认真想了想:“好像差不多。” 郝连凤心里想,你骗鬼呢,这分明无中生有。萧胜心里也是一乐,这回不能再说是他的锅,白家的儿子自己巴巴跑上来当这个替死鬼,想必白式微是无法发作了。这下谁知道到底是谁碰了那根龙骨鞭。就在他们心里偷喜的同时,容庭芳抬起头。 ——郝连凤顿时像被雷劈了。 容庭芳勾勾嘴角,无声胜有声,继续编啊。 白子鹤仗着郝连凤和萧胜心虚,故意说:“可惜没瞧清楚,但是那个人似乎是一头银发。萧哥,你说是不是?”说着又看郝连凤,“叫郝连前辈受伤,是我白家过意不去。” “……” 漂亮话打在前头,圆滑地叫人挑不出错。 郝连凤能说什么,难道说,不,看这个人,这个比鸟的人,他骗了我的葫芦拿了我的盒子,还在这里装无辜卖可怜?他不能说。他一说,岂非证明他认识容庭芳,既然认识,又怎会在不认识的状态下,描述对方的长相呢? 郝连凤把话咽下去,说道:“确实是银白发色。” 苏玄机沉吟道:“天下间银白发色,又与龙骨鞭有渊源的,我只想到一个人。” 白式微道:“我也想到了这个人。” 容庭芳面无表情,是了,他也想到了这个人。 在场几人个个心怀鬼胎,郝连凤和萧胜是第一现场破坏者,容庭芳和白子鹤是目击者,而苏玄机和白式微则是最后赶来抓捕的人。只要郝连凤和萧胜的口径一致,便没有大问题。但他们当然会一致,总不可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蠢得再撒个谎。 连背锅的人都没有。 自家孙子和个男人滚在一起,白式微胡子抖得像筛糠,明天就是羽禽大会,在那时闹出事来,丢的可是白家的脸。容庭芳就看着这老头面皮抖啊抖的比胖鸡身上的皮褶皱还要多,听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先关进柴房,给我好好反省!” 外头的阵法阵强阵弱,容庭芳靠在那里,撇头问白子鹤。 “你们白家自己的阵,你都破不了?” 白子鹤白了他一眼,压根就没说话。 他现在心里又烦又担忧着呢。去时两人一鸡,如今只有两人。 他的鸡被没收了! “你的灵禽被白——被爷爷收走了,你就不担心它被人剖了么?” 容庭芳看着情绪略显激动的白子鹤,有些奇怪:“有人剖它它不会跑么?”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人是不是养鸟养傻了,连别人的鸡都要管上一管。身为主人的容庭芳很骄傲地想,他这可不是一般鸟禽能比的鸡,那是会说话的神鸡。想剖它,做梦吧。 “放心,它机灵。” 白子鹤差点就要秃噜嘴:“它——!” 容庭芳很敏锐:“它什么?” 外头传来宾客欢笑声,即便是傍晚出了那档子事,也阻挡不了这次的晚宴。白老爷子把不孝子孙关起来再发落后,率着宾客落了座。萧胜识相地趁人不注意,溜到了最边上的桌子。他不想去萧家的桌,那简直是把脸凑过去叫叔叔们打。最边上那桌本来是留衬的,万一人多了就多备一桌。眼下是一帮相较而言名不见经传的人坐着。 萧胜溜过去后,那里已经坐了个人。他大大咧咧挪着凳子过去,用肩膀顶了顶那人。 “兄弟,边上让点。” 那人喝酒的动作一滞,然后慢吞吞地往边上挪了点。 萧胜拿酒杯敬他:“谢了。” 可是那人却不理,侧过身,不想看萧胜。 “……” 这人戴着个兜帽,瞧不出长什么样。萧胜被人拒绝,倒也不生气,只是难免多看人两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但瞟到侧脸,又觉得从未见过。心下生奇,今晚先是见了个是陌生人的熟人,又见了个像熟人的陌生人,他这是走了什么运? 化作别人打扮的厉姜喝着酒,暗自咒骂,天杀的萧胜,阴魂不散。厉姜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在别的桌子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连这也能被萧胜摸到,简直是天煞星。 苏玄机与白式微坐在一处,郝连凤和符云生随侍身侧。这回蓬莱只来了三个人。苏玄机是金光顶主事的人,他来,是给了白式微极大的面子。至于蓬莱五峰,为何独独来了玉玑峰,倒是另有渊源。 郝连凤举起杯子:“峰主事务繁忙,无暇分心,这杯酒和白家主赔罪。” 白式微哼了一声:“他贵人事多。” 郝连凤笑了一下,将酒给喝了。白式微虽然嘴上抱怨,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将酒水一饮而尽。苏玄机这才打了圆场:“绛雨确实忙,但他带了口信,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白式微冷着口气:“替他爹说的?” “就算是替他爹说,也改不了他们已经被逐出家门的事实!” 苏玄机:“……” 白绛雨姓白,倒没有白姓,他是真的和白家有点关系。 传闻白式微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不顾礼节和男人跑了,生了个儿子就郁郁而去。一年后男人抱着孩子过来认亲,痛感于妻子早离,遂认孩子姓为白,名绛雨。他将白绛雨放在门口就不见了。倒只有白绛雨,声如其名。嚎啕起来,有如瓢泼大雨。 这可不是绛雨,而是降雨。 老爷子生气归生气,把孩子给养了下来,结果养到五岁,那个男人过来截了胡,把儿子拎拎修仙去了。又拐他女儿又拐他外孙,白式微直接下了十八道金令,天涯海角,见男人必诛,连骨头也不必留。这确实是个不靠谱的男人——但白绛雨不是。 他替他爹年年来尽孝。 虽然大多是以物相赠。 毕竟进了蓬莱仙家,不入红尘,是世外之人。 郝连凤在东极追容庭芳时,被师门召回,为的就是今日之约。他本悻悻而去,没成想冤家路窄,在这里又见到了容庭芳。郝连凤心里那个叫高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人,该是他的鸡,还是他的鸡。 说到鸡—— 郝连凤问道:“白家主,先前那只凤——雉鸡被收拢在何处?” 他还不明说是凤鸟,万一别人心生歹意,截了他的胡,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白式微胡子抖了抖。 在饭桌上为什么要提这件事,旁边桌耳力好的,都悄悄侧目了过来。谁都知道白家去了趟瓦行,拿了些好东西,当然都竖起耳朵,想听听看都有些什么。白式微将白子鹤和野男人关在柴房,为的就是不想丢人现想处理家事,待宾客散尽后再行处置。怎么这个蓬莱的弟子这么不识眼色,非要问个清楚。怕他听不明白,还关心地问他:“白家主,你眼睛抽了么?” 符云生认真地看了看:“嗯。这个我知道。” 他关切地取了个瓷瓶出来。 “师父说,白家主眼睛有毛病,时不时犯抽搐。但滴了这药便好许多。”符云生热忱地将瓷瓶递给白式微,“请。” “……”白式微的眼睛抽得更厉害了,他僵着嗓子,“多谢。” “不必客气,与人为善是蓬莱至理。”能帮到人,符云生也很高兴。与郝连凤不同,他是真的很少出蓬莱,也确实将别人的快乐视为自己的快乐。玉玑峰至纯道意,符云生悟得最笨,但做起来最为透彻。 白式微木着脸。 苏玄机将这一切尽揽眼底,等宝贝小徒弟散够了爱心,这才替弟子遮瞒:“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管教不周,让弟子失言了。” 失的可真好。他也很想知道,那只五彩斑斓的鸡被白式微藏到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当芳芳和肥啾睡了。 吃瓜群众:“噢噢噢秋秋你绿啦!” 当芳芳壁咚了小白。 吃瓜群众:“噢噢噢秋秋你又绿啦!” 第30章 魔界那帮 “你说我的灵禽现在手无束缚鸡之力, 不是谁的对手?” 柴房里,容庭芳听白子鹤与他说着眼下最该忧心的事情。 白子鹤一脸欣慰:“你终于听懂人话了。” 容庭芳托着下巴:“——可是它本来就是鸡,要缚什么鸡。” “……” “弱肉强食, 我好像没必要为它染一身腥。” “……”白子鹤艰难道, “那你带它来白家做什么。” “傅怀仁不想收留它, 又说蓬莱的人也在白家。”容庭芳坦率道, “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带鸡过来治病, 也不过是顺便而已。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自己来干什么,全是傅怀仁一厢情愿和人介绍他的目的和来历, 而容庭芳只是却之不恭而已。怎么, 他几时看上去像是一个会忧心忡忡关心自己灵禽的人。 但是,东西被人抢了还是会有一种微妙的不适感,容庭芳不喜欢被人抢东西。他在白子鹤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站起身, 走到柴门边伸手推了一推。 “锁得这么紧, 看样子白式微今晚是不打算见你了。” 白子鹤哼了一声:“他这人要面子,明天都不见得过来透个人影。” 说不准要关到灵禽大会过后, 要是还想得起来,就来处置个家事。 容庭芳若有所思:“傅怀仁会不会替我们说话?” 白子鹤仰着脑袋看他:“你觉得呢?” 容庭芳反问道:“你不是说我是他知己么?” 话是没错。 “关键你是吗?” …… 不是。 不但不是。 好像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傅怀仁如果知道他被白式微关了起来,说不定还要鼓掌叫好再加一把锁。 容庭芳沉默着认识到了现实。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做人的差距。偶然间他也会想起余秋远。特别是现在。 白子鹤张张嘴:“为什么。” 容庭芳感慨道:“像他那种两面三刀圆滑世故的作派, 就不会被关在这了。”说罢转头去看白子鹤,“万鹤山庄既然同蓬莱交好, 他们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你怎么没学个三分半成。还在自己家里被关在柴房,连口饭也没有。混到这份上, 丢人吗?” 每一句。不夸张。每一句,甚至每个字,都能把白子鹤气死。他气过了头,反而还能冷冷笑起来:“哦。容大尊主对蓬莱真是关怀备至了解至深。连他们说的是人是鬼话也一清二楚。可惜你是没见过这大洲太华山,你要去剑门走一遭,才知世界之浅小。” 容庭芳哂然:“剑门与我有何干系。与你们才算同道中人。” “那可担不得。”白子鹤言中有刺,意味深长,“剑宗渺瀚真人与贵界始尊阿波额那月下琴舞,把酒言欢,此事论为美谈叫人传诵至今。岂非你们关系更加亲近。” 还未待容庭芳反驳,白子鹤又颔首:“不过也是。始尊当年红衣染天下,他的闲情逸致与绝世风采贵界好像也没有沿袭一二。如何教出一帮二愣子,也是叫人想不通了。” 容庭芳愣了愣,道:“你骂他们?” “骂又怎样!”白子鹤提高了嗓音,“不动脑子,见风就是雨,一根肠子通到底!” 说他们二愣子还谬赞了! “骂得好。” 气呼呼的白子鹤顿了顿:“啊?”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骂得好。下回应该当着面骂。他们确实欠管教。”大约是种族不同,容庭芳有时也会嫌魔族愚笨,不知道当年阿波额那是怎么忍的。不过可能对方不用忍太久,毕竟战场下来没多久他就嗝屁了。 只是容庭芳没想到的是,他认识白子鹤这些时候,才发现这个有时有点怂又爱乱思脑筋的竟然也会语出惊人。他都有些诧异,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看来鸟急也是会啄人的。在他眼里看来,气急败坏的白子鹤就像是一只拼命啄你的大鸟。 ——瞎扑腾。 容庭芳道:“骂完了?” 什么骂完了。几个意思。 但容庭芳如此心平气和连脚都没有乱跳,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人气也撒不开心,反倒显得是他在闹脾气,白子鹤还能说什么。他干巴巴道:“骂完了。” “哦。”容庭芳又道,“不气了?” 白子鹤:“……我气什么。” 容庭芳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不以为然:“不气你把剑门抬出来做什么。剑门远离大洲争端已久,恐怕人心都已冻成冰坨。莫要说是非黑白,连爱恨情仇都不见得明了。你非要拿万鹤山庄和他们比,和冰疙瘩有可比性吗?” 白子鹤眨眨眼:“……你在和我解释?” 容庭芳却没回答,只说:“那你是不是不气了。” “——不啊。” 不但不气,在意识到容庭芳说这么多是有为先前言语不当而低头的意图时,心里反而还莫名其妙地带了丝甜滋滋。 “那既然你不生气了——” 容庭芳歪歪脑袋,发丝从他耳边滑下,瞧着又无辜又单纯。 “我把这扇门炸了吧。” 客厅内,白式微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抬手倒了杯酒。“子鹤顽劣,叫苏峰主看笑话了。他的东西,自然和他的人一道被老夫关了起来。”说罢重重哼了一声,“一定要他好好反省才知道什么叫规矩。” 当时白家要处理家事,郝连凤他们先行离场,所以郝连凤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他这么一听,就觉得不对啊,这只鸡分明是那个小子的,怎么就成白子鹤的了?就听白式微又道:“子鹤这孩子,一直顽劣不堪,老夫以为他去了趟蓬莱,多少会懂点事。没想到自己的鹤不养,却偏偏搞这么个不鸡不鸟的东西。” 听到他说不鸡不鸟,郝连凤的脸色顿时差了起来。符云生悄悄踢他,郝连凤在桌下攥攥他的手,这才平和说:“白少爷这么看重它,想必极为重要了。” “鸟禽而已,驱使之役,岂能以人视之。” 符云生的手被蓦然一爆,差点叫出声来。他侧目瞧去,自家师兄的脸色像是弟子要渡劫时天上会有的雷云,轰然滚滚。 然后是轰然滚滚——真的一道雷咔嚓落下,直直劈在符阵中央。 是后院。 一声雷响将满堂宾客给劈得鸦雀无声,觥筹交错声乍停。所有人面面相觑。外头幕色浓郁,风平浪静,没有飘来半滴雨。萧胜夹着个鸡爪往嘴里一扔,嚼吧嚼吧:“无事惊雷起,恐怕有大事发生啊。”说着推推边上那个只管闷头吃饭的人,“兄弟,你怎么看?哎?” 结果话未得到回答,只见那人悄然推开碗筷,并不理会他,只急步匆匆地往外走。 “没雨啊,你跑什么?” 萧胜盯着那人的背影,眯起眼。真是怪人。 “……”他筷子一扔,干脆跟了出去。 就算落魄贫困,有两件事容庭芳闭着眼睛也能干。招雷和下雨,混饭技能。先是一道雷像落下的火星子轰然炸在符阵中央,引来几个附近的白家人。那声雷在地上炸了个坑,他们犹豫着靠近,抬头瞧着天,朗月无星,并不像要下雷雨的样子。 “春雷罢了,不用告诉家主吧?”多大点事啊。 容庭芳自门缝中朝外望去,勾起嘴角——接二连三落了一堆雷,一个个炸在他们脚下,把那些家仆吓地有如惊弓之鸟四处逃窜。“我看这不正常,柴屋关了谁啊,闹鬼吧!” “叫家主,叫家主!” 容庭芳适时地拍打起门来:“来人啊,少爷被雷吓撅了!” 一帮人正要去找白式微,听到呼救声,留了几个怕真的出了意外,手忙脚乱撤了阵法打开柴门,就见白子鹤好端端站在那里。 白子鹤:“?我没——” 话未说完一道雷从天而降劈中了他。 “你有。”容庭芳适时接住他软倒的身躯,认真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家主也知道你错了,实在不必再自残以获得他的谅解。”说罢朝那几个已经看呆的人道,“烦请告诉你们家主,白少爷自责难咎,被雷劈中后不醒人事,还请搭把手。” “哦,哦。” 这雷落得又快又准,以至于刚打开柴门的人根本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白子鹤在他们面前如软脚虾一般倒下是一目了然的事。关了白子鹤的多半是不知道为何而关的,但他们知道白子鹤是白式微的亲孙子,倘若出了事,白家要责怪的一定不是他。故而见容庭芳如此言语,立马来两个人帮忙扶住白子鹤,另外有人去前厅找白式微。 地上一团团俱是焦黑,树干被劈成两段,人荒人乱,瞧着风雨欲来。 容庭芳将人转手后,悄悄往后撤了两步,退到了漆黑的树冠之下。 家仆掐着白子鹤的人中,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月亮被云藏了起来,天地陷入昏暗,没有人分心注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去了何处。 白式微正与苏玄机他们饮着酒,并未将那雷声放在心上,就见家人神色匆匆而来,附耳这样那样一说,顿时变了脸色,起身道:“苏峰主,老夫有事离开一会,请各位自便。” 苏玄机点点头:“白家主请便。” 郝连凤啜着酒看着白式微,没有多久,便搁下手中杯子道:“苏真人,我去解个手。” 苏玄机:“请便。” 符云生:“真人我——” 苏玄机:“便。” 符云生:“……” 苏真人这么懒不知道是谁教的。 萧胜前脚刚溜,郝连凤后脚就跟上。 郝连凤出了门,问了人:“方才后院闹得可大么,人要不要紧。” 那家仆正是得了命令要往后院去收拾摊子,闻言以为这蓬莱弟子不知世故,于是道:“倒霉呢,连着劈这么多雷还是头一遭。听说是人被雷劈了还没醒,但应当是不要紧。” 郝连凤点点头:“人没事,那只灵禽怕是小命难保。” 灵禽?家仆没有记得柴房有什么灵禽,他按着自己的意思想了一下,觉得这位蓬莱来的客人大约是分不清这院中诸多的鹤,可能是怕遭了雷后那些灵鹤遭殃,所以才有此一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它们机灵,自己会寻避护之所,不碍的。” 言罢急着去后院,略带歉意离去不提。 它们,郝连凤一思索,估计着白式微是骗他的了,说不准这只鸟便要被人截了胡。可是白家这么大,天知道白式微会将这凤鸟和龙骨藏在何处。他正在沉思,冷不丁肩膀遭人一拍,郝连凤一把将来人钳住:“谁!” 符云生吃痛,哎哟一声:“师兄,是我啊。” 月色之下眉头皱得和萝卜干一样,是痛极了。 郝连凤借着月色瞧清符云生的脸,这才缓了神色。 他松开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符云生揉着手腕,心里嘀咕,成天到晚神神叨叨,哦,这地偏你来得,他就来不得。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师兄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郝连凤顿了顿,放轻了些口气:“白家刚出了事,你不要随便乱跑。” “师门教导,师兄弟要以身作则。师兄自己乱跑,还被人打晕怎么不说?”郝连凤这话叫符云生逮到了苗头,趁机反呛一军。说罢好言规劝,“既然是别人的地方,师兄还是省些事,不要随便掺和了。叫苏真人知道,恐怕会责怪。” 他这个师弟真是和跟屁虫一样,天天围着他拿门纪峰规在耳边念。郝连凤有时候怀疑他生来就是麻雀变的,特别爱唧唧喳喳,却又十分弱小。他不耐道:“知道了,你先回去。” 符云生在这事上却特别轴。 “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说到做到,拉着郝连凤的手不放。这么一来,郝连凤还能干些什么,在那儿僵持了一阵,率先败下阵来。“好了好了,那你要听话点我才带你走。”罢了嘀咕一声,“输给你了。” 郝连凤与符云生前后离去不久,墙跟头就闪出来一个人。衣衫胜雪,发冠上的翅翎尚未除去,潼如秋色,眉似刀裁,月色如流水银光泛滥,他的肤色却更凉。 正是从后院悄悄溜出来的容庭芳。 容庭芳也看中了那个家仆,本想将人揪过来好一顿敲打,却被郝连凤抢了先。 屁用信息没寻到,倒是叫他知道一件事。 原来他那个上天送来的便宜鸡,有的是人虎视眈眈,想要地很。 一只鸡而已,很值钱么? 白家的人除却宾客或是不晓或是装不晓不动神色之外,倒是有些都往后头去了。后院被雷劈得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白家干了什么亏心事遭到天谴。养鸟为乐供其驱使,容庭芳想了想,冷笑一声,这还真够叫雷劈的。 他趁着没人注意,悄摸摸地往一处房间去。 是他的龙骨,与他之间自然有感应。在谁的房间藏着掖着,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作者有话要说:传闻肥啾因为容庭芳涅槃了好几次。 现在想想—— 多半是气死的。 第31章 牛逼了还 容庭芳身轻如燕, 穿梭在长廊水石间。白家的人现在要么在前厅吃饭,要么在后院处理那莫名从天而降的惊雷,眼下这里倒是四下无人了。他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打量着这此间景色, 大红灯笼挂在门口, 贴了两条厚重的红联, 里头烛火通明。容庭芳本来已经掠过去, 因着这在黑夜之中过于明亮的颜色, 又退回来瞧了一眼。 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他脚下顿了顿, 略一犹豫, 闪了进去。 布置像是一间书房,格调通明典雅,但其奢华之处, 不比鹤兰轩。容庭芳在屋中乱转, 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摸了一遍,值钱的收拾到一边, 不值钱的摆回原处。视线飘转间,他被墙上一幅画给吸引住了注意力。 “……”容庭芳放下手中把玩的大花瓶,走了过去。 鲛人织就的轻纱拂过他的身体, 墙上的大凤鸟色彩艳泽。白家养鹤禽,那么供一只凤鸟不足为奇。不过, 这只凤鸟有些熟悉,容庭芳似乎在哪见过。 他负手仔细打量着,翻出些印象。傅怀仁的鹤兰轩也有这样一幅画, 同样是一只鸟,虽场景不同,但容庭芳总觉得这是同一只,就连那尾巴色泽的明艳处亦是一样的。 ——难道这是同一人所画? 世人多奉凤凰为神明,为天地带来明火,故时常供奉之。但在容庭芳看来,所谓神鸟,却也不过是一只两爪的禽类,利爪尖嘴,与他们角龙一族又有什么不同。不过,那画师的功底看样子是极好的,画上大鸟栩栩如生,几欲透纸而出。 心里想着不在乎,容庭芳身体却很诚实,打量间一只手已经覆了上去,摩挲着那只大凤鸟的身躯。他其实应当是不爱鸟禽的,但莫名就有些挪不开眼,离不开手。那扑面而来的红色,就像是身体中流淌着的血,也像是燃烧几天几夜天雨浇不灭的火。 就在容庭芳眼神迷蒙之时,外头忽然一声脆响,惊醒了他的神思。 容庭芳眼神瞬间清明,最后摸了摸那画中大鸟,转身就走。眼下可不是去着迷一只跨种族的鸟的时候,他的龙骨还不知道被放在何处呢。隔了这么多年不曾接触,容庭芳简直有些等不及要将它纳入身体融为一体。他试探着清吟了一声,这小小的四方天地中,微弱地响起了应和声。越是靠近龙骨所在地,额间云纹越现。 白家是清静之地,与生灵共存,平时不会布下太多机关,免得伤及无辜灵鸟。只有这一处阵法重重。若非白式微本人在此,其他人根本迈不得步。容庭芳终于到了这里。他眼睁睁瞧着这间黑不溜秋的屋子,试探着丢了块石子,空气泛起涟漪,石子立时碎得连渣也没有。 “……” 这要是过去的是他的手,怕就没了。 容庭芳咬了咬唇,不打算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可是来都来了此处,东西就在眼前却拿不到,未免叫人心有不甘。他还没能想出办法,却忽然听闻脚步声。这个时间点,又会有谁来。莫非白式微已经发现他不在,特地赶来这里逮他吗? 这里四下无处可避,容庭芳左右一顾,瞧中了边上那棵参天梧桐木,树冠可蔽两间瓦屋。眼见来人将近,他腾空而上,栖息在了树枝中间,横卧于上,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他前脚刚走,后脚人就到了。容庭芳悄悄探头往下望去。 这人不是白式微,却是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等他摘下帽子,露出微卷的头发,苍白的面容,不是厉姜又是谁。容庭芳瞧着一乐,真是怪了,要不来都不来,要来都来。横着他这一回,是把从前碰不着面的人碰了个透。 厉姜来干什么,他本来是为了镇魂钵。镇魂钵可镇世间万物,就算是死透的魂魄,在镇魂钵中尚可苟延残喘片刻,好寻一线生机。从前普通人很难去瓦行,是因为那里实在有如无极之境,半路总要迷路。但有镇魂钵镇着船只或剑,替人引路,便顺畅许多。 可惜镇魂钵被傅怀仁取得后,叫白家的浑小子给拿了。厉姜盯了这东西许久,一路追来此地,要的就是取它一用。眼下只有这里虽空无一人,却阵法森严。看来就是此地了。 他往前一步。 容庭芳心中一动,连树叶都拨得开了些。 这阵法十分霸道,连他也无法解得,莫非厉姜毫不畏惧,试探一下也不必就直接闯吗? 后院中,白式微捋着胡子,略略欠身看着地上昏迷着的孙子。 “他怎么样?” “脉博微弱,瞧着伤重。” 正这样询问着,准备把人挪进屋里去,一直躺着无知无觉的白子鹤忽然睁开眼。众人都是一惊,尚未能反应过来,就见众目睽睽之下,白子鹤翻身而起腾空远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下一个胡子疯狂抖动的白式微,他不指胡子抖,手也抖。 “伤重?”他重声道,“你管这叫伤重!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追回来!” 这些容庭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屏气凝神盯着厉姜。 就在厉姜将要踏进这阵法之前毫厘,忽然一道金光如迅雷袭来,轰然一声将这阵法炸了个震天响。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一个人站在屋顶,目光如炬,声如洪雷。他这一声叫起来,直把厉姜叫得头皮发麻,怒火直冲天灵盖。 “厉姜,果然是你!” 萧胜! 如果鬼火能烧人,厉姜愿意用所有代价把萧胜扔进魔界的熔湖去泡澡!他心头火起,掌心蓦然腾起蓝色的火焰。幽冥鬼火,容庭芳看得眼皮子一跳。这是正宗的魔界功法了,需纯正阴魔体才能掌握。连容庭芳都无法习得,想不到厉姜竟然偷偷学了。 萧胜如何不认得这幽蓝的火焰。他眉头一紧,长鞭已入手。“厉姜,幽冥火你都敢学,看样子你确实放逐自己,死性不改!” 厉姜冷笑一声,忽然朝萧胜攻去,萧胜一鞭而下,他顺势一躲。那长鞭如蛇影,缠身而上,正好劈在阵法上。阵法轰一声,四周空气都像被轰过一样,空间扭曲,片刻才好。他有意叫萧胜招招打在阵地上,自己落个空处,要的就是捡便宜。 不出他所料,这阵法固然牢固,却抵不过他的幽冥鬼火和萧胜在弱水中浸泡过的散魂鞭。一连数十招攻下,阵法轰然而破,厉姜眼睛顿时一亮,这时哪里还管萧胜,旋身就朝屋中飞去。他一脚踹开屋门,一根悬浮在空中的龙骨落入他眼中。 不是镇魂钵? 厉姜未能多想,萧胜已追击而至。他同样见到了龙骨。但不同于厉姜,萧胜可是知道这是什么的。原来白式微将东西藏在这里?他不禁脱口而出:“魔头的?” 话一出口。 厉姜和萧胜对视一眼,两人从目光中看出了然,同时出手欲夺。却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银月流水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硬生生插入他二人其中,以极快的速度顺走了那根龙骨,一开一闭,落入他手持盒中旋身而出。 厉萧二人不假思索紧追出去,怪不得这感觉熟悉地令人生厌。果然是他。之前抢人,现在抢东西。这人是和他们杠上了吧? 黄雀在后的容庭芳笑得肆意昂然。他手里那个紫金木盒装一根几十年的鸟毛纤尘不染,如今用来装他的龙骨正好,不染分毫。 “多谢帮忙,来日必有所报。” 毫不客气地将当日厉姜说的话又还了回去,听得厉姜眉心直跳。 然而就在容庭芳欲走之时,却觉一阵头晕目眩,他顿觉不好。 白式微岂会只布下一道防阵,如今他们破了招拿了东西,却看样子是招了第二重阵法。这种晕眩就像是天地都在摇晃,站也站不稳。不止是容庭芳如此,勉力望去,萧胜和厉姜亦是扶住了门框。然而天旋地转之间,地面又平稳了。 容庭芳站稳身形,凝目看去,院还是这里的院,夜也是夜,只是萧胜和厉姜却不在了。这里的夜色透着诡异,寂静地叫人心惊。 耳畔忽然传来脚步声,容庭芳迅速闪躲开来,避之于树后,欲要行功,这才惊觉浑身功力受到了牵制,连抬一步脚都十分艰难,举步不前。 就在容庭芳冷静观望之时,忽听身后一人道:“早前已叫子鹤先行过去,布下天罗地网。你放心,鬼族痛恨他至深,今日有寻仇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已自愿投身炼狱谷,化作怨怒的火焰,铸成诛魔剑。待到时将魔头一击必杀,取下他心来,祭给断灵石。想必瓦行之险可解,天地将终太平。” 这声音是白式微?容庭芳眯起眼,五指一张,一条若隐若现的鞭子现于手中。白式微怎会在此,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他正待揪住这个老头的衣领好问个清楚,却这时一道熟悉到骨髓的声音有如雷劈,令容庭芳瞬时就僵持在了当下。 “好。我后日约他前往瓦行。此事你一人着手便可,不可叫他人知晓。” 多么熟悉的语气,叫人刻在骨子里的难忘。 容庭芳握着盒子猛然回首。 是了。 那比烈焰都要渗人的目光,望来如熊熊艳火。旁人瞧之清雅如莲一张脸,也曾枯败如卷叶残荷。还有那眼角那颗仿佛会说话的痣,映在眼尾平白添的风情。 这不是活生生的余秋远是谁? 余秋远似乎并没有瞧见容庭芳,只是兀自负着手,他站在树前,容庭芳就在树后。梧桐木上开着繁杂的小白花,细细碎碎,风一吹就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这我自然明白,事关天下苍生,怎好失手。多谢真人替我等考虑周全,也只有你才能与他抗衡一二。”白式微哂道,“妖龙本就该安安分分呆在幽潭之中,偏偏要妄与天争,实在是可笑。妖物如此浮躁,看来是当年的天罚还不够。” 此言如同毒刺搅弄人的肺腑血液。容庭芳额角青筋爆跳。他蓦然攥紧龙骨鞭。 静夜之中,金色的龙气爆涨,轰然一声炸响。梧桐树后暴起一人。 他身形如云似电,额间银纹如雷光,瞳色几近透明。横扫一鞭九龙啸海,满树碎花纷纷扬扬。花散月圆人不在,明明是春天,却像落了雪。而掌山真人的衣裳像流云,一鞭打散过去却拂过容庭芳指间,虚无缥缈,如昙花一现,复又重聚起来—— 是假的? 天地之间幻境一术布置最为复杂,其机制生路变幻莫测,亦随境中人心思而顺乎天地之意,故中了便难以逃脱——尤其是幻境的最高者‘婆娑罗’。 婆娑罗之名取于远古一人一门。 上古以来有个婆娑罗门,那时除了远古大仙之外,地上的生灵之间尚未分家,天地只有一个名字,叫混沌。天下能叫得上名字的妖族都生活在一起,住的地方叫云梦繁锦。 妖生来没有好恶,如同一张白纸,一如人间需要老师,妖也需要。婆娑罗便负责教导这些生灵,引导他们吸纳天地灵气为己修炼,又教他们何谓善何谓恶,何为天下正道。 婆娑罗是个很和善的人,最擅长变幻之术,又擅编织美梦。云梦繁锦在他手下如仙境一般,也确是仙境。他手下那些幼龙小鸟之类,有些过于幼小,只是一团灵气,闹着玩时互相冲撞到了便吵起架来,婆娑罗便一个个安抚过去,替他们织出一团美梦来。 梦里有花有水,是一派祥和。 可是天清地浊,灵气混沌为一体,终将是会分开的。没有完全的善,也不会有完全的恶。有一日,仙界看不过去婆娑罗在底下自立门派,叫他回来。婆娑罗本身亦是妖,但他只是一团妖气,没有形态。天命召归,婆娑罗不能违抗,他走之前,将大弟子叫来,嘱咐他好好守着云梦繁锦,他去去就回。大弟子化形没多久,脑子尚不灵光,模模糊糊应了。 自此再无归期。 大家只知道天上起了一团火,带着火光的碎石从天上落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湖中,连云梦繁景这个地方也不能避免。妖灵四处尖叫逃窜,为了保命四处吸纳灵气。好的坏的,只要能活下去,均可作为己用。 云梦繁景湮灭在一片火光之中,再也没了美梦。 而往后多年,天地间有了荒火之境,亦生出浩泽之渊。逃出的妖灵各自抱团,禽与兽化成形后各居一处。清者清,浊者浊。当年为了活命吸纳了过多怨气的,久而久之成了魔。止乎中间的成了妖。故天道有令,魔者必诛,妖者心术不正,归顺者为臣,不服者当诛。 而婆娑罗的大弟子,终于没能等到老师回来,失望地带着他留下的卷轴,消失在了下界。 没有应弟子承诺归来的婆娑罗,便成了‘无法归来的梦乡’的意思。 就连容庭芳都不曾用过这种幻境。 一来他不谙此道,二来此术绝迹已久,根本不会想到出现在万鹤山庄。可是这个术,容庭芳是知道的。他幼年深居幽潭之中,因不能外出,故常年泡在树祖的书房内看书。便在那里的帛布上,见过此术。中婆娑罗者,会在最美的地方,长久地经历自己最惧怕的事。 至死方休。 ——等会儿。 容庭芳在脑子里把书重新翻到那一页看了遍注释。 “……”然后他把在幻境中反复倒带重播的余秋远打量了一遍。 婆娑罗瞎吧,美在哪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树祖:画重点,最美的‘地方’不是人。 考试不合格谢谢。 第32章 智破幻境 容庭芳百无聊赖地把方才那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要看的。 他也拿不上主意。 婆娑罗比较烦人, 陷入幻境的人意识到了自己陷入幻境后,本该随着主人心境往下推演的幕像便不会前进了。故而容庭芳再不愿意,也只能看着余秋远一遍遍倒带重来。 方才他在树后瞧不分明只能听到声音, 差点气成了火龙。现在他有时间慢慢看, 重复着看, 抓细节看, 甚至还发现余秋远走路的时候喜欢先跨哪一步。 为了出这个幻境, 容庭芳试了很多种方法。夺回意识不是方法,暴力毁坏不是方法。容庭芳依着八卦五行术把生门踏烂了, 依然不得其法。即便是他的龙骨鞭将这里糟蹋地满地狼藉, 该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余秋远,仍然闲庭散步一般从那头走来。身上衣裳干净整洁如云幻彩,面上神情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 容庭芳干脆就将鞭子一收, 宽袖一振, 放任自己站在梧桐树下,任那飞花满天, 月明如盘,‘佳人’如期而至。 “我后日约他去瓦行,你——” 一开始容庭芳听到这些话是暴跳如雷的, 到现在听多了反而平静无波。容庭芳甚至有闲心告诉他:“你要约我,不必每次叫人传信, 何不亲自来魔界一趟。”这么一说后记起来,哦,自从沙那坨死后, 他和蓬莱势不两立,不复以往了。余秋远当然不会亲自来。 白色的落花在月光之下尤其显眼,虽是幻觉,却像是真的一般,有凉而细碎的触感。容庭芳无聊地看着余秋远就站在他面前,一指之差的间距。他突然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如此仔细又近地知道这个死对头长什么样。凭心而论,是好看的。凭心再论,原来他说话的时候,却也不是像坐在高位那般清冷寡淡。 从前只知道这个人死硬刻板,端守大义,任黑莲万佛诛他心头大将亦冷眼旁观,是个冷性绝情的人,比苏玄机的灵偶还要不如。现下才知,他无聊时手也会在袖子里乱动,脚也会悄摸摸挪一下免得站太累。 白式微说妖龙的时候,他会皱眉。 白式微奉承他的时候,容庭芳分明看到他眼里的不耐烦。 是个活人了。 容庭芳没明白这个幻境的机制。 在最美的环境中,重复经历自己最惧怕的事。 这里美什么?一棵树,一个糟老头,一个死对头?这个幻境对美之一词是不是有误解。 还有惧怕。笑话,他会惧怕余秋远前来诛杀他吗?他们立场不同,举刀相向本来就在情理之中,又怎会这天下竟有他怕余秋远的一天。幻境所判,简直是毫无章法没有逻辑。这样哧之以鼻的容庭芳,却也不想想,方才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由以上容庭芳可以断定—— 这个婆娑罗,它就是个屁。 心音刚落,轰然一阵炸雷落在树上。 轰地一声,惊了容庭芳一跳,也惊了余秋远一跳。 ——他娘的为什么会惊了余秋远一跳啊。 余秋远有些迷茫,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打雷?” 白式微也有些迷茫:“是啊?”江阳不太打雷。 画面竟然不一样了。容庭芳面色古怪。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抱着这个试探,容庭芳又想了一遍。 婆娑罗就是个屁。 轰—— 这回树焦了。 “……” 容庭芳看到余秋远和白式微更加茫然。 白式微迟疑道:“要不我们回屋里?” 余秋远紧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容庭芳心道,明白了,原来这幻境还是会听人心音的。那么它存在的机制如果是自主判定进入幻境的人内心最惧怕之物——虽然真的是放屁。但倘若依它之意,取而代之,反其道而行,不说是最惧怕,反而说是最喜爱呢?如此一来,岂非不攻自破? 这么想着。他想最后再试一次。 就比如说—— “我不怕他。” 没反应。 “也不讨厌他。” 还是没反应。 容庭芳:“……”别逼他。 容庭芳憋了许久,从嗓子眼中逸出一句话。 眼前余真人的模样虚了一虚。似乎有效,又不明显。 “……” 幻境中,余秋远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落花飞舞美人如斯。 除了那个老头子。 容庭芳气得变出龙身绕着那棵焦了的梧桐树飞了好几圈把自己缠在了树上,一头扎进树冠,心理建设做了很久。这才一抹脸撕破脸皮吼道:“平心而论,倘若他不时时与我作对,尚可算知交一人。端方有礼,吾心甚悦!” 声音之大,绕梁三日—— 余秋远眨眨眼,忽然仿佛看见飞花之中有人白衣黑发降在他眼前,霎时满院芳华。然后地动山摇,屋院山石梧桐树,连带着其中的人,轰然碎裂,燃烧成了火光。容庭芳下意识伸手一捞,只握住了一个火星,就像是之前在瓦行时见到的一样。 当一切归于平静。 容夜还是那个夜,树还是那个树,容庭芳还保持着夺着盒子要走时的样子。 对面的萧胜和厉姜也保持着抢夺的动作,三个人面面相觑。 寂默的空气之中,突然萧胜开了口:“刚才我好像做了个梦。竟然会梦到有人说欣赏余真人。”而他在其中动弹不得只是一块石头,还被雷劈了好几次。这可真是个噩梦。他说着皱着眉头问厉姜,“你干的?” 厉姜被问得莫名其妙:“有病?” 容庭芳:“……”幻境原来还是共享的吗? 他突然凶神恶煞起来。灭口吧。 郝连凤没有随着大流走,他挑小路。白式微擅养禽类,他应当知道容庭芳手里那只鸟来头不小,是只凤鸟。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不当一回事随手乱扔呢。郝连凤几乎在心里确认,这只凤鸟一定是被白式微藏起来了。 “师兄。”符云生紧紧跟着他,小声道,“在别人家乱跑是不是不好啊。” “你到底要找什么。” “苏真人知道会不高兴的。” “师父知道也会不高兴。” “白家主知道——” 郝连凤蓦然站住脚,一把捏住符云生的脸,揪成了一个团子。认真地告诉他:“他们高不高兴我不知道,罚你或许也是之后的事了。但是我告诉你,你再啰嗦下去,我就很不高兴。” “是苏真人重要还是师兄好?” 符云生眨眨眼,他心想,你成天到晚欺负我,当然是苏真人好。但是如果说真话,恐怕郝连凤当场就能翻脸扔下他就飞走了。那可不成,他本事不够好,郝连凤一飞,他就追不上了。那白绛雨嘱托地要好好跟着师兄,岂非有违师命? 于是符云生昧着良心:“师兄最好。” “知道你小子说谎。”郝连凤哼了一声,但也放开了他。一边往前摸索,一边说,“你放心,不会偷师父他外公家一件半样的东西。我看不上。” “哦。” 郝连凤要找胖鸡,好找吗?好找的。 血脉之间的联系就是个引路灯。 一如容庭芳能凭借气息寻到龙骨所在,郝连凤也能凭借气息找到与他一脉相承的胖鸡。虽然在历经血脉弱化后,身为一只凤凰,郝连凤的气息也不是太纯。不错。郝连凤也是一只凤凰,不过是普通的后代,与凤凰中的天凤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凤凰这一支,虽奉为祥瑞,也比镇压在幽潭的龙族来得光辉供人敬仰,没落起来却更快。它们虽然灵气纯正,当年战场更有“凤与凰战四方”这样的威名。但总有人心怀不轨,不但想要驱使,更想饮血食肉,以使自己长生不老。 凤凰肉若能长生不老,还需修炼做什么,纯粹是谬论。借凤凰血肉白骨倒是真的。毕竟凤凰是能浴火重生的火鸟。 天下凤凰已为数不多,郝连凤是其中一个。他拜师在玉玑峰门下,受蓬莱仙道感化,心里想的却不仅仅是自己,他要的更多。他要位登神位,要让凤凰一族重新振作起来。可是灵气稀薄,凤凰没有后代却是大问题。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可能的同类,他当然不能放弃。 “往前再走,就是白家主的卧房吧。” 符云生提醒道,一下将郝连凤从思绪中激回了神。 他往前一看,果然。 可是—— “那就一定要进去看一看了。” 他打定主意一探究竟,结果人还没能再进一步,忽然一道厉风袭来。郝连凤下意识拉过符云生,替他挡去一击,自己却被刮了个正着。顿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什么人?” 余光残影瞟去,却是一道白影如光电一般闪进白式微的屋中。 郝连凤不顾身上剧痛,紧紧跟去。 就见床上躺着一只五彩斑斓大凤鸟,而白子鹤正弯腰将其抱起。 鸟到临头怎么还能被人截胡的,郝连凤左手一招,一支火红箭羽在手,左手持弓右手持箭,不假思索射向白子鹤。白子鹤凭借自身感应寻到此处,刚将原躯抱起,就觉空中尖锐,有物破空而来。他以衣化气,旋身一揽,箭握于手。 低头一看,眉心一紧。 凤翎箭。 再抬头一看。 神木弓。 郝连凤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 大洲之初,天降星火,在北洲生出一片荒火之境。凤凰长久以来便居住在那里。荒火之境有一株通天神木。凤凰一族兴盛时,神木上皆栖满了彩锦,长长的尾羽垂下,夹杂在绿萝藤蔓之间,十分美丽。曾经只有龙族的水晶宫之华丽可与之媲美。后来水晶宫毁了,神木不存,两族一样凄惨,谁也不说谁。 郝连凤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拿神木做弓?白子鹤眼神锐利地将座下弟子扫视了一遍。 族内有凤凰流落在外他知道,但他从来不知道蓬莱内也有。 妖一族如果修炼到位,结出隐魂丹,别人就认不出他们是人是妖。同类也认不出。余秋远自己便结出过隐魂丹,他的隐魂丹与金丹同生共体。因为被容庭芳吃了,所以也不见了。故而才叫郝连凤察出他的身份来。 时间紧迫。白子鹤没空和郝连凤认亲——不管是哪个亲。他化掉箭上附着的气劲,手中用力,虽无神木弓,却将那箭又送还出去。其势之猛,远超郝连凤。凤翎箭一出断无回头的道理,此人却不但能接下更使用它,郝连凤大吃一惊。 箭冲门面而来,气势汹汹——符云生大喊一声:“师兄小心!”双指一并,背后长剑嗡然出鞘,剑光一削,那箭就成了两半,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扎进了门框之中,入箭之深,唯有指甲盖般的长度露在外面。 危机化了,人已经跑上前:“师兄,没事吧?” “没事。”郝连凤心想,就是毁了我一支凤翎箭。少了根毛,他还是很心痛的。 再一看去,哪里还有白子鹤的身影。 符云生将箭捡起来:“诺,给你。” 郝连凤瞥他一眼,神色惨淡:“不用了。送你吧。”半根毛,真屈辱,谁要啊。 “好吧。” 符云生见此箭精致可爱,又尾羽泛红,扔掉着实可惜,便收进袖中。 “接下来还去哪吗?” “不去了。”郝连凤哎一声,到手的鸟又跑了。“走吧,去找苏真人。” 现在就算追,也追不上。而且外面声音如此之乱,再折腾实在不合时宜,权且看吧。 且说回容庭芳。就在容庭芳恼羞成怒想要动手灭口时,又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大声喊道:“住手!” 容庭芳与萧胜厉姜三人回头一看,又是余秋远。 ……妈的这个幻境还没结束吗!这个空气是很寂寞了。 容庭芳二话不说,阴着脸就一巴掌抡了过去。成天到晚变余秋远骗他,好玩吗,好玩吗!他现在见一次就想打一次! 婆娑罗还有个‘妙处’,他们称之为余韵。就是说阵法被人破解后,仍然会有段时间产生幻象。它会将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变成幻术中人心中最在意的那个人的模样。要么是恨,要么是爱。总归就是不甘心输,叫你再次陷入迷障。 不知道容庭芳为什么会中计。 厉姜和萧胜就不会。因为他们彼此最痛恨的人就站在自己跟前。 但幻象很快就随着阵法的消散而去除。 然后是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的白子鹤站在那里。 “你怎么乱打人啊!”捂着脸相当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鹤鹤:委屈出鸟叫。 第33章 幽潭生我 这个白子鹤—— 又恢复到了先前在望春楼时给人的感觉。 少爷作派。 明明是同一张脸, 但莫名叫容庭芳创新高的不爽。 其实白子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在他的印象中,他还在庭院里喂鹤。 那会儿见到傅怀仁,视线落在他身边那人怀中的大胖鸟身上, 白子鹤忽然心机一动。 傅怀仁这个人, 身边总有晏不晓跟着, 想打探他点什么都不方便。鹤鸟本同类, 倘若夺取这只胖鸡的意识, 岂非得了个天生的傀儡,要听什么就是什么。 万鹤山庄仅仅依靠蓬莱的裙带关系要如何才能和萧家他们抗衡, 偏偏白式微总拘着他, 哪怕如今取回镇魂钵。这本该是件喜事,白式微却只在祠堂当着众人面夸赞了他一番,再无下文。他难道要听这个?他听的分明是家主之位也该换换人。 握住傅怀仁的命脉就是添了一大助力。 白子鹤这样想, 也就这样做了。 他们的驭灵术本就巅峰造极, 要同化那只灵禽如何不简单。他当时并指念术,神魂离体飘忽而去, 借助同根之源一路进入胖鸟灵台。畅通无阻。 白子鹤还心中一喜。脚方一落定,一睁眼——轰然一片大火。 “……” 没有人的灵台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火焰中,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鸟站在那里, 闭目养神。大约是白子鹤吵到了它,令它十分不悦。狭长的双目睁开来, 目露神光。天生为王的威严令白子鹤顿时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今乍然一清醒,突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这里, 天色从白天变成了黑夜,而眼前站着一个看着就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先前在望春楼见到的那个。 还打了他一巴掌。 “……” 为什么啊,就因为动他鸟的脑筋吗? 少爷很委屈。他看了看对方手中的紫金盒,在委屈中理出个头绪来。 “有一件事我是确认的,偷东西不好——啊!” 容庭芳毫不犹豫一巴掌抡倒了白子鹤,打开那个本就该属于他的紫金盒,龙骨完好无损,这才冷声道:“你也知道偷东西不好,站在这里吓人更不好,少爷。” “来人,快来人!” 扑天盖地的灵鹤唳声而来,空中飞舞着的也不知道是鸟毛还是人脑袋上的翅翎。容庭芳后退半步,将白子鹤一把拎起,朝萧胜怀中一扔,一下绊住了对方要追上来的脚步。却是有一道微弱的声音,硬生生透过了容庭芳的耳膜,叫他尚能低头看一看。 很久不见的那只鸡被白子鹤背在身上,正夹在白子鹤和萧胜身体中间,艰难地求生存。 “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它微不可闻地指责,“逃命都不带我!” ……容庭芳别无二话,夹了鸡就跑。 他明知这只胖鸡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但也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带着它跑仿佛就成了一种天性,亦或是本能。世人皆以为容庭芳冷血无情,杀伐不眨眼。但其实很早以前,要更早,容庭芳也是个会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跑的性格。那时他的大将沙那陀还没死。 比起大洲各界,容庭芳更喜欢呆在魔界。这里的人虽然蠢,还愣。有时候却又有点长情。比如阿波额那,就算死了,也能化作永恒的湖泊。沙那陀是他自焰山火口捡来,一手养育,看着对方瘦小体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也是千年王八遇到海瞌睡——极其难得,叫容庭芳生出一两点怜惜之心,不但将人捡回去,还赐名‘不灭的火焰’。 容庭芳命长。命长的人,通常觉得世间的事大多无趣,除开年幼时他在幽潭那段并不怎么童趣的岁月,再往后数年来,也就与沙那陀共处的那段时间,勉强尚可。 那段时间余秋远闭关不出,容庭芳无人可挑衅,也觉无聊,又正好捡了个人。干脆就将心思花在教导沙那陀身上。他手中一招一式,呼吸一吐一纳,皆为容庭芳所授。容庭芳对他的领悟能力与学习能力很满意,名为主仆,实为师徒。 沙那陀也懂事,万事都替容庭芳考虑周到,论起排兵布阵,还能点出一二,算能得容庭芳欢心。那回是容庭芳实在闲地骨头痒,突发奇想,把沙那陀召过来。 沙那陀眨眨眼:“尊主?” 容庭芳道:“你已修习有成,他日终将上战场。先随我去练练手。” 沙那陀很听容庭芳的话,也不问去哪里。等迷迷糊糊到了蓬莱界外,这才有些迟钝。 “这是——” 容庭芳很得意:“这是日后我们要住的地方。”蓬莱终归还是会握在他手心里。倘若余秋远识相,尚能分一半给他们一道居住。只是海这面得是他的。 “要住的地方……”沙那陀喃喃自语,隔着渭水,重新望去。那里仙山隐在云雾之中,待飞得近了,方觉金顶碧阁,顶端还挂着彩虹。他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来。“我喜欢这里。” 容庭芳拍拍他的肩膀:“好,你便作一等大功臣。” 沙那陀点点头,又疑惑起来:“那我们现在?”话未说完却是一愣。 容庭芳在沙那陀眼里,是君,是主,是师恩。君主亲师的关系在那里,向来令他尊重亦从来不敢逼视容庭芳的容颜。但就算不看,他也知道魔界这位尊主素来是威严庄重的。他从未在容庭芳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小小的雀跃,又有些坏事将要得逞的快意。 容庭芳没注意沙那陀的疑惑,他只是想到,在余秋远闭关期间给他找些事,倘若能令他不得不提早出关,岂非是一大痛快事。若是不出关,给他添些堵心事也是好的。也就是蓬莱那处灵穴他找不到,不然早就闯进去和‘老朋友’亲切地招呼了。 “我先前不是教了你法术。正好你来试试。” 术法——教是教了。 但是…… 沙那陀有些犹豫,可是容庭芳这样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念出口诀来。 ——容庭芳的微笑停在了脸上。 两只小鸟在他指尖扇啊扇的,吧叽一口吐出一团小小的火焰,把自己的毛烧没了,然后惊慌失措地叽叽乱叫,砰砰两声就成了两缕烟。 容庭芳:“……” 沙那陀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学是学了,可是那水龙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跑出一对鸟,还只会喷火。可能是因为他是在焰山火口捡回来的关系?也许从海里捡回来,就又不一样了。沙那陀拿眼睛瞄容庭芳,踌躇了很久。 “尊上,你还好吧?” 容庭芳看着他:“你觉得呢?” 沙那陀大着胆子碰了碰那烧焦的一缕头发,义正言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本座送你见那对鸟信不信?” “……信。” 来都来了,不给余秋远添点乱子说不过去。后来他们削了蓬莱一座山头,一时得意忘形,终于叫苏玄机他们发现了。一帮人在后面拼命追。沙那陀冲他们弹着那对只会吐口火的小鸟,虽然并没有用处。倒是容庭芳一鞭扫起海水如瀑,把苏玄机他们淋了个全身通湿,气得哇哇乱叫。尽管并没有把余秋远逼出面来,容庭芳依然哈哈大笑。 他一把拉起还想反击的沙那陀:“就你那鸟,他日把水龙术练练好再来吧。” 与其说是四处逃窜,倒不如说是容庭芳在绕着圈逗苏玄机他们玩。 人被他们撇在身后,乘风踏浪中,沙那陀问:“余秋远是谁?” 容庭芳的长发糊了他一脸:“我不曾与你说过他么?” 沙那陀艰难地避开不停扇他巴掌的头发:“只有耳闻,不曾明说。” “他你应当认识。”容庭芳本欲多说,想了想洒然一笑,“总有见面之时,叫他亲口告诉你。你是我四方城未来的大城主,蓬莱怎能不孝敬些好物过来呢?” 后来见是见了,结果不大好。只除却那一回,容庭芳与人向来正面迎战,再未避人耳目。 而今夜倒是难得。 火光游龙,追赶而来,一眨眼之间,容庭芳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也是这样在荒郊野外奔走,刚能化形,还是小小一个孩子。 少年尚未长成日后凶残的模样,被人追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见着一个阿婆摔倒了,就将她扶回家中。幼龙化形尚不能掌握,阿婆请他喝茶,茶水泼在身上,便显露出了鳞片。 他往后一退,清脆一声碎响。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人满脸惊惧,表情逐渐崩坏。 “……” 头上长着角的孩子往前跑着,前面就是水塘。入了水,就是他的天下。身后有人举着火把追来,拼命在那喊道:“妖龙出水必惹灾祸啊!不能叫他跑了,快,我们要抓他去祭天!” 幼龙在逃跑的过程中摔了一跤,水边红光艳艳,那不是象征光明的希望,而是地狱来的炼火。身后的人追赶而至:“妖怪,现下就是你受死之时!”纷纷扰扰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他咬紧牙关,旋身往就近池塘一跃,蓦然间一条银白的三尾银龙啸吟着冲出水面,叫人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就怕命丧妖腹。 曾经龙族也风光过,可惜在四界混战之时,因贪吞人修犯了戒条,故被天罚镇压在幽潭之中,不着天,不着地,永世跨不过界门。妖界退出三界之外,天地灵气稀薄,灵物少存,天下逐渐就成了人的天下。偶尔海域之中有个把蛟龙,便成了众人追逐捕猎的存在。仿佛能捕上一两条,便足够证明自己的实力远在他人之上。 ——妖之一族沦落至此。半妖半人者,更为人鄙弃。 角龙一族受天罚影响,就算是冲断了角,也冲不出幽潭半分。后面五百年,出了一条三尾银龙。它从一颗银白的壳中孵化而来。这枚蛋是谁生的都不知道。银龙刚破壳,是一条尾巴。一百天后,长出了第二条。两百天后,长出了第三条。它出生那一日,曾经的浩泽之渊都为之震动。万龙抬首,饱含期冀的目光中,天罚却落下了数道惊雷—— 这是条奇怪的龙。 没有人愿意养育一条畸形的龙。 除了树祖。 树祖年纪很大,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但打出的雷依然能将水面震出一个个水洼。天降异龙,别人都惧怕不及,唯有树祖很高兴。天生异象是天之将变,这条龙能将角龙一族带出这无边苦海深渊。他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逃出人堆的小容庭芳回到幽潭,坐在礁石上,长长的尾巴在水中摇曳。别的角龙在水中浮上来,见到他,又惧怕地离去了。年幼的银龙淡漠地看了眼避他如蛇蝎的族人。 树祖游过来拿尾巴盘着他:“你怎么不去别处玩。” “无趣。” 这些惧怕他的族人无趣,岸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无趣。这个世间,终究无趣。 年幼的容庭芳晃着长长的龙尾,倏忽一下钻入水中,便往幽潭深处而去。 曾经容庭芳对于同族的人也是有过期冀的,但在一两次为人所拒后,便也明白过来。 “他们怕我?” “他们嫉妒你。” “为什么?” 年幼的龙不理解。 树祖活得太久,望着银龙澄澈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去说。人心贪婪,妖也一样。长年的无望叫族人心生绝念又忿忿不平,三尾银龙仿佛是一个希望。可是分明是心中求念得来的希望,在亲眼见到他轻而易举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之后——他们冲不出幽潭,银龙可以。他们化不成人形,银龙可以。得天独厚的优异难免叫人心怀嫉妒与不甘。 但容庭芳是怎么说的。 他初初化形时,尚有些羞涩,但还能找上门来,略带矜持地说:“树祖,你瞧瞧我怎么就能变成人,或个中原理同大家说一说,大家就不用愁苦了。”尚且知道众人所求。 别人又是怎么对待银龙的呢。天道说它是妖孽,说它是祸端,生来便该死,要角龙一族将它交出来,方可算一桩善举,减千年刑罚,早一日脱出生天,回归大道。 同族相诛天理不容,幽潭之中,上百条角龙在水中游曳翻滚。它们在犹豫和迟疑,长长的胡须飘在水里,却没有龙说个‘不’字。 既生之,则是命。命该由自己。从没有哪样生灵,生来该诛。 树祖只记得容庭芳与他说过最后一句话。 那时他们站在珊瑚礁石上,底下是倾泄的珍珠与贝壳,荣华之下,就是万骨台。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想要抗争天命却以失败告终的角龙枯骨。 他劝容庭芳:“容儿,活着的那些,大多在岁月中逐渐信了天命,你别怪他们。” 容庭芳看了半晌,道:“因为不信命的那些都死了?” “死与活,不是信不信命,而是它最大。它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他眼中微微闪着冷意,嘴边却带了笑,他伸手一指。“那些安分守己的,得到了什么?” 永世的枷锁? 漫天的黑暗与仇恨? 还是最终被驯化成只会叭叭吐泡的鱼? 龙生而为王,就该与天抗争。他容庭芳,从不信命。 天罚之约降下时,雷暴将幽潭映得泛白发亮,有如白昼。容庭芳长长的黑发摇曳在水中,像是美丽的水藻,额间的云纹,像倒映在水中的云彩。他冷冷看着同族的迟疑和挣扎,看着他们的蠢蠢欲动,又望向幽潭深处的万骨台。随后一声清啸,旋身一袖,化作一条银龙。它身上的鳞甲比珍珠都要透亮,眼睛像是最美的不夜明珠,在夜中闪闪发光。 银龙喷出一口龙气。“幽潭生我,角龙养我。今日我拔去鳞甲,以报再生之恩,免尔等天罚之苦。从此你们的仙魔大道,与我无关,尔等好自为之。” 言罢怒吼一声,用尖利的爪子拔去了带血的鳞甲,破水逆雷而出,天雷轰然而下,炸在它身上。不管身上被劈得如何焦黑如碳,亦未回头。翻腾入云一路往北,再不见踪影。 从此世间再不现三尾银龙,角龙免去天罚之灾,树祖苦守不至,闻人笑逢运而生。 而魔界,多了一个容庭芳。 前尘往事早就不该想起,容庭芳挟着只鸡,在铺天盖地的追捕声中,虚影一闪——回到了白家大院之内,客房内,傅怀仁正握着晏不晓的手腕,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就听砰一声,容庭芳拎着鸡翅膀,把那些人扔在外头,自己却大摇大摆回了客房。 傅怀仁:“……” 容庭芳放下胖鸡,给自己倒了杯水,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们。 “别介意,你们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楼主:三条尾巴好,人家只有一条,你懂吧。【拼命暗示。 第34章 灵魂一问 这个时候能继续就有鬼了, 本来傅怀仁也没和晏不晓做什么,不过是说常年握剑的人手上总有些老茧,傅怀仁揣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要看, 晏不晓心无杂念, 便当真伸给他看而已。哪里知道从容庭芳嘴里说出来这么别扭。 他们没有去别外, 一直呆在这屋中, 白式微也没派人通知傅怀仁他的人被关了起来。但傅怀仁只消用手指头想想, 就知道外头的动静和眼前这位祖宗是绝对有关了。从见容庭芳第一面起,他就觉得这人是个祸害, 总感觉前世有债那种。 傅怀仁将手收回袖中, 问:“你去做了什么?” 容庭芳顺了顺鸡毛在那胡诌:“舍不得它,抱回来了。” 刚苏醒过来尚虚弱的胖鸡翻了个白眼。 晏不晓到底是晓得几分,他仔细看了看容庭芳:“你和人打架啦。” 正在这时, 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已至:“傅老板, 傅老板在吗?” 屋内三人对视了一眼。 白家虽然外头去了大半人,屋里也要过问过去的, 免得让贵客受到惊扰。他们耐心地等在外头,听到里面应门声,不多时, 就见傅怀仁过来开了门,瞧上去颇为疑惑:“何事?” 为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没事, 只是来瞧瞧,傅老板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傅怀仁笑道:“子鹤准备齐全,并没有需求。” 就在这时里头传出东西倒地的声音, 那两人伸长了脖颈,现在是敏感时刻,有点风吹草动,难免叫人多心。道了声‘得罪’,当着傅怀仁的面挤进了屋,冲到声音发出的地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赤裸着身体的人正弯腰要拾一条腰带,似乎刚从水里出来。 他清俊刚正,比月色更亮,亮得有些晃眼。见到有人闯进来,无悲无喜瞥过来一眼,这一眼虽无感情,却更叫闯入者感到羞愧,就像是多看他一眼,也是对清正之人的一种亵渎。家仆定定神,赶紧连声道歉退了出去。 这里既然没有别的事,只是有人在洗澡,他们也不便打扰傅怀仁,听说傅老板和不晓归人向来亲近离不得身,能进他屋的,怕也只有晏不晓一人。他们别是撞破了什么好事,一想到这里,立马低头就走,临到头看着傅怀仁的眼神颇有些暧昧不清。 傅怀仁走进来,见到这样情状的晏不晓,一时讷然,竟然没能说话。晏不晓秉性纯正,绝对想不出这种损招,一定是有别人乱教。傅怀仁移开视线,只道:“闻人呢?” 容庭芳从梁上翻下来:“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应当是忘记我的。” 傅怀仁瞪着他:“我也以为这个时候,你应当知道什么不该看。” 这话说的,好像是他占了谁便宜一样,容庭芳哧笑一声,该不该看,都看完了。手脚俱全,也没多一样,更没少一样。他顺手将那只萎靡的鸡抱在怀里。胖鸡本十分虚弱,在容庭芳怀里呆了片刻,这才能缓过劲来稍微精神些许。连着两天耗费着它的心神,十分损元气。何况那几道雷,它也不是没白挨。 “白家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傅怀仁怀疑地打量着容庭芳,“你还做了什么好事。” “取回应得之物,怎能叫好事。你如果没有一直呆在这里,倒是能知道蓬莱的仙君和萧家小崽子做了什么好事。”容庭芳半是模糊半是真假的将此事推塘了过去,转手就将郝连凤卖了出来。“他们可是夜探后山,将白大家主布下的阵法都破了。” 而他离开院落时,不知道厉姜和萧胜跑了没有。 容庭芳看到傅怀仁时,方才见到的大凤鸟又在脑中浮现出来。他问道:“对了,你屋里那张画,是谁画的?” 傅怀仁有很多画,都出自名家之手。他道:“你说哪张?” 容庭芳道:“鹤兰轩里,山林鸟图。” “山林鸟——”傅怀仁话至一半想到了,无语地看了眼对方,“那是百鸟朝凤。”世人衷爱凤凰总引以为祥瑞的象征,不过经容庭芳这么一提,傅怀仁忽然有些想不起来,这百鸟朝凤图究竟是从何来,又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说起来,如果不是容庭芳今日说起,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的鹤兰轩中有这么一幅图。可就这么提起了,又觉得好像是有的。 手握重金,家缠万贯,经手奇珍异宝无数的傅老板陷入了沉思。 晏不晓已穿好衣服系好了腰带。 先前他与容庭芳都在屋内,容庭芳待要走之时不小心掉了椅子一脚弄出动静来,这才引来家仆的注意。这屋外就是亭栏,亭栏有水池,情急之下,晏不晓干脆将衣裳一解,往身上扑了些水,却示意容庭芳往房梁上去。 这时,他听着傅怀仁与容庭芳说话,视线却落在那波澜荡漾的水波上,脑中一道声音在盘桓。修道是为修心,剑道在天下意,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皮肉白骨皆为虚妄。水声滴落,喧闹离去,不过是湿了个水的功夫,竟然叫晏不晓从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来。 他恍然大悟间一拍手:“我明白了!” 容庭芳朝他望去,却见晏不晓双目泛出精光,神采奕奕。嘴里只嚷着‘明白了’三个字,手招剑来,横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剑花,傅怀仁连个字也未与他说上半句,对方竟已凌步踏花,踩水而去,瞧那兴奋劲,不知是揽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你别——” 傅怀仁追出两步,话才脱口两个字,对方便如飘然的云彩,迎风而去,是个月下仙人了。 “……” 他本来是想说,你别走太远,这里还乱着。可是晏不晓兴致到了要悟起剑意来,天皇老子也叫不了他回头。纵使不止一回两回,每每到了此时晏不晓抽身而走,傅怀仁总有些黯然。 月下花飞,孤身只影。 容庭芳很不善良地又戳人痛处:“难受吧。”他袖着手,“他心里只有道与剑,没有你。” 咄地一刀,毫不留情。 傅老板面若盈月,双目含情,眼中波光粼粼,闻声侧目睨了他一眼。“做人要留些余地,如此幸灾乐祸,是要遭报应的。”他收拾收拾失落的心情,只提步往屋内走,晏不晓离开时溅起的水花晕在他衣角,缠缠绵绵。“闻人公子。”傅怀仁道,“倘若你有至交好友,总有一日你也会明白,什么叫舍不得。” “可惜我不会有至交好友。”容庭芳目光微动,逡巡在傅怀仁的身影上。 “也不会舍不得。” “人生还长,话不能说满。”傅怀仁叹口气坐下来。这屋中什么都有,就在刚才,他已取了纸和笔,沾了墨水,寥寥几笔挥就,轮廓便立时显现了出来。他捞起袖角,问,“你见到的凤鸟,可是长这个模样?” 容庭芳凑近一看,笔画虽简,神韵犹存。他略有些惊讶。“果然是你家的画?” 何其相似。 傅怀仁摇摇头,一边换了朱笔勾勒,一边说:“听闻上古有神鸟,色泽鲜明,清鸣越数里,曰凤。凤火可烧数日不灭,唯泪可熄,又曰凰。凤与凰同在时,天地吉祥,他们若失散,悲声痛人心扉。”这么说着,一只斑斓大彩鸟已在纸上跃跃欲飞。傅怀仁搁下笔,举起手中画纸,将墨轻轻吹干,递给容庭芳,“当年人妖仙魔四界混战,凤与凰就此失散。听说白家人救了受伤的凤鸟,凤鸟为了报答他,故传授了驭灵秘籍。” “如此说来,他们供奉凤凰的画像,也是应当的。” 这是个很传实的故事,傅怀仁自认为没有任何错处。半晌静默后,容庭芳却摇了摇头。 “不会。” 傅怀仁没能马上明白:“什么?” 容庭芳拎起那张栩栩如生的凤鸟图。“我说根本不可能。” “凤凰是极具灵性的一族,得天独厚,享人景仰,遭人嫉恨。它身为百鸟之首,怎么可能会教人如何驾驭禽鸟。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自由的意义。它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是将自己的子民推入水深火热,教它们被束缚住灵识,不得已圈而为鸟,供人驱使。” 闭目假寐的胖鸡闻得此言,微微抬了抬眼皮,烛火映入它眼中,平添一抹艳丽。 “所以我不信。一派胡言。” 这样坚决不容人质疑的容庭芳目光坚毅,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傅怀仁呆呆地抬头瞧着,竟然觉得对方此刻有如亘古高山,厚重沉屹,叫人不敢多言。这个故事他也是听来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提出异议的,却只有容庭芳一个。他心中微微一动,居然有三分信了。 “你……” 还没能说什么。 大义凛然的人就说:“再说鸟有什么好的。龙还能行云布雨呢,它除了叽叽叫着放火它会吗?”容庭芳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屑,“一帮没有见识目光短浅的人。” “……” 那龙好像也只会嗷嗷叫着洒水,和鸟本质一样,有什么区别啊。傅怀仁默默吞掉了本来想与这个人深追的话。算了。当他刚才脑子抽筋,什么都没想。 “信不信是你的事,真不真是白家的事。与其问这鸟从何而来,倒不如想想,你就这样破开柴门跑了,明日灵禽大会该如何面对白老家主。”傅怀仁眼角跳了跳,拿目光瞥了瞧着安静无声的胖鸡一眼,“仍旧拿那套治病的说辞?我看你的鸟,病状不大好。” 状态不好是当然的。与人移形异魄是极费元气的事,尤其是在本身状态不够好的情况下。可是白家这里灵气充沛,确实能叫胖鸡歇着事半功倍。 容庭芳本来是想在傅怀仁处躲上一躲,声东击西,等厉姜和萧胜把人都引光了再走不迟。可如今听傅怀仁这么一说,他改了主意,伸手撸了把胖鸡油光水滑的羽毛,略一沉吟:“那就要看傅老板是否够意思了。”比如说,能不能在此刻让白家人也会推个磨。 这么打算着,他阴恻恻笑起来:“你有钱嘛。”有钱什么不好驱使。 傅怀仁:“……”他也笑起来,“有钱确实什么都能驱使。如果你信我。” “信我是信的。”容庭芳很诚恳地回答他。如果不信,他在拿到龙骨时就可以头也不回直接走人。他既然虚晃一枪杀回来,就是打算把傅老板这条腿用到实处的。 被人信任的感觉自然极好,就算是看容庭芳不爽的傅怀仁,此时也不免有些小自满。他小小又矜持地嗯了一声,吹了吹那幅墨迹半干的画。“嗯,那你说说看都惹了些什么麻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然他拿什么去替容庭芳善后,就方才外头那个追人的劲头,这事不见得小。 容庭芳抱着鸡,坐在他对面。“他们明天要摆出来供人瞻仰的龙骨鞭被人拿走了。” 傅怀仁一口茶喷了出来。 容庭芳补充道:“但不是我干的。”根本就没这样东西。 傅怀仁擦擦衣服,心稍微定了些。“这么说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容庭芳很理所当然。“先开始是萧胜和郝连凤的错。但他们晕倒了,龙骨鞭还在。白式微很生气,就派了很多人去搜山,一定要把郝连同他们说的夜袭人给抓出来。” 傅怀仁点头:“我听到这动静了。” “对。后来白式微没有抓到夜袭的人,只是把我和白子鹤给关在了柴房。” 傅怀仁略略吃惊:“这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老头子脑子里怎么想的。”容庭芳微皱着眉头。白式微又没证据证明后山的骚乱是他干的,何况这事真不是他干的,他被关在柴房的时候,龙骨可还好好在呢,他明明是后头才溜出去拿的。 光这个事不足以让白式微派这么多人搞得灯火通明啊。傅怀仁疑惑道:“那后来?” “后来白式微把龙骨鞭换了个地方藏,这回没藏住。萧胜这次换了个帮手,一连遭两回窃,大概白式微很生气,把人都撵出了万鹤山庄,又追得要命呢。” ……等一下。傅怀仁发出了灵魂一问:“白式微虽然脾气差,却不是会滥用刑罚之辈,他把你和白少爷关进柴房时,你们在做什么?” 容庭芳眨着眼睛:“……也没干什么。” “就和他孙子滚在草丛里而已。” 据传,当晚傅老板就压着一个人去见了白式微。 罪名是‘仰慕白公子过度而产生不当言行’。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精髓: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35章 大转灵丹 “他们是在望春楼认识的。” 白家大堂, 虽已至夜,外头星光点点,里头灯火通明。但没有一个脑袋在打点, 所有人都卯足了精神屏气凝神——他们在听八卦。八卦中心只有一个人, 一个盯着傅怀仁看他还能讲出什么惊天大道理的人。他曾经以为余秋远够会扯淡了, 原来一山更有一山高。 ——可是容庭芳压根就忘记了, 到底是谁先开的这个头。说起来当着众人面把他压在草丛中‘欲谋不轨’的好像也不是傅老板, 傅老板那个时候还握着晏道长的手研究命理学。至于之前将一只胖鸡压在地上仿佛要做什么事的也不是傅老板。所以这山高不高和傅怀仁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算是坏,那也是被恶人逼的。 傅怀仁在看到容庭芳‘你他妈真能瞎编’的眼神时, 心中就在想, 你一个蹭吃蹭喝时不时拿我小命要挟我还教坏晏不晓的人,到底有什么脸觉得自己很正直。 心中这样想着,面上是绝对不说的。只是脸色很沉痛。 他当然要沉痛。 白式微正坐在主位上, 他身后就是列家大祖的画像。当着他白家列祖列宗的面, 污蔑他家子嗣白子鹤和男人私奔未遂,现在还亲自被押来认罪。傅怀仁顶着巨大的压力。幸好他本来就命短, 傅老板安慰地想,这样就多活一天算赚一天了。 白式微沉着脸:“你说的是真的?” 傅怀仁微微一欠身:“自然不敢和白家主扯谎。子鹤少爷来我望春楼时,我这位朋友正遭恶人纠缠, 白公子仗义相助,便叫他心生敬意, 想与之攀结交好。” 容庭芳忍不住开口:“啊——” “阿胖有病我知道!”傅怀仁侧目一瞥,着重打断了容庭芳的话。他略一示意,所有人的视线便汇集在容庭芳一直抱在怀中的灵禽上。这是一只本该鲜艳亮丽的鸟, 眼下失去了活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阖着双目,听到傅怀仁这么说,也不曾抬起眼皮。“如白家主所见,闻人的灵禽病了,我便介绍他来此求医。” 他拱了拱手:“不曾想与白公子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相约要替灵禽治病,又要寻一处清静之地,这才叫白家主误会。” 白子鹤和这个年轻人的事,他还没有时间机会多加询问,就有人来负荆请罪。傅怀仁说的倒是那么一回事,白子鹤一哂:“若果真如此,老夫不过略留他住一晚,他又为何跑的人影都不见?偏巧此时——”他将未尽之话咽下,重哼一声,“叫老夫如何相信。” 当他傻吗? 对啊,容庭芳心里想,挖了祖宗的骨头还要当面对峙,不但傻还瞎。 “如果心怀叵测,我今日就不必叫他一道来了。闻人。”傅怀仁冲容庭芳示意了一下,“你害怕责罚,在天雷降下时独自离去,却扔下白少爷一个人,实在是你不该。如今当着白家主的面,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 “你孙子不是告诉你了吗?”容庭芳很直白地说,“我们在比鸟?” 傅怀仁:“……” “而且我赢了。” 傅怀仁:“……” “结果你却要因为这事将我们关起来。” 傅怀仁:“……” 容庭芳目光中带着鄙夷:“年纪老大不小,成天想着些什么?” 傅,傅怀仁:“……” “家主,家主你还好吧?” 一干家仆心惊胆战地看着白式微的胡子飘了起来,头发也飘了起来。他哆嗦着手指,指向了容庭芳:“拿,拿我的镇魂钵来。”今日他要不炼化这小子,他就无脸面对身后的白家祖宗。当着众人的面,叫一个毛头小子羞辱! “家主,镇魂钵在蓬莱苏玄机手中,您忘记了吗?”旁边人一脸为难小声提醒,“苏真人已经睡下了,您确定要去叫他起来。不如这样,明天便是灵禽大会,这位闻人公子倘若当真驭灵有术,大可叫他与少爷一战。不管赢不赢——” 他凑上前,和白式微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声音太小,容庭芳没有听清,但估计着不是什么好话。 白式微听后,面色缓和了一些。 “也好。”他威严道,“既然傅老板替你说话,你和子鹤的事老夫不再多言。只是你们若要比试,再不可做的像见不得人一样。明天灵禽大会诸位都会到场,允你同子鹤比上一场。你若赢了,此事一笔勾消。你若输了,可见你方才所说皆是谎话。谎话者,哼。” 白家家规,谎话者,便要当众受噬骨鞭刑,三鞭算一次,共计三次九鞭。也就九鞭?不。这鞭看在谁手中,倘若是白式微来打,三鞭消灵,六鞭抽骨,九鞭破丹。可以不要命了。 容庭芳出生至现在倒不曾怕过谁,他勾勾嘴角:“这可是你说的。”他一条长鞭削过九湖四海,连余秋远的千机剑对上他都要小心谨慎避之又避。和他比鞭子?有意思。 “但是我的鸟与你们的灵鹤一战后,病势沉苛,如此应战,怕是有失公允。”容庭芳道,“白少爷未能替它治病便叫你关了起来,你们先前又惊吓到了它,害它如今萎靡不振。家主不应该做些表示么?” 白式微:“……”关他屁事,他根本就没有对这只鸟动过手。 他转头道:“你去取两颗大转还灵丹。”吩咐后才说,“一颗大转还灵丹足够让它恢复。你放心,老夫一定让它活蹦乱跳出现在明天的大会上。我白家不必占你这点便宜。” “那就多谢家主。”容庭芳从善如流。 歉也道了,鸟也治了,那应该没事了。他左右一瞧,大大方方转身就走。没出两步,又退回来把傅怀仁拉走了。 已经当自己不存在很久的傅怀仁:“……” 容庭芳边走还边问他:“傅老板不高兴?” 傅怀仁苦着笑:“我应该高兴?” “为什么不。”容庭芳觉得这个人挺麻烦的,“你叫我来,我来了。你编排我,我忍了。他骂人,我没打死他。甚至连挑衅也一并纳下,我如此善解人意,你有什么不高兴?” “……”傅怀仁道,“闻人公子有没有朋友?” 容庭芳略一琢磨:“没有。” “太好了。”傅怀仁很欣慰,“有也会被你气死。” “……” 大转还灵丹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傅怀仁住的小筑之中,送丹的是那个给白式微提建议的人。白式微虽然凶了点,但到底是讲信誉的,他要面子。如果明天胖鸡是焉不拉叽地出现在场中,即便是白子鹤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会叫天下人耻笑。他白家的面子便再也没有了。 那个貌不惊人的家仆冲容庭芳眨了下眼:“少爷是家主心头肉,公子不必担心。” “……” 直到他走,容庭芳也不知道这个眼眨在哪里。 心头肉关他屁事,白家的人眼睛都有病吗? 容庭芳捏着那枚丹药,仔细端详了一番。傅怀仁道:“货真价实,你大可喂半粒——” 话音未落,就见容庭芳捏开鸟喙,简单粗爆地把两枚大转还灵丹一并塞到了胖鸡嘴里。 “……”傅怀仁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开了。“我去瞧瞧不晓回来没有。你随意。” 他心里好累啊,等晏不晓回来,要骗晏不晓抱一抱。 余秋远现下处境如何,身如焰山炙烤,心似天雷横劈,倦怠地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上一回如此疲倦还在许久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抢在白家人赶到之前,先一步赶走了容庭芳,若是叫人在那里瞧见了容庭芳的脸,便不是此刻区区‘与白子鹤相谈甚欢’便能扯糊过去的了。两枚大转还灵丹下肚,像是在心湖之中蓬地炸开了一场灵雨,浇熄了他心头的焰火,叫万物逢甘霖。 月色照人不归,容庭芳卧塌侧睡,小小的枕头上,调息了大半宿的胖鸡微微睁开了眼皮。 它的羽毛像罩了层淡淡的红光,在这红光中,肆意舒展伸长。 是的。 它。 变异了。 呸。 是变成了人。 枕头是容庭芳睡之前特地铺出来给胖鸡当窝的,他虽然不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但好歹知道种族相惜,首先他们都不是人,而在这世道之中,不是人的人通常不大受人待见。所以就剩下他们两个对彼此好一点。 容庭芳没照顾过人,更没照顾过鸟。但他小时候觉得有块蛋壳壳呆呆就挺好的。 ——因此他给胖鸡整了个窝。 就是有点小。 所以现在变成人的余秋远,赤条条蹲在那里。 ——并且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能变成人是因为在鹤兰轩和容庭芳名义上灵气互补‘双修’了,虽然他也不大明白一个人和一只鸟是怎么能够修到位的,但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下一刻被抓过去真正双修的时候,反而功力大减滋阴补阳叫容庭芳拣了个大便宜。 ——种族不协调嘛! 早知道大转还灵丹这么有用,他在白子鹤意识中时就应该搜刮出来多吃几颗。余秋远替自己变了身衣服出来穿上,轻手轻脚走到容庭芳床塌边,低头小心看去。 容庭芳睡得深沉。 从前他是不会如此放松警惕的,但大约是这么多天的奔波也令他感到疲惫,竟不自觉睡了过去。说起来,他在瓦行醒来,被捅得莫名其妙,又马不停蹄算计了傅怀仁,再风尘仆仆到了万鹤山庄,确实没有一刻闲着。身体上便罢,关键是心理上。想来他是很强大,但再强大的人落魄时,也会有茫然的时候。 余秋远认识容庭芳许许多多年,落到如今一样的处境,他从心底里感同身受。 ——他们都曾天生高贵,也有过苟延残喘。 正当他这般月夜感慨,清寂夜色中,容庭芳忽然翻了个身。 就听他:“余秋远,老王八,给爷爷跪下。”冷笑了两声。 “……”余秋远面无表情地把刚才要给容庭芳盖的被子扔到了地上。 容庭芳这一觉睡得踏实,许久没有这般踏实。要说之前有无这样的感觉,大约是在水上别情里,他在泉水之中修身养性,元神化作银龙逐珠戏水时。那个时候也仿佛是遨游于天地,享尽了人间最极欢乐之事。 他睁开眼时天还没亮,摸了摸枕头,那是胖鸡的窝。上面冰冷冷的,显然没鸟已久矣。 东方显了白,要白不白。屋里虽然没鸟,但是院中却有水声。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洗澡,傅怀仁吗?还是晏不晓?难道他不见的鸟偷偷跑出去戏水了?容庭芳悄无声息地起身,摸到了推门边。他将门缝轻轻拉开,水雾缭绕中,里头有个人影。 身段还十分熟悉。 容庭芳和余秋远如果没有那一件事,说不定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当个知己友人。世上天生奇才少,能够比肩共战惺惺相惜的人更少。起码容庭芳就没有遇到过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知道自己将做什么的人。这种感觉令人很新奇,也很有趣。 可是容庭芳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抱着沙那陀准备叫黑莲万佛偿命,却叫一柄千机剑硬生生逼得往后退去。愤怒中的容庭芳猛然回头,罡风之中,余秋远衣衫猎猎,神情复杂难明。叫他他不出,出来是为了别人。 …… 他曾经以为他们会是朋友。 原来还是他可笑。 死的是九天玄尊最忠心的爱将,魔尊震怒之下,一鞭削下一道大裂谷,深有百丈。天道果然算个狗屁!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往后数百年,这道裂谷如同道与魔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在深渊这头,蓬莱在那头。 往事如烟,如今再望见这个身影,一时之间那些恨过的怨过的觉得背叛过的,就好像蒙了层雾。容庭芳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脚踏进水中,哗啦一声响。 水中人蓦然回头—— 容庭芳忽然睁开双眼翻身坐起,睡过头有点懵。手下触感绵软丝滑,是白家看着很贵的锦被。他伸手摸了摸,是床。抬眼看了看,是床。再往外瞧了瞧,天光大亮。外头鸟雀唧唧作响。很久没醒的胖鸡神清气爽地看他:“哟,睡傻了吗?” 容庭芳:“……” 他掀开被子,一巴掌把鸡按到了床里,没顾对方挣扎起来怒目而视,自顾自走到前头拉开了推门。水还是活水,但没有雾气,阳光已照过来一半,显得它格外波光粼粼。容庭芳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水域,眉心一直没有舒展。 “大清早你发什么疯。” “是梦?” 胖鸡拧着眉头——如果它有眉头的话。“什么?” 容庭芳坦白道:“我做了一个梦。” “是个人都会做梦。” “但我梦见到一个不可能的人。” “既然是梦就没有不可能。” 容庭芳看了它一眼:“和死对头睡了一觉也可能?” 胖鸡一头栽了出去。 “什,什么。” 回答得有点结结巴巴。 容庭芳还陷在自己竟然会梦到和死对头在水里这样那样的震惊中,有点丧气。闻声死气沉沉看了栽出去的鸡一眼。“看吧,你也觉得不可能。” 胖鸡:“……” “但或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它委婉地说,“比如你这个人就是心术很不正。” “闭嘴吧。” 胖鸡住了嘴,过了会没忍住。 “喂。” “有屁放。” 它小心翼翼问:“你现在这样子成年了吗?” “……” 傅怀仁已经起床了,正在梳洗,顺便等一夜未归的晏不晓回来。他脸才扑上水,就听隔壁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很是悠长清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傅老板突然就有点迟疑。白式微家大业大,也算有钱。被打坏了屋子,应该不用他赔吧。 作者有话要说:傅老板从来没觉得自己缺过钱。 直到遇上容庭芳。 第36章 你冷静点 “傅老板。” 门口响起敲门声。 傅怀仁过去开门。 叫门的还是昨夜送丹的人。白式微还真拿这茬当回事, 竟然连着两回都叫自己身边的亲信来办事。那人笑道:“再有一个时辰,灵禽大会就要开始,家主请您早些过去。顺便也请闻人公子早做准备。子鹤少爷到时在场中恭候大驾。” “有劳。” “不劳。” 等家仆退下, 傅怀仁马上换下和煦的脸色, 匆匆忙忙去找那边打架的一人一鸡。 天杀的昨天怎么这么好眠, 竟然忘记闻人笑还要与白子鹤有一场比试。不知道那大转还灵丹好不好用, 听这么大的动静他俩应该挺活蹦乱跳吧! 傅怀仁疾步走到容庭芳门外, 一下撞在一道透明的墙上。他再笨也知道这是被里头的人给拦住了,因着事情要紧, 也不顾礼仪, 只砰砰拍着墙:“闻人,闻人!” 远在蓬莱的闻人笑突然打了个喷嚏,体恤他的蓬莱弟子见状, 贴心道:“小师弟是伤风了吗?苏真人他们也不在, 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值守就好。” 闻人笑想了想,也好, 于是一拱手:“多谢。” 待到要退下之时又问:“苏真人他们离山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真人没说。”蓬莱弟子道,“估计着还要有几日。” 闻人笑试探道:“灵禽大会要开这么久?” “不只是吧。”弟子一边扫着地, 漫不经心答道,“主要是去寻前掌山真人的遗骨。” 闻人笑心头一跳:“哦?苏玄——苏真人还没放弃呢?” “历任掌山真人, 就算是死,也会埋在蓬莱金光顶。苏真人和余真人情如亲兄弟,断不会让余真人不明不白死在外头。”弟子驻下手中扫帚, “蓬莱弟子也不会答应。” 余秋远这么得人心么——闻人笑道:“都说你们修仙的人是凉薄无情,原来也有情有义。” 他是一时感慨,弟子也没计较他口中的‘你们’,只笑道:“千万种道,都要秉持本心。修道者是为兼济天下,倘若薄情寡义,又如何庇护苍生。蓬莱是循此道而生的。”就像是地上的落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扫尽了堆于树根,腐烂成泥更护花。这也是它的天道。 “余真人将你们教得很好。”闻人笑若有所思,“不像是虚情假意之徒。” “真人宽厚仁慈,为了敌人都能拼尽全力,又岂是虚假之徒。当年魔头一怒划下深渊百丈,海水倒灌,凭他一时意义用事,却要惹得边海百姓几遭灭顶之灾。若非真人凭一己之力担下这千斤力道,如今魔界早该受天罚诛谴。” 闻人笑浑身一震:“竟有这等事,我只听说他伙同别人算计了魔尊。” “算计什么。”那弟子无奈道,“掌山真人那会儿在闭关,是苏真人率领蓬莱应魔头之战,结果一出关就背了这口黑锅。黑莲万佛佛杖有佛印加持,掌山真人不拦才好,他若不拦,魔头出手必遭佛印反噬。与其说救了黑莲万佛,倒不如说救了魔头。” “冤冤相报何时了,世间诽谤足以淹没人心,真相反而无人提及。”身披轻帛的弟子连连摇头,感慨道,“天下如局,世人如棋。棋在局上走,不解其中意。” 原来一事如蝉翼,轻薄可见,却也有人看不穿。闻人笑感慨着一事的两面性,忽然想起来,他一个扫地的弟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打量了一下这位青皮薄壳的弟子:“我看你年纪不大,红尘却透如此之深。这么说来当年那战场你也身在其中,你多大了?” “……”弟子掰着手指算了算,“比你大个零头?” 闻人笑:“……” 金光顶除了峰主还有个长老。 岁比古树,貌若二八,喜欢扫地。 闻人笑本来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大约见到了。 傅怀仁拍了半天的墙无人应答,他试探地伸了个脚,不知道这一脚下去是墙断还是脚断。要是晏不晓在就好了,不晓的剑绝对劈得开这鬼玩意。正在他犹疑时,门从里边被人一把拉开,容庭芳面无表情出现在他面前,满脸杀气。“有事说。” “……”傅怀仁收回脚,“白子鹤找你比试。” “比试?”容庭芳心情不好,一脸不耐,早就将那破事忘到了脑后。经傅怀仁一提,这才想起来,昨夜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哦。”他回身看了看被撸乱毛的胖鸡。“很急吗,不急的话,稍等一下再去。” 就算白式微急得眉毛着火,傅怀仁也不会催容庭芳半分的。他马上说:“不急,你慢慢整理。”哪怕是凶暴如容庭芳,到底是个眉目狷丽的美人的。是个美人,出场的时候总不能蓬头垢面。一想到容庭芳还知道维护自己的形象,傅怀仁竟然有点欣慰。 容庭芳二话没说,直接关上了房门。 胖鸡正在梳理自己色泽鲜艳的羽毛,就听容庭芳说:“等下要靠你了。” “哦?” “昨天我与白子鹤约战。” “哦。” 容庭芳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解释一句:“比试内容是斗鸡。” 胖鸡:“……” “不是我要比的。”容庭芳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是白子鹤自己当着他老爷子的面说我们在比鸟。要怪你就去怪他。我还没和他算那一笔关在柴房的账呢。” 胖鸡:“……” “但是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不值钱,可是你会说话啊。”容庭芳鼓励它,“一定比他那些连话也不会说的灵鹤要聪明百倍。不管比什么,我们肯定能赢。” 胖鸡:“……” 在胖鸡还是余秋远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和容庭芳尚算敌对外的知交,没有彻底闹掰,魔界和蓬莱见了面还能打两句招呼的。余秋远已经领教过这个人的反复无常和自说自话。有一天他闲着无聊去渭水晃荡,正好在渭水那边看见一个人悠悠然坐在那里,脚尖在南海的海水中荡啊荡。他衣服那么白,头发那么亮,想叫人认错都不可能。 余秋远站在那看了很久,没明白南海的水有什么好荡的,难道特别适合洗脚。 他叫了一声:“喂。” 但是对方自顾自,没有应答。 “……”余秋远飞过去,堪堪停在渭水边界。“你故意的?” 容庭芳早早就知道他来了,头也未抬:“你又没说谁,我怎么知道你叫我。” 这么一说了后,余秋远后来便庭芳长庭芳短,包括打架时也叫,叫得他手下的弟子眼神纷纷惊疑不定。一时之间没能弄明白魁首为什么和魔头这么亲密还叫上了小名。 那是远话了,且说回那时。 渭水这条线虽然不宽,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余秋远隔着水:“你在这做什么。” 然后往前一步。 他就看着一条特别肥硕的鱼跑了,约有一米长。 容庭芳幽幽道:“你吓跑了我的食物。” “……” 他转头看了余秋远一眼,“你过来?” “……”余秋远道,“为什么不是你过来。” 容庭芳便抬头看天,没理他。 要换作平时,这个人一定龙骨鞭在手,把这南海搅弄得鱼虾不得安生。今日倒是稀奇。他琢磨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你该不会被哄下位了吧?” 容庭芳:“……” 余秋远干笑了两声:“玩笑而已,不必介怀。” 这是一个神奇的下午,蓬莱和魔界的两个头头站在渭水两边,谁也没跨过一步,但是扯了半天的皮。从夕阳落幕聊到月上南海。这么一聊,他二人发觉彼此兴趣爱好有些相似。两人相继说到了道意,从道意聊天当初四界混战,又从四界混战说到当初阿波额那和渺瀚。 阿波额那与渺瀚相争相斗,但也曾把酒严欢。 容庭芳有些遗憾:“听闻阿波额那琴音世间绝有,渺瀚剑舞动四方。这天下间,不知还有谁能奏这高山流水,知音可期。”他那时都没出生,自然是没有听过的。却是在唏嘘时,忽听对面的人说,“我会弹,你要不要听?” 容庭芳有些惊讶:“哦。你弹。” 余秋远没有胡说,他确实会弹,还弹得很好。可惜对面是头老牛,听不懂。 就听筝筝鸣鸣砰砰砰,曲毕容庭芳眨眨眼:“弹完啦?” 余秋远问:“怎样?” 听起来像是海浪冲击着岸堤,和以前幽潭那些贝壳没什么区别。但在这种场合之下,如果说实话,恐怕马上就能打起来。今天容庭芳不想打架。他昧着良心:“妙极。” 余秋远很满意。 容庭芳也很满意。 他二人终于有一次是满意地分开的。 自然余秋远不知道那天是容庭芳每隔一段时间的褪鳞之日。 角龙再受天罚,它也曾经高贵过,是天之骄子。容庭芳身上流的是角龙的血,不是魔族的血。他当日怒入炼狱谷,强行剔去龙骨,以残缺之身引入魔气,选修的是极端法子,走的是逆天而行的路子。见效快,反噬也痛。 皮下涌动的是漆黑的魔血,龙身不在,龙气却要一直与魔气相抗衡。每逢此时,他体内的魔血就在沸腾叫嚣。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容庭芳面上有多平和,内里就受着多大的煎熬。但是他从来没有吭过声。 天道说他生来带罪该诛该罚,他是不认的。但为免角龙一族为难而自我放逐,是他自己选的。容庭芳怨过世道不公,但没有迁怒过,迁怒是无能之辈所为。寻常这个时候,容庭芳都会在宫殿之中不出来,只是那一日他忽然就怀念起大海的味道来。 纵使幼年记忆短暂,幽潭地方狭小漆黑,远不如当年浩泽之渊雄伟壮观。硬着头皮搜刮搜刮,也有些美丽的印象。珊瑚是五彩的,上面栖满了蚌,珍珠堆到了海底,他偶尔会用尾巴扫到,那些堆积起来的珍珠便随着水波荡漾起来,幽幽然闪着光,像漫天的辰星。 魔界也是黑的。那里也有星辰。是容庭芳用明珠堆攒而成。 同样容庭芳也不会知道,那首在他听来难听得要命的曲子,其实是凤求凰。余秋远也不知道这是凤求凰,他不是有意要弹凤求凰,他只会这一首曲子。凤凰是禽类之尊,养尊处优,啼鸣婉转,可令百鸟朝祥。偏偏余秋远出生时,凤族已没落,他虽为天凤,最为尊贵,却也没有别的鸟教他怎么叫,如何叫。 如今大话既已在一时冲动之下朝容庭芳放了,又不好反悔。 那难道要当着容庭芳的面变成鸟叫给他听么?当然不可能。 还好人类有琴。 容庭芳和胖鸡说完要‘斗鸡’后,胖鸡沉默半晌。临在出门之际突然问了一句。 “你既然昨夜有梦,是不是说明,你并没有那么痛恨他?”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方才还神情轻松的容庭芳沉下脸,半晌方道:“我可以和他一笔勾消。” “那我失去的东西就能回来?” 但要问容庭芳,他自己也不知道,失去的究竟是人,是心腹,还是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吃瓜群众:玩还是你们会玩。 第37章 今日之喜 万鹤山庄今日本该大喜——如果龙骨未叫人偷走的话。容庭芳本以为, 没了龙骨好炫耀,今日这场大会是不会再开了。来这的人目的明确,有几个是真的要来看鸟斗鸡, 分明都冲着容庭芳而来。没想白式微竟完全没叫昨夜的事影响原本的日程。 老狐狸, 没东西到时候看你怎么交待。 白式微早早便起了床, 今日将来许多仙道同盟。他站在会场, 看着张灯结彩, 一如平常。有人却愁眉苦脸,只低声问他:“家主, 如今东西未追回, 拿什么——” “多事。”白式微眼也未错,“老夫今日本意便在办宴。你如此说,岂非是贬低了前来庆贺的仙家道友。我问你。”他看了一圈没发现白子鹤的身影, “比试的事, 你可同子鹤说了。” 家仆道:“提了。”但他又有些疑惑,“少爷说不曾记得有过此约, 是否是弄错了?” “不记得不要紧。”白式微若有所思,只侧头吩咐,“把他叫来, 再将我房中画取来。” “是。” 傅怀仁等了很久,才等到容庭芳收拾妥当出门。他看了眼容庭芳——肩上的胖鸡, 觉得它怎么也该自己动一动。自见容庭芳以来,这只鸟不是被抱着就是扛着,固然知道它能飞会打, 却也还是稍有不安。这莫不是太懒了些,太胖会飞不起来的。 两人一鸡正欲往会场走去,迎面却撞一人匆匆而来。 长剑负于身后,眉清目正,披了一身晨露,不是傅怀仁等了半天的晏不晓又是谁。 晏不晓抬头一见是他们,高兴道:“怀仁。” 傅怀仁也很高兴,一声‘不晓’尚含在嘴里,便觉腿边悉索,低头一看。 ——晏不晓腿后面探出来一个人。 为什么是腿后面。 因为这个人还小。 约莫不过两三岁。 乌溜溜的眼睛,生得冰肌玉骨,汇聚了天下所有的灵气。 扒着晏不晓的腿。 ——是个孩子。 容庭芳看了一眼,马上回身和胖鸡窃窃私语:“没想到晏道长动作这么快连孩子都有了。” 傅怀仁:“……” 他淡定地把后面人的闲言碎语当放屁,只问晏不晓:“这孩子是?” 晏不晓本要摸摸孩子的头,却叫他一躲,也未强求。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是他捡的。 晏不晓练了一晚上的剑,待东方大白方想起来,万鹤山庄还有事要办,这才匆匆御剑归来。万鹤齐鸣,红绸缎彩,晏不晓顺势而下,轻落在房顶。房顶却不止是他一个人。还坐了个娃娃。小短腿荡在瓦片外,不知为何底下的下人硬是没能瞧见他。 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如何会在屋顶,晏不晓尚未想及,只是第一个念头便觉得放他一个人在那晃荡十分危险,自然而然将他一把抱起旋身落下,随后问:“小孩儿,你爹呢?” 言毕才将这天降的娃儿打量了一番。唇红齿白,眼若幽井,身上罩了件短短的披风,脚上趿了小短靴,发间束着的小辫子上攒了些红珠。显得十分乖巧。 然后这乖巧的孩子就冷漠道:“放肆,松手。” 晏不晓:“……” 对不起,他好像对乖巧有误解。 晏不晓依言放下孩子,却未因他的冷漠而退开,蹲下身问他:“你怎么一个人,方才很危险,大人呢?他带你来的?你怎么上去的?我帮你找人?你叫什么?”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将视线挪到晏不晓背后的剑上。未回答一句问话,却只说说:“你习剑?” 晏不晓顿了顿:“不错。你喜欢剑?”他开始思考如果拿剑哄娃会不会有效果。 却只听对方干脆道:“法门的剑,是好剑。你话多,却不是习剑好料。” 晏不晓:“……”习剑确无顶,但自他出生有意识便握剑开始,至今虽未结丹,却以肉身入道,心中持剑,尚未有人说过他不是好料。而对方竟然是个孩子。 虽然不该同一个孩童计较,但论及剑,没有高矮胖瘦老男女老幼之分。晏不晓正色道:“我虽非天下第一,却尚未有剑修可与我一战。” 那孩子倏忽一笑,尚未长成,却已可见他日风采。 “凡夫俗子。”他说,“心乱,话多。” “……”晏不晓眨眨眼,忽然觉得掌下有些沉重。他这摸的不是个孩子的头,是巍巍大山啊。“那依你之见,修剑的人,该如何才能悟得至高剑意?”昨夜他已有所悟,剑道在天下意,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皮肉白骨就皆为虚妄。 那孩子摇摇头,伸手小短手,在晏不晓胸间一点。“这里。剑就是你,你就是剑。” “……” “闭嘴!”傅怀仁听了半天,抬起手打断了晏不晓关于悟剑的滔滔不绝。 他有些无语。 “你不要告诉我,大早上我找了你半天,你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那论剑?” 晏不晓辩解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怎么能叫乳臭未干呢?” 傅怀仁看着他:“……” 容庭芳抱着胖鸡也看着他:“……” 晏不晓嘴巴张了张,从小孩五短身材上收回视线,委婉道:“怎么也该说聪慧早智。” “……”傅怀仁叹了口气,放弃与满心只有剑的好友交流。他敲了敲自己额头,视线落在孩童波澜不惊的神情上,思忖道,“这天下间满口剑来剑去的,我看也只有一个门派。只是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教成个冰块疙瘩榆木脑袋了。” 晏不晓道:“你说谁?” “还能是谁。”容庭芳哂笑一声,目光与孩子碰了个实打实。“也就剑门这帮冰块疙瘩。” 大洲外,小蓬莱与魔界隔了渭水遥遥相望,争锋相对。大洲内,剑法丹三门率大小修道门派无数,是为洲内圣地,求道者梦寐以求。只是剑门虽高居大洲修道之首,却远在太华山,素来修心问道不谙世事,所以外界对茫茫白雪中的门派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年是剑宗始祖渺瀚真人以身祭剑,人界才得了最终的胜果。 怎么,这么一个冷冰冰的门派竟然也肯赴这红尘之约,还养了个这么小的孩子? 容庭芳目光动了动,或许他们也听说蓬莱金光顶如今无人镇守,也想来贪图这块肉? 亏得余秋远以蓬莱为盾,替大洲挡了多少是非。利益面前果然没有君子。 傅怀仁提的猜测,晏不晓倒也想过,只是怎么也不能把剑门和孩子联系起来。比之容庭芳,晏不晓习剑之人对剑门算是知道一些。他当年也想入剑门,奈何被拒之门外,如今闲云野鹤,习的是无师自通的剑法,跟的是从不露面的师父,却也混得不错。 他犹犹豫豫地低头看那孩子。对方端方自持,比他一个成年人还要像成年人。 “……”现在剑门带小孩都这么变态了吗? 胖鸡偷偷在容庭芳耳边道:“他可不是一般小孩。” 容庭芳也偷偷道:“看出来了。” “哦?”胖鸡惊讶道,“你信?” 容庭芳道:“你也不是一般鸡。” 胖鸡:“……” 傅怀仁叹了口气。晏不晓就是心肠软,从这点上来说,这孩子若真是剑门的种,还真是没说错。先前送了两尊佛,如今又送来一尊。他这里是收容所吗?傅怀仁无奈道:“你随便将孩子抱来,万一别人找不见怎么办?” 晏不晓‘啊’一声:“可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看着很可怜。” 不,完全不可怜。你看一眼他啊。他哪里写着可怜两个字了。他方才才教训过你啊。 傅怀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叹下去,他命都要更短一些了。 那孩子看了眼傅怀仁,忽然道:“你怎么还没死。” 傅怀仁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晏不晓瞳孔微震,立马严肃了神色。“不可信口雌黄。” 嗯? 孩子有些疑惑:“他——” 话音未落,就叫一只手捂住了嘴。 他心头一震。 尚未有人能如此偷袭,就连逍遥子也从来不曾。这人是谁?丹阳转头看去,却是一张明亮狷丽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孩,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会被打的。” 还没等丹阳说出半个字,身体一轻,已是腾于半空。他一惊之下,下意识揪住了一撮毛。回过神来,才发觉他手中用力,是正好抓到了那人肩上一只鸟。这鸟色彩斑斓,眼珠漆黑。一错不措地盯着他——揪着它毛的手。 丹阳:“……”他松开手。 然后默默摸了摸。 很滑。 很软。 很细腻。 比逍遥子的胡子好。 胖鸡:“……”它是已经沦落到连孩子都能占便宜了是吗? 容庭芳左手一只鸡,右手扛了个娃,朝傅怀仁道:“你们有话随意,我先往会场去。这孩子便交给我,他若果真是剑门带来,想必找他的人也会前往会场。总有人奔走相告。” 丹阳任容庭芳抱着——其实想反抗也反抗不了。这个人和方才那个人不同,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他眨眨眼,手里还握着胖鸡的两根尾巴。“你同他认识。” 容庭芳道:“还行。” 丹阳道:“与那个练剑的也认识。” “算吧。” “那为何不说他要死了?”丹阳不是很明白。逍遥子说,世上的人都有心,心里不全是剑。他瞧出来了,那个姓晏的,心里就不全是剑,所以他剑术虽好,却并不能将剑术练至最好。可既然心里不全是剑,那就是有人。人之间,莫非是能说谎的? 容庭芳唔了一声:“有时候,实话要比谎话来得伤人心。” 丹阳冷静道:“伤不伤人心,都是事实。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容庭芳哧笑道:“你懂个屁。待你再大一些,就会觉得掩耳盗铃不错。你也会骗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这一生怕是要说成百上千个谎话。起码这世间的人都是如此。 “我不会。” “你会。” “不会。” 容庭芳反问道:“为什么不会?” 丹阳皱了皱眉头:“你骗不骗他他都要死。难过又有什么用?既然没有用。还不如早早叫他接受这个事实。”世间的皮囊都将化作白骨,最后再湮灭成尘埃。人和这太华山的一块石头,一株草,一棵树,又有什么分别。来年草再长出来,仍然是一棵草。生与死不过是一道轮回而已。正因如此优柔寡断,他们挥出的剑才不够纯粹。 ……话是很有道理。不过容庭芳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在这讲大道理。本来他也不是为了不伤人心而将丹阳的真话给堵回去。 “因为弱的人总是会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容庭芳直言道,“所以他们总要找些理由免得自己伤心。但若你足够强大,世间再无人无事能奈你何,便再也不必怕真话会伤人心了。” “明白了?” 丹阳若有所思:“哦?”因为弱小? 容庭芳顺势道:“所以只有你成为最强大的人,世间在你眼中才再无真假之分。” 胖鸡:“……”它觉得有些听不下去,“他还小,你和他说这些你不心虚吗?”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用歪道理诓,容庭芳还要不要脸啊。 容庭芳毫不心虚:“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不是吗?” 确实如此。只有弱者在这世间才有诸多烦恼,倘若傅怀仁足够强大,他就不会面临生死抉择。倘若晏不晓足够强大,他也不必因为傅怀仁而心有忧虑。强者无敌这句话虽然肤浅,却是最实在的道理。 丹阳忽然道:“比如你?” 容庭芳被问得猝不及防,很快反应过来:“不错。”这孩子倒是有眼光。 丹阳又看向胖鸡:“比如他?” 啊? 这回容庭芳皱了眉头:“不错?” 丹阳便点点头:“嗯,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容庭芳自己都没能明白,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剑门真邪门,大邪门教出小邪门。当然这么想的容庭芳是绝对不会认为他在教歪孩子的道路上掺合过一脚。 谈话间会场也要到了。 为首是白式微,左手是苏玄机。其余人等分列两旁。容庭芳眼尖,竟然还在其中看到了厉姜。他不禁心中佩服起来,几次三番都叫这个人逃脱而出,不愧是他魔界最着力的人才。殊不知容庭芳溜得快,厉姜也不慢。只有萧胜因为还拖了个白子鹤的关系被人拦住了,眼下不知去了哪里。厉姜心中郁闷至极,他再也不想见容庭芳了,回回见他都被人追,简直是灾星降世。 带着个孩子自然是不能比鸟的。正好他手中这孩子过于瞩目,没多久就有人叫着‘阳阳’犹如一道剑光落在容庭芳面前,差点就将地面切成两半,热切地看向丹阳。“阳阳,师父给你买糖葫芦去啦,说好的在屋顶等,你怎么跑了呢?” 一句话说完,才转头看向抱着孩子的人。 这么一看,虎躯一震。 “这是谁啊。”逍遥子眼眶一热,瞬间脑补了话本上三百回合的戏。“难道是你的亲爹!” 容庭芳:“……” 他默默退了一步。 这是剑门的掌门?这么年轻?他脑子是不是不好使。这孩子不是个人他不知道吗? 胖鸡默默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好使。 作者有话要说:讲个笑话:一条龙和一只鸟笑一把剑不是人。 第38章 被人耍了 丹阳简简单单三个字:“他不是。”说罢便要下来。这回容庭芳没有阻止, 顺势放他下来。 逍遥子一把将孩子抱过去,生怕被人抢了。将容庭芳打量了好几遍,确认过眼神, 不是来认亲的人。这才放下心来, 小心又谨慎地谢过带娃之恩。“多谢这位道友照顾我徒儿, 剑门记下这个恩情, 他日有求, 必当相报。” 容庭芳道:“那太好了。要无上明剑也行?” 逍遥子:“……那不行。”镇派之宝给了,他是跪着也见不到剑门祖宗的。 容庭芳哦一声:“承而毁诺, 那你再欠我一个人情。”说罢也没管逍遥子瞪大了眼珠, 只笑了笑,摸了下丹阳的头,便捧着胖鸡走了。 逍遥子:“……”等容庭芳走远, 他立马苦哈哈地和徒弟诉苦, “这个人好奸诈,竟然轻而易举被他敲去两个承诺。乖徒啊以后离山下的人远些!” 丹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小短手摸了摸逍遥子的脑袋,淡淡道:“乖。” 他往周围的人群看了看,只觉吵闹不入耳, 浑浊不清灵。凡尘俗世虽然热闹,却稍显聒噪, 不如山上寂静。如此焦灼又岂是修心练剑的好去处呢。怪不得那个剑修所学甚杂,心亦不纯,难免沾染俗世尘埃。“师父,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要鹤啊。咱们剑门不是石头就是树,实在是太冷清了。”逍遥子抱着徒弟兴奋地开始挑特产,“你喜欢哪只,我去和白老头说。多要点,雄的雌的都要,再生点小鹤出来。” “要鹤做什么。”丹阳静静看着他,“你也觉得驭灵很好?” “万物生灵生而有道,强行驭灵却是大忌。我堂堂剑门怎是干涉生灵之辈呢。”逍遥子年轻的面容满是朝气蓬勃,他除了爱看话本,又十分聒噪之外,于授课解惑也算个中翘楚。白式微已坐上首位,眼下找他要鹤怕是说不到话的,不问自取又非君子所为。“倒不如你我先在这将这场戏看完,届时再与他说也不迟。” 他师徒二人与周围其他人似是格格不入,远远呆在了房顶上,虽远了些,却是将场上情景一览无余。包括正赶过来的晏不晓与傅怀仁,一并看在眼内。 丹阳视线落在晏不晓身上——那柄剑。 这人他不认得,但这剑上标记他认得,此剑乃法门独出。能得法门锻造兵器者,与他们关系匪浅。众所周知剑法丹三门算是要好,可是他却从未听说有独修的剑修弟子在外,还是以肉身入道,尚未结丹。正因如此,晏不晓带他离开,他才话也未多说一句。须知寻常人等,若他不愿,根本不能碰他分毫。 肉身入道者最为艰苦,他的皮骨筋肉都要淬练得如铜墙铁壁一般,雷击不透,火烧不化,如此才能抗天雷大劫,让修为更加圆满。妖有妖丹,人有元婴,佛门有莲花印。这人却不属于任何一种。他之命途坎坷,可见一斑。 鼓锣震天万鹤齐飞,白式微坐在上首,左手坐着苏玄机。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余秋远。胖鸡在容庭芳身侧遥遥望向苏玄机,对方似有所感,朝这边看过来。胖鸡心头一跳,往容庭芳怀里扎了扎。它是百灵之长,却要和一只寻常鸟禽做这种丢脸的事,还要当着昔日同门的面,心中忐忑难以言表。 忽听容庭芳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走。” 嗯? “你们不是说好了吗?” 容庭芳垂眸看它,眉宇如常,话音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签字画押了吗?就算签了字画了押,我想走,难道他们就能拦得住我分毫?” “……算了。”胖鸡沉默一瞬,头扎在容庭芳怀里,声音闷闷,却道,“你光明正大而来,凭何做宵小姿态而去。”在它心中,不论是敌是友,容庭芳就该是光明正大昂首挺胸站在众人面前,不管是当年一呼百应大麾翻飞,亦或是如今名不见经传为天下所不识。 “诸位同盟道友。今日我万鹤山庄请大家前来,是有两件事。”白式微高声道,“一件事,想必大家来之前便已获知。魔头容庭芳在小蓬莱余真人手下已伏诛,前些日子我们前往瓦行一探真假,有幸寻得魔头兵器,今日将用镇魂钵将其炼化,以敬效尤,此为其一。” 容庭芳眉心跳了跳。龙骨分明已被他收入囊中,白式微真是有脸口出狂言。 “在请出镇魂钵之前,还有一件事。”白式微看向下方,白子鹤已站在下首,“老夫办这场灵禽大会,也是为了请诸位长辈看一看,我万鹤山庄下任家主。” 什么? 别说其他人很惊讶,就连白子鹤也很惊讶。他自己都不知道白式微会说这番话。先前他们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白子鹤一直认为,白式微重权欲,心深似海,是绝不会轻易将家主之位交出来的。毕竟白子鹤在白家,明着是少家主,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明白,终归是个外人。他自幼起被奉为少庄主,但实际是谁呢,连父母都不知道。 难道白式微想通了,不再把希望寄托于小蓬莱的白绛雨了? “万鹤山庄自祖辈建起,以驭灵术名满天下。子鹤既为我山庄下任家主,该当获山庄之灵。今日,老夫有幸邀请傅老板一位同道好友在这进行一场比试,若能收伏对方的灵禽——” “自然承我山庄之灵。” 说罢白式微手朝台下一指,所有人的视线便都凝聚在了容庭芳身上。 胖鸡:“……”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它悄悄啄了一下容庭芳:“喂,你是不是被人耍了?” 容庭芳不动声色:“想耍我的人还未出生。” “这还不算耍?”胖鸡道,“他当着你的面要你的鸟啊。” 容庭芳:“……” 为什么总感觉被讨要的那只鸟一脸幸灾乐祸,怎么,当他的鸟是这么件好事? 晏不晓大吃一惊,他昨夜在外头练了一夜的剑,今晨才回来,对此事一概不知,立马看向傅怀仁:“发生了何事?你们什么时候和白式微吵架了?他竟然要当众羞辱闻人公子!怀仁,怀仁?”晏不晓摇了摇傅怀仁,“你怎么不说话?” 自听到那句话起,便不曾有所动作的傅怀仁动了动眼。他撑着头,心里有些疲倦,没有直接回答晏不晓的问题,却只问:“不晓。” “嗯?” “你的剑够快吗?” 虽不知其意,但晏不晓答道:“快。” 傅怀仁又问:“能载两个人么?” 晏不晓点点头:“三个人也能载得。” “那就好。”傅怀仁放心了,“等下如果打起来,你带着我先跑。” 晏不晓:“……” 傅怀仁叹了口气:“出尔反尔,夺人所爱。这不是要鸟,这是要命啊。” 若是不跑,怕是钱也没,人也没,傅怀仁也不用等着容庭芳如何寻灵丹妙药救他多活几年好享百年之欢了。说来也是他命不好,若不贪小便宜轻信容庭芳,此刻最多就在愁如何延续生命,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天天提心吊胆,就算是多活一天都算是赚的。 容庭芳淡淡地瞥了白式微一眼,眼神虽平常,却叫人刺骨生寒。他真是好脾气了,从前脾气就算‘好’,如今重新活一回,竟然变更好。好到随便什么人都能骑到他头上。当着他的面扇他巴掌,妄想从他手里抢东西了。 这是苏玄机头一回仔细见着容庭芳,先前在夜里,容庭芳的面容被白子鹤挡了去瞧不分明,且他也并未有兴趣多瞧。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倒不是说脸,而是那种令人心中不愉快的气质和感觉。 郝连凤也奇怪,昨晚把鸡抱走的分明是白子鹤,怎么一转眼又成了容庭芳。莫非他们是一伙儿的不成。但他没有多想,只心中暗道,要论无耻还是白式微。他也只是想偷偷摸摸寻个鸡,甚至要拿紫金葫芦和容庭芳换。这臭不要脸的老头正大光明化抢为降啊。 便听白式微道:“来人,请凤灵!” 底下人皆是浑身一震。 远在犄角旮旯里的丹阳问:“凤灵是什么。” 逍遥子摸着光洁的下巴,给徒弟上课。“万鹤山庄的每任家主都要得到凤灵的认可才能承接家业。白式微将凤灵抬出来,看来是认真的了。” 丹阳略一思索:“凤凰将要绝迹,凤灵从何而来。” “听闻当年万鹤山庄的祖先曾救过一只凤鸟,凤鸟感恩于心,留下驭灵法典赠予白家祖先,使其建庄至今凭此扬名。它流下的血落下的泪凝结成珠,被白家供奉至今,便是凤灵。据说若诚心祈愿,可召祥瑞凤鸟,不知是真是假,若为真,今日可得见一观了。” 这话实在有些虚假,连丹阳这种三岁孩童都不信,他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信以为真的。 逍遥子哎然道:“这是真是假暂不说它,但当年白家先祖的鹤修成人身,确是借了这凤鸟血泪的光。只是那名子童的鹤灵随其主人泣血而去,连那凤鸟血泪一并带走。后来才再没有仙鹤修成人身。” “不是因为白家家训不得令其过度修行以致人妖不分?” 逍遥子不以为然道:“你听他瞎吹。谁不想有几个鹤灵,还不是生不出来。” 话至这当口,家仆很快应了是,不多时捧出一卷画轴来。容庭芳认得这画轴,正是他的房里看过的那一幅。怎么,白子鹤要拿画中的鸟与他比试么? 画卷徐徐展开,艳彩的大鸟活灵活现,仿佛要振翅飞来。胖鸡聚精会神盯着那幅画卷,没了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良久,它脸色阴沉如雷雨。 郝连凤的脸色也未必好到哪去。 他们是同族,自然见不得同族中凤被固于纸上,却在世人面前炫示。 但见白式微唤了白子鹤前去,取金丝针,一人在白子鹤指间戳了个血洞,挤了滴血在那画上。画上大凤鸟本就色泽艳丽,鲜血融入艳红的羽毛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然而这里多时没有动静,一时叫人摸不着头脑。白子鹤心想,老头子这招对不对啊,别到时出了洋相。他长这么大,从未在山庄内见过什么凤灵啊。拿只仙鹤比比不好吗? 白子鹤心里打着鼓不能打包票。 他是一无所知,场中唯二知情者却脸色阴郁如雷雨。 竟然是血祭。 天凤沉着脸。血祭者,生灵被困,无法进入轮回。凤凰早已不入俗世,他本以为不过是白家借着凤凰的威名,好给自己寻个值得称道的借口——总有人喜欢干这个事。人间的皇帝不也要自命为真龙,却对龙族赶尽杀绝么?没想到白式微竟然用出血祭。 莫不是这白家的传闻竟是真的。他贪图百灵之长,困之为其所用? 寂静的空气中,周围的空气变得焦躁起来,胖鸡有些躁动不安。 容庭芳按住它,忽然精神一凛。 来了! 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逐渐蔓延,胖鸡再按捺不住,挣扎着自容庭芳怀间飞到半空——忽然间天就像是被烈火烧得通明。远方一阵悠长的啼鸣。凤鸣本该清越入耳,这一声却有些凄厉。场中顿起飓风,一时风刮迷眼不能直视。 等容庭芳落下挡风的袖子,却见万鹤山庄的庭院之上不知何时盘旋了一只五彩大凤鸟。它的尾巴艳丽又旖旎,像是彩色的绸缎。凤鸟徐徐落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上,高傲地如同归来的王将,眸光锐利,是天生的百灵之长,威严夺目。 竟果真是凤凰! 丹阳看了会儿,指了指:“师父,问白式微要这个行不行。” 逍遥子:“……不行哦。”普通点,挑特产的方式普通点。 容庭芳眯起眼,因凤而起的飓风令人衣衫发丝皆如狂舞,他负手而立,迎面望去,丝毫不惧。凤凰——容庭芳勾唇笑了笑。他有多少年未见过凤凰了?自认为祥瑞又怎样,不还是为人所贪婪,意欲染指。可惜了,这只凤凰早不知道死了千八百年,却残留着一丝生灵被压在这画中不得超生。 怪不得他那晚竟被一幅画所蛊惑,做出寻常不会做的事来。 容庭芳看向与凤灵遥遥相对的胖鸡—— “……啧。” 大家都是鸟,差别这么多。光是尾巴都没别人好看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都以为对方会派个青铜。 结果是个王者。 第39章 鸟被吞了 凤凰高傲, 但对同族却极团结,便是窝也要堆在一起。它们能将心比心,一凤鸣而百凤鸣, 如今凤灵声如泣血引颈长歌, 被它所惑, 郝连凤差点都要变回原型与它共鸣起来。 余秋远不会。 眼前这只凤灵虽然古老, 余秋远却是天凤, 天凤的血脉足以压制住应和的本能。他刚吞完两颗大转还灵丹,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此刻便要庆幸发枚金丹不在自己腹中, 若金丹在它腹中,该当完全复原,那如今尾巴也要更长一些, 翅膀也要更大一些。 那岂非就是个十足的凤凰模样? 一只上古凤灵尚引人贪婪追逐至此, 倘若一只鲜活灵动的凤凰就在眼前,眼下这万鹤山庄怕就要成逐猎的血肉战场。 狂风之中, 白式微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重重拍了拍白子鹤的肩,道:“好,好!” 白子鹤被他拍得一时有些莫名。 便听白式微道:“祖上凤灵逢运才现, 子鹤,你的血能将它召出来, 可见你与家主之位有缘,不枉老夫看重你一场。去吧,去做你应尽的事。白家祖先会保佑你, 老夫也会。” 保,保佑什么啊—— 场中两只凤鸟,威压极重,头上插着翅翎的青年腿都软了,只想跪下来。 白子鹤硬着头皮走到场中,胖鸡忽然朝他看过来,一瞬间白子鹤仿佛看到了那只在熊熊大火中的大鸟,差点他的意识又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心里一抖,掐了自己一把方定了定神。镇定道:“江阳白鹤,请战——” 话在舌尖未能说完整,便见本栖在梧桐树上的凤灵忽地振翅而起,整只鸟如同浴火而出,朝着余秋远就尖鸣而来——胖鸡眼神一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不甘示弱,迎火而上! “我听说,凤凰有涅槃。” 任下面斗得如何不可开交。 房顶上,逍遥子盘腿坐着,周身绕着诸多小剑,剑阵将热浪牢牢挡在圈外,只余一片清凉。剑门大徒弟坐在他腿间,两只小手摆得规规矩矩,发丝也未飘动半根,好学即问。 逍遥子道:“不错。” 丹阳道:“那凤凰岂非生生不灭?” “也会。”逍遥子唔了一声,“涅槃实为新生,新生视为忘我。若它毫无杂念,天机所至,涅槃便是重生。”生来一切俱是重新开始,但换言之,与从前那只凤凰瞧着是同一只,却又不是同一只,与人的轮回没有什么分别。也有一种特殊情况。“若一只凤凰心有执念,心系过往,它的涅槃即为耗灵,寿命便有限。” “何谓执念。既然明知向死而生,何不放下?” “……”逍遥子捏捏徒弟小脸,“世间生灵之所以能修而为灵,缘在心念复杂。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便不叫执念。有些事你明知道结果,也要去做。这就是人,有时候妖也会如此。阳阳还小,不明白这些。” “……”丹阳确实不明白,他想了很久,说了一句,“既然心里想死,为什么要挣扎着去活。既然要活,为什么又肯去死。他们真烦。” 逍遥子一愣,随后笑出声来:“哈。对。他们哪有阳阳乖。”说罢摸了摸丹阳额间簇红的小火焰,十分怜爱。可是世间红尘多烦忧,不论是仙是妖亦或是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者,不在少数。为师者,既盼望他知红尘喜乐,又忧他陷俗世纷扰。实在是操碎一颗老父心。 幸得凤灵实力打了折扣,天凤又非完整体态,不然此处怕是一片火海。自古凤凰同族不相争,和则天下太平,争则百鸟落泪。容庭芳默然站在飓风之中,脚也没挪动半步。他仰着头,在空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属于他的那一只鸟。 胖鸡——它并不胖,体态修长,实为一只艳丽大鸟。其实容庭芳素日也是嘴上随便说说,真的叫他看来,自家的鸟肯定远胜那只凤灵不止半分的。龙都护犊子,容庭芳极护。 素日来似乎只会打滚的胖鸡一反常态,没有之前半分憨厚伶俐,凶狠如猛禽,它一爪钩下去,那只凤灵哀泣一声,随后更猛烈地反攻回来。 凤心相通,即便是被血祭困住的上古凤灵,余秋远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无可奈何和百年孤凉。同族折辱如此,天凤心之痛处,有如刀搅。白子鹤呆呆看着,只觉得面上一凉,伸手一摸,方知满脸是泪。他十分惊讶,又很困惑。 他为什么会落泪呢? 便在此时,却是身后一阵大力袭来,原来是白式微拉过他。 白子鹤惊讶道:“家——爷爷?” 白式微并未多话,二指并刀在他腕间一划。白子鹤手上一痛,鲜血便涌出来,汇聚成线,尽数滴落在那画中大鸟上。空中,凤灵身上红光大盛,叫声却更为痛苦,它力量一下强了许多,朝天凤冲撞过去,天凤竟一时不能抵抗,节节败退。 容庭芳蹙起眉头,以他的眼力,大可看出那凤灵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仗着一时血祭增强了力量,但这种方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胖鸡败退于梧桐木上,好端端的树蹿起火焰,一下着了半天高。郝连凤心急,往前欲迈一步,却被苏玄机拦住。 “苏真人?” 苏玄机道:“你要做什么。” 郝连凤道:“阻止它们。” “为何。”苏玄机不解道,“你看眼下诸位同盟可有伤到半分?” 郝连凤忽然一怔。他四下望去。宾客确未伤及半分,唯一遭殃的,也只是那棵梧桐木而已,唯一痛苦的,也只是那只因为血祭被困在这里的凤灵。可是凤灵不是活物,终将消散。而这里的人们,又何尝为了一只已死许久的凤凰,有半分心痛和不舍呢?他们神情漠然,不过是看一样死物,或是一桩新奇的猎物。 人与异族,终究是不能同心的。 “……” 郝连凤攥紧了拳头。 符云生担心地望着他:“师兄。” 容庭芳虽未出声,却一直紧紧盯着天上的战况,眼见胖鸡忽地往下一落,容庭芳眼神一动,脚尖刚往前踏了半步,却是一道声音传来,威严雄厚。 “站住!” “……” 分明没有人说话,他却听到了胖鸡的声音。 “方才说过了,既是光明正大而来,便不能如宵小模样而去。” 梧桐树上的大鸟似有所感,目光如箭直射而来。竟叫容庭芳不自觉站住了脚。 便在此时,缠斗在一处的凤灵忽然变大身形,一口就将胖鸡吞了下去。晏不晓面露惊色,饶是苏玄机,也不禁心头大跳,情不自禁往前跨了两步。 只有白式微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一声:“好!” 说罢将画轴迅速展开,念起缚灵咒。展翅高飞的凤灵一声哀鸣,整只鸟化作金光,尽数被收进画中。白式微喜气洋洋,宽袖一振,画轴便已收在手中。 他盼望着的战局,定了。 有一件事,万鹤山庄从来没有撒谎。 当年,仍是四界混战之时,凤凰尚在人间,龙也披甲上阵。一只凤鸟在战场中不慎受了伤,垂垂落泪,低低哀鸣。白家先人确实救治了它,凤鸟欲偿恩情,便赐书卷典籍。凤凰所赐,可遇不可求。大约是这个报答太好,白家祖先如获至宝的同时——动了贪念。 他改主意了。 想要捉住它。 但是凤凰会飞,所以人们想了个办法,折了它的翅膀,圈在了金笼之内。 它赐予白家祖先养灵之术,成了驭灵的法术。 它留下秘书典籍,成了困住它的牢笼。 重伤的凤凰不甘受辱,强行涅槃而去,只留下两行血泪,凝结成了丹珠。强行涅槃,便是在自损元灵。凤凰没有能够新生,它的一抹凤灵被困在了丹珠里。 灵若成形,需血需肉还需骨。若要重唤凤灵,需得它当年血泪为引,再以灵力极强的灵禽为生祭。可惜那枚凤凰泣血而结的丹珠,竟被白家祖先扔给自己养的鹤吃了。想到这里白式微就觉得这人简直不知好歹。区区白鹤,岂能和凤凰相比较!简直有眼无珠! 这么多年了。白式微养了这么多年的灵鹤,也没能从中挑出一只灵力最强的祭品,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放任白子鹤云游四方,相信以他的眼光,足以挑选一只最为匹配的祭品。而当日在草丛中见到‘白子鹤’时,白式微就知道,他这么多年,终于是等到了。 无论是能夺取白子鹤意识的强大意志,亦或是能和白子鹤相契合的身躯,都是上等。再好不过。白式微打定主意,必然是要将此鸟手到擒来,天时地利又人和,岂非是天在应他? 此中缘由,终不能为外人道。 白子鹤尚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白式微却拍拍他的肩,赞叹道:“看来此局已定,凤灵已认你为主,子鹤,你做得很好。”言罢又朝容庭芳略带歉意道,“早前子鹤说小友的灵禽十分厉害,老夫便放心大胆任他去比。未曾料到输赢是如此收场,实在心中有愧。道友尽可挑我山庄灵鹤,以作补偿。” 一番话,既将容庭芳捧高了些,又暗示是你自己挑衅在先,最后放低姿态。在别人眼中,便是容庭芳不知天高地厚,率先要与万鹤山庄比试,那么如今落到败局,也不过如此。偏万鹤山庄还肯以灵鹤作赔,可见其大度仁厚。 万鹤山庄的灵鹤,可是十分难求的。 所有人都看向容庭芳,想看他什么表态。晏不晓忧心忡忡,握紧了剑。在他看来,心爱之物岂能是三两句便可以作赔打发的,白式微未免欺人太甚。 天上落下一根艳丽的尾羽,是胖鸡身上打斗时落下的。容庭芳握在手中,数了数。一根。两根。两根半。很好。他没有作声,只将尾羽收进怀中,在白式微的歉意之中,慢条斯理撸起了袖子。“两根半。” 白式微眉头皱了皱,什么意思。 容庭芳道:“是否输赢天定?” 白式微道:“自然是。”而且已经定了。 容庭芳又道:“谁作证?” “老夫知道你不服。”白式微道,“你已经输——” 剩下半句话却被苏玄机打断了。 坐在一侧的苏玄机终于说话了。 他道:“我作证。” 白式微沉声道:“苏真人!” 苏玄机淡然道:“白家主。” 他二人互看半晌,终是白式微回过头。“有蓬莱苏真人作证,你还有何好担心。”言罢心中不屑想,就算是天皇老子作证,输终究还是输。无知小儿,净是口舌之争。 “那就好。”容庭芳点点头,忽地一笑,“我从没怕过你们不认账。” 说话间,他忽然振袖而起,气浪平地卷,远处梧桐木应声而断!容庭芳白衣翻飞,一头黑发就像是在水中飘荡的水藻,他眉间云纹若隐若现。众人大惊,纷纷持兵而站。 容庭芳淡淡俯视着他们:“我的鸟,就算是半根毛,也是我的。” 生死皆由不得别人。 他左手一招,龙尾正欲化鞭入手,却是白式微眼前的画轴轰然炸开。一幅画四分五裂,一只肥硕的大鸟破画而出,它体态已有了变化,似凤非凤,较先前更加大了些。尾羽如彩锦,在空中盘旋而鸣,受它感召,万鹤山庄万鹤齐鸣,纷纷扇翅而起,紧随其后—— 丹阳站了起来,问逍遥子:“这是哪一只?” 逍遥子也没能认出来。 说来凤凰都差不多。到底是凤灵吞了胖鸡,还是胖鸡吞了凤灵。 白式微却大喜,只以为多年心愿终得偿。呼道:“凤灵佑我万鹤山庄——” 就被喷了一团火。 大凤鸟落到梧桐木做的案几上,一把火把那四散碎裂的画给烧了个精光。这才冲容庭芳打了个饱嗝,吐出团焦黑的烟来。“饱了。”它张张嘴。 是胖鸡无疑了。 容庭芳沉默一瞬,忽然间戾气尽敛,低眉一笑。 变了个模样的大凤鸟悄悄眨了下眼,振翅落到他身侧,亲昵地蹭了蹭容庭芳。 “你果然应该多笑一笑。” 孤雪映红尘,月色满庭芳。十分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兽进化—— 大胖鸡兽【gun 第40章 真假凤灵 白式微一时不察, 被大凤鸟的火喷了个正着,怒发还没冲冠,再一看, 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大凤凰竟然跑到了容庭芳的身边, 当下不顾焦了的头发, 重重道:“凤灵!”又怒向容庭芳, “你对我白家凤灵做什么?” 白家凤灵—— 容庭芳看了眼变了个模样的大胖鸡, 戏谑道:“诸位既是仙道前辈,眼睛想必不瞎。这究竟是不是白老庄主家的凤鸟?若我没看错, 白家的不过是一只灵鸟吧?”连形态也没有, 只是一缕早该消散而去却被桎梏于世的灵力。说着他还慢条斯理摸了摸大胖鸡实在的羽毛。“我的鸟可是实实在在,你说这是你的,你叫它一声, 它答应你吗?” 白式微:“……你!” 但他心里也惊疑不定, 实在拿捏不准,破画而出的究竟是不是凤灵。 白式微原本以为, 凤灵既然吞了祭品,又被收进法器中,自然不会再横生枝节。哪里能知道, 这鸟竟然破法器而出,还把容纳凤灵的画轴烧了个一干二净。倘若凤鸟凝聚成形, 它是否又能再被白家所驱使,血祭还有没有用,能不能再将它驯伏? 容庭芳敛尽一身煞气, 挟起五彩斑斓的大胖鸟,振袖落至台前,抬脚就欲往苏玄机那去。郝连凤和符云生往前一步挡在苏玄机面前,面露戒备。 “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就被容庭芳一袖子一个不耐烦地拨开来。 “苏真人。”容庭芳直接道,“先前你说作证,此话是否为真。” 苏玄机往前两步,白衣如纱,束冠如荷,自凤鸟破器而出起,眼神便一直落在它身上不曾错开。听闻容庭芳如此问他,这才移开视线,点点头。“小蓬莱一诺千金。” “好。” 容庭芳转向场上众人,气定神闲。 “既然白老庄主不信,我这里有个办法,最为简单,真假凤灵,一试便知。” 他看向白式微。 “万鹤山庄驭灵术闻名天下,不如今日在诸位仙道同盟面前露一手。好叫大家瞧一瞧,眼下这只鸟,究竟听谁的?听你的,便是你的。若听我的——便是我的。” 也就不过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白式微如何在众多门派面前说给容庭芳听的话,又叫容庭芳一字不差怼了回去。 白式微胡子眉毛拧成一团,怒道:“胡说八道!” “这又如何是胡说。我认为闻人说的很有道理。” 却是一道声音自场外传来。一个蓝衣青年往前站了一站,天生自带笑意。他缓步走入场中,冲场中诸位长辈略欠了欠身,这才朗声道:“先前白家主所言,傅某听在耳中,余音未散。如今胜负未定,白家主却不肯答应,莫非是怕输给小辈,没有面子么?” 傅怀仁帮着容庭芳说话。他当然要帮容庭芳。眼下岂非好极了,他再也不用担心晏不晓的剑够不够快,又够不够大,能不能带着他马上跑了。趁机抬杠本来就是商人本性。要论做生意,傅怀仁还没怕过谁。这笔生意好,赢面全在他手里。 苏玄机皱起眉头,他重新打量起容庭芳。傅怀仁叫他什么? 闻人? 傅怀仁还不等白式微反驳,又道:“何况凤灵终究是灵,既然战毕,自然是回归画中,好教后人继续以香火供奉。”说着,他挪开脚,弯腰拾起一片残画,掸去连上焦黑的部分,顿了顿,“神鸟,神画,又岂会受区区火焰所困。白家主,你说是吗?” 白式微:“……”他沉着脸,眼神有些阴骘。 此话是一点不错。 凤灵是灵,就算他不承认,但他要如何去说?当着众人的面反驳?说堂堂万鹤山庄家主,用这种方法养育生灵?这本来就存了他的私心。若天下人广而告之,万鹤山庄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这只凤鸟若当真不归顺,又会为万鹤山庄招来多少祸端。 白式微眼神变幻莫测,权衡利弊,半晌道:“好。” 他道:“老夫的话,自然算数。” 这么说了,白式微看向那个正一心撸着鸟毛的狷丽青年:“小友想如何去试?” “我方才说过了。”容庭芳神色如常,早没了先前似要大杀四方的煞气半分,瞧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若白家主能叫动它,我便认输。”话说完又有些诧异,“我以为,说了两遍白家主应当已经明白了。难道说你耳朵不好使?”若果真如此,他似是十分愧疚,“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不如这样,有什么我能作赔的,你们随便提?” ……连这个场子也要找回来。 吃瓜看戏的逍遥子拢着大徒弟,感慨道:“这个人简直是半句话的亏也不肯吃,太小心眼了。”说着,正好拿容庭芳当反面教材告诫丹阳,“阳阳不要学他。”太不要脸。 这分明就是方才白式微用来居高临下‘施舍’容庭芳的话,白式微铁青着一张脸。眼前这个看着无甚大害的年轻人却还慢条斯理不放过他。 “本来还想更诚意一些,可惜白家主年事已高——”容庭芳负手行至白式微跟前,停下步子,轻飘飘捏上白式微的肩,“怕我这一拜,你受不住。” 他二人挨得极近,瞧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极其谦虚地扶住了白式微,但近在咫尺,只有白式微才能知道,这个人艳若桃李,笑来灿若星辰,却可恶至极。 “如何,家主,要不要自取其辱啊?”容庭芳轻声道,“有些事若是说穿了,就很没面子。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让你一回,不怕丢脸的。” 傅怀仁冷眼旁观,瞧在此处,嘴角微微一勾,上前一步:“这样吧,未免有失公允,二位不必再互相谦让。我来做个公道人。”他道,“凤灵若有灵,请归万鹤山庄祖祠。” ——哪来的凤灵。 凤灵早就被胖鸡吞下腹中。 大胖鸡眨着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动也不动。 傅怀仁清咳一声,意味深长道:“白家主。” “……”白式微看了容庭芳很久,方抖着胡子,道,“傅老板说的不错,看来凤灵已归于祖祠,是闻人公子赢了。”眼下情形他有什么瞧不明白,就算这只鸟是他白家的凤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得到手的,若当真要试一试,试了又不得行,岂非是自己扇自己巴掌。倒不如先随了此人心思,也好显得他万鹤山庄大气,免得失了风度。 容庭芳岂能猜不透白式微的想法?但这个面子,看在胖鸡安然无恙的份上,他先给了。容庭芳盯着白式微,良久才勾起嘴角:“比试点到为止,哪有输赢之分。”说罢转身手一伸,大胖鸡便飞落至他身侧。“多谢白家主手下留情而已。” 但是—— 容庭芳道:“未来的家主既然已经得到了凤灵的认可。下一桩事是不是可以提一下了。”他似笑非笑地提醒白式微。“魔头容庭芳的兵器,诸位仙道同盟可还等着呢。” 说罢,将一堆无法言喻地烂摊子痛快一抛,大摇大摆离开了会场。凤灵在何处,为何会破画而出,龙骨鞭在何处,是否能照计划呈出来,留给白式微去操心吧。还镇魂钵?白式微要是有本事,大可镇给他看,看敬得哪个效尤。 这场比试,除却白式微有苦难言,于容庭芳和余秋远而言,倒是喜事一桩。他一人一鸟将白式微气了个半死后,喜气洋洋回了客房。不错,既然是要光明正大来,又岂能如宵小之辈翻墙而走。容庭芳就算要走,也要从正大门走。 容庭芳离开地快,自然不知道后来白式微勉强将场面应付过去,胡子都掉了一大把。倘若心里的怨恨如刀,容庭芳此刻背上大约已插满了刀。但这关他什么事。白式微自己要先算计上他的,那什么凤灵比不过胖鸡,难道还怪他太强吗?强从来不是错。 容庭芳走了没多久,突然一阵火光起,家仆匆匆忙忙来报:“家主,不好了,有,有人闯入庄中,打伤了诸多兄弟,抢走了那魔头的兵器!” 众人皆是哗然。 唯有苏玄机心知肚明。 龙骨鞭到底在不在,在哪里,有没有被人提前拿走这个事。个中玄机别人不知道,苏玄机还能不知道?苏玄机只是没想到,白式微竟然会挑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广而告之。 看来,这口锅他是打定主意要扣在魔界的头上了。 郝连凤道:“苏真人,依我看,东西一定还在庄内。昨夜究竟有没有贼人不好说。万一是他们自己作了一场戏,耍弄我们呢?” 这也不无可能。本该是用镇魂钵炼化的东西,因此之故寻不得,此事自然耽搁。白式微既然能在凤灵之事上瞒着他们大作文章,私吞魔界之物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有苏玄机知道,他们寻得的根本不是龙骨鞭,而是白式微在炼狱谷翻出来的妖龙枯骨。 但是场下众人信吗?这些人,大多是大洲极有名望的家族,萧寒水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孙子还被人追在外头,一时回不得江阳。苏玄机抬头看向远处房顶。房顶上的人早就溜了。剑门的逍遥子一身逍遥游功法,溜起来贼快。 “……” 苏玄机原本以为,剑门德高望重,有他主事,应当少许多争执,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他略一沉吟,喊过郝连凤。 郝连凤道:“真人。” 苏玄机点点头:“你回蓬莱一趟,让白绛雨查一查近年来在金光顶造好的弟子名册。” “真人要查谁?” 苏玄机回忆道:“我记得,当日师兄刚出事,曾经有个弟子送了口信。现下似乎也在金光顶,只是不知道归属于哪一峰。你若找到名册,送一份予我便可。” 容庭芳当然不知道有人要起他的底。他现在心里十分愉快。撑着下巴,将胖鸡——如今该是大胖鸟,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它长长的大尾巴,也撸了一遍又一遍。 “你变了个模样?” 大凤鸟眨眨眼:“不习惯?” 倒确实有一些。但总体而言,变化不大。或许是因为被那凤灵吞下腹去的缘故,如今这模样,倒是看着值钱一点。容庭芳将它端详来端详去,方笑道:“你如今要是装一下凤凰,应当也能骗过人。倘若以后没钱了,我便拔你一根羽毛,说是天凤羽。你说能值多少钱?” 大胖鸡:“……” 容庭芳并没有真的想要去拔它的毛。他虽然明里暗里将白式微骂得十分开心,却也并不明白,胖鸡是如何赢过那一只凤灵的。 “我分明瞧见那只凤灵将你一口吞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不过一团灵气而已。”大凤鸟抖了抖毛,自如道,“我吞了两颗大转还灵丹,又在鹤兰轩得你共修,它岂会是我的对手。” 容庭芳道:“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胖鸡没有说话。它忽然道:“你什么时候将金丹还给我?” 还有这一茬事。容庭芳都快忘记了。 他一怔,但一想也是。他们在一处,本来就是有利益上的纠纷。这鸡左右常提金丹一事,莫不是真的金丹被他吞了么。那他自己的内丹又去了何处。容庭芳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只道:“莫急。你这么久都等了,再等我去完一个地方。” 之前容庭芳就说过要去一个地方,余秋远以为是蓬莱。结果又好像不是。 他道:“哪里?” 容庭芳略一沉吟,觉得告诉他也无妨。 “炼狱谷。” 那个他曾经去过,改变了一生命途的深渊,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本来容庭芳刚出瓦行便要去的。但那时时机不巧。 炼狱谷里常年漫着毒雾,蛇虫野兽无数,雷云经年不散,一落能将地面击出一个大坑。容庭芳那时候去,只是在找死。如今他有傅怀仁的玄阴木马车能抵抗谷口的雷电。又有不夜明珠能驱散迷雾,令人不落迷障。是时候走一趟了。 容庭芳曾在那里舍弃过一对龙骨。如今寻回一根。 而炼狱谷中的无尽崖底,还有另外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终于光明正大换身毛。 第41章 它绿绿的 炼狱谷之所以名为炼狱, 正因此处如同人间地狱。 天下间,有三处灵穴宝地,分居法门、剑门、仙境蓬莱。同样有三处避之不及的人间炼狱, 鸟不落, 兽不至, 人进则身消魂裂。一处在瓦行, 如天生囚笼。一处在剑门噬魂崖, 仙灵亦可碎。还有一处,便在炼狱谷。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出来。 余秋远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没有想到会从容庭芳嘴里听到这个答案。他沉默了。难道容庭芳因为在瓦行受到了打击所以心理扭曲了么, 什么风水宝地他不去非要往炼狱谷找乐子。 容庭芳不知道胖鸡心里怎么想的,但不论他要走哪一路的功法,取回龙骨回归大道也好, 重修魔体回到魔界也罢, 他都得去一趟炼狱谷。何况他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容庭芳道:“我答应过傅怀仁,要替他寻天下至宝, 可延年益寿。” “就因为这件事?”胖鸡皱紧了眉头,若要说这件事,它也是知道的。但当时, 余秋远以为是容庭芳在胡说。容庭芳这张脸好看,这张嘴却向来喜欢胡说八道, 不知真假。若要治傅怀仁的病,天下至宝多的是,随便从蓬莱库中挖一些出来, 总能叫傅怀仁多活两年。炼狱谷连死人也不愿意踏足,那里能有什么天下至宝。 容庭芳却嫌它无知。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草生在火焰之中?” 草不清楚。胖鸡只知道有一种鸟生在火焰之中。 容庭芳往栏杆边一靠,惬意而慵懒,仿佛坐的不是木头,而是他往日奢华惯了的毛毡大毯。今日他心情不错,倒是有这个耐心,当一回贴心的好师父,传道授业解惑。 “婆娑罗你知道么?” 胖鸡点点头,这个它当然知道。 凤凰一族,对婆娑罗是很虔诚的。不止是凤凰,容庭芳出生的龙族也是。亦或者说,天下妖灵之物,即便没直接受过婆娑罗的恩泽,心中亦奉他为尊,感念着婆娑罗曾经为开化生灵付出的一切。婆娑罗门,云梦繁景。这是妖界的开端。在传闻之中,婆娑罗上了天未能归来,天上降下火石,烧毁了云梦繁景。 “有一些火石砸落地面,燃起不灭的火焰——炼狱谷便因此而生。” 胖鸡打断了容庭芳:“婆娑罗一心为善,天下清和,因他而生的火,那也该是明火,怎么会诞生出如此邪恶的地方。” “天下清和?”容庭芳重复了一遍,反问它,“那我便问问你。婆娑罗是因何而死的?天道容他他便活,不容他他便是个死。天不要云梦繁景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其中生存的妖灵半分?你说天下清和,那些妖灵犯了什么错,就因为生而为妖,就不该为天地所容?” “你可知婆娑罗受罚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是因为怕他在云梦繁景过于强大,划地为王。到时候反上天去,烧了那些仙宫金殿。” 胖鸡道:“这也只是猜测,婆娑罗并不会——” “他不会我会。”容庭芳打断它,“如果我是他,我就会。” 容庭芳能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心容不得猜忌半分。 家园被毁,生生离散,无辜的天罚。这些足够在无辜的妖灵心中生起极大的怨恨。容庭芳道:“怨念而起的怒火,灵雨也不能浇熄。炼狱谷成了人间地狱,又有什么想不明白。” “可是这和你说的天下至宝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 容庭芳挑挑眉。他道:“因为,就算生存地再痛苦,也会有生灵想要活下去。” 引绛草便是其中一样。 引绛草生于地火之中。每日每时,叶脉筋络均受烈焰烤炙。地火起时,它经不住高温成为灰烬。地火灭时,引绛草抓住机会迅速爆出芽来。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的生灵,岂非就是天下至宝。“傅怀仁胎里不足,若能以此草入药,可温养他日渐枯萎的筋脉。” 胖鸡道:“既如此,傅老板寻尽天下名药,应该早就知道了。” 容庭芳点点头:“不错。他应当知道。” 可是知道也没有办法。 “地火生生不息,所以引绛草生命过短,根本无法活到开花那一天。它得开出花来,结出果实,才能以果实入肉,生根扎脉,成为支撑起将死之人新的筋脉。”但是引绛草虽毁于地火,却也生于地火。换个环境根本无法生存。取来它也会立即枯萎化灰,也不会等到它能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胖鸡听了半天:“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能。那你找这草又有什么用?” “答应了别人的事,总要遵守承诺。”容庭芳舒展着身体,斜倚在水栏边,长长的头发落至栏外,一小截浸在水中,便有锦鲤过来轻轻触碰。他一动,便漾起波纹阵阵,游鱼四散而光。他道,“找我是找了,至于能不能用,怎么用,那是他的事。” 容庭芳挑挑眉:“你要是不敢去,我们也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胖鸡白了他一眼。“你随随便便将我推出去比试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用完就要扔,“天性凉薄。” 分明是含怨怼之意,容庭芳却不生气,闻声失笑。 “好好。但如今你因祸得福,平白得了人家凤灵修为,说不定品种都换了一个,难道没从中得到好处?”容庭芳道,“岂非就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 听上去是有这么些歪理。胖鸡没打算就品种问题和容庭芳深究。容庭芳说来头头是道,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但余秋远心底存着疑虑。炼狱谷既然如此难进,容庭芳又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须知婆娑罗的故事,余秋远纵使有所耳闻,也不过一知半解。 到底是过于久远,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 要说如何知道这么清楚—— 倘若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了三年,每天面对焦黑炙热的岩石,生生不息的地火,无别处可去,他早就会无聊地发疯。就算是石头,也能数出不同的花样来。何况是生于地火中的花花草草。引绛草而已,容庭芳天天见着它生了败败了生,不知道多少回。 “如何知道——”容庭芳低低笑了两声,一拂宽袖,将胖鸡拢进臂弯之中。“这天下间,你若真想知道一件事,时时看着,日日惦记着,总也会什么都清楚的。” 怕只怕枉作有心人。 祠堂内,白子鹤站在一旁,上座是铁青着脸的白式微。 自白式微借口龙骨叫人盗走,他一路往祠堂而来——他也不得不来。傅怀仁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台阶,假称凤灵已归于祖祠,难道白式微就要当众打自己的脸?祠堂内灯火通明,外头是青天白日,里头却像是幽闭了上百年的牢笼。白子鹤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白式微冷静了一会儿,方道:“子鹤,你来。” 白子鹤应了声是,走上前去。 只走上前,忽然一道鞭影迎头罩下,正好打在他膝弯。白子鹤猝不及防,委身一跪。 家仆惊道:“家主!”只喊了一声,碍于白式微的威严,讷讷退下。 白子鹤道:“歧叔,我没事。” 歧叔——就是先前提议让白子鹤与容庭芳比试的那个,也是给容庭芳送大转还灵丹的那个人。他长年侍候于白式微身侧,白子鹤自年幼起就在他掌中照看长大,人非草木,总会生出一些感情。因而他不管怎样,都不想看到白子鹤受罚。听闻容庭芳与白子鹤交好,甚至他还挺高兴。倘若可以,白歧倒是希望他的少爷能离开家族的囚笼。 白式微冷着脸道:“你知道今日为何打你?” 白子鹤知道个屁,可是在白式微面前,你若反抗,更没有好果子吃。他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不管心里如何咬牙切齿,面上顺从白式微的话,低声道:“因为孙儿犯了错。” 白式微又道:“错在何处!” 白子鹤:“……”意思意思得了,还非要说个一二三出来,想打就打啊! 幸好白式微也并不是真的要问他。 白式微道:“昨日我与那个人做过约定。他若输了,按我白家家规,便要当众受噬骨鞭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没有输。你看错人在其一,引狼入室在其二,输了比试在其三。你说,这记鞭子,受得你实不实!” ——人是傅怀仁领着自己来的,比也是白式微自己提议说要比的。他分明在要比试前才知道这一回事,赶鸭子上架非得叫他祭个凤灵出来。狗屁的凤灵,还不如他往日驯的灵鹤来得有用。这会儿功夫全赖上他了! 腿间的鞭伤隐隐作痛,但白子鹤硬是咬牙忍下来。他道:“家主说的是。” “老夫打你,该不该?” “该!” “好!白歧!”白式微道,“剩余八鞭,你来打!” 白歧惊道:“家主!” “你再多废话一句,便多加一鞭!” “我……” 白子鹤冷静道:“歧叔,无妨。是子鹤无用,叫万鹤山庄今日蒙羞。” 白歧:“……” 噬骨鞭刑,一鞭便可破皮肉,三鞭能见白骨。九鞭打完,白子鹤背上已隐隐现血,冷汗涔涔。如此说来,或许还能称是白式微好心,只叫有恻隐之心的白歧下手,倘若是白式微用上十分力,白子鹤眼下已然是废了。 九鞭毕,白式微这才站起来。 他走下去,亲自将白子鹤扶起来。 “鹤儿。” 难得叫得亲厚。 “祖父对你心寄厚望。你既然是万鹤山庄未来家主,凤灵在你手里被他人夺走,若不抢回来,叫万鹤山庄颜面何存。一个没有颜面任人奚落的万鹤山庄,往后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远远不止这区区九鞭之苦。你明不明白?” 他一番话,既痛心又恳切。白子鹤面上的冷汗流下来,定定看着白式微。道:“明白。” 白式微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老夫老了,白家就指望着你。子鹤,莫要叫老夫失望。”他伸手指去,上头数百排位,皆是白家先人。他们每一个,都为家族的荣耀和地位付出过许多精力。最上位的,便是当年第一个养出鹤灵的人。 “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祖先们也都看着你。”白式微语重心长道,“万鹤山庄自祖辈传承至今,多年的心血绝不能在你我手上毁于一旦。” 他言尽于此,拍拍白子鹤的肩。 “今夜便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想想。” 白式微手掌宽厚,落下有如山压。却在他将走之时,白子鹤忍不住喊道:“祖父。” 白式微站住脚。 白子鹤很少会叫他祖父,通常都很尊敬,唤他家主。 因为伤痛,白子鹤的冷汗从额间流下,沿着脸庞滑进衣领,在晕黄的灯火下,像是落下的泪珠。他头虽未回,却道:“孙儿只还有一个问题。” 白式微道:“何事。” 白子鹤道:“孙儿自出生,吃在万鹤山庄,住在万鹤山庄,受万鹤山庄养育恩情,亦愿为山庄赴汤蹈火至今,但——到底是不是白家的子孙?” 白式微曾有两个儿子,大约是因为祖上德没积够,或是白式微子孙运不好,两个儿子均早早逝去。他又有一个女儿,却随外人走了,生下一个外孙,还留在小蓬莱当了苏玄机手下的峰主,从不认祖归宗。 那么他白子鹤,被冠以白姓子鹤之名,究竟是何人所出。幼年时,总有些外亲嘲笑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白歧虽然管教了他们,白子鹤心里,却也一直存有这个疑问。 他若是白家子孙,为何没有父母。他若不是,白式微又为何愿意叫他当家主。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见凤灵,却独独在他继任家主时要召唤凤灵。为什么又要说他‘生而逢时’,将素来不愿脱手的大权交管于他。 白子鹤跪在那里,背却挺得笔直。 他这么多年,既困惑又不甘,既窃喜又彷徨。如今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之下,终于将这句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了谁。 这本该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白式微却久久不作声。白子鹤心里越等越凉。直到白式微道:“不论你是谁,眼下你冠白姓名子鹤。生在白家,养育在白家,一生,就都将贡献给白家。万鹤山庄,伊始因鹤而兴,便不能因鹤而亡。明白了没有?” 白子鹤:“……”在白式微回答之前,他想过,就算他是个孤儿,或许仍算是白式微的子孙。再不承认,他也有个亲缘,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如今心中那一丝希望终于也破灭了。 也许在一个有着百年荣耀的家族之中,地位声名远比亲缘子嗣来得重要。 如若不然,萧家的小儿子,也不会刚出生就被送走,就因为是同外头女子所生,免得污了萧家名誉。那么小的孩子,还不足月,听说是扔到了深山老林里,连猎人都搜寻不至的地方。大约早已葬身狼腹。 那么厉家呢,生母非人的厉姜,似乎也不怎么好过。所幸他后来拿了权,既然家中欺辱他母亲,厉姜干脆就带着所有人投靠了魔界——他们这些清高的人所不耻的地方。 亲情血缘皆虚妄,只有权贵才是真。他若早一日当了这家主,便也不必受这九鞭之苦。 白子鹤闭上眼睛,面上一片平静。祠堂的大门终将关上,只留下孤独的青年一个人。他发间的翅翎沾了血,是他自己的血。独身孤寂,化影如鹤归。 别人的死活,容庭芳通常不大关心。白日里痛快了一遭,他便枕着手,睡得十分安沉。 梦里他站在高高的崖顶,底下是无边的飓风,这里的天空飘着火星,空气中弥漫着焦烟味,除却容庭芳之外,再没有别人来。梦终归是梦,容庭芳冷眼站在崖边,看着过去的自己纵身一跃——身体发肤血肉都是天生天赐,并不是说剜就剜。既然铁了心要入魔,不付点代价怎么行。无尽崖底的风啊,像刀刮的一样,刮过他的鳞片,溅起条条痕痕血沫。 痛是痛的,但也没什么怨气。 容庭芳就算是死,大约也不会化成厉鬼凶龙。他自己的选择,就算脚下满是刀山荆棘,流两滴血走也就走了,从来不会边走边骂天道不公。天道若不公,他可以成为天。成天骂骂咧咧,像个怨妇,有用吗?幽潭里的那些个龙,骂到最后成为枯骨,最后的选择也不过是迫于天道交出自己的同族,以换取片刻安宁。 然后再怨身不由己。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事不当为。 看够了自己跳崖的英姿,容庭芳本欲转身离去,却因瞥到一抹颜色而停了下来。焰红色的,就像一团火。自空中落下,扑在崖边。 那是一个人。 他的头发又长又黑,被狂风吹打在脸上,遮住了脸。他的一身红衣逶丽在地,像焦黑土地上的血。手腕皓白,骨节有力。似乎本该是在琴阁中翻书弹琴的手,此刻却紧紧扒着那灰黑的土。不顾一身的污泞。 这会是个谁。 和他一样想不开,也要跳个崖以证自己入魔之心坚决?还是哪个同族终于发现自己于心不忍,要来和他认错请求原谅的——总不可能是来祭奠自己。而且也来晚了。容庭芳没心没肺地想,这会儿他早就摔在无尽崖底,半死不活,满眼心里只有无尽的痛楚。 这个梦倒是有趣。容庭芳转过身,也不急于离开了,甚至想过去瞧一瞧这是个什么傻人——忽然之间就是砰砰一阵敲门声,硬生生把那红衣人自他梦中扯远了。 容庭芳:“……”就差一点。他的鞭子呢? 三更半夜,正是美人在怀好梦正酣。 却总有人不识相。 庭院中忽然来了一个人,砰砰地拍着傅怀仁的房门。 傅怀仁被人吵醒,晏不晓已经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人穿了一身万鹤山庄的衣服,身上的鸟毛再明显不过。见到晏不晓眼前一亮,道:“晏道长,傅老板说心系子鹤少爷的话还当真吗?” 莫名其妙的晏不晓:“?”他扭头看向傅怀仁,“好友,你心系谁?” 那人绕过晏不晓看进来,啊了一声:“傅老板,我是说,你说闻人公子与子鹤少爷互相仰慕,这句话还当真吗?” 差点想把人扔出去的傅怀仁:“……”所以呢,当真又怎样。 不怎么样。 也就是大半夜的,万鹤山庄门外停了辆马车,车里被塞了几个人。 没睡醒的傅怀仁,纠结于傅怀仁心系谁的晏不晓,一脸煞气的容庭芳,还有背上血迹斑斑已经晕过去的白子鹤。大胖鸡不是人,它不算,但它最精神。它负着翅膀,盯着忙忙碌碌准备抽马叫他们跑路的人。 “少爷就托你们照顾了。有事可以传信给我。”那人打点完毕,诚恳道,“哦,忘记说,小人叫白歧。”歧路的歧。 胖鸡:“……” 歧不歧路它不知道。 但是白家少爷和一个男人半夜跑了,好像是板上钉钉了。 作者有话要说:秋秋:你看我,看见了吗,从头到脚,没一根绿毛! 楼主:那最开始被人误会的不是你干的吗? 秋秋:…… 第42章 马甲不保 这几个人中, 傅怀仁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容庭芳是个冷心冷肺的,胖鸡没有手照顾不了人。所以就算有这么多人, 也没人照应一下那个被打得很惨的少爷。最后只能晏道长亲自动手。白子鹤被抬出来的时候, 身上血肉和衣裳沾到了一处。晏不晓伸手之前犹豫了一下, 他回头问道:“你们说, 长痛好, 还是短痛好?” 容庭芳袖着手:“当然是短痛。” 晏不晓赞同道:“我也觉得。” 然后唰地一下把白子鹤的衣裳撕了—— 直接把白子鹤整地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反应。 傅怀仁:“……轻点,用剪子剪。” 哪来的剪子。那个白歧只塞了个人, 叫好好照顾, 却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东西啊。晏不晓视线在马车内转了半天,落到自己那柄剑上。不晓归人的剑,削铁如泥, 吹毫即断, 法门生产,品质保证。 在晏不晓准备牺牲一下自己的爱剑时, 看了很久的傅怀仁终于委婉地提醒他:“你如果用这把剑下手,他会死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晏道长有些不高兴。“那你来。” 傅怀仁道:“为什么要我来。” 晏不晓道:“你不是怕他死么?” 傅怀仁奇道:“你那么用心照顾他, 都不曾如此对待我。我巴不得他死。” ……等等啊。 容庭芳和胖鸡用一种‘禽兽’的眼神瞥了过去。 看着斯斯文文,果然一不小心说了什么实话吧。 晏不晓道:“他是伤患, 但你,我又怎么会希望你受伤呢?” 对啊。谁会没事想着要照顾一个病患。但晏不晓只是说了句实话,傅怀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了起来。一开心, 整个人都温和了一些,主动伸手接过活。“你说的不错,他只是伤患,你自然不希望我受伤,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道,“你后退一些,让我来吧。” 晏不晓道:“你会吗?” “怎么不会。这么多年,莫非我没替你治过伤?” “……” 容庭芳终于受不了了。 他掀开门帘就坐到了外头。 再呆下去,他怕直接把马车给炸了。 就算白歧不半夜把他们送走,容庭芳也打算收拾行装往炼狱谷去。只是他的计划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一只鸟,但并不包括傅怀仁和晏不晓,更别提还多了个拖油瓶。去炼狱谷固然是看一眼引绛草还有没有是顺便,最终他是为了自己着想。 人一多他怎么做事。 要不干脆把人扔在谷口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烦了的容庭芳阴恻恻地想。 胖鸡也在想这个问题。炼狱谷如此恶劣的环境,他们一介常人如何能去。这几个人中,恐怕只有晏不晓尚能一进。傅怀仁和白子鹤是只能呆在外头的。再说,让白子鹤与他们一道走,胖鸡心里头也不大痛快。他们非亲非故。 ——某种程度上,余秋远和容庭芳挺心心相惜的。 就比如他们都在暗中打算把拖油瓶扔回去。 打定主意后,容庭芳掀开帘子:“傅老板。” 傅怀仁:“我在忙。” 容庭芳把眼神落在他摸摸捏捏晏道长的手上:“你忙你的。我只是告诉你,等会你坐晏道长的剑回沧水,我们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不是这么用的。 傅怀仁道:“我们不是同去同归吗?” 容庭芳耿直道:“我去的地方。怕你去了归不了。” 晏不晓抽回手:“什么地方?” 胖鸡伸了个脑袋进来。“炼狱谷。闻人要给傅老板找药。” 药?晏不晓马上道:“那我要去。” 傅怀仁立马说:“不晓去,我也去。” “我,我也——” 这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容庭芳垂眸看去,白子鹤睁开了眼睛,大约是听到他们的交谈,一时心急,撑着身体要坐起来,结果不小心扭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容庭芳歪头看看伤员,然后一指头戳上伤口。 ‘嘶’地一声,看得胖鸡都转过了头,于心不忍。 容庭芳道:“你连坐都坐不起来,去喂蛇吗?” 话说得毫不客气,半分面子也不给。白子鹤被这一指头直戳伤口,痛得挖心挖骨,冷汗都冒了一层。当下忍过痛意,方道:“我这身伤,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要始乱终弃?” 胖鸡眨眨眼。“白少爷,说话要注意言辞。你好歹也是万鹤山庄的少庄主。” 是又怎样,他难道说错了吗?竟然要被一只鸡教训—— 等等。 静默中——白子鹤扶着腰唰地一下扭过头。 “你会说话!” 三脸震惊。 胖鸡眨眨眼:“奇怪吗?你们能放一只凤灵出来打我,我打赢了它,能说话怎么了?” 固然是它一时失言,但是这会功夫给竿子往上爬胖鸡还是很会的。再说成天憋着不说话它也很难受。谁能保证没有失误的时候。它这么聪明又漂亮的一只大凤凰,不会说话才奇怪好吧。 晏不晓喃喃道:“所以其实我先前不是耳鸣了?” 最淡定的还是容庭芳。他的鸟,会说话怎么了,还能喷火呢。这帮人真没见识,区区一只会说话的鸟就如此惊讶,倘若知道现下和他们说话的是一条龙,岂非连下巴也要没有了。但这其实不怪傅怀仁他们,妖界退了这么久,能找一只会说话的灵宠是很稀奇的。 容庭芳敲了敲车壁,道:“你这么能说会道,看来可以下马车了。” 什么?白子鹤顾不上纠结鸟能不能说话了,他不顾身上的痛楚,尽力扒着门框,叫道:“等等!等等!傅老板不也能跟你去炼狱谷,我为什么不行!” 容庭芳收回手:“行。给我一个带上你的理由。” “我能打架。” “晏道长比你能打。” “……万鹤山庄的人,能与鸟禽通灵。” “我的鸟刚赢过你们。” “……”白子鹤纠结道,“我,我有钱?” 容庭芳指了指傅怀仁:“比他还有钱?” “……”那倒没有。没人比沧水的傅怀仁有钱。 白子鹤一时无言以对。 没有了是吧。 容庭芳掀开门帘就打算把人扔下去。 眼看容庭芳是真的毫无怜惜之心,并非嘴上说说而已。白子鹤想到自己如今处境,一时悲从中来。气愤道:“我说错什么了!我成如今这模样,你们不该负责吗?你,你,还有你!” 既然已经被白歧送了出来,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说不定后头还有个老头子要穷追不舍。白子鹤干脆破罐子破摔,气冲冲道:“说我和闻人兄弟交好的是傅老板!” 傅怀仁撇过脸。 “月下幽会滚作一团被祖父捉到的是闻人兄你!” 容庭芳望望天。 “最后还输给了这只鸟!” 胖鸡:“怪我咯?” 白子鹤气苦:“难道还怪我吗?” 大凤鸟凉凉道:“一开始就居心叵测试图夺取我意识的不是你吗?” 白子鹤顿时像被掐了喉咙的鸟。 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怼地好。容庭芳很满意。然后他往前回听了一遍—— 忽然揪到了重点。 “……” 容庭芳眯起眼,把脸凑到大凤鸟面前,冷冷道:“你方才说什么?” “……”意识到说漏嘴的胖鸡开始装傻,“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白子鹤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立马抓住机会。“不错,和你约好比试的人根本不是我。一定是你这只会说话的怪鸟!”但他很快又被戳中了伤口。“啊痛!” “白少爷说话之前要先明白,这只鸟是我的,不是你们山庄随便能训的鹤,好么?”容庭芳收回手指,这才若有所思。怪不得他对白子鹤的感觉总是很微妙,一会儿觉得熟悉,一会儿觉得新奇,再一会儿又十分讨厌。若如白子鹤所说,莫非是他夺取这只胖鸡的意识未遂,反而叫人雀占鸠巢,倒打了一耙? 大凤鸟虚张声势,试图转移注意力。“看我干什么,看路啊!” 容庭芳:“……”他忽然往胖鸡身上一指,“有虫。” 胖鸡冷笑一声,竟然想用这招激将法来吓唬它,以为这样它就能上当。怎么可能。晏不晓拿剑在大凤鸟翅膀上敲了一敲,随后把剑尖盯着的虫递到它面前:“诺,好大一条菜青虫。” 胖鸡:“……”叽地一声跳了起来,直接飞到了容庭芳的头上。鸟容失色。 容庭芳:“……”好重啊,脖子差点断了。他把已经大了不止一倍的鸟抓了下来,冷笑道,“还跟我装蒜。出息。身为一只禽类,竟然会怕虫。你都吃什么长大的?” 吃什么。 饮清水食竹实,你见过凤凰啄虫吗! 胖鸡紧紧抿着尖嘴,全身的毛都在抗拒这条不断扭动着的青虫。 又怕脏又怕虫。容庭芳早该想到那会儿的白子鹤并不是真的白子鹤。能对他了如指掌,又口气熟稔的,除了余秋远之外还能有谁?容庭芳当时怀疑过,余秋远和白子鹤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是否假借白子鹤的名义耍弄他。一时又怕信,又不敢信,故只作不知,将这个可能性一并抛却。倒没想到,原来不是余秋远,而是这只大胖鸟。 想明白其中缘由,再想到与他曾在草丛中滚过一团,容庭芳再看胖鸡,眼神就有些微妙。说来,这只大胖鸡既然有金丹,会说话,又能轻而易举将万鹤山庄的凤灵吞了,甚至如今借了那凤鸟的形态变成如今模样——应当也是能变人的吧? 胖鸡被容庭芳勾子似的眼神看得背后有点寒,它想往后退一步,结果尾巴太大,卡在门框上,再退不得分毫。只与容庭芳大眼瞪小眼,头顶三根冠翎蹭地竖了起来。 容庭芳道:“你是不是——” “不是。” “我是说——”容庭芳顿了顿,眼中带着笑意,“你是不是一直这个模样了?” 胖鸡:“……”要是这么问的话,“是吧。”它也不太确定。毕竟天凤还会再变的嘛,这还不是它最后的模样。它原身平时也得有六尺多长,还不包括尾巴。打起架来还能长不止一倍,真恢复成那个模样,马车都塞不下。 “哦。”容庭芳意味深长地坐直了身子,总算给胖鸡留下一丝喘气的空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紧张什么。怎么,你以为我要问你是不是变过人?” “这有什么好问的。”容庭芳不以为然,“我已经知道了。”不承认也没用。白子鹤从头到尾对此事一概不知,那么当时和他一道去后山的白子鹤除了‘胖鸡’还能有谁。 被摆了一道的胖鸡冷静了很久:“……知道你还问?” “我没问啊。”容庭芳诚恳道,“是你自己紧张。” 晏不晓:“……” 他悄悄问傅怀仁:“闻人公子是不是没有朋友?” 傅怀仁惊奇道:“你竟然知道?” 晏不晓感慨道:“我觉得,就算有,大概也会变成仇人。” 能把一个心里只有剑的剑修,感化到知晓人情世故,甚至能反思红尘章法,傅怀仁想不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和容庭芳媲美,修什么大道,简直是在替魔界浪费人才。 被冷落了很久的白子鹤:“……你们说够了没有?”有没有人管管他,被打的是他,被骂的也是他。如今衣服被脱到现在,还没上过一次药。又冷又痛,很惨的好吗!白子鹤道,“傅老板,晏道长的手抽筋好了吗?是不是能上药了?” 傅怀仁:“……” 晏不晓这才恍然想起来:“怀仁,我手没有抽筋。” 傅怀仁:“……” 他没有多话,从包里翻出了一壶酒。 白子鹤收起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出行在外,一切从简,没有疮药,少爷——”傅老板温柔地拔开塞子,“多担待了。” 白子鹤:“……傅老板。”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壶酒,露出一个亲和的笑,试图给出一个能令人高兴的建议,“你不觉得晏道长可能脚也抽筋了需要揉一下吗?” 建议不知道有没有用。 反正酒是用完了。 白子鹤瘫在那里,背上已经没了知觉,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惨。 容庭芳一把合上了门帘:“够了。既然你们要去,那就都去。只是那里险恶重重,若是有什么损伤,自己担待。到了那里,没有人有心思一直管着你们。” 待容庭芳重新回到外头,胖鸡才问他。“你为的是叫他们不去,怎么一转眼又去了?” 容庭芳靠着马车闭上眼睛:“我只是让拖后腿的别去,晏不晓剑术高超,我还想靠他多斩些毒蛇猛兽。他愿意去再好不过。”至于另外两个人,生死不关他的事。就让晏不晓一并护了去吧。倘若傅老板不小心在里面嗝屁,他们的交易正好自动作废。 作者有话要说:换季了XD‘夏装’下市,可以上‘秋装’了。 第43章 风花雪月 炼狱谷路途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倘若没有拖油瓶,也许容庭芳会早一些时间到。但是如今他们只能坐在马车里跑。外头山青水绿一晃而过,容庭芳没有再问过胖鸡那时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装作白子鹤去糊弄他, 难道是怕容庭芳因此对它的原身不利, 亦或是趁机夺取它的意识好加以控制?如果这么担心, 倒也能理解。他们又不是生死相托的至交, 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为鸡者, 懂得自保总是好的。 越是离炼狱谷近,容庭芳便越只是安静地赶着马车。 白子鹤的鞭伤已养得差不多。傅怀仁不与他说话, 他便只找晏不晓说话。晏不晓虽然是个平时有事没事只喜欢摸摸剑的人, 但在这几个人中比起来,还算是个能说几句话的好人。 白子鹤看着晏不晓擦拭剑身时爱惜的模样,随意道:“晏道长师从何门啊?” “晏某未拜过师门。” 没进师门, 那他这出神入化的剑法, 是梦里习来的吗?白子鹤奇道:“晏道长的剑术之高,便是素来以剑术出名的剑门也大为称道, 又岂会师出无门呢?那道长家住何处,父母是谁,今年多大。”说着, 他打量了一下晏不晓。对方清俊正持,并看不出年岁。 白子鹤这么问, 其实是失礼的。 傅怀仁眉毛动了动。 但晏不晓倒还是好脾气。 晏不晓脾气当然好,他若是脾气不好,就不会在沧水的时候就让容庭芳敲诈了去, 免费当了一段剑夫,把人送到了望春楼,还拴在一根绳上成了蚂蚱。有时候傅怀仁庆幸晏不晓没有能够拜入剑门,倘若成了剑门的弟子,说不得除了是根木头脑袋之下,还成了冰块疙瘩。 面对白子鹤的追问,晏不晓道:“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知道。至于剑术,虽未入师门,却曾拜过师。可是家师深居简出,不爱示人,更不喜人提起,故不能相告,请白少爷见谅。” 不知道—— 白子鹤本想再问,却听一道温和的男声道:“在下也有些事,想问白少爷。” 白子鹤看过去,傅怀仁睁开眼睛,正看过来,淡淡道:“在下听说玉玑峰峰主白绛雨,是白老家主膝下爱女所出。这么说来,与白少爷应当是兄弟关系?但是傅某从不曾听说白家主膝下还有儿女。至今仍不得解——” 白子鹤攥了攥掌心。 “再者,白少爷如此得老家主爱护,这深更半夜的又为什么会被扔出来?”傅怀仁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狠心的话,“是因为比不过别人,就连孙子也一并不要了。还是打算再孤身入敌,好趁火打劫,换回些狼藉声名呢?” “哦,抱歉,声名岂能用狼藉形容,是在下堂皇了。” 白子鹤:“……” 素来听闻傅怀仁空有温和多情好模样,却向来是个嘴毒心狠的。如今见了果然如此。不过是问了问晏不晓的身世,便如此按捺不住,哪怕是口舌之争,也要讨些本回来。 幸好晏不晓倒是解了围,按住傅怀仁的手,笑道:“天机所至,大道之根本。父母亲缘,何必深究。”倘若从前有过,数十年不曾联系,对方想必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余生各自欢喜,就不必反复追究,徒惹俗世烦忧。转头又去安慰白子鹤,“家主想必是一时之气,过些日子气消了也就好了。那位送你出来的长辈,对你很好。” “家中没有同岁的兄弟姐妹,歧叔待我如亲子。”白子鹤终于答道,“输便是输,要遵家规。他是见不得我挨打,故而行此荒唐一事。我会亲自去和老家主解释,以免他为难下人。”他拱手一让,笑道,“是我之前言行不当,惹傅老板不快,多谢晏道长替我说好话。” 傅怀仁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隔着帘子,容庭芳和胖鸡自然也听到了这一番争执。待到傅怀仁出来透气,换容庭芳进去歇息,胖鸡便道:“傅老板和晏道长认识许久了?”它既然已经开口,便也不再藏掖。 傅怀仁道:“很长,也有十多年。” 晏不晓命长,傅怀仁命短,他说的很长,对于傅怀仁而言,便是真的长。 大凤鸟往里头看了一眼,晏不晓正在打坐,有时候白子鹤所言,明眼人一听便是玩笑,晏不晓却能不厌其烦,很有耐心,并且极认真地回答他。几回下来,就是白子鹤,也有些挂不住脸,言谈之中,正经许多,也有了肃穆之色。 至于容庭芳——他闭着眼。他若不想听人说话时,他就是个聋的。若不想看见别人,那就是个瞎的。世间红尘俗事,于他如过眼云烟,万般皆不在耳。 如果一个人,能有像晏不晓这样敦厚的朋友,那么想必他自己也会宁心静气起来。大凤鸟微微笑了笑,赞叹道:“我很羡慕傅老板。” 傅怀仁有些诧异:“哦?” 余秋远道:“他知你,懂你,又肯为你犯险。”而且别无二话。 有友如此,岂非令人羡慕? “……”傅怀仁笑道,“你要这么说,我也很羡慕我自己。” 说着他叹道:“所以我想活久一些。”再久一些。傅怀仁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感伤了片刻,打起精神,笑道,“叫你见笑了。从前只以为你是只普通禽鸟,如此看来,闻人兄弟也不是凡夫俗子,你们这样的高人,大约是不会懂风花雪月之苦的。” “懂也懂。”大凤鸟点点头,“我明白。” 众人皆以为,凤凰最不懂人间疾苦,因为它们能涅槃,可以重生,几乎寿与天齐。除却生死无大事,但世间之事,大多只要活久了,便能有个结果。可偏偏不是,凤凰有许多同族就死在涅槃之上。它们也有情,也解义,有了情深,便多不寿。 所以余秋远是明白的。 心里有珍爱的人,有未尽的事,就会想要好好活着。多一天,是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 连一只鸟都懂他,那么晏不晓呢?晏不晓懂不懂。傅怀仁微笑着往里面看了一眼。 晏不晓很宽仁大度,心如明镜。有时候傅怀仁很头疼,大多数时候又很喜欢这一点。相较于他自己在红尘中打滚,为了能够活下去,见多利欲相争的戏码,手上也不曾干净,晏不晓就像是一抹白雪,突兀出现在他生命之中,叫人想捧着怕化了,随意放着又怕脏了。 那时傅怀仁因得罪人太多,避之青楼,躲于人间最莺软聒噪之处,苦闷于空有钱权在手,却命薄寿短。喈叹间,举杯空对月,一时无限寂寥。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穷得只有一身短打,剑锋却足以割裂寒气的人,盘膝坐在楼阁顶上。 ——盯着他手中的酒,望着他前面的菜。 见着傅怀仁望过来,腼腆笑了笑:“我就闻一闻,你吃,我不吵你。” 傅怀仁:“……” 没有人被这样盯着还能吃得下饭的。 后来傅怀仁知道,晏不晓来这里,是替一个人看一位姑娘。那姑娘叫惜月娥,请他看顾的人,叫念柳生。念柳生没钱赎这位红颜知己,又要赴京赶考,大概是约好了功成名就后要回来娶她的,想着那怎么办,正好晏不晓就撞到了他面前。 这故事一听就知道是念柳生编的,要么是不想理会这红颜知己,好寻个借口。要么真的进京赶了考,也不会再回来了。傅怀仁听得好笑,偏偏晏不晓当了真。 “他说请我看着她,不能叫人欺负了,等他回来。” “那他回来么?” 这个怎么晓得。 傅怀仁又问:“他若不回来,难道你娶她么?” 晏不晓纠结了一下。他想了想:“要不你替我看一会儿,我飞到京城看一看,顺便问问他几时能考好试,再几时能回来娶她。” “……”傅怀仁晃了晃杯中酒,笑道,“那你去吧。” 言毕,便见晏不晓化作一道剑光,往远方去了。 当时傅怀仁没当回事,只心想,不过是一个两个不负责任的托辞罢了,竟还都要摆出一幅清月孤高的面孔来。人间大多这种口不对心的伪君子,凡人如此,修道中人亦是如此。 谁料过不了几天,傅怀仁便在窗口又见到了晏不晓。这位剑修怕是刚赶回来,风尘仆仆,却面露喜色,高兴道:“多谢兄台替我看顾,我问到了。” 傅怀仁的酒都洒了,他瞠目结舌:“你问到了?” “问到了。” “问得如何?” “嗯,他已经高中,见了我也很高兴,叫我告诉惜月娥,他很快便能回来。” 傅怀仁:“……”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傻子。 但惜月娥没能等到念柳生。她死了,死在强迫她的客人床上。念柳生也没有依言回来,他到底是觉得京城中的小姐更好的。念柳生的事,傅怀仁瞒住了晏不晓,他请人将惜月娥的消息送到了京城,送到那位即将与念柳生成亲的小姐家中。又劝晏不晓:“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替她积些功德,想必来生投个好胎。人间就是如此,这些事比比皆是,有一个惜月娥,就有无数个,难道你要全部杀过去么?你修的到底是剑道,还是杀人的道?” 如此反复,硬是把晏不晓铮然长剑给按了下去。 晏不晓沉默了许久,放下了想要杀了那个客人的心思。 “怀仁,你心怀仁慈,我比不得你。” 傅怀仁笑了笑,只好言劝着晏不晓走了后—— 转头就派人将那个作恶多端的富商家给烧了。 有的事,不是不做,得看谁做。 此事虽了。傅怀仁与晏不晓却认识了,一来二往,加之傅怀仁有意投其所好,二人竟也成了知己好友。成了知交之后,傅怀仁才知道,晏不晓本来叫晏不晓,他的名字是教晏不晓剑术的师父取得。不晓世故,不晓归处,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大约就是一团未知数。也正因此,他师父才说:“不晓,你去山下走走,剑有剑鞘,人也该有归途。” 傅怀仁听了后,握住他的手:“倘若你肯,望春楼永远为你打开大门。” 山高水远,落日鸟飞。晏不晓心里感动,反手握住好友掌心:“怀仁对我之心,有如明月皎皎。我亦如此。今生只要怀仁想做的事,我一定舍命相陪。” 如今傅怀仁再想来,大约晏不晓对他是真明月,而他,只是镜花水月藏私心。 作者有话要说:大凤鸟:我懂,他不懂,他就是根木头。 打坐中的芳芳:?【好像有人在骂我。 第44章 吵起来了 傅怀仁外头歇够了, 便又坐了进去,淡淡地瞥了白家少庄主一眼。 方才的口舌之争还在眼前,见此情状, 白子鹤也知趣, 不再多言。 倘若他再不知趣, 大约不用傅怀仁赶, 自己就能滚下车。 一路行来, 多数时候容庭芳盘膝而坐,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鸟威风凛凛站在旁边。虽寡言少语, 倒也相处地怡然自得。在往炼狱谷的中途, 他们会经过一个岔路口,往北是炼狱谷,往南是小蓬莱。路口一晃而过, 景色逐渐凋零, 山势渐高。而清和之气却在远去。 胖鸡看着远去的岔路口,心里一时有些感慨。之前在万鹤山庄, 再一次见到同门师弟时,它也很感慨。身外不知多少岁月,于它而言却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 余秋远是有些想念蓬莱, 想念苏玄机,想念金光顶的。 余秋远入蓬莱的时候, 容庭芳刚刚踏进魔界,尚是‘一袭白衣玉修罗’,还未当成魔尊。蓬莱掌门收了余秋远和苏玄机, 又分派五峰峰主,慢慢才将蓬莱从一团无主变成如今五峰鼎立绕金顶的模样。时间倒是与容庭芳整肃魔界也差不多。待到容庭芳将四方城清理出来作为主殿,余秋远正好登上金光顶掌门之位,成了掌山真人。 余秋远对蓬莱的感情之深,远胜荒火之境。 就在他唏嘘之时,忽听一人道:“怎么,后悔了?” 胖鸡望过去,容庭芳分明还在打坐,眼睛也未睁开。 它道:“后悔什么。” 容庭芳闭着眼睛道:“后悔什么——自然是后悔未弃暗投明。在万鹤山庄时,你分明有许多个机会。苏玄机也好,郝连凤也罢。投身于他们的怀抱,远比你在我这里得到的要多。” 胖鸡道:“我说过了,金丹还在你那里。” “倘若还给你了呢?”容庭芳睁开眼睛,忽然如此一问。问得突兀。他道,“若是金丹已归还给你。你要回哪里。”若是回瓦行,那里已成灰烬。若不回瓦行呢? 若是余秋远回答,这自然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但眼下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余秋远,而是一只胖鸡,它还随着容庭芳同吃同住甚至同睡了两个多月。虽然中间那两个月,他们分明在星海之中修习古法道意,根本算不得相处。 ——但这世界上,又有谁能比他们更熟悉彼此,还需要从头再认识呢? 胖鸡一时无法回答,容庭芳倒也没再逼问它。本来会问出这种问题,已经是容庭芳失言。他重新闭上眼睛,只道:“天下的人对会说话的鸟宽容度不高,若论逍遥自由,蓬莱不失为一个选择。那里的人虽然伪善无用,总算是有些盛名,不至于做出叫人看不起的事。” 容庭芳既然这样说了,胖鸡便反问道:“你既然要推我往蓬莱去,那你呢?你就非要回魔界,去当你的魔尊,与蓬莱作对?” “如今天下什么模样你也见到了。算得太平。魔界离了你,固然在蓬莱讨不到好,蓬莱却也没有步步紧逼。相安无事不好吗?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余秋远几乎算得上苦口婆心。容庭芳没有见一个便招揽一个,说明他心底存善,尚能回头。“战起时,死了那么多人才算得如今各安一方,你又何还不罢手。” 容庭芳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 “那你待如何。要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胖鸡噎了一下:“这如何算苟且偷生。” “我因何而死,魔界因何而败,个中缘由一概不知。就仅仅因为我活着,便贪生而活着,弃魔界诸多将士于不顾,叫算计我的人笑掉大牙,趁他们心意。这还不算苟且偷生?” “……”胖鸡道,“但你如今不是魔修——” 容庭芳桀骜道:“那又如何!” 以身入魔者不在少数,重来一次的机会不过是可以让他选择以哪种更好的方式让自己更强大罢了,并不会叫他重新选择站在哪一边。该经历的事不会因为活过便忘记,他该担起责任的人也不能因为一句‘死了’而抛却。 “若以为我死了就能天下太平,怕只是他们想错了。” 他如此坚定,显然意早已决,或是根本从未动摇过半分,倒是多日来一派和平地相处,或是难得洒脱的笑容,叫余秋远被眼前表象迷惑,忘记了容庭芳是一个怎样的人。 容庭芳这个人,本来就心性刚硬,从来都不会回头。 本来是好端端的谈话,甚至是容庭芳考虑到了大胖鸟的归宿,故而难得好心给出建议。没想到最后会吵起来。胖鸡没有再回答,容庭芳也有些不痛快。道之一途最为难解。早年间,他入了魔,为了统一魔界,在魔界进行了大清洗,终于能率兵称王。后来,为了巩固地位,便去挑蓬莱的麻烦——一方面,也是想给所谓的天道添堵。毕竟蓬莱是仙界留下来的地盘。 其实后来一些年,大多是小打小闹,并未真正如何。只是不找事便不痛快。 魔与仙,大家都懂的,互为眼中钉肉中刺,妥协只是一时的和平,换不来永久的安稳。若是能,仙界在离去时,便不会划一道渭水法则,隔离了这两个地盘。 而且时间已久远,容庭芳不当龙很久,也难得有个余秋远合他胃口,你来我往,倒像是说好的,在苦长而烦闷的日子中,好有些排解。 自那回与余秋远偶然在渭水遇见,容庭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身体最虚弱时总呆在四方城大殿之内休养的,后来却莫名其妙又跑到了海面上。 海的味道令人安心,仿佛回到了故乡。 而海面上,渭水旁,早早就站了一个人。一身银灰的衣服,配着他灰白的头发,若非夕阳柔和,尚给添一层暮色余晖,给他染上那么一层胭色,简直古朴沧桑地像一尊石雕。其实余秋远很清隽,并不老。空蒙雨后秋山远,他之清雅远胜秋莲。 负着手的人听闻海浪之声回首望来,眼角那颗泪痣便跳动起来,跳在容庭芳心里。 “……” 这一刻,就算再不解风情,容庭芳也莫名晓得闭嘴。 他不问余秋远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有多久,是不是在等谁。 那时候多好。 后来的事,容庭芳大多有些不记得,印象最深的,便是他们有杀徒之仇。如果沙那陀不是他一手教导的徒弟,也许他没那么生气。但其实容庭芳也不该怪余秋远的,人非他所杀,而今他也已经报了仇。在余秋远拦住他之后过了几百年,容庭芳出行在外又一次撞见黑莲万佛,新仇旧恨,他气不过,直接把人杀了,随后封在魔界的熔心湖。 那也是他自离开幽潭入魔界以来,唯一一次化出真龙之身。 因为黑莲万佛的金莲佛印打在了他的身上,能化出万物本原。 毕竟是随着他过了这一段路,又在万鹤山庄挣回颜面的。容庭芳不想和胖鸡闹太僵。他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否语气过重,虽想缓和,仍显僵硬。冷冰冰道:“到炼狱谷,我自会还你金丹。金丹一还,你我之前的约定便到了头。到时候该往哪里去,你自己考虑。” 胖鸡:“……” 时间经不得等待。这一考虑,便考虑到了炼狱谷门口。 还没真正到达,他们便感受到了何谓炼狱。 空气中充满着炙热的气息,这方圆百里,草木不生,遍地焦土。摸一块石头都是烫的。在外头便已如此滚荡,令人不得不怀疑进了谷中,是否便会马上化成灰烬。 白子鹤头上的翅翎都焉巴了几分,萎萎荡在那里。他面上都是汗,怕热怕到这程度,倒叫容庭芳多看了两眼。白式微既然是从炼狱谷中将龙骨取来,说明他来过这个地方。即便是白子鹤未亲身跟来,他的修为也不至于和他家老头子差了这么多? 容庭芳打量了一遍白子鹤:“你结过丹了?” 白子鹤:“……并未。” 容庭芳:“呵。” “……”呵是几个意思啊! 虽然修道之人,其实并不完全走结丹这条路,而且万鹤山庄向来走的是灵修。但白子鹤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辩解道:“结丹一途,本是为效仿妖修。他们汲天地灵气,汇集成珠,再行吐纳。但结丹岂是如此简单的事,年轻而成的只在少数。再说晏道长不也没有。” “晏不晓是剑身入道,与你行的不是一道路子。但是玉玑峰的白绛雨,年纪轻轻,已是金丹后期三乘修为,还是峰主。”容庭芳淡淡道,“他也很年轻,不过和你差不多大。” 白子鹤最不愿意听到白绛雨三个字,顿时心头像被刺中一样。 胖鸡打了圆场:“万物各行其法,不必拘泥。” 容庭芳道:“你倒很会做好人。” 但只这么一说,倒也不再多言。 胖鸡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话。其实它心底大约是知道,容庭芳因为不满万鹤山庄所作所为,又心中怀疑白子鹤跟来是不安好心,故而借题发挥,找人不痛快。 ——其实这么想也没错。但还有一条。是因为容庭芳才和它吵过架,迁怒。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你去蓬莱。 秋秋:我觉得…… 芳芳: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你就适合在蓬莱,听我的,这事不需要商量。 秋秋:……诶我剑呢? 第45章 入炼狱谷 白子鹤尚且面上流汗, 一介普通人的傅怀仁受不住这热度,再往前进两步,他都觉得空气灼烫, 难以呼吸。虽是他要跟来, 但这里傅怀仁根本进不去, 只能退在百里之外。 熟悉的环境, 熟悉的热度。容庭芳也有许久未来了, 他又没有自虐的倾向。这地方没事当然不会来。他对傅怀仁道:“你同白子鹤呆在这里。” 白子鹤立马说:“我也能一同进去。” 容庭芳道:“你的伤是傅老板替你治的。倘若你还有良心,自然就应该呆在这里保护他。傅老板若在此处出了任何问题, 都是你看护不力, 你信不信晏道长一剑戳死你?” 晏不晓:“……”他也没有这么暴躁。 但是白子鹤闭了嘴,他想想也有道理。就算是被家族荣誉这个名头压榨地再可怜,白子鹤也不是天生就是个玩弄心计的人, 不但不是, 偶尔还算良善。他看了看倚在那里蹙眉难忍的傅怀仁,道:“那我就在这里保护傅老板。” 他是个记人恩情的人。傅怀仁拿酒替他治伤是一回事, 但治好了,是另一回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容庭芳见此事已了, 轻哼一声,拔脚便走。 他本来是打算坐那玄阴木制成的马车进去, 可若马车被他带走,傅怀仁区区一个普通人在这里恐怕更加危险。容庭芳想来想去,还有些后悔, 早知道这样,就该直接把人都扔在别的地方,一时心软带过来,现在不上不下。若这玄阴木不能用,他坑来是为了什么? 晏不晓有些犹豫,他又想和容庭芳进炼狱谷,又有些不放心傅怀仁—— 白子鹤见状,思忖一阵,主动道:“晏道长若有心随闻人兄弟一起走,大可放心去。我虽不如你,保护傅老板的能力还是有的。” 晏不晓眨了眨眼,看向傅怀仁。傅怀仁冲他点点头。晏不晓这才驾起长剑,直接往容庭芳的方向化作一道剑光追了过去。边飞心中边想,不知道白子鹤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怀仁是个懂分寸的人,应当不至于因为不喜欢白子鹤而报复他吧? ——不错。 晏不晓从头到尾不放心的。 是傅怀仁会为难白子鹤。 傅老板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令修道高手生不如死的方法,却懂很多。 不幸的是,白子鹤先前还得罪过他——因为晏不晓的关系。 见人都走了,白子鹤这才舒了口气,转过身道:“傅老板,要不要坐会儿?” 傅怀仁虽靠在车壁上,却弯了弯嘴角。 “万鹤山庄既然擅通驭灵术,不知是否只驭鸟禽呢?” 白子鹤刚要问是何意,忽然听到一阵沙沙声。他背后一寒,迅速往后看去。 傅怀仁看着那些蜂涌而至的毒虫,淡淡道:“最好是能将这些蝎子蜈蚣,一并给驭了。” “你倒放心叫白子鹤留下。” “怎么,怕他死了不好和万鹤山庄交待?” “你不怕傅怀仁受他要挟?”炼狱谷口,胖鸡化成的大凤鸟一翅膀扇过去,淡紫色的迷障便消了许多。凤凰本是祥瑞,天生自带清和之气,有它在身边,容庭芳像是带了颗包治百病解毒丸。它一边清扫着迷瘴,一边道,“傅老板可是帮了你不少忙。” 容庭芳哼了一声:“你以为傅怀仁这么多年怎么能够在腥风血雨中活下来的。”难道只靠晏不晓一柄长剑护着?“他就算再手无寸铁,也能叫别人自己动手割了喉咙。” 胖鸡:“……知之虽少,你倒是了解他。” 不多时,便听一阵剑鸣声,这地方使剑的只有晏不晓。 容庭芳道:“我以为他不会来了。” 胖鸡道:“为何?” “自然是为了傅怀仁。” 胖鸡也哼了一声:“就是为了傅怀仁,他才一定会来。” 容庭芳意味深长道:“知之虽少,你倒是了解他。” 也就才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方才胖鸡挤兑他的话又还给了他。 ——小气是真的小气。 来的人的确是晏不晓。他的剑很快,刚才还只是一道光在眼前,眨眼之间便轻身落地,叫了声‘闻人兄弟’,然后走到容庭芳身旁。 一抬脚,便踩了一地枯骨。嘎嘣脆。 晏不晓皱了皱眉头。 容庭芳自怀中掏出不夜明珠,这原本就是他从白子鹤那里坑蒙来的。他把不夜明珠递给晏不晓:“拿着。这里的迷瘴能让人失去方向,它可为你在迷雾中指路。”不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在迷雾中像个小火烛,光之所及,便是一条清晰的路。 晏不晓道:“那你呢?” “我有鸟。” 容庭芳倒是没想到,吞了凤灵后,胖鸡能变得这么方便。 大凤鸟一边飞一边打量着这里鸟不拉屎的模样,说道:“这里果真有人会来?” “哪个地方会没人。”容庭芳拨开挡在前面的枯枝,“你忘了万鹤山庄用来唬人的龙骨是怎么来的?”这里本该有雷阵,如今玄雷不存,或许是因为白式微来的时候将法阵一并破坏了。若果真如此,倒是方便许多。容庭芳一路过去如入无人之境,晏不晓紧随其后。 “闻人兄弟,你说的药在哪里?” 眼前便是地火,先是一星半点,后是一大片。再往前就是一座湖,里面不是水,是火焰。容庭芳引着人站在环形的山口,自上而下俯视着这片火海。“诺,你要的药,就在这里。” 晏不晓定睛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容庭芳道:“莫急。”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火焰便像有意识一般四下退去,晏不晓看着看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看到在那焦黑的土地上,忽然冒出了一点绿色的嫩芽,那嫩芽长起来十分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已亭亭玉立。可是不消片刻,那消失的火焰重新又冒了起来。 才长成没多久的嫩芽重又化成了灰烬。 容庭芳道:“这便是引绛草。” 晏不晓讶然道:“引绛草?” 容庭芳点点头:“生于地火,也毁于地火。它若能开花结果,结出的果实便能替人重塑筋脉,生生不息,活个百年不是问题。” 晏不晓道:“可是它要长成也很困难,别说开花结果。” 容庭芳道:“不错。” 晏不晓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若是在它存活时取出来呢?” “怎么取出来。它虽不能生于火中,离开这个环境亦不能生存。”容庭芳摇摇头,“除非有人在地火尚未生起时,便拿精血浇灌它,催它开花,等它结果。”但是等它能开花结果,别说那人血要流尽,就算未流尽,也会因为地火凶猛而葬身火海。 他拍拍晏不晓的肩:“东西我是找到了,拿不到不是我的问题。你去告诉傅老板,好好调养,拿些上好的灵药补补,大约还能有个时间想想如何去治。” “……” 晏不晓没作声。 大凤鸟不忍心,容庭芳这人实在坏心肠,把希望告诉了别人,却又毫不留情地摧毁。这些话哪里是说给傅怀仁听的,分明就是说给晏不晓听。怪不得他同意晏不晓过来,大约想看看,心思澄明的晏不晓,要如何回答傅怀仁。 它站在边上,安慰道:“既然有这种草,或许也有别的药。傅老板广布奇才,他不会给自己不留后路。你不要过于忧虑。” 晏不晓摇摇头:“他连自己身体不好都不肯告诉我,不管有没有找到办法,也不会同我说。”傅怀仁在晏不晓面前,小事喜欢拿出来反复提,好蹭些甜头,但大事上,却闭紧了嘴,若非等到有十足把握,是绝不会开口的。若非这次是容庭芳捅破了墙纸,寻药这件事,不论成不成,傅怀仁都不会和晏不晓多说哪怕半个字。 晏不晓心里一门清,大凤鸟也无话可说。它只同晏不晓一道站着发呆,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半步。就怕晏不晓脑子犯傻,到时候跳下去,草没拿到,人倒是嗝屁了。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胖鸡心想,凤凰应当是不惧火的,或许它可以将那草取来——等胖鸡望过那通红的地火和翠绿的生机回过神,想再问容庭芳,回身一看,身后却早就没了人。 容庭芳呢? 容庭芳当然跑了。 交易既已完成,趁着晏不晓尚未反应过来,他自然要去找自己的东西。 不趁这个机会将骨头取回来,难道还当着他们的面变成龙吗?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指):那就是救傅老板的药。 晏道长:那我该怎么做? 芳芳(郑重):加油。 …… 第46章 变个人吧 无尽崖这个地方容庭芳是再也不想来了。瓦行虽空寂, 却也是灵气充沛,最多是个无期囚笼。噬魂崖听着可怕,但若魂灵落下, 也只一瞬间的事, 便归于虚无, 不会察觉痛苦。只有无尽崖, 既有着黑暗无尽的孤苦, 又有着堪比噬魂崖的飓风。不至于让你死,但会让你生不如死。它就像是一个鬼门关。 上回站在这里, 容庭芳刚从幽潭出来, 年轻的龙不惧风雨,代替同族受了天罚,身上被雷劈得皮开肉绽, 想着天道既不容他, 他便不归天。说他是异族魔种,便当真入个魔。 残缺之身最易引入魔气, 这身肉骨既然无人在乎,容庭芳也不在乎。他干干脆脆卸了两根龙骨,自肋间, 剖取出来,一根扔在沸腾的湖底。还有一根—— 随着他纵身一跃, 便一同跌进了无尽崖底。 如今再次站在这里,风依然是那个风,吹上来, 连皮肉都如同刀刮,但容庭芳不像之前那般凄惨,也并未落魄。魔界数百年,有对手,有爱将,亦胜战无数,早已锻炼了他的心智。 龙这一生,除了蜕角。不然从骨到皮肉,再到鳞片。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没了就是没了,鳞片拔了,那里便缺了。骨头断了,它也不会再长。是以为何容庭芳虽不知何故,变回了年轻的模样,却依然缺失了丢失的骨头,正是此理。 他没打算再跳崖受一遍苦处,但是这里不跳,还真没办法下去。 “……” 半空中化出原身,应当不难。 容庭芳往前一跨,莫名想到先前在万鹤山庄做的那个梦。 梦里他带着一身伤痛跳下山崖,未曾回首处,却有人在崖顶喊着他。 今时今日旧事重演,容庭芳一边想到那个红衣人,一边脚已踏空。飓风扑面而来,失重之际——他心里不知为何,久久不平,莫名其妙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心念所至,他刚仰头望去,忽闻一声怒吼:“容庭芳!”黑天乌烟,焦土崖边,确是一道焰红身影扑将下来。容庭芳恍忽一瞬,竟产生错觉,只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但那毕竟不是梦。 梦里那人一身红衣,晚了一步,落在崖边未曾下来。 现实中那一团红色却像射出的弹珠一样,嗖地一声就冲了下来,仿佛连思考也未曾。它来得很急很快,几乎就是与容庭芳前后脚。也许还伸过手,只是未能够到空庭芳的衣角—— 哦对不起。 它没有手。 不是人。 也不是一袭红衣。 容庭芳满头黑线地看着那只肥硕的五彩大鸟,因为胖且重,落地极快,且十分精准。砰地一声如同巨石压顶,砸到了容庭芳的身上。若非跳山前早有准备,容庭芳就算没跳死,估计也会被它给压死。他忍住胸口那像断了骨头一样的痛,张口骂道:“你有病吗!” 胖鸡惊惶地扑扇着翅膀,被风灌了满嘴:“啊?为什么飞不起来?” 自在炼狱谷莫名被扔下,胖鸡心想容庭芳一定偷偷又打小算盘,故而让晏不晓稍安勿躁后,独自找了容庭芳半天,鬼使神差转到无尽崖,果见容庭芳在此,还没能喊上一句,就见对方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纵身一跳。那可是无尽崖啊!它吓地魂不附体,嗖地一声冲上去就要去捞他。鸟嘛,能飞的。它想着跳下去变成原型,一定能把人驼上来,结果! 两人直直往下掉。 面面相觑。 容庭芳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了气死的味道。 “无尽崖若是跳下去了谁都能随便飞得起来,又怎么会为世人所厌惧呢!”他当年的崖白跳的吗!就算是大罗金仙来到此处往下跳,大多也就直直地下去,一时难以逃离开来。 胖鸡结巴道:“那,那你找死干什么?” “……” 所以容庭芳才要变龙嘛!下面是水。上次是因为刚受过天罚又有剜骨之大伤,一时之间无法恢复龙身,这才受了重伤,在崖底养了三年修成魔体后才破谷而出。如今他功力大好,又有金丹护体,他以龙身入水,应当不会有大碍。 容庭芳本来都算好了,谁能想到从天而降一座大山! 但是怪谁也没有用啊。情急之下,容庭芳清啸一声,身上光芒暴涨,胖鸡只觉眼前一花,忽然之间抱着它的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身长有三十尺的银龙。银龙翻滚的身型如银练,头上的角强壮有力,呼出的龙气一下驱散了崖底的怨气。它的尾巴小小的分成了三条,一条卷住了胖鸡,一条攀住了岩石,游龙拧转之间,缓和了下坠的趋势—— 龙? 胖鸡尚在呆愣,忽觉身体一重。 轰然一声就入了水。 水灌进它的眼耳口鼻,眼前俱是黑暗,无法呼吸。大凤鸟睁开眼又闭上,因着崖底过黑,这里的水也透不出多少光亮来。在求生意识的驱使下,它下意识就变成了人形,四脚划动,想在翻卷的水流之中往上挣去—— 可是银龙入水虽好,但身躯过大,卷起的水流十分强劲,拖着余秋远就要往下沉。 一度之间,余秋远以为自己要在这里涅槃了。但觉身上一轻,控制住他身躯的龙尾消失不见,随后一个温凉的躯体裹住他。一手揽过腰,一手揽过头,为他渡了一口气。 “……” 余秋远受惊瞪大了眼。 眼前人影黑乎乎一片,瞧不分明。 但多日来相处的气息告诉他,这是容庭芳。 这口气有点长,长到余秋远有些晕。 一时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水比较凉和软,还是嘴比较凉和软。 水流和缓下来,容庭芳带着他往上游去,头顶光亮逐渐清晰。余秋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人,是个手脚俱全,只要容庭芳没有失忆,就一眼能认出来的人。近人情怯,他莫名其妙一阵心虚,加之心慌,脑子一昏,就散了屏住的那口气,变回了鸟,还顺便晕了过去。 无尽崖中风刮入骨,崖底却十分平和。十里之外,就是焦黑的岩石,可十里之内,却有参天古木,绿萝成荫,碧潭如玉镶嵌其中。这一整块地都通翠似滚珠。潭中水面微起涟漪,涟漪渐广,忽然哗啦一声,从中冒出一个人。 雪白的衣衫贴在了身上,发湿滴水,肤莹似玉。一双眼眸似盛了星河,额间云纹璀璨。 正是容庭芳。 这是他第二回自水里捧出那只大胖鸡。头一回是被郝连凤追的时候。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又上演了一次。容庭芳看着手里捧着的大胖鸟,叹了口气,怕脏怕虫不会水倒是没变,就是鸟变得更重了。先前不还是个人么,怎么刚想瞧瞧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就又变成了鸟。害得他特地变成人渡气,就怕人淹死了。 原来之前容庭芳入了水,本想以龙身游出去,忽然察觉尾巴卷着的份量一重,借着水光看过去,四肢修长,模模糊糊竟然是个人。水中皆是细小的汽泡,底下淤泥被卷弄起来,他看不清人,又怕这人在水里不会水——想想鸟变成的,应当是不会水。故而特地换成人身,摸着腰身渡气给他。 容庭芳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水里救人。 结果人还晕了,不给他这个救命恩人瞧一下脸。 他汲着水上岸,把大胖鸡往地上一扔,郁闷地踢了两脚:“喂。” “喂!再不醒我要把你烤了!” 晕是真晕,理也是不会理他的。就算容庭芳真的放火烤。 “……” 但是好不容易救上来的,就这么烤了未免太不划算。 这里的古木参翠,凉风习习,不复外头炙热,容庭芳抹了把脸,按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树边翻捡了一下,果然在上头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一枚通体绿色的果子,有树自然会开花,开花就会结果。这些果子似乎有疗伤之用,也能让人身轻如燕。故而容庭芳在这里呆了三年,抓着这潭中的鱼裹腹,再配些果子,修着魔功,未曾狂性大乱。也因在崖底得此迹遇,方离了这地。无尽崖虽苦且惨,不下来,又怎么会知道底下另有与之相配相合的另一番天地。 余秋远意识昏沉中仿佛自己被搬来挪去了很久,但他一直意识漂浮。一会儿仿佛在星河璀璨中翱翔,随手一掬就是星河水。一会儿仿佛在炼狱中煎熬,星火坠下,周围俱是惨痛的嚎叫声,不是地狱更似地狱。再一会儿,又好像有水拂过额角,清凉了许多,连带着那种焦躁,也被抹平息些许。大凤鸟缓吟一声,终于悠悠醒转。 睁开双目,陡然一惊,双翅一摸,幸好是毛。 没变成人。 肯定不能是人啊。不然这会儿还能躺着,说不定睡梦之中就身首异处了。大凤鸟这样庆幸着,摸了摸身下,哦垫着宽大的叶子,怪不得觉得清凉。还好不脏。它这样松了口气,一转头,一个眼里盛着星河的美人坐在边上,咔嚓咔嚓咬着果子看它:“你醒了,觉得如何?” “……”大凤鸟扭了扭身子,觉得浑身轻松。“没大碍。” “当然不会有大碍。”容庭芳三两口啃完那个果子,拿它的尾巴擦手,凉凉道,“无尽崖的古木树果都喂了你一箩筐。倘若还觉得哪里不适,你是比凤凰还要矜贵吗?” 比凤凰还要更矜贵点的天凤:“……” “我问你觉得如何,是问你,变成人后觉得如何?”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既然会说话,又懂修行,纵使是因为金丹给了我变不成人形,但你本该是能变成人的是吧。”因为之前在路上就想到了这件事,此时此刻容庭芳一点儿也不惊讶,不但不惊讶,还很好奇。方才看不清身形,但揽上去只觉得有种熟悉感,他托腮看着鸟,饶有兴趣道,“既然你已经能变了,乖,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迟迟不变,莫非你生得很令人心虚么?” 完全被说中了因为心虚不敢变的天凤:“…………”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我长得有点震惊。 芳芳:有多震惊? 秋秋:……怕你震惊。 第47章 龙凤之交 容庭芳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胖鸡。废话, 难得见到一个同族中人——就算是在种族上算是隔壁邻居,好歹大家都不是人,总会更加亲切一些。他好整以待地看着胖鸡。鸟变成人, 一只漂亮的鸟变成的人, 想想还有一些小期待。 大凤鸟背上全是汗, 在那边叽叽歪歪:“摔, 摔着了, 变不了。” “放屁。”容庭芳毫不留情地戳穿它,“我在崖底三年吃的树果也不过你方才这么多。你当我这些果子白给你喂的么?识相点, 快变!” 大凤鸟立马逮住重点:“你在这三年?你为什么在这三年?” 这大约是个不能提的话头, 一提起来,容庭芳脸色便沉下来,连带着语气也极淡。大凤鸟几乎是在瞬间感受到丝毫不容作假的杀机, 当容庭芳手撸上来时, 它浑身的毛都控制不住炸了起来。 “怕了?”容庭芳平淡道,“知道怕, 还招惹我做什么。”尽管这样,他撸着毛,还是回答了它的问题, 并未真下重手,只道, “若你没瞎,在摔下来前,你应当见到我是个什么。” 大凤鸟:“……”如果这个时候装一下无知, 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它很快就败给了自己。 因为它确实装不出来。 “是龙。”大凤鸟挫败道,“你不是人。” “不错。”容庭芳忽然道,“我非常人。你似乎毫不惊讶?” 惊讶的啊,怎么不惊讶。是个人在你面前突然变成了一条龙,脑袋有你整个身体那么大,嘴一张就能把你给吞没了,你怎么能不惊讶?何止惊讶,连身体都僵直了。但大凤鸟长长叹了口气:“当时已经惊过了,总不能叫我从水底出来,再吓一遍?” 倘若容庭芳要看,也是可以的。但得叫它缓一缓,再酝酿一下。 与其说见到龙惊讶,倒不如说,他竟然被容庭芳亲了,再不如说,竟然在之前被是龙的容庭芳给这样那样了,而罪魁祸首还不知道。几桩事一加起来,余秋远心里的累像山那么高水那么深,比瓦行还要寂寞。还能惊讶个什么?毕竟—— 他自己首先就不是个人。 怪不得他们的金丹如此契合。原来是同类。 胖鸟这个反应,倒叫容庭芳略微惊讶了一下。须知当年那些人,不过见到他面上露出鳞片,就吓地屁滚尿流,何况现出原形呢。是以容庭芳本以为这只鸟受点惊总是要叫上一叫,没想到反应如此平淡。这令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仿佛是压在心上的陈年旧事一下被吹散开来。 容庭芳的神色不自觉地缓和。倘若这鸟无处可去,也许他不介意养一养。 “所以你不是人,这件事有没有别人知道?” 容庭芳道:“自然没有。” 大凤鸟想了一会儿,它想不通。“龙被谓之神龙,应该是天生灵物,修的是天道。为何独独你会跑到魔界,当了魔尊?”倘若每一个修魔道的与修天道的都能随心所欲的折腾,这天下间岂非会乱了套。虽然魔界也有妖,但魔便是魔,有天生的种族区分,寻常人修魔体也不是很简单的事。何况是一个天生就与神打交道的种族。 这里虽无阳光,容庭芳身上的水滴却像是带了光。眼下既已无外人在,唯一在的外人又知道了缘由。他不必约束自己,只随心所欲,化出尾巴来,任尾巴沉在水里轻轻地游动。古木清香,容庭芳撑着脸,斜倚在潭水边,淡淡道:“这就是为何我会在此处的理由。” “我来找回我的龙骨。” 龙骨—— 这东西有点熟悉。 余秋远忽然想起来—— 未待胖鸟说道,容庭芳便道:“不错,就是你想的那一根。你不必惊讶,它本来就属于我。”天地之间,世上残留龙骨不多,活龙的更稀少,而龙中异类,三尾银龙的蜕骨,世间仅有一对。“神无完骨亦可入魔,何况是妖。炼狱谷由云梦繁锦的亡灵怨气积攒而成,岂非是绝佳炼魔之地。”说到这里,容庭芳眉目一挑,“怎么,你这样看我,莫非为我可惜?” 何止可惜。纵使知道不该说,有些话还是顺了心。 胖鸡没忍住: “我只是,你本不应该——” “该如何,不该又如何!我既生来,便无人可以干扰我的选择,连天也不能!” 胖鸡闭上嘴,撇过了脑袋。 胖鸟未与他争,容庭芳却一愣。 ——他这突然的火气是怎么了。 从前世人不在容庭芳眼中,也就余秋远爱得叭得叭。容庭芳就是烦余秋远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就火大,总感觉不听他劝是欠了他。所以养成了余秋远一张嘴劝和就开始发火的脾气,故而他们特别容易一言不合就打起来。而今不过是一只鸟—— 意识到自己语气略重,容庭芳不愿在此起纷争,避过话头和缓了语气:“龙骨本是一对。万鹤山庄那只有一根,是我早年所弃。想必白式微为了得到它,也是付足了代价。”他游曳间尾巴一拍水面,激起水珠无数,在漫天水帘中变回双腿,光洁修长,令余秋远不自觉地移开了双眼。 “为什么我从开始就知道他们说谎,是因妖灵与常人不同,武器源于本尊。我的龙骨鞭,是尾骨所化。只要我未死,兵器便能随手召来。万鹤山庄大约是去过了瓦行,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便猜测我未死,故而以假消息广发邀帖,诱我出现。” 可是万鹤山庄怎么也想不到,容庭芳去是去了,却硬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跑了。 怪只怪容庭芳成名之时,所有人都只见过他白衣修罗的模样,不曾见过从前的他。 但是有一件事,容庭芳想不通,万鹤山庄若要以东西引他出现,大可用些别的代替,为何偏偏要来炼狱谷,大费周折取龙骨。就因为都是龙的骨头,好仿得像?须知他的龙骨扔的地方极为隐蔽,又是在许多年前,根本不该有人知道。 一来白式微如何晓得此地。二来他到底为了什么? 这件事容庭芳自在万鹤山庄看到龙骨起便疑惑至今,但因种种缘故只字未提。 大凤鸟思忖片刻,忽然道:“不对,中计了!” 容庭芳回过神:“哦?” 余秋远脑子转得极快。他道:“万鹤山庄的东西被人偷走,白式微有没有吱过声?” 没有。 “他连追捕也并未如何认真。”不然大可倾尽全庄之力。莫非白式微当真如此眼瞎,竟然连个人也逮不住么?他追的是萧胜,萧胜是萧家的人,萧家又与蓬莱交好。可见白式微根本就不信会是萧胜出手偷走龙骨。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是外人偷走了龙骨。 容庭芳沉吟道:“但是郝连凤和萧胜却描绘了我的容貌。” 余秋远道:“他们一定是说见过的人。” “所以白式微一见到我,便知郝连凤他们在说谎?” 余秋远肯定道:“不错。” 白式微既然是在后山一见白子鹤,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白子鹤,那么自然也不会相信容庭芳当真只是自己孙子在外头因为仰慕而结交的朋友。身边有容庭芳又有一只鸟的人会是谁?是傅怀仁。所以从开始,白式微就把傅怀仁和容庭芳他们归为了一伙人。 余秋远道:“他将计就计,故意放走我,故意叫你拿走了龙骨——”但余秋远想到这里,也有些转不过来,这又是为什么?白式微瞒的这些,苏玄机知道么?他应当是不知道的。苏玄机不是一个藏得住事的人,余秋远了解他。 “会不会是——”余秋远猜测道,“他从一开始,白子鹤见着胖——我起,便打着要用我祭凤灵的想法。”余秋远提醒容庭芳,“我们在望春楼刚见着白子鹤时,他才取得镇魂钵,连瓦行都还没有去。”所以白式微那时候再做打算,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只是白式微没想到的是,他最后竟然输了。 不但赔了龙骨,还赔了凤灵。 也是白式微倒霉。 凤与凤不相争,也不相融,偏偏万鹤山庄这只上古凤灵很对胖鸡的胃口。它自己也没想到一口吞了后,竟然消化地十分迅速,更令它精气百倍,仿佛是吞了十颗大转还灵丹。如此想来,可能白式微给的大转还灵丹,本来就有融合灵体的功效。大约白式微是打算用来让凤灵消化胖鸡的,没想到弄拙成巧,便宜了胖鸡。 这一番分析很是合理。 容庭芳也想着,白式微既然是山庄庄主,万鹤山庄又声名赫赫,不至于这般愚蠢。 倘若白式微从一开始就如此设计,倒是能为他自己挽回一些颜面了。 “如此说来,或许他一开始是以为你会输的。”想也是,上古的凤灵,怎么会败给一只不知名的鸟。别说白式微,容庭芳自己也没想到他捡了个大便宜,这鸟胃口很可以。他道,“所以若是最后你输了,他也许会想个法子,好将偷走龙骨的矛头引到我身上。” 这么一想便很完美。看中的祭品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白家所有,祭品的主人又因偷取魔头的兵器而露馅,就算最后被抓起来搜身,没有龙骨鞭却只找到龙骨,亦可以说是容庭芳偷梁换柱,横竖没人见过真正的龙骨鞭。反正无论如何,容庭芳都是要被当成魔头余孽处决的。如此一来,白式微岂非是声名宝物两齐全,谁还能动摇万鹤山庄的地位。 不——仅仅如此么。 余秋远刚想认同,临到头改了口。这个想法初想觉得合理,再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白式微在他的印象中,应当远比现在来得更为奸滑狡诈,但深藏不露,而此举如此好猜,莫不是有些过于肤浅。 众所周知,白绛雨居玉玑峰之首,不愿认祖宗归,但却年年托人给万鹤山庄送东西。白式微也曾来过小蓬莱。他来,可能是为了劝白绛雨回万鹤山庄。为什么说是可能,因为余秋远没有确实听见,他只是听苏玄机告诉他的。苏玄机和白绛雨的关系,要比他和白绛雨近。 那会儿苏玄机还没有现在深沉,因为有余秋远在的关系,苏玄机作为师弟,还算比较活泼天真,成天胡闹,就会折腾他那些灵偶。“师兄,你要不要来看热闹?” 余秋远正在静心打坐——他先前心脉受过伤,养到如今也未能好全。闻言睁开眼,趁苏玄机进来之前收了功法,拿起一本书遮掩,嘴中道:“不去。” “来嘛师兄。”苏玄机轻轻巧巧走进来,笑盈盈的,像是夏日里开着的白荷,叫人见了心情也忍不住轻快起来。他道,“你一定想不到,白绛雨竟然会有被人训地低头那一天。” 白绛雨? 余秋远惊讶道:“他身为峰主,谁敢训他?郝连凤么?” 也只有郝连凤在玉玑峰中算得上胆大妄为。 苏玄机道:“是他的外公,白式微。” 白式微? 这个人余秋远是认识的。但是万鹤山庄属大洲,和蓬莱无甚交集,或许只有在招收弟子时在隔壁坐着能碰上面,纵使余秋远知道白绛雨和万鹤山庄的关系,但也从未想到,白式微竟然能追到蓬莱里头来。他略一沉吟:“小蓬莱不是有金光罩么?”怎么随便是个人都能进。 苏玄机道:“别人当然进不得,但谁敢拦他。毕竟血缘近亲。” 说得也是。 便是那一回,余秋远隔了老远,与白式微对视过一眼。老头似乎刚发完火,瞧着眉目慈善,气势极强,修为深不可测。可在余秋远眼中,却觉得他有些阴骘,叫人瞧了不舒服。 万鹤山庄在大洲颇有声名,就干这事? 胖鸡想到往事中对白式微的印象,疑虑道:“按你我先前所猜测,如今他虽然于凤灵一事已失败,又为何不照计划诬陷是你偷了龙骨,反而叫你我跑了。”来了个两头落空。 何况如果要诬陷容庭芳,倒还不如诬陷厉姜。好歹厉姜是正儿八经的魔界中人,要说是与容庭芳有那么点关系,也算得上。而眼前的容庭芳,不过一介普通人。 除非—— 一人一鸟对视间,容庭芳撑着头,轻描淡写地说出胖鸟未尽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长线钓大鱼,他大概另有所图。” 比如另一根,他未得到的龙骨。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芳芳:好眼力!钓中了爷爷我!!! [小剧场] 听说聪明人之间的交流都是意会的。 所以当魔界和蓬莱遇到的时候。 芳芳:盯—— 秋秋:盯—— 群众:???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两边已经约好晚上的大人时间了。 第48章 送你东西 一切俱是推断, 作不得真。若白式微当真只是想利用偷龙骨的人为饵——不论这人是谁,去当敲门砖取得另一根骨头,不得不说, 冥冥之中他还真挑对了人。除了容庭芳,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根龙骨被扔在哪里, 亦不会有能耐再跳一遍无尽崖。 余秋远陷入了沉默。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可他一人一鸟, 毫无作声。 因为渭水法则相隔的关系,魔界的岁月与大洲流转起来并不相同, 凡间自古有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虽然夸张了些,但亦可如此论述两界岁月恒久之远。容庭芳是龙,白式微是人, 两人的年岁根本不好相作比较。白式微又是从何得知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余秋远道:“他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容庭芳倒是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他闭了闭眼, 倘若白式微果真是为这个所求,也许他能回答。但在此之前。“你身为妖修, 不管是鸡还是鸟,总归属于鸟禽。应当也知道凤凰一族是如何凋零的?” “……” 不是在说容庭芳吗,为什么突然又拐到他身上。一提起这件事, 余秋远突然就没了话。 凤凰一族为何凋零——何止知道,他还亲身经历过。 凤凰一族的凋零, 比角龙要来得晚,但是更快。角龙是因为先前在四界混战时,大战之中伤了人族, 妖修最忌折杀人命,故而受到天罚。而凤凰,作为祥瑞,是被人们奉为尊神,给万物带来清静祥和。倘若一处地方有凤凰来过,必然是紫气蓬生,灵气充沛。 这样岂非要被人供奉起来? 是不错。 但也正因如此,过尤不及,人们反而肖想起凤凰来。 这就像是一户人家,乐善好施过了头,剩余的人不但不知感恩,更起了贪婪祸心,妄想着,稍得一丝好处便如此矜贵,若是能将它们所拥有的据为己有,该当如何? 或许天道有轮回,早前是妖灵一族最为强盛,渐渐便以人为主。仙界走了,魔界圈地为王,妖界消声匿迹。龙被压在幽潭中,老龙死去新龙不生,凤凰也开始逐渐稀少。 现有的凤凰一只一只涅槃而去,却很少能够重生。而新的凤凰又久久不诞生。荒火之境的神木能为凤凰提供栖息之地,本身却也受凤凰灵气滋养。凤凰一少,神木渐枯,恶性循环之下,祥瑞渐不复存,凤凰开始四散凋零。 “凤凰是神鸟,其皮毛,血肉,白骨,均可为天下至宝。”容庭芳道,“龙也是如此。你看这人间天子要将龙赶尽杀绝,却不想想背后有多少人,为捕得一条蛟龙而欢欣雀跃,视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些年捕龙的可不在少数。” 所以容庭芳向来以为,人间都是虚伪之徒,不值得辜负真心。 而今白式微讨得的龙骨,还非寻常龙骨。倘若寻常,他大可以去幽潭,那里有上百条角龙的枯骨。前提是他能进入幽潭且尚未被角龙们撕碎的话。 “他想得到的我——他们称我为天生魔种。” 容庭芳勾起嘴角,对着大胖鸡震惊的眼神,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我确实与常人不同。龙只有一条尾巴,我有三条。故而我即便是剔去两根龙骨,却也不会如其他的角龙一样半生不死。”最多当时虚弱一下,很快便能复原。所以剜骨入魔这条路,似乎就是为容庭芳而生的。 “当年,角龙受到天罚,难以化形。我出生后,很快便能招九天玄雷,亦化出人形。他们对我,既惧又怕。从前或许是认为我能为他们带来希望,可是并没有。”容庭芳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无尽的天罚。当一道道玄雷降落在幽潭,当本该成功蜕角的角龙受到打击半途夭折从而沉在潭底,容庭芳在同族的眼神中——终于是变了味。 “但这关你什么事?”容庭芳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大凤鸟呼啦一下扑着翅膀飞到容庭芳面前,激动道,“龙身是天生,非你故意如此。天罚是天自作主张,又不是你的过错。它们凭什么要将这一切的责任加诸在你的身上!” 言语之间,痛心疾首,仿佛挨罚受苦的不是容庭芳,合该是它才是。 “……”容庭芳面上浮上讶异,对胖鸡反应之大令他有些吃惊。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说来如嚼蜡不值一提,想不到听的人如此义愤填膺,比自己受了委屈还委屈。他点头应道,“我是没错。” 停了一停。 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是没错。”这般说着,心头不知为何似有宽慰,只伸手捏捏眼前大胖鸟的翅膀,揉了揉胖鸡脑门上几根毛,笃然道,“所以我来了这里。” “魔界虽是阿波额那始创,到如今万军齐发的模样,却是在我手中一点一滴整顿起来。要我无知无觉就这样轻而易举便放弃——”他摇头,有如金石之声,三个字。“不可能。” 当年来,如今更要来。 天不容他他便逆天而上。别人愈是惧怕他打压他,容庭芳愈是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他不是——也不会变成婆娑罗,空有慈悲之心,乖乖上了天就任命受罚,最后自己死了不算,连着掌下护着的云梦繁景都尽数湮灭。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转换功体,我剜去了龙骨,引魔气入体。但没想到,剜骨之痛,魔血之蚀,将我困在了无尽崖底。”容庭芳感慨道,“你当时问我,为何我对此处如此熟悉,因为我在这里呆了三年。” 三年,对妖或者魔来说,三年的岁月只是眨眼之间,在漫长的生命之中不值一提。但对于人来说,三年,便是寿元的一小成。特别孤苦的时候,哪怕是一日,也是度日如年,何况是无数个日日夜夜。 初时伤重动弹不得,容庭芳躺在谷底,眼眸半睁,眼前是昏暗的天,瞧不到尽头的悬崖。耳畔是呜咽的风,充斥了上千年亡灵的哭嚎。身上有雷击之苦,剜骨之痛。当时容庭芳便想好了,他既不死,他日必将率兵为王! “这里的夜晚,连星星也不会来。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便会将这里的石头一块一块数过去。炼狱谷的每一块石头,我都记得什么花色。三年后,我魔功大成。炼狱谷拦不住我,渭水也拦不住我。”容庭芳挥袖而起,他日尊主气势渐生,“十六个城太多,我并成了十二个。没有主殿,我便建了四方城。诸将不服我,我便一个个打到他们服为止。” “强者为王,他们都要听命于我。” 魔界的洛尔沁山,容庭芳不许它沾任何战火。那里的湖水远离纷争,一派清澈,成了魔界圣湖。在经历上百年的混乱争斗之后,魔界终于有了规整的模样。这些都是打完仗就嗝屁的阿波额那没有做到也没有看到的。但没关系。洛尔沁山永远在那里,它可以代替阿波额那,见证魔界的兴亡交替。 往事覆灰落雪,经由容庭芳之口说来,却清淡浅尝。但他之历途如此,虽荣光万丈,但其艰辛挣扎,又有谁能知晓一二。一如容庭芳因为入魔而日夜饱受折磨,生生忍受魔血沸腾之苦,也从来独自咽在肚子里,从未告诉过任何一人。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他对着这翠玉水潭,孤影自赏,清风过耳,有没有过半分的寂寞难捱? 胖鸡只要一想到这个中曲折,便如哽在喉,久久作不得声。 容庭芳眼尖,他道:“你在难过?” 胖鸡眨眨眼:“没有。” 容庭芳蹲下身看它,肯定道:“你在为我难过。” “没有!” 这有什么不承认。容庭芳倒不觉得自己苦,他带着笑意,拨胖鸡身上松软的羽毛。 “那你为什么要随我跳下来?” “……你死了,我的内丹怎么办。” 容庭芳意味深长道:“可是我跳下来时,有鸟叫得很惨。” 胖鸡反问道:“你内丹要死了,你会叫得不惨吗?” “哦,那是挺惨。”容庭芳恍然大悟,复道,“说得真像,我都信了。” “……” 这有什么不信的! 幸好容庭芳还愿意给胖鸡留几分薄面,大约他也晓得人要脸,鸟也是要脸的。再往下说的话,恐怕这只鸟的尾巴都要炸起来了。 容庭芳微微一哂,不再多戏耍胖鸟。只讲完自己,便将话题不留痕迹地带回去:“我之一事当年闹得全族皆知,但并没有人知道我后来去处,大多只当我死在外头。白式微或许不知道我是谁,可若只为追寻龙骨而来,稍许打听,便知道三尾银龙不甘天命一路向北,北有个什么,无非是炼狱谷,太华山,加上北荒。” 三尾银龙能躲到何处才叫世人遍寻不得,稍想一下,便知炼狱谷总比北荒和太华山要来得好藏身。他一个个探过去,总能有所收获。 万鹤山庄祖上至今,一生所求皆在驭灵,而今却只能驭鹤——鹤与上古妖灵,到底差了太多。白式微孤傲重声名,既然肯为了得到凤灵早早选取祭品大费周张,那么想要得到当年妖龙留下的残骨,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怪只怪他太会选人,直接撞到了骨头的祖宗身上。 这样说着,容庭芳忽然眨眨眼:“三尾银龙只有一条,我比你值钱。” “……”明明在说正经事——大凤鸟无言以对,突然想到,“那你另一根骨头呢?” 容庭芳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它。“早就被我取出来化成珠子吞了啊。”不然呢,难道还要藏在怀里,等别人上来抢了,再拿出来义愤填膺地说,我是宁愿死也不会给你们的! “……” 胖鸡有些悻悻,那人间的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么,谁知道容庭芳动作如此之快,不按套路出牌,简简单单就把骨头给吞了。怎么骨头也能吞,那是和凤灵一样?它嘟囔道:“谁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捡的,又是什么时候装的。这么方便。” 方便倒并不方便,但显然易见是不可能拆了重新装回去,自然是化作灵液用来弥补自身不足缺陷。捡起来何其简单,跳都已经跳了无尽崖,当年骨头就落在水底,方才容庭芳入水时,便顺便把那根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给捡了起来,在水里时就给吞了。两枚骨珠入体,容庭芳再调养生息,在胖鸡还遨游在星海中时,一身骨肉早已完整。 见胖鸡一脸打击到的扫兴,容庭芳微微一笑:“不如我给你看?” 看? 看什么。 看骨头? 吐出来再吞一次吗? 胖鸡仰着脑袋,一脸莫名。 然后它的毛就被突然而起的风糊了一脸。 一条较先前更为巨大的银龙拔地而起,游走在参天古木之上。 无尽崖底连大罗金仙都飞不起来,但这里可以。碧水映出银光炫亮的龙身,就像是披了一层银甲,水珠在它的鳞甲上泛着光,像是天上的星河。它很美,强健的美。大约因着灵体的完整,一扫先前的郁气。这哪里是妖龙,分明是九天神龙,令人望而生慕。 大胖鸡呆呆地看着。 就见忽然一个硕大的龙头凑到它面前,冲它吹了一口气,龙气扑面,胖鸡应声而倒—— “……” 风大大,站不住。 瞧见胖鸡这个模样,容庭芳似乎十分愉悦。它在空中低低地盘旋了一圈,发出悦耳的龙吟之声。随后朝大胖鸡伸出一只爪子。余秋远低头一看,爪子上躺了一枚鳞片,油光水亮。 “送给你。” 余秋远似是没反应过来,停顿了很久,方:“啊?” 有些茫然。 容庭芳突兀间便又回了人形,依然冲他伸着手,只是上面那枚鳞片,化成了一根金色的翅羽。“你的金丹恐怕要稍后才能还给你,但是这个先寄放在你那里,就当作是救命谢礼。” 突然就送礼——这么好心? 大凤鸟狐疑着刚要伸嘴啄回来,容庭芳却突然收回手。 他面露狡黠之色。 “可是翅羽怎么能插在鸟的头上。你还是快些变成人,我好亲自帮你戴。” 余秋远:“……你同我说了这么多私密的事,又送我救命谢礼。就不怕我出去后广而告之,告诉全天下的人,魔尊容庭芳不但没有死,还是一条陈年旧龙?” “当然不怕。” 容庭芳阴恻恻一笑:“你以为你知道了这么多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大凤鸟:“……”它本来还心动了一下要不要变成人。现在不想了。 胖鸡张嘴一叼,就将那枚鳞片变成的翅羽掩在翅膀底下,倏忽一下便藏了起来。“东西我就收下了,但是你什么时候将金丹还给我,我便什么时候变成人给你瞧。” 容庭芳讶然道:“你还会和我讲条件。” 大凤鸟道:“不行吗?” “可以啊。”容庭芳爽气地答应了。 反正答不答应和做不做得到根本就是两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我嘴答应了。 秋秋:手呢! 芳芳(无辜脸):手不听我使唤。 第49章 礼尚往来 “既然你已经拿到了东西, 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大凤鸟大大方方收了容庭芳的礼,刚要扑起翅膀飞远一些,却见容庭芳未动, 它将“上面只有晏道长一个人”这句话先给咽了下去, 只道, “还有什么事?” 容庭芳抱着手臂挑了挑眉:“你就这样走了?” “……”大凤鸟想了想, “你是来取龙骨的。” “不错。” “已经取到了。” 容庭芳嗯了一声。 胖鸡试探道:“也没有受伤?” 容庭芳摇摇头, 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实力较先前更为强盛, 待调息完毕, 眼下年轻力盛骨肉齐全的容庭芳,可媲美后来的魔尊时期。 所以—— 大凤鸟拖着大长尾巴转过身,歪了歪脑袋:“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是舍不得水里的鱼吗?” 容庭芳放下手臂走过来, 水光映照在他脸上,既年轻又貌美, 眼有星河如踏云端,叫人见之目炫神迷。但胖鸡还来不及目眩神迷,尖嘴就叫人夹住了。 “礼尚往来, 我送了你东西,你也要送我, 懂不懂这个道理。” 这样被教条了一番。 “……” 果然人就算再千变万化,小气这个本质根本不会变。亏它以为容庭芳变了性,竟然还大方起来。大凤鸟有些无语, 温热的手指移了开来,容庭芳直起身,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它。面上竟然还一派认真,并不像是戏弄它时那般轻佻戏谑的。 容庭芳当然是认真的。 凡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龙身上每一枚鳞片都独一无二,除非婚配求偶,或是有极大救命恩情,平时大约是不会乱送的。他自出生以来,便不曾送过谁东西。也就之前闻人笑自己寻过来,手中握有他的一枚鳞片。但是那一枚容庭芳自己都不记得怎么来的,或许是当年蹭在珊瑚礁上蹭掉的也说不定。正儿八经送人,却是头一遭。他岂能不要回礼? 鸟与龙不属同族,隔族如隔山,这中间的玄妙礼节,不知通不通用。容庭芳倒也没打算将其中缘由与胖鸡全数道来,说来不怕鸟见笑,拨鳞片时爽快,送人是大方,但究其根本,容庭芳一只手递出去时,另一只手却悄悄在袖中攥了个紧,额间有些微汗。 ——他不好意思。 再不要脸,那也是有脸的。 容庭芳他,害羞。 大凤鸟看着他久久未说话,却把容庭芳硬生生看出一点羞恼来。他硬气又霸道:“看我能看出花吗?你要是不给回礼,便把东西还给我。” 余秋远眨眨眼睛:“我的金丹不是在你那么?” 容庭芳:“……这不算。” “怎么不能算!”胖鸡叫道,“任你吸收日月精华,替你支撑灵力周转,怎么就不算了!” 容庭芳直着脖子:“那要还的,怎能算数?” “可这鳞片,你也说了是寄放于我这里,待你将金丹还来,岂非也要还你。”胖鸡狡黠道。这回它聪明,用容庭芳的套去套容庭芳,头一回将对方怼了个无言以对。 说寄放,自然不是寄放。拨下来的鳞片,难道还能再安上去么?无非是容庭芳想送人东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故而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偏巧这时被胖鸡拿来当了一个由头戏弄。容庭芳一时哑口无言,抿着嘴,星河一般的眼中亮晶晶的,冒着火光。 眼看人真的要恼羞成怒了,大凤鸟这才松了口:“我眼下一穷二白,哪有东西可给。” 容庭芳道:“我不也——” “你也什么?”胖鸡觑着他,“你是三尾银龙,世上只有一条,可比我值钱多了。” “……” 又被说了个哑口无言。 所以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见容庭芳闷闷不乐,余秋远心头一乐,总算将一直受的鸟气给还了回去。气出完了,它这才低头在翅膀上啄了一啄,从中理出一根羽毛来,叼给容庭芳。“你要的礼尚往来。” 这根羽毛根部晶莹剔透,毛色如镀彩,在光线之中透着不同的亮度,瞧之非凡,堪比凤凰之色。容庭芳心下生奇,只拿在手中把玩端详,心道,先前在东极拿到的紫木盒中也有一根羽毛,据王猎户所说夜晚能发出光来,当时虽未细瞧,如今想来,倒与这一根份外相似。莫非那盒中羽毛的主人,是胖鸡的同类?那么这一根,夜晚也能发出光来? 只是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我给你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便随便挑根毛糊弄我。” 什么随便挑根毛,鸟禽视羽如命,这可是把命都交出来了。大凤鸟脸一沉:“不要你就还给我。”这般说着,便飞起来要将那羽毛叼回来。 容庭芳连忙缩回手,将那根羽毛掖在袖中:“送给我就是我的了。你可真小气。” 胖鸡哼了一声:“我这里再无别的好给了。你爱要不要。” “……”就是一根毛而已,竟成了全部家当。容庭芳心想,什么人养什么鸟,他小气,到头来连养的鸟也小气。倒到底是很识相未说出口,只道,“那我便勉为其难收了。” ——分明还收得挺乐意。 无尽崖无星无月亦无日,这么一出闹下来,外面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余秋远有些担心晏不晓,炼狱谷凶险,而他当时着急找容庭芳,只与晏不晓交待了一声不要轻举妄动,不知道晏不晓有没有听进去。但说到晏不晓,余秋远道:“你与他说的引绛草,倘若有不惧火之人,是否能进入火中将草取出?” 余秋远这么问,也是存了一分善心。 “取之无用。除非有人在地火未起时令它结完果,这样才能取果而出。”容庭芳反问它,“你知道这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么?”地火消退的时间,不过小半柱香。 余秋远:“……” 容庭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世上或许有不惧火的人,但一定有不惧火的鸟。但你要去寻一只凤凰来,叫它进入这地火之中,再用它的精血令引绛草结果。上哪儿找这么伟大的一只鸟——”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你去荒火之境,怕也难找。” ——其实不难找。 光凤凰就有两只。余秋远自己,还有郝连凤。但是余秋远眼下没有金丹,又有旧伤,未恢复完全,受不住这火。郝连凤一心光复凤凰一族的荣光,又岂会为了一个外人甘心受这大罪。凤凰不怕火是不错,火烧上来,却也是会痛的。遑论炼狱谷的地火能将寻常人烧得连神魂都不剩。就算是余秋远自己跳下去,神魂也会有灼痛之感。 引绛草若能如此轻易便取得,早早就成了傅怀仁囊中之物,还会至今生长在此? 见大胖鸡稍有遗憾,容庭芳笑了一下:“你当此地是何处。” 说是地狱,仅仅只是说说而已的么。 胖鸡喟叹了一声:“傅老板岂非更加失望。” “我看不见得。”容庭芳道,“有希望比没有好,起码他多了一条路。” 说话间,两人自碧水潭间抬头望去。上面透出的天光浅薄,无尽崖底之深幽,仿若地心。 大凤鸟扑腾了一下翅膀,只觉翅膀沉重,能飞,但若遇上山体之中如刀割一般的罡风,怕是飞不到半途便要坠下。它只试了一试,便道:“你说这里连大罗金仙都难以逃脱。” 容庭芳嗯了一声。 “当时你怎么出去的?” “我成魔时,魔气与此地相生相辅,它们畏惧我,故而炼狱谷拦不住我。” 胖鸡道:“可眼下你未成魔。” “不错。” 但,一己之力难以逃脱,眼下却有两个人——两个会飞的人。容庭芳化作原身,可盘旋上九天。胖鸡虽不及他,亦可搭载半程之力。他二人齐心合力,还怕破不了这漫天业障,离不得这煎熬地谷么? 容庭芳倏忽一笑,透着些狡黠。“所以我才说,稍后再还你金丹。” 他二人暂且不提,有一人却被扔在崖上已久。 一龙一凤在无尽崖底你送我我送你,坦诚相待,诉尽过往尘烟,晏不晓却一人在炼狱谷中转了半天。胖鸡交待他不要轻易妄动,等它寻到容庭芳再说,随后鸣叫一声,展翅而去。晏不晓根本没有机会回答只字半语。 大鸟腾起之时,展开的翅膀之宽大可遮日,扇起的风硬生生令永燃不息的地火黯淡了几分。晏不晓忽然觉得,平时一直同他们在一处的鸟,似乎还隐藏了自己的实力。 他放下遮住面的袖子,回身望去,又重新燃起的地火似乎比方才还鲜亮了几分。 “……” 晏不晓叹了口气,拿那中间那点尚未生出的翠绿无可奈何。 胖鸡虽然叫他不要乱跑,但晏不晓心忧容庭芳,岂能不找。炼狱谷中四处是迷瘴,其实十分凶险,索性他手中有容庭芳塞给他的不夜明珠。容庭芳当日骗来不夜明珠,一来是喜爱它亮闪喜人,二来便打算派这个用场。如今便宜了晏不晓。 晏不晓两指一并,召出背上长剑,长剑有灵,绕在他周身,护他周全。一人一剑,随着不夜明珠指引的方向摸索而去。那里雾气弥漫,晏不晓猜测约摸是进来的入口。他只信任手中明珠,但根本不会意识到,越走往炼狱谷深处而去。 脚下是嘎嘣脆的枯骨,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晏不晓只管往前走,倒并未大声喧哗。一来大声喧哗很有可能会盖住别人的呼救声,二来,依容庭芳和胖鸡的能耐,大约听到动静自己便会主动寻来。他在陌生之处随便乱喊,反而怕招来不知明的祸端。 毕竟像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又人人想来不敢来的地方,总会有很多宝贝。 ——还有很多凶猛的野兽。 一如北荒有凶兽名火蠡,常年镇守火炎洞,叫各路人马望而莫及。 炼狱谷自从大洲开创起,便一直在此地,当年四界混乱时,也没人对这里有兴趣。听说当年曾经人族想利用此地,引妖魔在此互相残杀,可惜失败了,后来这里便再也不曾有人来,逐渐荒横遍野,地火蔓延,四周焦石横生。这里都是晏不晓的师父告诉他的。 晏不晓天生运气好,当年被人扔在荒山老林,不但没被狼咬死,却被人捡了回去,将他养育长大,还教他习剑悟道。但他那师父很奇怪,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还不收他为徒。是说,本门规矩,不收门外弟子,不过是他俩有缘,故有此一遭。 有师父不能叫,晏不晓也很郁闷。 因为这样他打败别人时,都不能报上名号。 别人问他:“你师从何门啊。” 晏不晓答:“不晓得。” 又问:“你是哪里人啊。” 还是不晓得。 不晓不晓,便这样叫开来了。 他的‘不晓归人’便是由此而来。 迷雾散去,明珠所指之处,不但不是出口,更是一处入口。晏不晓就算再迟钝,眼下也知道自己是迷了路。看来这明珠并不是很管用。他往后退了退,抬头一看,这确实是处山壁,因为四周缠紧了枯焦的藤枝,所以掩住了山体的颜色。晏不晓本不想进去,明珠却催着他进。他一寻思,或许是另有玄机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一弯腰,扎头就进了。 炼狱谷外三百里的天上,有两个人踏着剑,似乎要往炼狱谷而来。其中一人衣如银沙,眉宇轻愁,神情肃穆,正是苏玄机。另一个人,却是符云生。只有符云生一个人,并没有郝连凤。 苏玄机来干什么?他来,是为解心中疑惑。 当日苏玄机派郝连凤与符云生二人回蓬莱调阅弟子名册,郝连凤说有事离不得身,便留在蓬莱,只有符云生一人拿了弟子名册返程找苏玄机。本来苏玄机说不必亲自前来,郝连凤却道:“师弟,你还是跑一趟,万一苏真人另有要事嘱咐,传来传去着了别人道,不方便。” 符云生一听也是,遂问:“那师兄你呢?” 郝连凤随口扯道:“我离峰多日,还未见过师父。如今白家出了这事,总得和他说一声。”白绛雨就算和白家没有往来,也是白家子孙。家主都要换成没有血缘的兄弟,白绛雨莫非当真无动于衷?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符云生一听也是,便拜别郝连凤,直接往万鹤山庄去了。 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费不少时间。 再说苏玄机,正在万鹤山庄等着。白式微因为白子鹤跑了的缘故,大方雷霆,直言招待不周,请苏真人见谅,他要先处理家事云云,稍后再与苏真人商讨魔界的事。苏玄机便一人呆在后院之中调息。眼下见符云生归来,接过名册,从上往下数了几遍,落至一处时,面色微变。符云生见状,上前道:“苏真人,可有不对?” 苏玄机指着一处人名问他:“这个人,是几时入的蓬莱?” 符云生一看:“苏真人忘了么,昔日掌山真人和容大魔头战败不知所踪,正是他将余真人的传音金球拿到蓬莱,我们才听到真人金言。也正因他捡到金球是在海边,我们才会往海面上去找,猜测瓦行一地是否蹊跷啊。” 这事苏玄机当然知道。 当日蓬莱多有微词,说余秋远与魔头言语间十分亲密,甚至起了他二人是否私下往来的闲言碎语,又正值魔界失了主心骨前来闹事,两事相叠,苏玄机大怒,拍桌而起,率着蓬莱弟子就迎敌而上,此后争斗数回,后来伤了他们一员大将此事方息。 战事息平,蓬莱尚需调息,此后又过些时日,苏玄机才将心思动到了瓦行找人。 但是那个送信的人,是什么时候入了蓬莱,苏玄机竟然印象不深。 符云生见苏玄机神色凝重,不禁问道:“怎么了?” 苏玄机垂眸,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眉头微蹙道:“你记得傅怀仁身边那个人叫什么?” 符云生:“……”不记得。 符云生不记得,苏玄机记得。他清楚地听到傅怀仁叫那个眉目狷丽的年轻人,闻人。 闻人,闻人笑。 岂非与弟子名册上那个人同名。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们中有一个人在说谎? 苏玄机摸着名字沉吟半晌,忽然道:“云生,白式微说白子鹤与傅怀仁他们一并跑了,正着人去寻。你可曾打听到他们往何处去了。” 符云生想了想:“不曾见过白家主。” “其他人呢?”苏玄机问,“可有见到萧寒水。” “萧寒水他们早已离去,如今庄中很是清冷。”符云生奇怪道,“真人不曾察觉么?” “……”苏玄机霍然起身,“我们走。” 而就在炼狱谷外,傅怀仁靠在马车之中,脸色不佳。地上皆是毒虫的尸体,白子鹤轻手一捏,一条蜈蚣便爆浆而亡。他扭头看了眼傅怀仁,道:“傅老板。” 傅怀仁睁开眼。 白子鹤道:“你治我的伤,我救你一命,眼下这情,可算是还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你马甲要掉啦!!! 芳芳:玩弄胖鸡中【充耳不闻 第50章 试图出谷 这里不大像炼狱谷该有的模样, 晏不晓弯腰扎进那个山壁上的洞穴,进得大约数二十米,方惊叹里面别有洞天。外面焦石荒土, 里面却绿苔青翠。山壁上有着潮湿的水汽,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水汽, 才能有草植生长出来。 再往里, 地面渐滑, 水汽更重,穴口变窄, 要往里走的话, 需要更弯一些腰身。瞧这坡度,是往下在走。既来之则安之,晏不晓毫不畏惧, 举着不夜明珠往前照了照, 便试探着往更里面去。他弯腰行进了不知多久,似乎探进地很深, 也不知离地面有多少远。正在猜测间,过了一个拐洞,眼前的空间忽然就变大了, 约摸还能听见滴水声。 “……” 不夜明珠既为不夜,是指明珠所照之处, 没有黑夜。在迷雾中方只能显出一条路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却将这一方天地照得锃亮。明珠所照之处, 俱是青翠点点。一片翠色之中,坐了一个人。繁花敛发,美人秀首,他半侧了脸,不知是在看哪里。 星河流水,天地祥和,却似一方仙境。 晏不晓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待从目炫之中回过神,他才发觉,景虽美人虽灵,却都是假的。 晏不晓仰着头,在四周转了一圈,伸手摸了一摸,原来那青翠繁花不过是朱砂点墨,因为年代久远,色彩沁在石中,又这里如同一个圆形的整体,苍穹毕现,故而瞧着像是真的一样。这些不过是画上去的。 想不到炼狱谷竟有这样一面。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倘若不是他迷了路,或许寻不到这里来。但既然他能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显然不是天然而成,究竟是谁花了这么大心思,在炼狱谷的山体之内,造了这么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人间怕是寻不得如此仙境。晏不晓一边惊叹着一边往前走,待到那画中人处,停下脚步。他将明珠凑近一些,好瞧仔细。 说来奇怪,你若要仔细瞧这个人,只觉得工笔简单,瞧不分明,就连衣衫褶皱,也一笔带过。大约只能知道这是一个人,寥寥几笔而成。但你站远不经意地去看,又觉此人红衣胜火,黑发如鸦,嘴角带笑,神态活灵活现,倒叫人很想将那遮面的半边发丝给撩开来,好瞧一瞧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风采。 倘若是普通人见此景象,大约是要挪不动步,只沉醉在其中不能自拔。但晏不晓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就连傅怀仁也拿之无可奈何的剑痴。美人美景,最多在他心湖中投下一块石子,而他心海之深广,石子掷下,噗通一声,便没了踪影。 连涟漪也不会多荡几圈。 所以晏不晓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心静如止水。 他穷,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好坏,美人就像一张大饼,贴在墙上,令人毫无兴趣。 晏不晓视线逡巡而去,落在一行小字上,他想起来傅怀仁曾教过,画是骨,字是心,若是有人作了画,那上面配的字,便是点睛之笔,足以说明画中人与作画者的生平。看来平时傅怀仁逼着他熏陶情野,还是有些用处的。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于是他凑上前去,将那明珠映在上头—— “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晏不晓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落在尾款上。 “吾师婆娑罗。” 他顿了顿。 吾师婆娑罗。 难道这幅画,画的是传说中的婆娑罗? 婆娑罗——还有弟子活着吗?在这里? 一滴水正好落在晏不晓的头上,将他滴了个激灵。 晏不晓抬头望去,穹顶上方露出些许根须来,水汽正是在上方凝结而落。这里离地面已有些距离,生命的忍耐力自然是足够顽强,就算是在这个荒凉滚烫的地方,也能积攒些活水,好滋养土壤。有水就有路,晏不晓看了一会儿,将明珠衔在口中,左手一抬,长剑铮然先行,他随后而至,轻如鸿燕,踏在一块石尖上,往那穹顶飞去—— 却说谷外。 白子鹤将一地的蛇虫处理完毕,方说:“傅老板,你治好我的伤,我方才救你一命。都说有一恩报一恩,我们的恩情,可算是两清了?” 傅怀仁睁开眼,将视线从满地毒虫上挪回来,问:“白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摸到了袖子里。 白子鹤虽然被白歧打包送上了马车,容庭芳也不管不问,但其实他们几个,对这位被扫地出门的少爷心中是抱有戒心的。只是晏不晓大方,容庭芳没心肺,胖鸡根本未将白子鹤放在眼里,故而在旁人眼中,仿佛他们几个就是傻的,对人毫不警惕。 但说起来——这帮人中,确实也只有傅怀仁看上去好欺负一些。 白子鹤不回答,却忽然说道:“傅老板知不知道,鸟雀其实是虫子的天敌。” 傅怀仁眨眨眼。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白子鹤的话应当还没有讲完。果然白子鹤继续说道:“可是闻人兄弟的那只鸟,却对虫避之不及,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洁癖而已,还能为什么。 傅怀仁思忖了一下,试探道:“因为它比万鹤山庄的鸟值钱?” “因为它——”白子鹤顿了顿,满面黑线地看着傅怀仁,那句‘因为它吞了万鹤山庄的凤灵,便沾染了凤凰的习性,喜净爱洁’这一句话就再也没能说出口。 什么人啊,商人的本性就和钱脱不开关系吗! 傅怀仁无辜道:“难道不是因为它值钱,白家主才念念不忘,情愿将白少爷你赶出家门,也一定要夺人所爱么?”他视线落在白子鹤头上的翅翎上,“千里寻香。倘若我没记错,这个香料还是从我这里出手的吧。” 千里寻香。寻的是香,香在人身上,寻的就成了人。傅老板端端正正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将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可是白家主这么寻来,应当是做好了打算,绝对不会连闻人兄弟的鸟的一根毛都没摸到,便叫少爷你急吼吼跳出来。”他叹了口气,“子鹤兄,你拍东西要被别人抬价,比鸟输给他人,莫非连个坏人也当不成么。” 白子鹤:“……” 记得有人说过,宁愿输给傅怀仁钱,也不愿输给他这张嘴。听傅怀仁说话,大约是能气死无数回。白子鹤眼下就有一些生气。但他生气,倒不是气傅怀仁口无遮拦,而是气自己。 ——他就不该发些善心,还要与傅怀仁叨叨一番,直接把人按晕了多好。 傅怀仁仿佛知道白子鹤心中所想,直接道:“打晕我是下等方法。” “……”白子鹤无语道,“为什么。” 傅怀仁道:“因为晏不晓不会投鼠忌器,他会直接动手。” 而万鹤山庄的少庄主,绝对打不过晏不晓。 白子鹤心想,我和晏不晓又无仇无怨,最多是为了闻人—— 傅怀仁又道:“利用我要挟闻人是下下等。” “…………这又是为什么。” 傅老板叹了口气:“因为他根本不会瞧你与我半眼。”他有些无奈,“你们万鹤山庄的人,做事之前都不会事先揣摩对手的性格么?你看闻人哪一点像是一个慈悲心肠的人。” 就算把傅怀仁扔在他脚边,容庭芳也只会挪步跨过吧。还想要用傅怀仁换容庭芳的鸟,做什么春秋大梦。怕是整个山庄的鹤都要被他抢过去,美其名曰,以绝后患。 “还有——”傅怀仁悠悠道,“威胁我,是下下下等。” 马车上的蓝衣青年,眼波流转,面如盈月,笑起来更是十分亲切。他温温柔柔地说:“自望春楼名振大洲以来,我在沧水遇到过五十八次截堵,在沧水外遇到一百三十八次刺杀。其中五十八次均被不晓拦了下来,剩余一百三十八次。”他顿了顿,方说,“白少爷不妨猜猜看,那些刺客后来怎么样了?” 白子鹤:“……” 好像是死得挺惨的,尸骨不存。 “知道为什么吗?”说话间,傅怀仁已经自己下了马车,他握上白子鹤的手,将那只被的捏爆的蜈蚣给取下来,慢条斯理替人擦了擦,方道,“因为我,比这些毒虫要毒。” 沧水望春楼的傅怀仁,生来胎里不足,算命人说他命短,早该活不过十七八。但他不服天命,硬是广寻奇方妙药,活到如今这年岁。金丹妙药他吃过,别的修道者体内的金丹,他也试过。这天下间,能活命的方法,傅怀仁都打听过。这样鱼龙混杂什么都敢往自己身上试的结果,便是他确实多活了许多年岁,但是—— 也能让他死得更快。 容庭芳一眼瞧出,傅怀仁体内灵力混杂,毒血泛滥,相辅相生又相克,替傅怀仁延长寿命的同时,也在加剧他身体的损耗。傅怀仁的筋脉受不住洗伐,便无法通阔,他日容不下这些灵力与药性,就会暴毙而亡。暴毙只需要一瞬间,连回忆过往的机会都不会有。 明明只是被傅怀仁轻轻地抓着,白子鹤却忽然觉得手腕挣脱不了。他看着傅怀仁笑着问:“但是有件事不是很明白,想问一下白少爷。我不曾见过有人动手前,还要还恩情的?” “……”白子鹤道,“傅老板于我并无过错。万鹤山庄所求的也不是傅老板。” 纵使身在此位不得已,暗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白子鹤下不了手。在他看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有恩自然也报恩。一桩一桩算了事,方能安心。 傅怀仁凝眸看着白子鹤。 他与白子鹤,算不上深交,但亦有过几次见面之缘。来来往往做生意,总会遇到。几个世家的年轻人中,萧胜活得像团火,二话不说便能烧到你心里。厉姜是毒液,阴冷令人畏惧。而白子鹤,开朗如清风,似乎是孤高,但也平易近人。 傅怀仁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总觉得是有一些惋惜。 就像是一只洁白出尘的羽鹤,走到了泥泞里。 傅怀仁看了白子鹤很久,久到对方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方松开桎梏住白子鹤手腕的手,退后了一步,微微一笑:“白少爷仍然是个君子。” 看在这个‘仍然’的份上,他撤回了能令人瞬间腐蚀成白骨的毒药。 白子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这些事—— 容庭芳和大胖鸡,压根不知道! “你说要合我二人之力离开这里。”无尽崖的飓风确实强劲,把好大一只凤鸟的毛吹得乱七八糟,天下能被自己的毛糊了一脸盖住眼睛的,恐怕也只有天凤一个,谁让凤凰的毛这么长呢。胖鸡费尽地把脑袋上的几根翎毛给拨了开来,十分无语,“不能换个方式?” 可惜没人回答它。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 一条巨大的银龙嘴里衔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你让它怎么开口说话? 恐怕一说话,鸟便要掉下来了吧。 大凤鸟还在那里唧唧歪歪。 先前容庭芳自负的模样还在它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大约是恢复了完整的龙身,容庭芳的性格也没有那么阴晴不定,还算沉稳起来。他长袖轻轻一送,便将胖鸡往边上一推,只道:“待离远一些,怕伤着你。” 随后一条银龙便拔地而起。 “……” 怪不得世人都愿逐龙,它确实优美而强大,仅仅是这样看着,心中便生出臣服的念头。就算这也不是胖鸡第一次见到龙,它依然有些震憾。只是余秋远也不是光看着,他心中亦在沉思,如果容庭芳要借二人之力冲上无尽崖,他是否要化出原身天凤。 如今余秋远因为吞了凤灵,模样早与之前不同,但亦不是寻常凤凰。 天凤之身,较凤凰更为斑斓艳丽,伸展开来更像是一团火,一团艳色的火。 不恢复原身,怕接不上力反拖后腿。 若化作原身,岂非就是在容庭芳面前打自己的脸。 可是—— 余秋远定了定神。先前是以为容庭芳是人,故而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自己本族,但既然对方不是人,却是同属妖族,岂非就是同类。就算告诉他,自己是天凤,应当也无事罢。何况如今容庭芳骨肉齐整,再也不必靠他的金丹修养生息,待金丹归还那一日,还得坦诚相待。 ——到那时,不知是什么光景。怎么说,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合该算作一个骗字的。 想到此处,余秋远一时竟有些情怯。 银龙清啸了一声,大约是在催促。大凤鸟心中一定,飞起来刚要化作原型——却忽然被银龙啊呜一口给衔在了嘴里—— 然后直上九霄。 “……” 大胖鸡简直有些崩溃,背着驼着不好吗,非要咬在嘴里!眼看半程已过,飓风压顶之势愈胜,就连银龙也感到有些吃力,它盘旋而上的速度慢下来,却是周身皮肤被刮出了一些血痕。下山容易上山难,这些风自四方压来,刮在身上,像刀剐。它上升之势忽然一坠。胖鸡脱龙口而出,一时直往下坠。就在它要强行运功之时,忽闻一声剑鸣之声。 一时一龙一鸟以为是错觉。然后轰然一声,山体炸裂。 一道人影自山中冲出来,一身穷酸短打。脚下之剑长三尺五,双面开刃,柄刻纹槽,是极好的寒霜乌金铁。寒霜乌金铁,锋利无比,可切世间所有坚硬之物。 这人大约也是没想到外头是这个模样,一时不察,被飓风压了个正着,亦直身往下落。却反应极快,指间剑诀一捏,分化出千柄剑来,竟是一个剑阵。剑阵如清壁,飓风为之奈何,在外头团团乱转却不得其法,清壁之中,留下了一个喘息的空间。 晏不晓这才缓过了神,然后和飞在空中的一龙一鸟望了个正着。龙身上还滴着血,鸟毛凌乱。晏道长沉默良久:“……”主动邀请道,“要坐我的剑吗?” 作者有话要说:情景转换一下。 你男朋友带着你炫车技,然后车坏了。 这里一个帅哥过来说:要坐我的车吗? 芳芳:……(讨厌) 第51章 云梦繁锦 坐的。 不坐白不坐。 容庭芳是个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人。 偏巧余秋远也是。 龙和鸟是天生灵物, 天生灵物是这无尽崖内罡风着重关注的对象。但晏不晓不同,他是个人,是个普通人, 还是个没有结丹的普通人。这样的一个人, 无尽崖就算想要将他撕碎, 亦寻不到动手的理由。何况那些罡风都被剑阵牢牢挡在了外头, 冲也冲不破。 自然不能冲破。 这剑阵可是剑门独有法宝。 剑门是什么地方。连噬魂崖在剑门内都只能乖乖听话, 安静如斯不给世外中人添加烦恼,何况是无尽崖呢? 世人通常不大知道剑门, 是因为里面的弟子不出世。这么些年来, 也就逍遥子带着个徒弟在外面招摇撞骗。但仔细想想,那可是一帮能用小灵地和剑阵压制住噬魂崖的人——倘或他们当真人畜无害,渺瀚岂会将剑门建在太华山之上。 晏不晓是不知道眼前这龙是谁, 但鸟他还是认得的。寒霜乌金铁够硬, 但不够大,容得下一只鸟, 但容不下一条龙。晏不晓看了又看,最后道:“胖鸟,这是你的朋友吗?” “闻人兄弟呢?”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如果是你的朋友, 是不是也能说话?” “如果能说话,可以让它变小一些吗?”晏不晓道, “我怕我的剑会断。” ——他好烦啊。傅怀仁怎么受得了的。根本没想到会在半空撞个正着的银龙也省得大家彼此尴尬,也不用晏不晓一边擦手心的汗一边试探了,直接了当开了口。 “断了不会叫傅老板买吗?” 正滔滔不绝以掩饰自己内心猜疑和紧张的晏不晓:“……” “我已经欠他很多钱了。”然后话头戛然而止。 他沉默半晌, 崩溃了。 竟然真的是闻人的声音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公平竟然还叫他猜对了啊!他根本不想猜对的啊!所以连同一路除了胖鸡会说话之外,闻人竟然不是人吗! 晏不晓如此崩溃,银龙却反而大大方方,直接变成了人形,头一回,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是故意想吓晏不晓,但是既然已经被晏不晓看到了原身,又已被他猜疑,骗人是容庭芳懒得做的事。晏不晓得庆幸他在容庭芳心中的评判绝对没到需要灭口的程度。 剑阵之外狂风乱舞,清壁之内却是微风徐来,变成人的银龙眼眸盛星辰,氤氲似云海,白衣飘飘,足尖轻点,有如仙人降世——忽略他实际上很魔头的性格的话。就这么落在了晏不晓的长剑之上,抱着一只已经懒得开口说话的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道:“走吧。” 如同当初。 令晏不晓自己撞上来当了剑夫。 “……” 这种天下无人入眼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你不觉得该和我解释一下吗! 晏不晓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在盘旋要问,但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剑门的剑阵确实可以抵御一切侵袭,冰霜万里亦可成哉,可学了七八成——便难了。 不巧的是,晏不晓就只学了七八成。 听到碎裂声时,容庭芳抬头一望,果断趁剑阵尚在,一手晏不晓一手胖鸡,直接往就近之处——晏不晓冲出来的那地山壁飞去。就在他们钻进山洞那一瞬间,突破了剑阵的罡风志得意满有如排山倒海瞬息压倒而来——幸亏他们跑的快,不然大概能直接被拍到水底。 外头呼号之声听着十分渗人,晏不晓劫后余生又余生,一转头遇上容庭芳渗人的目光。 突然觉得刚出虎穴又进龙潭。 ——还真的是龙。 容庭芳开始秋后算账:“你怎么会剑门的法阵。” “……” 看吧,就被问了个正着。 晏不晓:“……我学的啊。” “废话。”容庭芳眯起眼,“你师父是谁?” “不知道。”晏不晓挠着脸,“他不让说。” “……”容庭芳看着他,沉默了一瞬,忽然换了个问法,“那你是在哪座山里学的。” 晏不晓:“……” 太作弊了。 容庭芳道:“你师父不说他的名讳,但你这么大人了,应当知道他通常在哪里授课吧?” 晏不晓还在挣扎。 容庭芳却已经看透了一切:“好了,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 肯定是太华山。 “……也有许多地方吧。”晏不晓心虚道,“太华山那么大。” 容庭芳似笑非笑:“倘若教授你的人不是剑门中人,你何至于在万鹤山庄瞧见那剑门徒弟,便一把将人抓下来。难道不就是想知道,他的同门是否是你熟悉的人么?”他将晏不晓打量了一遍,方负手往来时山洞中迈步而去,“晏道长,你也早有猜测,只是未加证实吧。” 这山洞本来是没有路的,大约是硬被晏不晓用剑辟了一条路,一路坑洼。 胖鸡跟在容庭芳后头,悄悄问晏不晓:“你怎么不说话了。” 晏不晓苦笑道:“话都被说完了,我无话可说。” 胖鸡拍拍他,目露同情:“我懂你。” 这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深有体会。 晏不晓心思通透,但当然不是愚蠢之辈,相反他很聪明。天下剑术出谁家,太华山上万剑归冢,只有一个剑门堪称剑术顶端。晏不晓手持长剑横扫天下,也曾遇到过剑门弟子,却无任何剑门弟子前来叫阵争其名头,岂非不在常理之中? 剑门法门向来交好,若无这层关系,他的寒霜乌金剑,又是从何而来呢。 只是有些事,既然不知,便当作不知。 那日他抱过丹阳,感觉对方身上剑意通透纯粹,与他所习功法同出一辙,便再明了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小娃娃都能秉持剑理剑心,反过来教导他用剑之法,晏不晓想,怪不得师父不愿收他入门,看来,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是入不得剑门宗堂的。 但是—— 晏不晓不服气道:“闻人兄弟还没解释过你非人的事!”倒反过来被白呛了一通。 简直岂有此理。 “解释什么?”容庭芳凉凉道,“你是看不起人,还是看不起妖,还是看不起我。” “我——”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不是你们人常说的话么?”容庭芳摸着潮湿的山壁,漫不经心道,“你我点头之交,素不相识,又不曾问过我,难道我还非要跑到你面前说,看啊,我不是人,我变给你看。晏道长,你一个修道习剑之人,讲点道理罢。” “我——”晏不晓哑口无言。 容庭芳看了他一眼:“你什么你,你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众生不平等?” “……众生平等。”晏不晓终于闭了嘴,认了错,“是我不对。” 他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和容庭芳讲道理,不但不该讲,还试图怼回去。 眼见晏不晓怏怏认了怂,容庭芳这才勾起嘴角:“嗯,朋友一场,我原谅你。” “……” 晏不晓觉得自己的心性又坚硬了许多,大约离超凡脱俗也不远了。 胖鸡除了安慰他,也只有安慰他。但是怎么安慰呢? “气着气着,就习惯了。”它如此道,“他人挺好的,其实。” 晏不晓看着它。 大凤鸟被这么澄澈的目光一看,忽然就不确定起来。 “应该吧。” 它说。 毕竟还有点庆幸。 还好有晏不晓打岔,才叫它不用这么快面对容庭芳的质问。看到容庭芳是如何对待晏不晓的那几番不讲道理的言辞,余秋远心都凉了。如果他果真在容庭芳面前变回人身,估计会被骂得连祖凤都不认。 但这么想着的余秋远也没有认识到,和容庭芳对骂有什么错么? 他们是对手啊! 话又说回来。容庭芳打量着这里,瞧着是在走,却是一步三移。如今哪有之前连飞也飞不起来的虚弱,实力对于本就性格说一不二的容庭芳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速度如此之快,晏不晓不得不运起剑来方能跟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容庭芳道。 晏不晓道:“我来找你们。可是迷了路。” 容庭芳很奇怪:“迷路能迷到山中?” 晏不晓道:“是不夜明珠给我指的路。”说来,他想到在山中发现的洞穴。当即道,“这里还有一条路能出去。”说罢,便御剑在前替容庭芳引路。这里晏不晓已经开辟过一次,自然是熟门熟路。 大凤鸟飞起来跟在容庭芳身后,愈是离出去的机会近,它心口愈是愁闷。 大约半柱香时间,晏不晓停下来,眼前是山壁,已经走到了头,脚下却是一个大洞。这个洞是晏不晓打穿的。他率先跳了下去,容庭芳与胖鸡随后而至。 “我从外面发现那处山洞,一路走来,便至此地。”晏不晓轻巧地落地,抬头说道。 他的头顶——那处被他打穿的山壁,正是先前滴水的地方。 其实原本晏不晓心中想的是,既然有水,便有根源,这处山壁长了根须,会不会有草植?能在炼狱谷中生长的草植,恕他无知,晏不晓能想到的只有地火中的引绛草。如此,他会不会发现了引绛草的秘密,从而能取其根部将它带离地火,好为傅怀仁寻到一条生路? 想到这个可能性,晏不晓大喜,便也不管不顾,一招剑破过去,便将穹顶砸穿了一个洞。 结果愈往上水份愈多。 这一头撞死的毛病,倒是也和他的剑术一样,传承了剑门。晏不晓既然横了心要破一条路出来,便一定要做到,当下连连击破山壁,还真被他砸出一道天光。也因而救了龙凤一救。 说话间,容庭芳也看到了这里。不夜明珠一出,映照出青翠满地,繁花似锦。他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在了画中人身上。 “……” 碎花敛发,本不是画中人的本意,是他的弟子开玩笑替他簪的。宝器英雄,名花美人,弟子道,人间胜景,师父你担了两个。红衣人便笑问,那我是英雄么? 弟子不答,却只道,我去叫其他人过来看,这便飞身而去了。 是以那画中人遥望的远方,未曾着墨之处,本该有一个远去的身影。 ——但不曾画上来。 “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云梦繁景。”容庭芳喃喃道,伸手触上那一袭红衣,“婆娑罗死后,他的弟子们四散逃至此地,从而诞生了炼狱谷。我虽然知道此事,但心中以为不过是上古传说。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身侧有毛绒绒的触感。容庭芳低首望去,大凤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蹭在他身前,也在看这幅画。一边看一边问:“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婆娑罗?那这是他弟子画的?” 这么一抬眼,一人一鸟望了个实打实。 倘若不变幻模样,容庭芳的本相是一条银龙,银龙化作的人形,亦是有着一双璀璨的眼眸。但是曾经的岁月中,余秋远不怎么见到,因为那时的容庭芳已入魔,再不复银龙神采。而今撞进那一片星湖,像是漫天星辰,就有些恍不过神。 胖鸡的眼神干净地很。 也正因为干净,从一开始,容庭芳便放任它在自己身边胡作非为。或许是因为余秋远不在了的缘故,容庭芳竟然能从这一双眼中,瞧出些怀念。 晏不晓呆在一边听故事,他先前只见了这画,但不知其中玄妙,如今就像是个返程重览故土的,好不容易有两个懂的人讲解,谁知竟然半天没有声音了。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咳了一声。 “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叫我晓得吗?”晏不晓主动道,“不方便听的我可以不听。” 这一突然出声,把容庭芳和大胖鸡惊了一惊。 容庭芳回过神,移开视线,掩饰了一下心里的波动。 “哪有什么不方便。” “哦——” 晏不晓望着他们,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万鹤山庄的时候,容庭芳曾经问过白子鹤,胖鸟是雄是雌。联想到如今容庭芳不是人—— 晏道长八辈子的聪明可能就用在了这里。他忽然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晏不晓来来回回把胖鸡和容庭芳打量了很多遍,“你们应该是一对?” 容庭芳:“……” 大胖鸡:“……” 隔了大约有很久吧,容庭芳才能从震惊中摸回神来。 他平静道:“不知者勿言。” 意思是你错了。 晏不晓道:“不是吗?自古龙凤不是一对吗?”他也是见了龙才想到的,说来这胖鸡虽不知是什么品种,但是既然能有媲美凤灵之力,又颇具灵性,还生得貌美,应当也不比凤凰差多少。在凡间的话本子中,龙与凤,向来是一对。 这回没有等容庭芳说话,胖鸟先说了。 “凤与凰才是一对。”它道,“而且我是雄的。他也是雄的。” 眨着眼睛的晏不晓:“……”半晌,“哦。” “那你们继续讲故事吧。” 很随便地就换了个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被怼地无话可说的两个人:…… 晏道长: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开心呢【报仇了 第52章 怀仁之危 所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 出来混早晚要还这句话已经被说烂了。方才容庭芳欺负人晏道长十分愉快,如今无意中就被呛了个无言以对。他当然可以反驳,但忽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自来到这个世界起, 容庭芳不曾想过风花雪月之事。他离开幽潭太早, 年岁也不大, 没有雌性的龙与他交·配, 树祖也没教导过他。后又入了炼狱谷, 三年间这里满是焦土,别说来个母的, 连只蚂蚁都没有。更别提后来便久居魔界, 坦胸露点对容庭芳毫无吸引力。领兵收城不好么,和余秋远打架不好么?瞧余秋远吃瘪多好玩啊。 这么一想长久岁月以来,竟是从来不曾想过配偶一事。 胖鸡么—— 朋友的交情。 他怎么会看上一只鸟, 还是雄的。 但晏不晓有句话倒是提醒了容庭芳, 他一直当成便宜货的雉鸡,或许没那么简单?上古凤灵说吞就吞,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鸟禽能干的事。而且这只鸟,还是从瓦行的大火中逃生出来的。这世上能从火中逃出的鸟,恐怕也没几只。容庭芳一直忽略不计较的事, 眼下似乎一个傻剑修都比他要瞧得清楚。 大凤鸟被容庭芳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地浑身炸毛,扭着尾巴挪到了一边。他尴尬。他当然尴尬。晏不晓提什么不好, 非要提这件事。余秋远和容庭芳的想法肯定不同啊,在容庭芳看来,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顺便因为同生共死过, 方便送个鳞片送根毛。但在余秋远这里瞧来,他们本来就已经是那什么过的关系。 妖一族,对情极为忠贞。 不管余秋远把容庭芳当成什么,他们这档事既然已经有了,要说完全当没发生过,也不大现实,总归是稍微有那么一些不同。余秋远没打算告诉容庭芳那些事,但容庭芳在他心中,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容庭芳盯着它:“你躲什么?” 大凤鸟尴尬道:“谁躲你了。” 这样说着,却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径,在地上东啄西啄:“我在找东西。” 晏不晓好奇道:“找什么?” ——找什么是瞎编的,还能找什么。但眼下话都放了出去,就只能顺着谎话去走。人都是被自己的言行一步步逼上梁上从而没有回头路的,鸟也是一样。就算眼下没东西好找,余秋远也不得不找。大凤鸟一边搪塞着晏不晓,一边啄了地上的草胡乱嚼道:“既然这里是别人留下的,或许能从中找到些宝贝呢?” 宝贝…… 就这些草吗? 倘若这里真是上古遗迹,能生出些灵丹妙药倒是在常理之中。但是晏不晓看着大凤鸟嚼下的那些草,犹豫了半天,还是抵不过良心一紧:“可是他们说鲜艳的东西是有毒的。” 而这些生在黑暗之中,尚着墙角而生的红叶小草,一看就亮丽地过份。 胖鸡:“……” 为什么不早说。 它已经咽下去了。 这时方听容庭芳哧笑一声。 “倘若艳丽的东西有毒,这只鸟怕是最毒的。以毒攻毒,不必担心。” “……”大凤鸟挑衅道,“这回倒是你看走眼,偏巧我觉得精力充沛灵力旺盛,你一条才成年的龙,要不要也来两根补一补?” “敬谢不敏。”容庭芳道,“你留着自己享用吧。” 说罢看了眼婆娑罗,又补了一句:“黑暗之处长的艳丽植物,说不得还是别人心头血浇灌出来的。你再多品品,也许还有上古遗神的味道。” 一龙一鸟互相瞪视,毫不退让。 电光火石间,横着插来一只手,小臂修长,是极稳的拿剑的手。 是晏不晓。 不怕死的剑修。 晏不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你们真的不用我避开?” 他总觉得似乎应当给他们留下一些空间。晏不晓虽然只喜欢练剑,但他毕竟是太华山教出来的人,该识趣的时候,就很识趣。同样不该说话的时候,也很会说话。 容庭芳就看了晏不晓一眼:“我突然觉得外面那棵引绛草很不顺眼。烧了怎么样?” 晏不晓:“……”他忽然求学若渴,“你们方才说婆娑罗,是说这个人吗?” 殷切地转了话题。 容庭芳横了他一眼。 还算识相。 大凤鸟没理这两个人,它转身继续研究这幅画:“若果真是婆娑罗门下弟子所为,据今可不止千年之久。四界混战时亦遭过殃。这里岂会毫发无伤。” 晏不晓主动提供讯息:“我在寻找出口时,随着不夜明珠指的路,到了跟前才发现,这里有个山洞。但它极其隐蔽,周围也散有不少枯骨和碎石。”他猜测道,“会不会这里之前是被封闭的,可能是后来山石崩裂,才露出入口来。” 也有可能。沧海桑田,山起复而平,谁能说得准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容庭芳当年入谷,不也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若真算起来,炼狱谷一脉绵延数十里。这里不过是它一小块地盘。”容庭芳宽袖一挥,墙上堆积已久的灰尘泥土便脱落下来,扬扬洒洒充斥了整个洞穴。 大凤鸟翅膀一扇,总算将此地整理地干净一些。尘土散去,眼前的景致愈加别致,色泽艳丽,甚至连衣服上的纹理都有突起,显然打造之人十分用心。晏不晓还觉得奇方,方才他在此地看时,这里平平无奇,根本没有这般细腻可见。难道是他瞎? 容庭芳伸手一摸,这衣料纹理竟还有粗糙之感。此处一笔一画俱是细雕慢琢,风吹草动恍若真景实地。他不禁感慨,究竟是谁这么闲着没事干,把毕生心血都放在这上面—— 容庭芳与余秋远身为妖族中人,与婆娑罗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关系,但晏不晓对这画就没多大兴趣。婆娑罗也好,娑婆罗也罢,就算是真人,那也已经不存在了。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往事,他情愿快些出门,好寻到傅怀仁。“二位若是看够了,还是早些出去罢。就算眼下拿不到引绛草,但同怀仁说一声,兴许他有办法。” 容庭芳这才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说罢往前走去,却不小心踢到一样物什,清脆一声,他低下头,借着不夜明珠的光看过去。却是一块玉罗盘。黄中带翠,刻了星图。 此时大凤鸟在前面开路,晏不晓已弯腰出了那个拐洞。便听他们在前面催促,容庭芳应了一声,弯腰将那玉罗盘捡起来塞到了怀中,这才匆匆跟上。 容庭芳三人在炼狱谷中的迹遇,外面是一概不知。要说晏不晓与傅怀仁,大约心心相通,他担心的倒也没错。炼狱谷外,白子鹤与傅怀仁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先动手。若要论动手,傅怀仁绝对不是白子鹤的对手,但要论旁门左道,或许白子鹤未必能从傅怀仁手中讨到好。 白子鹤道:“傅老板,你我也算朋友一场,我实在不愿看你夹卷进来。” 傅怀仁道:“我也不愿意。但白少爷若是能将你指间的武器收一收,或许更有信服力。” 白子鹤的手中,正夹着几枚翅翎。万鹤山庄的翅翎,可以与世间最精准的暗器媲美。它轻而准,都是拿鹤羽根骨制成,上面蓝莹莹的,或许淬了麻药,亦或是毒。 鹤本该如山野精灵,潇洒自在,却要沾染世间劣俗之物,令人惋惜。 白子鹤苦笑道:“我也想收,可是傅老板手段过于高明,用药无声,我不得不防。” 傅怀仁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了。” 白子鹤劝:“凤灵是我山庄至宝,那只鸟禽亦是万鹤山庄囊中之物,还请傅老板见谅。” 傅怀仁摇头道:“你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你若要与闻人争个高下,自己去找他争。若赢了,他的鸟自然就是你的战利品,若再输,横竖我也不会帮他拦你。如今你在这里只堵着我,难道你还要指望不晓为了我去替你做事么?” 说罢他眼神一暗:“我就算是此刻死在这里,也绝对不会叫你有这个机会的。” 白子鹤心头一动,他还真是被傅怀仁说中了。一人对战容庭芳实在毫无胜算,原本他想,倘若能制住傅怀仁,依晏不晓和傅怀仁的交情,岂非是什么都由他驱使。晏不晓是天下剑修之最,无人能出其右,有他帮忙,或许能安然拿下凤灵。可谁料这傅怀仁竟然——白子鹤尚未想完,忽然面色一变。 他大为震惊,撤下指间暗器便朝傅怀仁扑过去:“你干什么,不要做傻事!”劈手就要拦下傅怀仁往自己嘴里倒药的手。 原来傅怀仁不但说得出,更做得到。说完那句话,竟要就此决绝。 白子鹤固然是想牵制傅怀仁,却没想过要对方死。这一路跟来,他内心之争扎,从来没有减轻过。一方面是祖父的教导,一方面是山庄责任的重托,令白子鹤夜不能寐,就算是睡梦之中也在天人交战。山庄托付给了他,他就要承担起百年兴亡,不能叫万鹤山庄就此毁在他手里。天知道白子鹤是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坚定信念。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暗中下手,就算是要动手,也要和傅怀仁算个明白。 哪知傅怀仁竟要寻死? 白子鹤没想到傅怀仁如此果决,大惊之下扑过去,临到身前却发现傅怀仁蓦然一笑。 “……” 他心头顿时一凉,然而为时晚矣。忽然之间白子鹤就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连抬一根手指也十分困难。而方才还一脸寻死的傅老板悠悠扶着车壁站起来,扔了个空瓶,顺便掸尽余粉。 “对不住了白少爷。”傅怀仁道,“我也不想,可是我打不过你,只好先下手为强。” 白子鹤:“……” “就算你是个君子,我却是个小人。”傅怀仁走过白子鹤的身边,轻声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会叫你利用我,成为不晓的软肋。白少爷放心,你既然心软,我也不会狠心,这药不过是叫你麻痹一段时间,过会儿你便能动了。” “看在朋友的份上,还是劝你一句。不是你的,就别再妄想了。白老家主既然要退位,山庄就在你的手中,你想要什么得不到,非得拴死在这一根绳上做什么呢?”傅怀仁拍拍白子鹤的肩,叹道,“你好好想一想罢。” 想?想什么。想他如此大意,竟然着了道? 白子鹤僵直着保持着伸手的动作,连眼珠也不能转动。只是耳中听到衣袂声,大约是傅怀仁独自走了。他走,应当是去找晏不晓。可是炼狱谷环境恶劣,傅怀仁应当是受不住的。原本白子鹤是这样认为。但经此一事,他忽然不确定起来。 傅怀仁果真受不住,还是他故意装得虚弱的模样,就为了引他上当? 就在白子鹤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一声闷哼。随后身上一轻。他踉跄了一下,转过身去。却是白式微带着几个人站在他身后,冷着一张脸。而他脚下就倒着傅怀仁。 “祖,祖父。”白子鹤抚着臂膀,有些心虚。 白式微目露冷光,由着家仆将傅怀仁搀扶起来带到一边,这才道:“傅怀仁身无长铁,竟能叫你着了道,子鹤,你可真叫老夫失望。君子算恩怨——这就是你在祠堂呆了一晚后,给万鹤山庄的交待?老夫以为,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这番话,说得白子鹤脸上火辣辣的,他不着痕迹地捏了下拳,方说:“傅老板是文弱书生,过往又有浅薄交情,我实在不愿意——” “文弱书生能叫你栽了?”白式微提高了些声音,厉声说,“把傅老板身上的好东西搜出来,给少爷看看。这些令人瞬间化骨的毒物,是否是文弱书生应当携带的!” 下人应道‘是’,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在傅怀仁身上摸索一通,随后将瓶瓶罐罐交到白式微手中。白式微随后一扔,便将那瓷瓶扔在地上,地上所触毒虫游蛇之处皆化为涎水白骨,冒出缕缕青烟。 白子鹤不禁后退两步,目露震惊。 白式微道:“若非老夫来得及时,眼下你便同这白骨一般。如何,你还要觉得他文弱?” “……”眼见为实,白子鹤一时竟说不出话。 白式微见他面色铁青,这才放缓语气,劝道:“老夫知道你心存仁厚,当别人是朋友。可人家不一定是这样对你。子鹤,若要承山庄之责,便要舍弃妇人之仁。你看,你放了他一马,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 得到的不过是先下手为强!不用白式微如何劝说,方才的事实便已足够证明一切,确实是白子鹤先大意轻心。他沉默良久,方道:“孙儿明白了。” 白式微这才嗯了一声。他看向炼狱谷,那里并未有人出来。 白式微问道:“那两个人进去多久了?” 白子鹤道:“大半日功夫不到。” 倘若晏不晓他们再不出来,白子鹤也打算进谷探寻的。只是没想到白式微动作如此之快,这里四处无处可躲,白式微既然能知道他与傅怀仁先前的谈话,不知是藏身在了何处。他随傅怀仁他们私下出来,原本只是私下与白歧商量后定下的。此事总归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白式微能追上来,白子鹤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觉得是意料之中。 有时候,白子鹤实在摸不准他这位祖父的性情。说对他好,似乎是挺好,严厉起来,又六亲不认。白子鹤茫然起来,一时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欠了万鹤山庄的。 白式微吩咐下人:“将傅老板好生照顾着,别叫人受了委屈。”言罢看向白子鹤,“待会进谷如果遇到他们,该怎么说,你明白么?” 这个白子鹤明白。 他说:“傅老板受不住炼狱谷艰苦,我怕他独自一人出事,安置好后特地寻过来。” 白式微满意地点点头:“嗯。那你去吧。将凤灵给老夫带回来。你不必担心那鸟的主人从中作梗,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以免你受他们委屈。” “那傅老板——”白子鹤看向傅怀仁,有些踌躇。 白式微明白他的意思。“老夫只要万鹤山庄该得之物,傅怀仁虽然心思歹毒,但老夫不是他,不会滥杀无辜,你且放宽心。” 白子鹤这才道:“听祖父的。” 待白子鹤飞身而去,家仆道:“家主,傅老板——” 白式微目光落在白子鹤身上,眼中阴晴不定。良久他道:“先让人活着,晏不晓不是好对付的人,总得有个把柄叫他投鼠忌器。但这人,不能留。少爷心思单纯,容易叫人骗,如此儿女情长,如何成就大事。这件事,便叫他长长教训。” 他哼了一声。 这傻孙子,既然叫傅怀仁知道了他万鹤山庄的意图,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手下留情,怕是能回到望春楼的第一步,便要想尽办法报了今日之耻。大洲家族之争腥风血雨,有哪个是干净的。凤灵若得,这炼狱谷中的人,便一个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胖鸡:傅怀仁谁也打不过,但晏道长打不过他,你猜为什么? 芳芳:……(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第53章 关心他吗 这边, 晏不晓领头,容庭芳与大凤鸟垫后,已先后出了山洞。待一出去, 再回头去看, 方觉此地确实隐秘。炼狱谷本就人迹罕至, 加之此处有枯枝碎石遮挡, 若非碰巧一头撞进来, 寻常人是摸不到此地的,就算摸到, 迷瘴昏暗, 也想不到这山中还别有洞天。 晏不晓心中揣着事,举出不夜明珠来,可是不夜明珠不知怎么回事, 竟然不亮了。他将明珠置上置下, 左右前后晃了又晃,仍然不见任何反应。奇了怪了, 分明在山体洞中时还好得很,将那处照得一览无余啊。 容庭芳道:“你要出去?出去不必再用明珠。”说罢看向胖鸡,“它飞得高望得远, 大可以找出一条路出来。”而且有胖鸡在,根本不必怕此地是否有毒虫瘴气。 又被拉来当明灯用的胖鸡:“……” 一边嘟囔着一边飞起来:“好像你自己不会飞一样。” 容庭芳从前既然能飞出此地一回, 难道还不能飞出去第二回么,偏得在此时矫情。 嘟囔归嘟囔,但也只是小声逼逼, 并没有大声。和容庭芳唱反调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看晏不晓就知道了,在山中时被逼问地差点连祖宗都搬出来。余秋远恶劣地想,倘若叫同样小鸡肚肠的傅老板知道,他爱护在手心的晏道长被欺负成这个模样,不知道会不会报复回来。 傅怀仁应当是有能力与容庭芳一较高下的罢? 毕竟他们都很毒。 但是也不对,傅怀仁一开始就栽在容庭芳手里了。 胖鸡在那儿胡乱猜测着飞到空中去,一翅扇去只留清风,顿时令人神思清明眼界开阔。“随我来罢。”它道,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往焰火通明处飞去。这里没有方向也没有地标,连太阳也无,要辨别出谷的地方有些难。但若是先找到地火处便好办许多。索性那里的地火经年长在,实在是一处再明显不过的指引。 晏不晓仰头看着天上的大鸟:“如果只是飞出去的话那我也——” “别想了,它飞是因为不惧毒雾。你能?” “……” 不能。 晏不晓认命地跟着容庭芳踏着地上的枯骨残石,说道:“我到现在还有些不能相信。” “什么。”容庭芳聚精会神看着眼前的路,分出心神随口说,“就因为我不是人?” “朝夕相处的朋友忽然变成了龙,总得叫我平复一下心情。”晏不晓说着,顺便感慨道,“想不到这世间竟然还有龙。”活生生一条,就在他眼前,同吃同住这么久。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顺便去瞄容庭芳,都说龙沾了水,便会化出尾巴来。可容庭芳成天到晚钻在水中泡着澡,美其名曰修行,却也不曾化尾啊。 可见凡间话本都是骗人的。 但要这么细究,从刚见面,容庭芳确实同傅怀仁说过,需要一处活水。 “凡人既然能修道入境,龙能变成人怎么了。”容庭芳哧笑一声,“妖界大行其事纵横天地之时,你们人还只不过是拿着剑四处乱戳的凡夫俗子呢。” 也就后来风水轮流转,这才是人族成了天下之主,而妖反而退避三舍,倒成了稀有之物,说不得还要被人追杀讨伐,仿佛它们的存在便如何作恶多端一样。 这个天下,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赢的人说话。 “何况我们应该没有熟到像被背叛了的地步吧?” 晏不晓:“……”为什么每次从容庭芳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算是屁话,也很有道理。 这就是晏不晓无知了,黑白颠倒不过是魔界的基本功课。 如果没有道理,容庭芳是怎么把四方城那些魔兵魔将给忽悠成自己人的。他是把人打服气的不错,但是魔界如果只靠打,并不能叫那些榆木脑袋转过弯。有时候也需要道理。一旦魔界的人听进去了道理,他们便会恍然大悟,从此死心塌地。 容庭芳正与晏不晓循循善诱,忽然听到上方一声惊呼,是鸟的声音。出事了?容庭芳眉头一皱,尚未等傅怀仁反应过来,便腾空而起,跃至大凤鸟身侧,沉声道:“怎么?” 胖鸡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短促地啊了一声,没想到容庭芳动作如此迅速,还没等它想好如何应对,容庭芳已然到了身侧。这个身手叫余秋远心里头一震。不过短短半日,容庭芳实力竟然恢复地如此之快,若是从前与他打成平手的容庭芳不过是残缺之躯,眼下这条完整的龙,该有多么强大? 它心思乱转,不着痕迹道:“没事,只是看到地上的虫子,扎眼。” “……” 容庭芳甚是无语。 “你真的是鸟吗?”他将大凤鸟打量了一遍,“莫不是你变成人时,也一样唧唧歪歪。”倘若扭扭捏捏,是那种拎着帕子这里掸一下那里擦一下的,容庭芳便没有兴趣了。 眼下只要容庭芳肯离开,胖鸡随便被扣什么帽子都行。 “谁没个不喜欢的东西,你不还成天喜欢那些亮的闪的,当我不知道么。” 容庭芳大义凛然:“宝贝值钱,虫值钱么?” “行了行了,给我下去。不然你来领路。” 晏不晓仰着脑袋,听不清它们在吵什么,但只知道一龙一鸟在争辩。他不禁在想,这么和谐融洽,还要说自己不是一对。凤和凰是一对怎么了,龙和凤也可以是一对啊。难道除了凤凰或是龙凤,它们都不和其他种族配种的么?妖还能喜欢人呢。 他倒是不担心这俩会打起来,过得半晌,便见容庭芳轰然一声落了地,大约是带着气,连着周边一圈的瘴气都很识相地退了半分,地上本无坑,硬是被他一脚跺出了坑。 “什么鸟,脾气真大,真是长脸了。” 这般哼了一声。 晏不晓:“……”他很识相地对此闭嘴。 殊不知胖鸡不是脾气大,也不是因为地上的虫子扎眼。而是它忽然觉得身体不对劲。就在方才那一刹那,它竟然控制不住地化成了人形,哪怕是只有一瞬间。胸间似有一团火,灼得它不得不长吐一口气。 怎么回事?余秋远快速地想,灵力不受控制这种可能性,只会出现在刚出生的妖族中,而且通常是维不稳人形要露出本相,但从没有本末倒置,颠个个儿的。 而它如今不但不觉得灵力枯涸,反而十分充沛,充沛过了头。 如果眼前有两座山,余秋远可以一剑过去削平两座山头。 “……” 它是有毒吗! 等等,毒。 大凤鸟忽然想到之前在山洞中,胡乱吞下的那几棵草。小巧玲珑,鲜艳欲滴。 “……” 看来以后要改一改,不管是灵丹还是毒药,长得好看的都别吃。 但那毕竟是马后炮了,如何解决眼下困境才是要紧事。大约是因为它运功驱散瘴气的关系,余秋远只觉得那股霸道的灵力在他筋络中横冲直撞,令他控制不住自己。不行,若在此地呆下去,恐怕早晚要叫容庭芳察觉。再有第二回,便不能像方才一样好骗了。 这鸟一定有问题,怎么越飞越高。留着它的翅膀白用的么?再远这边的迷瘴便清不干净了。容庭芳蹙着眉,他刚想抬头叫胖鸡下来,便听晏不晓喊他。 “闻人兄弟。” 容庭芳扭过头。 恰巧错过了头顶一个忽隐忽现的人形。 晏不晓已经召出寒霜乌金剑来,长剑绕着他周身,凛冽的剑意将此地划出一块清明之地。他眉目干净,认真道:“我想再去那里看一眼,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替怀仁将那草取出来。这里既然有山中洞穴,又有水滋养着别的草木,或许引绛草也有别的可能呢?” 晏不晓诚恳地看着容庭芳,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首肯的答案。也许对晏不晓来说,他并不是需要容庭芳的同意或许可,但是,只有容庭芳是最熟悉引绛草的人,容庭芳的点头,就仿佛是在他黑暗的路上,开辟了一线希望。 容庭芳:“……” 其实真的没有别的可能。引绛草与别的草木不同,既然生于火,毁于火,它便与水无缘。你将它连根拔出,也是不行的。但是晏不晓如此真挚地问他,竟叫容庭芳一哽,一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坚定地说个不字。 曾经他见过这种眼神,在沙那陀身上。 干净,认真,炙热,又专注。 想到沙那陀,容庭芳冷硬的心不禁柔软了一下。 “也好。”他听到自己在撒谎,“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来了此地,不研究个丁卯出来,想必你也不会甘心,傅老板也不会甘心。那就再去看看吧。” 希望总是要有的。容庭芳自己和自己说,毕竟他也不是神,又怎能保证,世间没有另外的可能。也许晏不晓就能发现这种可能呢?反正傅怀仁离死还有点距离,有希望地活,总比明知眼前是绝境还要一往无前的好。 既然如此决定了,容庭芳抬头喊道:“我们去找引绛草。” 他这声喊得也不高,但足够叫人听见。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半天才听胖鸡答了声好。 声音压抑,似乎不大畅快。 “……” 容庭芳暗自道,这是怎么了?总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引绛草好去,原本胖鸟就在朝此地飞去,是以不多一会儿,他们便到了此地。晏不晓心喜,一个箭步冲上去,但见地火艳艳,映出他脸庞如玉,眼中淬然。 容庭芳负手在一旁站着,眼角余光却瞟到胖鸟拖着尾巴悄悄要走。 胖鸡眼下满腹心思全数压在疏导自身灵力之上。它体内忽冷忽热,憋闷地着实难受,恨不能跳进冰水之中,能捱到此刻实属不易,见容庭芳与晏不晓不在意,便想悄悄离开,以好寻一处空地散去胸口那团旺火。却冷不丁听一道声音:“你去哪儿?” 大凤鸟:“……” 平时那么迟钝,这会儿倒是盯得紧。它状似无意道:“我去瞧瞧出口。” 容庭芳道:“走时再瞧也不迟。你不嫌飞得累?” 胖鸡道:“飞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自然不嫌。” 它话说到这份上,容庭芳也哑口无言。素来他们怼惯了,纵使容庭芳此刻不过是想留它好好歇一歇,但素日习惯也不能叫他轻易将关怀之词说出口。容庭芳无话可说,却只能看着胖鸡振翅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一座山的后头。 这里山那么多,谁知道它要去哪。 晏不晓道:“怎么了?” 容庭芳摇摇头:“且看你的罢。过了这村没这店,日后你要再进此地便难了。” 话这般说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了这里。 ——无尽崖哪里是那么好跳的,纵使容庭芳当年一跃而下英勇无畏,却也受了不少的苦楚。他有些担心,胖鸡会因为随他跳了崖,受了什么伤。这鸟那么蠢,就算是受了暗伤,大约也会屏着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可是—— 晏不晓在这里转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若如容庭芳所说,就算抓住那仅有的一线生机,令引绛草结出果来,也根本来不及从火中逃离出来。剑门教人修得是一颗冰心彻骨,但没有教人如何如冰一般不惧火焰。就算是逍遥子在这里,怕也是要烧成灰—— 他暗暗叹了口气:“闻人兄弟。” “嗯。” “人总该要有希望是不是?” “嗯。” “我为怀仁而来却空手而归,心有愧疚。” “嗯。” “……”晏不晓看过去,“闻人?” “嗯。” 晏不晓:“……胖龙。” “你可以再说一遍。”容庭芳冷冰冰看过来。 …… 原来还没聋。 但还没等晏不晓说什么,便见容庭芳忽然动了。他淡淡道:“你慢慢看,若不怕死,大可以跳下去试一试,看我是否所言有虚。就只怕你脑子不好使,跳死在这里,也救不活傅怀仁。我离开一下。”待要走时,方又扔了一句,“最好别叫我回来替你敛尸收骨。” 说罢已经如同一只振翅的大鸟,很快便消失在了晏不晓的视野之中。 晏不晓:“……” 自胖鸟走后,容庭芳便魂不守舍到现在,晏不晓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却总有人强要面子活受罪,死都不肯说一句实话出来。朋友之间,应当是心无旁骛坦诚相待,就像傅怀仁待他,他待傅怀仁一样。分明是放心不下,何必这么别扭。 容庭芳突然离去,到底为了什么是没人知道了。胖鸡也不知道,它也没心思去猜。 大胖鸟一离开容庭芳,便不再强撑,只放任自己扑倒在地,踉跄着躲在一处焦石的阴影之中。炼狱谷的温度对此刻的它来说,实在不大友好。高热难耐—— 余秋远控制不住自己体内沸腾的灵力,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焚烧怠尽。若非神智尚且清楚,他几乎要眼冒金星,产生幻觉了。就连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变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之中,残垣断壁,只有人影在惊惶地四处奔逃。 往日细纱皆化土,繁花殆尽,眼前一位红衣人很快就在火焰之中化成了灰。 “……” 真的是毒了容庭芳这张嘴,奇怪地方的草果然有问题。大凤鸟闭上眼,恨恨地想,怪他说什么那草是上古遗迹的心头血浇灌而生。可别真说中了,害他眼下不断地在清醒之中做噩梦。 ——这帮人死的也太惨,惨到即便是后世过了如此久长的岁月,也不忘记那份痛苦。连着他一并遭罪,仿佛被火焰炙烤的人是他亲身经历一般模样。 痛苦间,胖鸡自己都没察觉,它的身形不断地在变化,忽然间是个人,忽然间又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红光潋滟,每变化一次,便觉人形更清晰一些,鸟身更艳丽而庞大一些。 直到如此几番轮换消耗,它才觉稍许舒适。这么一回,四肢修长,便是个人。 余秋远轻舒了口气,方扶住焦石,缓缓直起身来—— 一回身,却有如闷头一棍。 一个人正怔怔望着他。 而后不可置信道:“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我去散个步。 第54章 真修罗场 天下间能叫余秋远师兄的只有一个人。 苏玄机。 余秋远扶着山壁, 哪怕掌下滚烫,亦不如他心中震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玄机——” …… 怎么,这么, 巧! 然而就是这么巧。 余秋远算天算地也没算到, 苏玄机会和符云生不但没有回蓬莱, 更一路往炼狱谷来, 之前不久正好落至谷内, 就在容庭芳他们前头,只快了他们一步。 也是余秋远背, 苏玄机进谷时, 余秋远刚好离开容庭芳要寻一处清静地好调息自己。它那么大一团火热的鸟,灵力冲天,仿佛一枚硕大的灵果, 浑身都在散发着‘我就在此处还不快来寻我’这样的气息。苏玄机一进谷便注意到了。 他一路追踪而来, 凑凑巧巧,将余秋远从鸟变人再由人变鸟, 给瞧了个完整的好几遍。 ——瞧得一时忘记出声。 自然余秋远也顾不上周围来了什么人。 于是此刻两人便是大眼瞪小眼。 闻人笑说过,蓬莱的弟子们倾泻而出时,就像是白贝银沙, 从珊瑚礁上倾泻而下,由此可见蓬莱弟子之清贵袭人。而今一片焦土之中, 苏玄机这一身亮白便格外显眼。他还是素衣白冠,依然清静地像朵白荷——只要脸上没下雨的话。 “师,师兄。”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的苏玄机怔愣了一下, 突然眼中流下泪来,“你死了就算了,怎么重新活一回,竟然还变成了一只鸟,连人也不是了?” 顺便捂上眼睛。 “还连件衣服都没有。” 十分悲戚。 ——敢情是当余秋远轮回到了一个畜牲道。 余秋远:“……” 这么久不见,他竟然被苏玄机先前一时的沉稳给骗了。忘记他这位好师弟性子平和容貌清俊,一片赤诚什么都好——就是爱梨花带雨。 ——余秋远深深地叹了口气。随手一挥,化了件衣服出来披上。他的羽毛是艳红色的,如今化出的衣服,自然也是艳红色的,在这黑天焦土之中,披在他身上,像罩了件大红嫁衣。 “你如果别哭的像我死了一样,或许我会更高兴一些,玄机。” 师兄弟重逢本该是欣喜若狂的。何况苏玄机找了余秋远这么久,他一直坚信余秋远不会死,哪怕当日蓬莱祥瑞黯淡几近于无。这份信念如此坚定,却是说来话长。 当年的蓬莱尚无五峰一顶,只有曾经被仙界抛下的修道中人,那些人已不算世俗中人,却未能踏破虚空,尚有生老病死,仙界划空而去,只给他们留下一块小仙境,以期破达大道。苏玄机自小跟着蓬莱的师父习道,他根骨奇佳,年少成才,是绝佳的修道人选。若无余秋远,蓬莱日后将生的金光顶峰主一位,本该是苏玄机的。 可在苏玄机混沌修道之中,他那云游在外的师父,有一日却忽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并且告诉苏玄机,这是你师兄,也将是未来蓬莱之主。 “……” 未来蓬莱之主——没人提过这个名头,又有谁能担起这个名头。五峰一顶尚未形成,他却将这个尚未定论的位置轻易交给了一个在昏睡之中尚未醒来,连名字也没提过半分的陌生人? 苏玄机无心争位。 但他不解。 那时候的苏玄机尚且不过是一个身高不足别人半身的孩童,而这个便宜师兄就有些沧桑。苏玄机持着怀疑的态度,打量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很久。 他面容枯槁,唇色苍白,眼睫很长,本该是秋莲之姿,盈盈望过来,却像是雨打残荷,盛满了露水。不论苏玄机如何打量,也只坐在床沿,似乎对自己死里逃生并未如何动容。 苏玄机道:“师父说你今天起就是我蓬莱的人。我们蓬莱,生当光明,死亦通透,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绝不会一幅生不如死的模样。” “我总该知道你叫什么,不然如何称呼你为师兄?” 那人动了动,终于朝苏玄机看过来。他道:“生当光明?” 苏玄机点点头。 生当光明—— 他这么念了几遍,再对着苏玄机时,就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于是眼角那粒枯萎的小痣便像是突然活转了过来,连着他整个人都透着股生机与张狂。 就像是一袭残火,卷尽了余晖。 ——他说他叫余秋远,连天芳草尽,空山秋雨远。 余秋远受伤很重,如果不是被捡回来,大约早就嗝屁了。但捡回来,也只是叫他活过来。不知道他师父怎么说的,第二天余秋远就毅然决然进了小灵地。苏玄机看着他进去的。蓬莱信奉‘扶天下苍生’,他自己算苍生一员,那么这位便宜师兄,自然也是。 时间过得很快,对修道者来说更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只能在眼底落下些许印记。等到蓬莱化五峰,聚一顶。金光笼罩,祥瑞渐生。等到魔界出了个白衣修罗,等到白衣修罗一统四方城。终于等到了余秋远出关。 再见到余秋远时,他没了当日的枯槁,一身素净,是标准的蓬莱打扮。 岁月涤尽了他的发色,他整个人如同他的头发一样,透着股灰白。 新进弟子渐多,蓬莱灵气蓬发,所有人都知道金光顶的掌山真人沉稳朴实、亲切和蔼,他往那一站,就像是一尊圣石,圣石既宽容又令人安心,是蓬莱心之所向。但如今苏玄机在这红衣灼眼之中才记起来—— 余秋远原本刚来时,却是着了一身红衣的,就像人间那种待上堂的新郎。 ——可这关如今苏玄机抱着余秋远哭什么事呢。师兄这种生物,不就是高兴时抱着哭,不高兴时也抱着哭,睡不着时能代替枕头陪·睡用的么?自古师兄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回忆瞬间被抛在脑后,关在旮旯子里上了锁。 苏玄机啪啪啪掉着泪,还沉浸在师兄不是人的凄惨之中:“师兄,你好苦啊。”生前活得不如意,死里逃生便罢。如今竟然还沦为一只鸟。鸟就算了,还非人非鸟。这都是他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但他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了正经事。 “……”苏玄机突然收住泪,抹了把脸,“如此说来,师兄你一直和别人在一起?” 变化太快没能反应过来的余秋远:“呃——” 苏玄机紧跟着问:“那人是谁?” 但不管是谁,一定是个骗子。他本来就是寻骗子而来,既然敢骗上他金光顶,余秋远变成鸟一事,说不定就和这个人脱不开干系。一定是他的错! 余秋远:“……就是一个普通人。” “不可能!”苏玄机皱着眉头,“他言行狂放不羁,功力深不可测,又将人桎梏于身侧,叫你为他卖命。大洲倒是哪里寻来的普通人。他叫什么名字?他,他是不是魔头?” 不得不说苏玄机确实足够敏锐,就算是抱着余秋远哭,也不妨碍他将余秋远这一路来历左右寻思一遍。余秋远是个仁厚的人,但很精明。他绝对不会在毫无牵扯的情况下,放任自己以一只鸟的身份留在一个陌生人身边。且观他们言行举止甚为亲密—— 联想到既然余秋远未死,那说不得容庭芳亦未死的可能。 苏玄机道:“他是容庭芳?” 余秋远下意识反驳:“不是啊,他叫闻人笑。” “……”苏玄机沉默一瞬,瞬间怒目,“我名下弟子才叫闻人笑!师兄,你说的这个人连姓名也要假冒,他果然是容庭芳!是不是他害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余秋远呆了一呆,不可置信道:“门内来的弟子叫闻人笑?” 苏玄机道:“不错!” 说罢他就将头一回遇到闻人笑的事,加上这一回听闻容庭芳的名字故而起疑心的事一并说了出来。 “若非在万鹤山庄听说他叫闻人,我不会去查弟子名册。我本来还怀疑,是否是我山上弟子中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可如今照你模样看来——师兄,依你往日习性,对救命恩人,最多谢过了事,早已回到蓬莱。”苏玄机斩钉截铁道,“你明知此人深不可测,亦非不认得回来的路,却非要留在他身边。岂非说明你对他了如指掌?” 他能维护着的谁,还用怀疑吗? 被剖析了个彻底的余秋远:“……” 有时候,有一个认识了几百年的师弟,还真不是一件好事。 教养他们的师父早已踏虚空而去,剩下的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掌管蓬莱。他们之间太过于了解,余秋远眉毛动一动,苏玄机便知道他想干什么。 本来余秋远还想再编一编,可惜苏玄机虽然从前爱玩,却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眼下他连问也不问,显然铁了心认定那人就是容庭芳。蓬莱金身变幻多端,千人千貌在苏玄机眼中,亦不过是一个模样而已,根本不值得疑虑。 谎话既然已毫无意义,余秋远只能承认:“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这人确实是容庭芳。 “我没死,他也没死。我与他这些时日,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听到余秋远承认,苏玄机心头大定之余,却不解道,“你知道蓬莱和魔界为了你们两个的生死,打了多少回?若你们安然无恙,为何不早日归来!” “玄机。”余秋远低声道,“并非我不愿。” 他闭闭眼,当日瓦行的穿心一剑尚在记忆之中,即便不记得所因何来,但那凉心痛楚却是刻在了骨子里,哪怕他涅槃无数回,也不能忘掉。 余秋远徐徐道:“你知道,魔界向来是大洲的眼中钉,亦有许多人看容庭芳不顺眼。” “没错。”苏玄机毫不客气地承认,“要他命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但这怪不了别人,实在是容庭芳太招人恨。 “当年就因为黑莲万佛杀了他大将一事,那魔头便恨不得将整个大洲给淹了。大洲诸多门派都被他忌恨了遍。”苏玄机道,“若不是师兄你一力阻拦,渭水倒灌进大洲,村落无辜被淹,他就是逆天行事,早就该受天罚诛心之苦。可他魔界领过半分情吗?” ——苏玄机说的一点错都没有,突然被罩了一脸旧事,余秋远有些茫然。这事是容庭芳心头的痛,也成了横在他们中间的一道心结。余秋远其实完全可以解释,但他觉得说了没用。 一来容庭芳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一心认为余秋远与黑莲万佛是一伙儿的。二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倒行逆施会得到什么结果吗?坐到他这个位置,又非三岁孩童,能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可容庭芳根本不会在乎。 他想要谁生,便让谁生。若要人死,那人不得不死。至于他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容庭芳根本不放在心上。任性妄为,肆意之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漠然视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余秋远有时候,独自一人望着茫茫大海时,偶然会觉得,这份心其实容庭芳还是领的。毕竟他若不领,十个余秋远也拦不住他。哪里还能只在大洲划下一道深渊万丈。但这究竟问谁才能知道呢,恐怕只有容庭芳自己才会知道—— 余秋远叹道:“你说的不错,但黑莲万佛还是死了。” “什么?他死了?”苏玄机有些惊讶,随后他沉思起来,“佛门毫无动静,我不曾听说过这件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余秋远道:“我与他在一起时,他亲口说的。” “……”苏玄机道,“如此一来,佛门与他是势不两立了。” “由此可见没有人知道黑莲万佛死在他手中。”余秋远摇摇头,“若佛门早知此事,魔界与他们早就不得安生。黑莲万佛虽是佛门中人,与佛门却并非如何交好,他心存邪念,下手偷袭容庭芳,也是存了私心,就算是死,也不过是天理轮回。” 其实余秋远倒不是只为了救黑莲万佛。他虽然入了蓬莱,修的是天道,可有时候,人自作自受,实在是天理循环。佛门本该是清净无尘之地,黑莲万佛满心私欲,他杀了沙那陀,便是他的劫,他的孽,劫与孽,只有本人去偿还。 要容庭芳放过黑莲万佛,是根本不可能的。怪只怪黑莲万佛运气不好,隔了这么多年,不知怎么走的路,依然是撞在了容庭芳手里。但容庭芳倒也沉得住气,若要他以往,早就将黑莲万佛的首级送到佛门,一通挑衅。但如今只是将他封在了熔心湖? 这一点,余秋远并没有想通。但他也不必同苏玄机解释过多。 “不知是谁得知我们身在瓦行,竟暗中埋伏,在我与他无暇顾及之时放了暗箭。”余秋远将那时的事与苏玄机徐徐道来,“他和我虽然都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受损颇重。实不相瞒,我们也不过是两个多月前才离开瓦行,之前一段时间,一直都在昏睡当中。” 竟然如此。若是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这么多时日,两人音信全无。 苏玄机咬着唇沉思:“此人能知你我不知之事,想必筹谋已久。就算一时不成,终有一日也将下手。”而容庭芳得罪的人多了去,从哪里拎出一个主谋来。能令这两个人受伤颇重,想必当日是一个死局,非常人所能破。 想到瓦行那堆残灰余烬,苏玄机有些沉痛,也有些自责。 “倘若我早日寻来,师兄你便不用受这么多苦。”暗算的人要杀的是容庭芳,受苦的也该是容庭芳。说来余秋远这一遭完全是无妄之灾。苏玄机只觉得,只要余秋远和容庭芳沾上,便没什么好事。但眼下都好了。他终于找到了余秋远——不论他是人是鸟。 苏玄机道:“且不管这些。师兄还是早日与我回蓬莱,金光顶不可一日无主。”何况若是余秋远身上有伤,再没有比蓬莱更适合疗养的地方。 这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苏玄机心想,不管之前师兄是受迫不得已,还是自愿留下,前因后果都不重要,如今他能回归到弟子身边,魔头身边还有什么好呆的? 苏玄机说的不错。余秋远却迟疑了。 “玄机。我不能走。” “……这又是为什么?”苏玄机不解,怕打不过容庭芳么?蓬莱手中那么多剑,怎么可能怕他一条鞭子。他想到一事,退后两步,打量着余秋远,“莫要告诉我,师兄你是心甘情愿留在魔头身边?也莫要告诉我,你们还同生共死生了情谊?这般话我不信。” “师兄,我们与魔界本井水不犯河水,是他们素来挑衅在先!” 余秋远:“……”他心里有些乱。苏玄机说的话,他都明白。只是—— 他叹道:“我的金丹还在容庭芳身上。我还不能走。” ——这话说的令苏玄机有些不大明白。 他眨了下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有些茫然:“为什么会在他身上……” 修道之人,有大半成是以结丹入道,丹即本元。人灭丹亡,若丹亡,人不灭也与道无缘。但从未听过,有人的金丹是能借给别人用的。 话是不错。 但前提那是人。 妖不同。 妖有妖丹,那是他们自出生以来便有的天赐之物,吸纳日月精元,助妖身调息。妖丹是可以给人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痴情的妖,情愿拿自己的修为去帮一个普通人。话本子虽是半真半假,可也不是完全的凭空虚构。 之前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个人的时候,他就奇怪,为什么他的妖丹能和容庭芳相融。现在余秋远明白了,因为容庭芳与他是同族。故而凤凰的内丹于容庭芳而言,便是一大补品。这也是余秋远离不得容庭芳的原因之一,离得近了,凤凰内丹尚且识人。离得远了,早晚这枚内丹会被容庭芳化掉。 眼看苏玄机不得其解,余秋远心道,这一日总是要到来的。他又能瞒多久呢?说话间,身上红芒爆涨,刺痛了苏玄机的眼睛,在苏玄机的注视中,他变成了一只鸟。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如你所见,我变成如今模样,并非受他所害。” “我本来就不是人。” “师父当年收我回蓬莱时,你尚小。”余秋远道,“其中缘由复杂,日后再与你详说。得不回内丹,我便与寻常鸟雀无误。玄机,你先回去罢。”他道,“他日我自然会回蓬莱。只是你见过我一事,莫要提起。” 但苏玄机看着他,却不动:“若只是如此,你剖了他的心腹岂非就能取出内丹了?” ——余秋远眼神微动。 苏玄机虽然喜欢感情用事,却并不傻。余秋远不在的这些年,他一人挑起蓬莱大梁,也挑得很好。师门之情并不会令他糊涂哪怕半分。余秋远这位师弟——向来聪明地过份。 苏玄机冷静道:“有一件事,师兄怕是不知道。当日你们身消魂陨,闻人笑曾送来金球,金球中是你与魔头相约之语,言谈亲密,恐不能服众。座下弟子议论纷纷,说你与魔界早有暗渡之实——那些议论的弟子,均被我按门规进行了处置。大敌当前,容不得半句闲言碎语。”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师兄你有任何私心。甚至有些事我可以过后再提,只是有句话——我不得不现在问。”苏玄机目光炯炯,言语咄咄,“你说不走,确实只是为了金丹吗?” 这话如精准一刀,直接问到了灵魂深处。 余秋远哑然了许久,方道:“不然呢?” 苏玄机看了他半晌,方点头:“好。” 他负手道:“师兄自有考量,你若一定要留下来,我不反对。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容庭芳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也不笨。你骗他,但不能当他一无所知。师兄若是只为金丹,我劝你还是早日将金丹取得,离开此地的好。” “至于他——我蓬莱可以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他之天命如何自然有天来定。” 这个度量,苏玄机有。 苏玄机并没有同其余人一样,要对魔界一网打尽。不然之前在和魔界交锋时,也不会点到为止及时收手。魔有魔的道,仙有仙的道,人亦有人的道心。只要不戕害无辜,蓬莱能容尽天下苍生万物生灵。他与白式微的合作,是各取所需。但——永远站不到一条战线上。 “……”这也是为什么余秋远能于此时此刻,在苏玄机面前露出真身的原因。有些事并不如苏玄机想的如此简单。但苏玄机肯不多问,不多说,亦不多加阻拦,余秋远心中已经十分感激。心生澄明,他的师弟,确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与托付的人。 “可是。”苏玄机看了余秋远半晌,欲语还休,末了只叹了口气,“师父教导,为道者,心思通明。道心准不准,我多说无益,你自己明白就好。” 道心不准,便入不了道,即便入了道,也是歪道。歪道不正,终将天命所归。 余秋远心头不知为何,忽然一动。 他本就强撑自持,这么心思大动间,便控制不住灵力,心头那团未消退的火又涌了上来。余秋远一张口,只说了一个字:“我——”就觉得灵力不受控制。痛楚之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重新又变回了人身,糊涂中倒还记得有外人,要轻衫薄履—— 尚未站稳,就见苏玄机眼神一变,迅速张开剑阵将他二人护在其中。 然后身后轰然一声! ——天地都在为之震动。 身后,焦石碎成了粉末,尘土飞扬。灵力尚未能稳,余秋远虽为人形,身后那双凤鸟的翅膀,却仍忽隐忽现,一时非人非鸟,于红光之中,瞧不分明。他勉力往后一看。呛人的尘烟之中,此刻最不该见到的那个人便在这里,白衣黑发,手中长鞭熠熠生辉,怒火冲天。 “余秋远!”容庭芳咬牙切齿道,“你竟然骗我!” 和余秋远在万鹤山庄的婆娑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撕X大战—— 苏苏:我知道我不该有姓名! 第55章 剑拔弩张 在万鹤山庄时, 容庭芳进过婆娑幻境,厉姜和萧胜也进过。但他们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是余秋远——应该说, 是还披了白子鹤壳子的余秋远。 婆娑幻境之所以难缠, 是因为开创它的那个人也是一个难缠的人。世间的幻境, 大多是随人心境而变, 再难也能解。那人便觉得无趣。他想, 一人好解,倘若开启这幻境与摆脱这幻境的, 绝非一人之力呢?比如说, 这世上,是否能有两个人所喜所惧互承互辅呢? ——所以最开始,这个幻境的存在, 并不是为了困住敌人的。 这个世上, 你喜欢的或是讨厌的,都与我有关, 本该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你我共同的世界,便人间最愿意沉醉的美梦。可正邪两存,黑白不分, 物极必反。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随之诞生最黑暗的一面。世间最暗之处莫过于人心, 所有邪恶恐惧,均滋生于此。 婆娑罗初始时承载了中术者对世间美好的向往,后来, 便成了困住别人的囚笼。 容庭芳被困在幻境之中,随之而来的余秋远更不能幸免。 他知道那是幻境,却身不由己。余秋远当时也庆幸,那毕竟是幻境,幻境中,什么可能都有,所以他才能和容庭芳安然相处。那时梧桐树上白花似锦,星星点点落在容庭芳发间,叫他临到近前很想伸手拂了去。 仔细想来,他二人之间能得此安祥宁静的时刻屈指可数——叫人心生贪恋。 余秋远生平怕一件事,藏在心底已久不欲叫人知道。而如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毫无准备之下被容庭芳忽然撞破身份,较之更差的,便是在先遇到苏玄机后被他撞见,更更差的,就是在这种话只讲了一半听上去模棱两可的情况下,被容庭芳撞见。 呵——绝了。最差的结果占了个全。 容庭芳怒目而视那一刻,余秋远的心倏忽一下就沉了下去。鸟也罢,人也罢,都能找到理由于搪塞推脱。可如今他瞧着是个人,身后的翅膀却像在烈焰之中欲展翅腾飞。非人非鸟,根本毫无借口推脱。他还能狡辩什么? ——可真他妈的,不巧啊! 巧不巧合由天,顺不顺意在人。容庭芳心中的火,足以烧平那天。他从未如此生气过。每往前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周身怒气而起旋风,威压重得人抬不了头。 “金丹?鸟?”容庭芳冷笑道,最后居高临下,只吐一个字,“你?” 落字间,已然站到了跟前。 苏玄机不明所以,下意识便袖中滑出一柄长剑,拦在余秋远面前,呵斥道:“魔头,当日留你一命已是开恩,休得在掌门师兄面前无礼!” 掌门师兄——真是绝好的一个词。 容庭芳眼中划过一丝痛心。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先前容庭芳一直担心胖鸟是不是受了暗伤,逞强不肯开口,左思右想觉得实在独自一人呆不下去,又放不下面子同晏不晓说明缘由,就只自己孤身一人悄声寻来。容庭芳以为能见到什么奚落胖鸟的好场景,大约是‘瞧你这鸟样,没有我果然不行啊’之类的,若胖鸟能低个头,他还可以勉为其难替它治个伤。再把先前说好的金丹趁早还了,免得这鸡伤身又伤心。 这般思虑着,觉得自己当真十分体贴,再好不过。一路揣着不明的焦心寻来,却见着只有苏玄机一人在焦石之后,不知同谁说些什么。而石头边上又露出长长一条尾巴。 “……” 这尾巴他如何不认得,晚间睡前总要撸过多回。 容庭芳心下生疑,只怕是苏玄机与白式微串通好了一伙,打算坑他的鸟,眼神一暗,欲悄悄躲到一侧,好找个空隙将鸟抢回来。没想到——竟直愣愣地见这鸟变成了一个人。 …… 是人啊。 是他本来念念不忘,总想着坑蒙拐骗也要看上一回的人! 他们身陷在无尽崖那会儿,胖鸟刚从碧潭中浮出来,还晕着,湿哒哒一大团。容庭芳撑着下巴坐在它旁边,久等不醒,便想到它先前在水中一晃而过的人影。 百无聊赖之下,他闲得无事,伸手去戳胖鸡的尾巴,又去蹂·躏它有着细细绒毛的肚子,一边享受着软暖的手感,一边心想,这胖鸟变成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蠢的? 也或许十分平庸? 或者——他心想,鸟色尚且艳丽,大约是人时长得也不错。 但,若论身姿,没人比鹤鸟优雅。若论容貌,谁能和凤凰平分秋色。相貌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容庭芳虽然喜欢好看的东西,漂亮的宝贝,却不是要找人相亲。漫长的岁月啊,他过往的人生中得到过几回真心的朋友。可惜下场都不好。 树祖对他好,树祖死了。 沙那陀对他好,沙那陀也死了。 ——难得有只抗火能淹的鸟。容庭芳想,这么耐打耐摔,生命力极强,丑一些便也罢了,他并不嫌弃。一想到上了崖顶便能见到胖鸟当人的模样,他竟还有些小小的期待。 万鹤山庄时,晏不晓有句话说的不错。 他说:“若要找人说话,我便能说,想与他一道走遍大江南北,亦能携手同行。鸟雀虽灵,到底不如人好。”当时容庭芳不觉得,现下却觉尚可。 余秋远虽然勉强算是一个聊得来的,打得过的。毕竟是蓬莱那边的人,他们之间或许只能是兵戎相见,哪怕待他再好,蓬莱招招手,人还是会弃他而去。但胖鸡不同,它既无归属,亦无门派,岂非天大地大都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容庭芳勾勾嘴角,愉快地想,或许像他这样的人也终于能交一个朋友的。他甚至想好了,若胖鸟真心待他,真的将它送到蓬莱又有何妨! 结果—— “我看习惯了别人的笑话。最后竟然自己成了笑话。”容庭芳冷笑了两声,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果真是天理轮回的报应。”听来竟觉伤心落寞。但只那么一瞬,复抬头望来,目光就如寒霜一般,仿佛先前的黯然全成了错觉。 他抬起鞭子横空一指,厉声道:“你竟然一直骗我?” “在瓦行骗我!潜伏于我身边骗我!随我下无尽崖,也是骗我!”就那么一瞬间,曾经过往,瓦行一剑,如今两个月,种种曾经过往在脑中搅成一片,容庭芳只能想到一件事。 “你与白式微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余秋远乍被识破,本来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又接连受到指责,字字句句有如刀箭教他心头刺痛,酸涩难忍,便是在涅槃之时也不曾如此恍惚失措。但待听到最后一句指责,却是硬生生将那悲凉散了个干干净净——忽然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就连身上灵力倒行的痛苦也变得没有那么难捱起来。 他猛然抬眼:“你有没有脑子!”一声厉呵,骂了出来。 艳丽彩翅尚未散去,却远不如余秋远眼中的火光来得锐利灼人——苏玄机愕然地看着他那向来温和端庄的掌山真人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你说我有心隐瞒,我无话可说!但难道你就曾经坦白你是条龙?就你现在这恨不得我死的模样,我若早叫你知道我是谁,你果真就好好待我吗!” “容庭芳,你动不动脑子!我若和白式微一伙有心害你,和你同床共枕数日间你睡得和头猪一样,早就被我剖心挖肚多回!还能留到如今活像是我背叛了你?” “是谁在瓦行救的你,是谁的金丹还在你腹中!又是谁以为你要死了随你一道跳的山!做人要有良心,你就算不是人,没有良心!脑子也被水给糊住了吗!” 接二连三,荡气回肠。 “……” 容庭芳都愣了。他呆了一呆,那点恐怕也就上千年才能生出的那么一指甲盖的悲伤感月瞬间就被抛弃在了瓦行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因为突然被骂而震惊了一下的怒火迷茫了一下后,卷土重来,较之前更盛。他怒不可遏道:“你竟然骂我?” 换一个人,以为死了的老对头,原来一直活在自己身边,还同吃同住,既未失忆又没疯傻,却硬是把自己藏着掖着,你能怎么想?若非容庭芳心底里不愿承认,承了些旧情,什么人什么鸟,他早就把对方扒得毛都不剩,还容得下它唧唧歪歪。而今罪魁祸首竟然还敢骂回来,容庭芳简直不可置信! “骂你怎么了!”余秋远本来还有些愧疚,但听容庭芳越说越不像话,想想过往自己也没少受委屈,瞬间是千年旧账浮上心头,索性一次掏个光,反正容庭芳这厮,你对他再好,他也就根个木头一样,挖心掏肺也不过被他扔到渭水之中,连个泡也不会冒一下! “我说错你了吗?你几时能听人好好把话说完,哪回不是凭空想象就觉得全天下都是和你作对,什么时候不凭意气用事!说堕魔就堕魔,说跳崖就跳崖,你想过别人的心情没有!” 容庭芳气极:“你——” 苏玄机忍不住道:“你们别吵了——” 两人齐齐扭头:“闭嘴!” 火花四射,疾声厉色。 硬生生逼地苏玄机退了两步。 ——太可怕了。 自从容庭芳出现后,苏玄机便像个透明人一样,明明就在此地却不在两人眼中,被晾在一旁多时。原本苏玄机还因为容庭芳的缘故十分生气,但在刚才两人互相指责的过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气不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这两个人的气焰能直上云霄,而他那点气与之相比较不值一提,苏玄机竟然产生一种‘自己就像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正常人’的错觉来,甚至还能平静地劝个架。 可惜并没有人理他。 这个时候苏玄机突然就想起来,从前容庭芳和余秋远互相争斗的时候,别人好像也插不进一词半句的。因为杀伤力太大,他们两人打架一直都在天上打。而每到这时候,渭水两边,一边站着蓬莱,一边站着魔界,一边白,一边黑,就会暂时放下手上争端,仰着脑袋看天上。两大高手的免费现场教学,总能令人受益匪浅。 顺便赌一把,看今天谁先收手。 输赢对半开。 “……”苏玄机啧了一声。 他怎么就忘了,其实这两个人谁也得罪不起,只能互相得罪。 而那边两个人,已经从互翻旧账,终于上升到了动手。容庭芳一鞭子甩过去,余秋远迅疾而退,那一鞭没着人身上,便打在了岩石上。碎石崩裂,令苏玄机都不得不避远一些。余秋远瞥了一眼山石上深深的痕迹,心有余悸,咬牙道:“你竟然来真的!” 容庭芳收回龙骨鞭,旋身已近跟前,银眸中怒气腾腾:“我几时和你说过假话!” 话这一开口,心头不禁一痛。 枉他这么信这只胖鸟,原来都是假的,叫他怎么能不气。于是招招都是狠手,鞭法凌厉毫不留情,任那袭红衣不若以往左避右闪,厉声道:“你的千机剑呢!拿出来与我一战!” “你非要打?” “要!” “好!”躲闪之中,余秋远踏在一块飞石上,忽然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说罢竟然不避不闪,眼一闭,任那龙骨鞭朝面门呼啸而来—— 平地疾风起,碎石乱飞,一块石子崩过余秋远的脸,白皙的脸上渗出一道血印,凝聚如珠,与他身上那袭红衣映在容庭芳眼中,格外刺眼。鞭子都已经近在了身前,余秋远竟然真的是铁了心连躲也不躲,苏玄机不禁一声惊呼:“师兄!”却是长鞭一歪,横扫千军之势削了一座山头,发出轰然巨响。 差点来不及收手的容庭芳怒道:“你找死吗!” “不是你要动手吗?”余秋远睁开眼,红衣猎猎,“我成全你!” 容庭芳惊愕道:“你来真的?” “我也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他二人已然凑得足够近,那一截脖颈就在容庭芳眼前,他只要一伸手便能掐住。而余秋远表情坚定,不屈不挠,瞧得容庭芳恨得牙痒。他分明手痒,鞭痒,牙也痒,恨不得揪住眼前的人好好打一顿,可是真的那鞭要落上去,却鬼使神差收了手。 容庭芳焦躁不已,火大道:“你分明就是故意——” 故意——吃准了他,根本下不了手。 ——所以他才觉得可恨! 察觉鞭子打在身侧,碎石崩在脸上,却没有身体被撕裂的痛楚,余秋远这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并不比容庭芳少。却只道:“动手啊!我拦你了?” ……就是故意的。 一来各种事情搅在他心中,叫他酸涩不已。二来容庭芳不愿听人说话,动辄拎鞭动手,还是认真的,叫他心头发凉。几相盘桓,倒是生了赌气的心思。余秋远心想,他就站在这里,任你去打,打死算他输。看看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情份从来就没有半分! ——原来还是有半分的。 余秋远向来是个体贴的人,他也不想这样弄得剑拔弩张,两人气焰更盛。本来他想好了,待炼狱谷的事了结,再寻个恰当的时间,合适的氛围,与容庭芳慢慢坦个白。总不是在如此被迫无奈的情况下,以一种最不堪的姿态,将真相呈现在两人之间。 但容庭芳生气可以,那些口不择言的指责,却未免过于荒唐。 一时之间,三人俱是无言,两人心头都是大乱。真与假,过去和如今在脑中交替浮现。抛开一时的愤怒,容庭芳一时竟然不知自己该作何心情。他本该愤怒至极,直接冲上前去好给这人一刀。又或者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当自己这两个月瞎了眼。可是—— 大洲最大的两尊佛在那里面面相觑,气氛冷极,苏玄机突然觉得他在这里才是一个尚算有些脑子的明白人。他咳了一声:“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苏玄机:你们好好说话。 芳&秋:闭嘴! …… 苏玄机:……(卧槽我这身份不对吧) 第56章 口嫌体直 “那个——”苏玄机略有些谨慎, “你们要不要冷静一点,换个地方说话?” 容庭芳冷眼看过来。 苏玄机下意识退了一步。 一想,妈的他退什么退。复又往前挪了一脚。 看在容庭芳和余秋远眼里, 便是这位素净的蓬莱仙人进进退退, 仿若跳舞。 容庭芳火气正盛, 满腹余怒不得消, 见状冷笑道:“不愧师出同门。” 一样的蠢。 余秋远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容庭芳挑衅道, “掌山真人聪敏慧质,能在本尊身边潜伏这么多日, 想必很会察言观色, 哦,还委屈求全,是不是能忍常人所不能?” 夹枪带棒, 火星缠绕, 好不痛快。 余秋远猛然攥紧了手:“你——” “我怎样?”容庭芳眼中冒出火星,“有本事就出你的千机剑!”一边说罢, 一边手中的龙骨鞭蠢蠢欲动,硝烟弥漫,眼看又是一场大战—— 苏玄机心里焦急, 又不知如何劝解,灵机一动:“你们见到白式微了吗?” 嗯?白式微?他也在这里? 果然两个人顿了顿, 终于舍得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拔开,挪了点注意力出来。 一见此法果真有效,苏玄机顿时松了口气, 赶紧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隔开:“是啊。我正是一路随他而来,方才在谷外,只见到白家的马车,却未见他人影。白子鹤和你们不是一道走的么?为何此处只有你们二人。” 说句实在话,苏玄机不想插嘴,可是那鞭子就握在容庭芳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到余秋远的身上,偏偏他师兄竟然铁了心动也不动,苏玄机怎么能够不操心。旁的人吵架便吵了,这两人不但能吵还能打,打起来就是翻天覆地,是真的要出人命的。 余秋远道:“不曾见过。”复问苏玄机,“马车边可还有人?” 苏玄机道:“有几个人看守。” 什么? 余秋远皱起眉头。 “可有见到傅怀仁和白子鹤?” 苏玄机刚道:“不曾——” 话音刚落,远处剑光滔天起。 余秋远和容庭芳都是面色一变。 剑光所起处正是引绛草所在,唯有一个晏不晓在那里。苏玄机才提到白式微,眼下就出这档事,必然是他们这群鸟人引的祸端。巧了,眼下这两个人都迁怒迁地要死。 容庭芳与余秋远的动作如初一辙,均是拂袖便起—— 然后飞了两个方向。 “……”余秋远愕然地看着容庭芳往另一端飞去,喊道,“那边是出谷,晏道长在这里!” 容庭芳道:“谁要和你往一个方向去,让开,本尊懒得管你这桩破事。” 什么叫破事! 余秋远道:“白式微取的不是你的龙骨么!” “龙骨已被我取回,他就算踏平这炼狱谷,又与我何干!” “你!”余秋远怒道,“是你说要替傅怀仁治病,如今便和你无关,你连朋友也不认了吗?” 容庭芳的心比寒霜乌金还铁:“我没有朋友!” 刚硬不化。 余秋远气得胸膛起伏:“好,好!你便从来就是如此意气用事!也罢,玄机,我们走。”话音一落,欲旋身要走,却是突然脸色煞白,脚下一轻,整个人便从空中栽了下去。 苏玄机面色一变,叫道:“师兄!”剑一招就要往上迎去,但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人影便近到跟前。方才还在他处的容庭芳已然快他一步,一手捞过了余秋远。 触手绵软无力,容庭芳脸比方才吵架时还要阴沉。 苏玄机没顾上太多,忧心余秋远身体,也顾不上两人身份有别了,只前后脚跟上去,这才急急看向余秋远,问已经按上余秋远脉象的容庭芳:“我师兄怎么了?” 方才见人跌落去接完全是本能,待揽到了手里容庭芳才觉得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若要扔,怀里人双目紧闭毫无自主能力,如同一团棉花。若不扔,方才他们还吵得几乎翻了天,眼下就去关心对方死活,未免也太过儿戏。再一触余秋远脉象,发觉他体内灵力紊乱,毫无章法,心里更是莫名烦躁,连带着看苏玄机也一并不爽起来。 “能怎么了,你身为别人师弟,自己师兄出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苏玄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色简直精彩。幸好他脾气尚算不错,看在如今余秋远身体要紧的份上,默默念了一遍清心诀,忍下气道:“我与师兄见面不过短短几息,连他身也未近得,甚至都不知道他——” 不是人。 这三个字还是咽了下去,只换了句:“倘若魔尊果真对蓬莱恨之入骨,大可不必多管闲事,今日我依师兄一言,放你一马,他日若见,便是兵甲上阵,绝不留情!” 说罢,就要将余秋远抢回来。 拉了拉,没拉动。 再拉了拉,人还是被拽得死死的。 苏玄机:“你放手啊!” 容庭芳瞪着他:“谁说我没放了!” ……苏玄机去看那双白皙修长骨节有力的手,分明揽得死紧差点能将余秋远掐出青紫来。 容庭芳到底啧了一声,带着火气道:“够了,让开。” 什么? 师兄在他手里这怎么能让!苏玄机不退。容庭芳感觉怀中人身上转冷,脸色愈发阴沉,冷冷看着苏玄机道:“眼下若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尚能救他一救。但你若嫌他死得慢,我大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送他一程。我最后再说一遍,松开你的手!” “……” 大约是他声调过于严苛有力,极具威严,苏玄机竟然真的下意识松了手。一松便有些懊恼,方才容庭芳还恨不得削死余秋远,他怎么能惧于对方的威压而将师兄拱手相让! 容庭芳却不管苏玄机心中如何想的,只冷静地摸索着余秋远的脉象,但觉对方分明灵力充沛,却似杂乱无章,有逆行之势,若无与他同等修为的人加以疏导,只怕要么灵力衰竭而如兵解之颓势,或暴涨而毙命——死得要比傅怀仁还快。 这般复杂是为何?先前不曾见他受了伤。就算在无尽崖受了伤,崖下那么一筐树果吃下去,寻常人都能当个大罗金仙,何况是本就修为颇深的蓬莱之尊呢? 苏玄机不明所以,站在一边,只见容庭芳伸手便要去解余秋远的衣服,顿时大惊失色,一剑拦上去,却被容庭芳轻指一弹,力道之大令他虎口生生作痛。 “你要干什么!”苏玄机气急败坏道。 “干什么,你治伤不脱衣服吗!”容庭芳简直莫名其妙。 “……”话一点也不错,苏玄机被怼地涨红了脸。 待真的要解余秋远的衣裳,分明也不是没看过——容庭芳却住了手。 他道:“你转过去。” 苏玄机瞪大了眼睛。什么!凭什么! “不转?”容庭芳一松手,任余秋远躺在地上,简洁道,“灵力逆转是何等后果你应当明白,衣衫累赘不过是身外之物。你若一心要与我死抗,那你来替他疏导灵脉。” 但是苏玄机的修为岂能和容庭芳相提并论,若是受到反噬,两个人都只能丧命。 苏玄机无话可说,只能憋屈地转过身去。心中却在想,衣衫既是身外之物,凭什么他不能看,年幼时又不是没和师兄坦诚相见过,如今竟还要受你这个外人驱使,若不是为了师兄,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听命的。早知道有今日,他便勤修苦练,也不至于被容庭芳给教训! 苏玄机一边转身一边道:“若非师兄平日对你尚算敬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你的。我若信了你,便是在卖师兄面子,今日你若心生歹意,蓬莱绝不放过你。”说着半日只听到容庭芳一声冷哼,随后衣袂声起,就再也没了动静。他又想转头,又怕因此惹了容庭芳,万一两人在功行要紧阶段,心魔横生可如何是好。 这样细细碎碎地念叨了许久,实在听不到后头半点动静,只有风的声音,谷内寂静地仿佛无人来过。苏玄机终于忍不住回头:“你们——” ——身后哪还有人! 苏玄机霍然转身,独自一人在这炼狱谷中,远方雾气弥漫,天色昏沉瞧不分明。哪里还能看到容庭芳和余秋远的身影。 他顿时气地骂起蓬莱脏话:“容庭芳!” 蓬莱剑仙起,这一整处的山头瞬间被削了一大片。 动静直接震到了晏不晓这边。 晏不晓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着寒霜乌金剑,站在剑气之中,听闻那处有如山体崩裂之声,便凝目望去。却是眼前人道:“什么声音,晏道长,是闻人兄弟他们吗?” 应当是。若说之前,晏不晓大约会有些担心,但从无尽崖底出来后,亲眼见识到了容庭芳的破坏力,晏不晓只觉得大约世上再难翻的山也能被他一脚踏平,恐怕只希望那一龙一鸟可以安生一些,免得波及到无辜的旁人。 他看着眼前的人,收起剑势,抱拳道:“白少爷,惊扰了。” 原来先前晏不晓正在此处打坐,心里眼里俱是眼前那棵生枯反复的救命仙草。忽然察觉有人自背后偷偷过来,带了一丝试探的气息,他心头顿时警起,两指一并剑诀起。顿时剑光冲天,直接将人逼到十尺之外。 炼狱谷本该热度灼人,剑气之中,白子鹤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山雪之间的霜寒之冷。 白子鹤将视线自那骚乱之处收回来,心想,这里不会有旁人,瞧晏不晓毫不惊讶,看来在那里的是那只鸟无误了。他腾身轻落,足尖点在晏不晓身侧,说道:“晏道长怎么一人在此?”言罢,看到了火焰之中那点翠色。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草?” 晏不晓没回答他,只问:“怀仁呢?” “傅老板身体弱,受不住这高温。方才又有许多毒虫涌来,他被吓得不轻。正在马车内休息。”白子鹤笑道,“晏道长不必担心,那些毒虫已被我全数除尽。” 傅怀仁吓得不轻—— 晏不晓不禁将白子鹤看了又看。 白子鹤扯着慌,心里生疑,面色不变,和煦道:“怎么了?” 晏不晓摇摇头,他收起剑,往外道:“那我去看看吧。” 这可不行。白子鹤拉住他:“傅老板绝非你想象中的柔弱之辈,受到惊讶不过是因为猝不及防。若要说我除尽那毒虫,他还出了不少力。”这个倒真的是实话,他说着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又笑,“道长与其白跑这一趟,不如我们去找闻人兄弟。到时候一起出谷,省得来回折腾地跑,傅老板也会挂心。” 说罢为了稳住晏不晓,白子鹤主动提道:“怎么光看着这草,不取出来?” 晏不晓果然被挪开了注意力,他走到岩石边,望着底下经年不熄的地火,火光映红了他一身穷酸短打,也映红了他的脸。“不能取,闻人说需要它开花结果。” “火里怎么开花结果。”白子鹤惊讶道,能在这里活着就令人不敢相信。 “如果拿精血浇灌,就可以。” 白子鹤:“……”那恐怕人烧成灰,都结不出果来。 等等。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白子鹤看了眼晏不晓,沉吟道:“不知道晏道长晓不晓得,天下有一种鸟是不怕火的?” 晏不晓有些疑惑。 白子鹤拍拍他肩膀:“你不是见过么?” 万鹤山庄的凤灵。 “现世凤凰难求,上古凤灵恐怕是你唯一的希望了。” 话说苏玄机气得削了一片山头,衣衫猎猎,只是再也找不到容庭芳的踪影,金光杵又留给了符云生。他一时无计可施,心想,方才师兄说晏不晓与他们是一道的,剑光冲天处便是他们约好了见面的地方。既然眼下找不到容庭芳,不如去那里守株待兔。若是余秋远没有突然不适,他们原本也是要往那里去的。师兄若醒来,一定也会去找晏不晓。 这么打定主意,苏玄机便化作一道剑光,往晏不晓所在飞身而去。 ——主意料得不错,就是忽略了一桩事。苏玄机又怎么能确定,余秋远还能回来呢?容庭芳若是突然反口,不但自己跑了,还带着余秋远一道跑,他们就算守株待兔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回来半个人影。真是赔了师兄又折兵。 那容庭芳去哪儿了? 早在苏玄机背过身去时,容庭芳便没有片刻耽搁,果断一把抱起余秋远就走。 疏导逆行的灵力岂是儿戏,而余秋远的模样,显然是灵力过溢,这才在人身和鸟形之间轮转不定。他的情况,既要疏又要解,刻不容缓。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蓬莱,但太远,怕是半途余秋远便要暴毙成一只焦炭鸡。而就近在这炼狱谷中,容庭芳只想到一处地方最为清静,绝无外人打扰。 是无尽崖底的碧潭。那里有水灵之气,可舒缓他运功的消耗,又有树果灵液。说到树果灵液,余秋远该不会是多吃了吧?说来他在山洞中时还吃过一棵红色的草—— 想到这里容庭芳就有些郁闷。 如果又要回去,那他上来的意义是什么? 方才还转冷的身躯又开始转烫。容庭芳低头看去,余秋远眉头紧蹙,面色惨白,额间却渗出汗来。身形虚幻,不多时怀中是一只艳丽的大鸟垂着头,不多时又成了一个人。 “……” 上回见余秋远这个模样,还是在瓦行时,对方替他硬生生受了一剑,结果话也没多说就暴毙了,连问个为什么都不曾有。这回又要暴毙。容庭芳咬着牙心想,余秋远啊余秋远,回回见你都没好事。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罢了,这回救你一命,便当是还你一剑恩情。 这回怎么说也不能叫你便宜的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我管你去死。 苏苏:那你他妈的倒是放手啊! …… 秋秋:我太难了。 第57章 都是骗子 “上古凤灵?” 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白子鹤正和晏不晓说着凤凰的神迹。 凤凰死后, 要么灰飞烟灭,要么涅槃重生,一般不会在世上留有凤灵。正因如此, 已经存在的凤灵就比凤凰还要稀有, 因为它是凤凰强行涅槃失败之后魂体撕裂留下来的灵体。 强行涅槃的凤凰如果失败, 火焰之中无法新生, 它只能归于天道之中, 择机重生。可即便是重生,那也是一只有残缺的凤凰, 它永远无法像别的凤凰一样正常的涅槃。 “什么叫不能正常涅槃?”晏不晓没明白最后一句话。 逍遥子曾经告诉过丹阳。凤凰涅槃有两种, 一种是获得新生,那是最常见的。第二种,是因为心有所系, 此时的新生不是新生, 而是耗了寿元的生命延续。第二种也算常见,凤凰虽高贵, 却也极重感情。 丹阳道:“有一有二,就有三。第三种呢?” 逍遥子笑道:“这都瞒不过你。” 确实有第三种。 天生有缺陷的凤凰。 第一种凤凰,可获永生, 记忆却在更迭,每回都是新生。 第二种凤凰, 寿命有限,却有过往的记忆,算是长寿。 第三种凤凰, 涅槃要消耗寿元,新生还无法承载之前的记忆。 “什么都没有。很惨。”逍遥子有些唏嘘,“作孽。” 说到这里,逍遥子趁机夹带私货:“所以阳阳你要明白,鸟这个物种,它很蠢,它们喜欢一世一双鸟,所以很容易寻死,活不长久。比翼鸟见过么?” 丹阳道:“没有。” 小山民丹阳,只见过太华白雪,还没见过万千红尘呢。 “哦,那下次师父带你去看。” 具体如何,其实白子鹤也不清楚。他知道的都是白式微临时告诉他的。眼下晏不晓问起,白子鹤含糊道:“大约也是不大好吧。可能命短。”但又说,“天道择机而生,凤凰哪是那么容易孕育的。”凤灵就是凤灵,终其一生估计也只是残留着过去记忆的怨鸟。 “灵体长久存于世,总归要心生魔瘴。所以祖父才要镇它归位。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可能它还能派上一些用场。” 晏不晓道:“你是说在万鹤山庄,被胖鸟吞下去的那一只?” 但别说已经被吞下了腹,就算没有,那也只是一只灵鸟,能派上什么用场。 白子鹤却道:“上古凤灵虽然是灵鸟,毕竟生前是神鸟。你到现在还信闻人的鸟只是普通的鸟么?若是寻常的鸟,怎可能斗得过上古凤灵。”他循循善诱道,“依我之见,它即便不是羽凤一族,亦与它关系密切。它既然吞了凤灵,倒不如叫它替你试一试,将这草从火海中取来。如果不成,马上收手便好,亦不会损伤它半分。” “……” 这话听着很令人心动,晏不晓不答,只是看着火焰翻滚。 “晏道长,你再想下去,傅老板万一拖不过,突然出事怎么办?”白子鹤扶上晏不晓的肩,“我们先去找找闻人兄弟吧,和他商量一下。” “你们是朋友,总不至于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吧?” 白子鹤暗想,习剑的人,就是一根木头,要叫晏不晓乖乖听话,怕是还要加些重的筹码才行。可是晏不晓喜欢什么呢?金银珠宝?名器宝剑?不晓归人两袖清风,对身外之物毫不在乎。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不知道能不能打动他。 “我确实当他是朋友。” 就在白子鹤思索如何让晏不晓听命行事时,晏不晓终于开口了。但他说的话,却不是白子鹤想听的话。“闻人兄弟是我的朋友,怀仁亦是我知交好友。我肯为怀仁赴汤蹈火,却不能用另一个朋友的代价来换取。” “闻人既然能知道世间有引绛草这样的功效,又怎么会不知道凤凰能向死而生。他未提,可见此法不如白少爷说的一般简单。终归是有很大的危险。”剑修摇摇头,“用这样的方法得来的安宁,怀仁也会心有不安。” 不。白子鹤心道,傅怀仁那样一个心机叵测的人,他才不会因为别人而感到愧疚。傅怀仁若能因此愧疚,又怎么会设计骗他,亏他好心以为傅怀仁真要寻死,没想到反着一计。如果不是白式微赶来,说不得傅怀仁一狠心,就反将他给杀了。 但这些话,又怎能同晏不晓说。 看来晏不晓是不知好歹,执意不肯了。 白子鹤勉力笑道:“道长心性秉直,让我佩服。” 这样说着,凑上前去,指间一枚翅翎却悄悄探了头,上面幽幽地淬了蓝。 ——白子鹤也不想的,如果晏不晓肯乖乖听话,就不必如此了,但他却执迷不悟。想到方才在谷外,傅怀仁能为了晏不晓孤注一掷,说出‘就是死也不肯叫人拿晏不晓当他的弱点’这样的话来,可是同样被他倾心以待的剑修,却不肯为了傅怀仁牺牲心中的原则。 联想到自己,本好心待傅怀仁,对方却如此狠毒。这个世界上,岂非是真心总被错付? “晏道长。”白子鹤手里的翅翎将要刺上去,若刺上去,晏不晓就会变成乖乖听话的傀儡。地火映在白子鹤眼中,灼得人双目发痛。他说,“如果能救傅老板,你怎么都肯的,对么?” 晏不晓:“我——” 当是时,一道剑气破空而来。晏不晓侧身望去,恰巧避开了白子鹤的手。 苏玄机轻巧落地,仪态优雅,脸色却很差,像被人欠了一屁股的债。 晏不晓有些惊讶,拂袖迎上去,躬身道:“苏真人。” 洲外蓬莱仙山,洲内太华剑影。剑门虽然和蓬莱平起平坐,但晏不晓一来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为剑门高人所教化,二来即便他真的是剑门的外门弟子,礼仪不可废。苏玄机可以和逍遥子并肩而行,他一个普通的剑修,见到苏玄机,如何能不恭敬一些呢。 苏玄机受了晏不晓一礼,目光落在白子鹤身上。他想到方才余秋远说过,说白子鹤和傅怀仁在一起,可是他从谷外而来,却并没有见到傅怀仁,白子鹤倒在这里? 白子鹤道:“子鹤见过苏真人。”手往后一背,不着痕迹地将翅翎收了起来。 没等来容庭芳,却等来苏玄机,晏不晓很意外。 “苏真人怎么来了?” 苏玄机道:“我来找——”话至此处,有些语塞。他来找闻人,因为闻人是容庭芳,但不能说。他还找到了胖鸡,胖鸟是余秋远,可他也不能说。这么一来,岂非无人可说?苏玄机目光落在白子鹤身上,顺口便道,“我找白式微。” 白子鹤一惊。 苏玄机找白式微干什么? 晏不晓道:“白家主,他也来了这里么?” 苏玄机矜持地点了下头。 晏不晓想了想:“从谷外来?” 苏玄机道:“是。” 晏不晓眼睛一亮:“可有见到怀仁?”他怕苏玄机不认识,复道,“望春楼的傅怀仁。” “没有。” 什么? 晏不晓有些担心起来:“我去——” “你不必去了。”苏玄机拦住他。人他没见到。但苏玄机见到了一辆马车。还有一些白家的家仆。原本苏玄机正要去和余秋远说这件事。白式微在他们离庄之后便一路跟来,恐怕是别有所图了。可惜被容庭芳搅了局,没能谈成。 苏玄机道:“云生和我一道来的,我已叫他在谷外查看。” 什么? 晏不晓放下了心,白子鹤的心却提了起来。 谷外无人,白式微又去了哪里? 原本白式微只叫他独自一人进谷,稳住晏不晓,最好劝他为己所用将凤灵夺回来。但没有交待过傅怀仁放在哪里处置。蓬莱的人会不会和白式微撞见?他们又会如何交谈?白子鹤顿时心乱如麻,他脑中迅速转着对策。符云生——符云生是哪个?眉目间透着凶丽的那个,还是不起眼脾气软和的那个? 苏玄机来万鹤山庄只带了两个人,但那两个人形影不离,白子鹤和他们不熟,一时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倘若是那个凶丽的青年,怕不是好对付的。 但白子鹤其实想错了,蓬莱的弟子,就算面上看着好脾气,也不应当掉以轻心。 那日,苏玄机在万鹤山庄瞧见符云生带来的弟子名册,就猜测容庭芳与闻人笑这两个人,应当是有些关系,顿时心生疑窦。而容庭芳行为古怪,他本就留意在心,故而一得知白式微不在庄中,就毅然决然地带着符云生出庄探寻而来。 白式微是因为在白子鹤身上放了千里寻香,这才知道他们往炼狱谷去了,苏玄机却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去猜。蓬莱是人间小仙境,蓬莱里的人也是道中仙人,道中仙人有许多宝贝,不止是紫金葫芦和灵偶。苏玄机道:“云生,金光杵是否在你那里?” 符云生道:“在。”随后将金光杵取出来。 这是他惯常会带的东西,之前随郝连凤东奔西走,一直只作寻宝的用场,只是好像一直都不大准。说好的意中人指错了对象,说好的东极至宝也未见到踪影。最后不过是见到一个只会打岔的年轻人,和他的胖鸟。 苏玄机伸手接过金光杵。 符云生提醒道:“它似乎不大准。” “蓬莱至灵之物,向来精准。”苏玄机摇摇头,“是你心不准。”他右手一弹,将金光杵直插入地,灵力如浪潮,迅扩方圆百十里,只道,“道者尊心,上古凤灵在何方。” 金光杵上的金圈锒铛作响,震了半晌,忽然指向一个方向。 符云生:“……” 看吧,果然不准,北是有很多地方的嘛。 北确实有许多地方。 但凤喜火。 苏玄机一脚踏剑,挥袖一振,便往北而去。 苏玄机说的对,金光杵确实挺准,它指的北方,既不是火炎洞,更不是太华山。自靠进那一片焦红的土地,感受到腾天热浪起,金光杵便不安份,锒锒铛铛响个不停,躁动不安。符云生呵叱几番也不曾将它按捺下来。 苏玄机道:“金光杵颇具灵性,它如此情状,想必我们所寻就在附近。” 这么抬眼一望,顿时了然于心。 这里是炼狱谷,白式微既然能来过一回,自然也能来第二回。苏玄机倒是不知道,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是有什么千年大宝贝要叫人纷至踏来。 没人来的地方好端端停了辆马车自然很显眼。而马车边上站着的万鹤山庄的人更加显眼,鸟毛乱飞,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苏玄机一眼望过去,吩咐符云生:“白家主不会无缘无故留人在此,你去看一看。” 符云生问:“偷偷看?” “……”苏玄机道,“随你喜欢。” 符云生想了想:“明白了。” 其实苏玄机并不知道符云生明白什么,玉玑峰的弟子有两个最难缠,一个是郝连凤,随心所欲,心思甚巧,连白绛雨都要忌他三分。一个便是符云生,与郝连凤是两种性格。但苏玄机从来没有因为符云生道行最浅便看轻他。一个被白绛雨特地安排在郝连凤身边,以期安抚郝连凤心性的人,岂能以寻常眼光视之? 蓬莱的人出门,苏玄机都很放心。他道:“你便在此处,我去去就来。”说罢留下符云生一个人,独自往炼狱谷中去。符云生等苏玄机进了谷,这才朝马车走去。 他走得正大光明。 ——因为这世间尚无一人一事,需要叫蓬莱弟子偷摸前进。 说了这里一览无余,马车边的人很快便发现了符云生。他们奉命在这里看守马车,此刻互相捅了捅腰眼,见着过来的如白贝银沙一般的弟子,清尘如云,悄悄道:“这不是蓬莱苏真人带过来的弟子吗?” “是吗?” “是啊。长得就像是蓬莱的人啊。” 互相通气间,符云生已经走了过来。 家主命令他们在此看守傅怀仁,眼前这人是万鹤山庄的贵客,又不是傅怀仁的朋友,应当不必介怀,仍旧以贵客之礼待之?几个家仆互相看了看眼色,随后恭敬道:“真人!” 符云生“嗯”了一声,轻轻巧巧过来,明明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在家仆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车内,蓝衣的青年靠在车壁上,紧闭双目,像是昏过去了。 这人姓傅,符云生见过,在万鹤山庄时以一人之言化解了白式微与那闻人之间的矛盾。他不该是万鹤山庄的客人么?眼下这个模样,却不像是以礼相待,反而是受制于人。 符云生想了想:“我能带走他吗?” “……”家仆还在震惊于符云生动作之迅速叫他们反应不过来,此刻闻声道,“当然不可以。”说后觉得态度过于强硬,不知符云生在白式微眼中是什么地位,刻意和缓一些,“不,我是说,家主有命,叫我们好好照顾傅老板。真人如此作为,我们怕是会难做。” 符云生指着傅怀仁青白的脸色:“他心脉受阻,一幅快要死的模样。你们若是要照顾他,此刻应当扶他躺下,好拿灵丹妙药替他续命才对?” “……啊?”那几个家仆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能说上些话的上前看了一眼,确实见傅怀仁脸色不好。但是傅怀仁脸色一直不好,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总觉得傅老板是个文弱书生,又衰又弱一无是处,除了有钱。当然,有钱真的好,起码有人替他卖命。 就看那个剑修,不也是拜倒在望春楼之下么? 那人上前看了后,没看出什么名堂,估摸着傅怀仁一时半会不会死,随口扯道:“傅老板一向是如此神色的,我看是真人多虑了。真人倘有要事,还是先去办吧?” 他本以为这样说了,就能将这个画风清奇脑子不好的蓬莱弟子劝走,却听符云生语重心长说:“罔顾人命,不知悔改,你们这样不好——” “……”什么? 那几个人还没震惊完,符云生道:“不如我们来讲讲道理吧?” 说着顺手将那几个人定在了原地,收回了手,一派认真说:“但是玉玑峰的规矩,在讲道理的时候,弟子不得喧哗,不得擅自离场。”他弯腰进了马车,将傅怀仁从里面扶了出来,顺便喂了颗灵丹,这才道,“而且授课要收钱,我看你们没什么钱,不如拿人抵债。傅老板我便替你们带走了。救人一命,积善行德,你们不必谢我。” “……” 都说了,苏玄机既然能只带一个人出来,便根本不必担心蓬莱弟子会吃亏。 有符云生在,不管是傅怀仁,还是白式微,苏玄机都不用再担心。晏不晓一听,放下大半心来,笑道:“多谢苏真人出手相助。不然我这一去,闻人兄弟若寻回来,两人就要错过了。”错过倒没什么,都是大人,又不是孩子,不怕丢了。 怕只怕容庭芳会很暴躁,而他暴躁起来通常很要命——要别人的命。 晏不晓和苏玄机在心里同时叹了口气,对于容庭芳的脾气心有余悸。 叫他们心有余悸的人,正在叫别人触霉头。 容庭芳半道上就直接化了龙,灰暗的云层之中,一条亮丽长须的大银龙翻卷着强健的躯体,令人望而生畏。龙身啸然而过,令地下的随踪而至的人顿住脚步,有些不可置信。 那人是谁,那人正是白式微。白子鹤不惧谷中迷瘴,轻易替他开了路。白式微由得白子鹤去摆平晏不晓,自己暗中寻来。忽闻龙吟之声,仰头一望,随及旋身追了上去! 真是上天助他,原本以为取过龙骨才能重塑妖龙,竟叫他还看见了现存的三尾银龙。白式微心头顿时大喜。驱鹤算什么真本事,他若能驾龙驭凤,岂非就是天下霸王之主! 原来,他的野心不只是想名芳大洲,他竟然想叫天下有灵之物都听他的主宰,就像当年的婆娑罗一样。婆娑罗这个蠢货,空有尊位却无大志,叫天火烧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他要是婆娑罗,岂会白白浪费手下妖物灵力,早就驭统起来率兵为王,哪里会叫天上那帮人先下手为强。 容庭芳的龙骨鞭是天下至宝之一,绝对出自龙身,自他死后,白式微就一直惦记着。可惜在瓦行久寻不到,他心里一直不大趁心。但寻不到不打紧,白式微还能去炼狱谷,传闻角龙逃避天罚时就是躲入此地,运气好的话,应当能寻到枯骨。 白式微广寻记载,翻遍了炼狱谷,也只找到一根,还不知道真假,管用与否。黑莲万佛曾神秘兮兮告诉过他‘世间尚有妖龙’,白式微心头一直存疑,这么两相一考虑,干脆就将这枯骨拿来当诱饵。如今看来,黑莲万佛所说不见得是假。 他一心要追这条三尾银龙,不知不觉就跟到了炼狱谷深处—— 容庭芳满心满眼只有余秋远,对身后的小虫子不以为然,察觉有异,看也不看就长尾一扫。狂风顿起,立马将人刮了下去,遥遥飘落在谷里。龙骨鞭正由龙尾化来,一鞭可绽皮,二鞭能削骨,三鞭下去是生死未卜。那人怕是难活。 但别人倒不倒霉的人关他屁事。不安好心的人只有自作自受一条路好走。 无尽崖如果有灵知,估计此刻已经在骂娘,它是天生凶煞之地,按理来说叫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这么多年来,却总有人当它是个屁,说跳就跳,还他妈都活着回去了。怎么,当它是个名胜景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它不要面子的吗? 一回生二回熟,罡风尚在崖中叫嚣,就见一条银色的角龙呼啸而来,半点犹豫都没有的,直接往那深幽不见底的崖底冲了下去——仿佛下面有他的命一样。 这个地方,容庭芳来了三次。头一回心中充满了灰暗只觉得这世间到处都令人失望,他想着,只要自己活下来,再不会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未想过第二回再来,纵身一跳前途未卜,心中却有些小小的期望。这一回—— 银龙在罡风之中清啸而下,皮骨依然是痛的,但因为怀里抱了一个沉甸甸的人,大约是心里过于迫切,身上那些痛楚便微不足道起来。龙爪硕大,余秋远安静地呆在他的掌心里,如果不是因为不正常的体温,倒像是睡着一样。 容庭芳再强,却不是天,当年天罚加在他身上的痛会令他蜷缩起身子滴下血来,如今这罡风一回两回刮着他的皮骨,依然会痛。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干脆盯着余秋远看。就这样安静睡着,这个人瞧来是十分恬然的,哪里有先前横眉怒目半分。 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之前两人打得那一架—— “……”容庭芳没有想过,余秋远执拗起来,竟如此刚烈。 要说从前对余秋远的印象,不外乎是谦谦君子,过于清淡又缥缈,以至于容庭芳这样将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底的人,对上余秋远,也不禁要放低一些声音,变得正儿八经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容庭芳就算心生疑窦,也未曾将胖鸡和余秋远摆在一个天秤上的原因。 就胖鸡那种唧唧歪歪的聒噪劲,和端方自持的掌山真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那样的一只胖鸡,又洁癖又怕虫,撸掉它一根毛它都能心疼半天,是怎么不要命一样地从崖上冲下来,冲到他怀中,连带着两个人一道摔了下去——它不知道会死吗? 隐隐约约间,容庭芳又想起他做的那个梦,梦里他没有回过头,崖上却是前后一脚扑来一个人,他也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莫名其妙的,那从天而降的一团胖鸟,身影就和如今红衣猎猎的余秋远重叠起来。 “……” 他真的是疯魔了,容庭芳心道,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他和余秋远在蓬莱与魔界交手之前从未相识,在他的记忆之中,也不曾有过余秋远半点身影。跳不跳崖,有没有人跟来,和余秋远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梦而已,竟叫他当了真。 银龙下坠的速度很快,在那汪如宝石一般的碧潭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容庭芳化作了人形,身形变幻之间龙爪一空,余秋远落了一个空,眼看要落入那碧水之中,却在临近水面时,被白色的广袖一拂,以一股柔和的力道抄了起来。 若以龙身入水,则能减缓落势,但是如果那样,余秋远势必会沉在水里。容庭芳莫名其妙地就不太愿意叫余秋远落水——鸟不喜水,他记得先前在水里时,胖鸡就因为要逃离水底,不自觉便化成了人形。可惜那时淤泥混搅,容庭芳根本瞧不出人形来,不然早就知道这鸟是个谁。怪不得让它变人死活不愿,还骗了他一枚鳞片。 古树参天,碧潭无波。水面上走过一个人来,红白的衣裳搅合在一起,衣尾荡入水中,拖出一条涟漪波纹,仿佛是水中生出的千年并蒂莲。 容庭芳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便滑了一缕,落在余秋远的脸上。“那枚鳞片可是我最大最亮的一片,再也没有第二枚了,都不知道被你藏了哪去。”他低声道,“你这个狡猾的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芳芳有多口嫌体直。 一日,晏不晓有事找容庭芳帮忙。 芳芳:不帮。 秋秋:哦,他的意思是你走吧,小事一桩。 芳芳:我说了不帮。 秋秋:他说不但会帮,还会尽快帮。 晏不晓:……你不累吗? 秋秋(淡定):修道的真谛,就是扒开表象看本质。 老夫老妻,习惯了。 第58章 他们的家 幽潭很小, 但水中还是长了很多的珊瑚,也有一些五彩的鱼群。鱼群在沙石之中穿梭而过,银色的幼龙假装自己是一条鱼悄摸摸跟在后头, 直到被领头的鱼发现, 一扭头发现自己的族群中多了一条大个儿, 惊地倒吸一口凉水, 撒尾巴就跑。 银龙哈哈大笑, 旋身就冲出了水面。 它还小呢,没出过幽潭, 未见到世面, 土龙一条。 幽潭外正是夕阳要下山的时候,幼龙化出人形来,五官俊俏, 眼盛星河, 额间的云纹比沙石上倾下的白贝还要漂亮——虽然角很小。坐在浅礁上,看远处的夕阳给水面镀了一层浅浅的金。 他看了一会儿, 大约觉得有些单调,于是化出尾巴来,还不算太长的龙尾在水中摇曳, 就将这一池金搅弄地波光粼粼,绿藤如床幔, 浅水是锦缎。坐在那就像是坐在一堆金银财宝之上——闪亮亮的,瞧着十分热闹,总算是叫他有些满意。 角龙隅居此地的岁月, 长得叫人算不清。但能化出人形的,还只有他一个。 是年幼的容庭芳。 龙族最兴盛的时候,海是它们的天下。而岸上若论祥瑞,当属凤凰。水晶宫的璀璨夺目,万龙吐珠,荒火之境的苍翠神木,凤尾彩锻,都是天下盛景。和角龙昔日居住地浩泽之渊相比,幽潭又阴暗又逼仄,简直小得可怜。 怪不得享受过昔日荣光的角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返天际。它们情愿功败而死,也不肯在这阴暗的水底,残喘苟活度过漫长的一生。这是龙天生的骄傲和自尊。 容庭芳小的时候,听过别的龙悉悉碎碎的传言,说他和以前那条触怒天道的龙一样,都长了三条尾巴,说不定也是一个祸端。 树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大发雷霆,将这些嚼舌根的龙叱责了一顿。 容庭芳问他:“他们什么意思?” “是很久之前的事,和你无关。”树祖摸着容庭芳的头,捏了捏他的小龙角。“龙只有一尾,没有三尾,若出三尾,必是九天祥瑞。就和凤凰中的天凤一样。庭芳,你是天之骄子,不要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 容庭芳哦了一声。 等树祖一走,立马化成原型去截了那几条龙的胡。 他年纪虽小,打架的功力却不小。那几条龙本就疏于修行,已是颓萎之态,竟然被容庭芳这么一条幼龙给打了劫,打完劫,还扭在一起打成了结。“……”简直是霸王。 容庭芳坐在珊瑚石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抛着一个贝壳。“说吧。”他漫不经心地将珍珠从里头取出来,顺手就往发间一塞。“你们说的三尾银龙是怎么回事?” 那几条龙左右一看,不太想说,但是容庭芳眼睛一瞪,大些的那条就识时务了。它道:“其实也只是听老一辈说的。”原来当年,也有一条三尾银龙。树祖说的不错,三尾银龙确是祥瑞。那会儿妖界正盛,四界尚未打起来。龙族在水晶宫活得逍遥自在,所有龙都觉得,这条三尾银龙是它们的领袖。 ——就算在四界混战之中,也能带领它们打赢胜仗。 “但是妖虽为天生灵物,却也有忌讳。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正披甲而战,就忽然听到那条龙发出凄厉的哀吟。它吞了人。”那几条龙七嘴八舌道,“战时有死有生,实属正常。妖吞人却是不成的。只有魔才干这个事。” 正常的妖修,像它们一样,修的是天道,讲的是天地灵气。它们不会以吞食其它灵物来补充自己的灵力。而那条龙犯了忌。天道有则,一龙犯错罪及全族。 略黑一点的那条龙苦恼道:“我们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迁怒。” 也正因如此,三尾银龙不但不是祥瑞,反而成为害了全族的罪魁祸首。 “……”容庭芳哼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它犯了错,天理循环会有报应。何需所谓的天道出手。”讲的是替天行道的名堂,实则不还是私心作祟。若三尾银龙果真如此难得,它能令全族的龙以它为瞻,自然也会招来他人的忌恨。 天上那帮人——不是容庭芳说,最为道貌岸然,无耻地很。 正因这个老事,龙族本来见着有新龙出生十分好奇,一见那三条龙尾,顿时觉得噩梦来袭。树祖在那费了半天的口舌,好不容易叫它们不再迷信,却也对容庭芳敬而远之。年老的龙对他持怀疑的态度,年幼的龙对他天生灵力的优势既羡又忌。 直到天罚再至。 这回树祖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龙族能出三尾银龙,是无上的荣耀。”树祖挡在容庭芳跟前,苦口婆心,“你们何必把老祖宗的事放到他的身上!他才多大,何其无辜!” “我们也不想,难道天上的雷云是假的吗?龙族经当年一事已然落魄至此,再经不得第二回了!”那些龙游动着,“把他交出去吧。” “交出去,交出去!” 指责和不满之声此起彼伏,像利刃一样偶尔戳痛人心。再美的鱼群游过,也勾不起容庭芳半分闲心。他只是站在珊瑚堆上,由着珍珠倾泻,夕阳搅碎一池金水。孤寂地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硬生生挺直了背站在那里,一身傲骨锐气。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傲骨背后,还站了一个人。 余秋远看着身板尚算单薄的年轻人,捏紧了拳头。却是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看够了吗?”随后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水也没了,鱼也没了,连着那长着小角的容庭芳也没了。 天清云淡之中,更霸道的那条龙撑着下巴看着他:“我救你,可没叫你随便看我的记忆。”一身白衣染腥血,大麾披在身上,白发如雪。显然是他还当魔尊时的模样了。 余秋远:“……”又不是他要看的。顺便而已。他往左右看了看。“这是哪里?” 容庭芳道:“你觉得呢?” 余秋远一思索,遍地是龙气,又不在无尽崖,方才还能看到容庭芳的记忆。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这里是你的灵识。你把我弄到了你的灵识中来?” “原来你还没傻透。”容庭芳道,“不错。这里是我的灵识。” 所谓的灵识妙境,就是修炼者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是个虚幻的地方,主人想要变成什么模样,就能变成什么模样。而在这灵识妙境中的余秋远和容庭芳,也不过是灵识化出来的虚幻形态,他们真正的本体身躯,还在无尽崖的崖底。 余秋远是凤凰,和容庭芳同族不同类,当然知道眼下容庭芳正在替他梳导灵力。妖类有个偏方,在一个人灵力暴涨又无法纾解时,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替他将多余的灵力抽取出来。显然容庭芳正在做这件事。 余秋远伸手,灵识之内,火红的丹珠落在他手心。体态完整,悠悠转在他和容庭芳之间。这是他许久未见的内丹,只有余秋远自己的内丹,才能吸纳同一个属性的灵力。但内丹也不能一次性吸纳太多,除非那些灵力经过了容庭芳的调和。 “你体内的灵力太过霸道,我怕你内丹道行太浅,直接碎了反倒要你我的命。” 水火相克不相生本来不能为良配,此时却成了余秋远的救命良药。经过容庭芳与他相反属性的纾解,那些暴躁的灵力沉淀下来温和地周转在内丹之上。直接在容庭芳的灵识之内化解火性的灵力,更方便也更快一些。 但这样,相当于余秋远受过的苦,容庭芳替他再受了一遍。 容庭芳见余秋远默不作声,倏忽勾起嘴角:“得庆幸你当时将内丹给了我,这才方便让你我互通灵识,不然此刻无人能救得了你。”听上去不大动人,仔细揣摩一下,倒像是在替余秋远解围一样,真情假意叫人难以分辨出来。 余秋远果然被他说得无话可说。 所谓因果循环,便是这个道理了。 他往外走了一点,见到此处地平疗阔,山势高远,往远处看去,被云雾遮了一半的山一览无余。不论是山河天地,还是夕阳月明,一并收在眼中。而他们身后就是一处庭院,屋小但精致,家具摆放错落有致,黑色的鲛纱轻飞缦舞,竟是别样精致。 余秋远面色有些古怪:“你的灵识妙境为何是这个模样。” “我喜欢不成吗?”容庭芳冷哼一声,“既然是平素可以用元神修炼的地方,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么?”总不见得叫他天天面对幽潭那一些不好的记忆。就是因为看着心烦,容庭芳才将那段记忆团吧团吧打包扔到了旮旯地里。谁知道余秋远好死不死,一来,人都尚未清醒过来,就先顺便把那包记忆看了个遍。 余秋远咳了一声,对于偷看别人的记忆有些心虚。但主要是没想到容庭芳小时候长着小龙角,还晃着小脚丫,挺可爱的,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他试图转移话题:“这里挺好看。是你的住所?” 这么一问,却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余秋远转头看过去,对方神色中竟然带了丝悠久的回忆。 良久才道:“算是吧。” 其实这里不算容庭芳的住所,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住在四方城大殿。偶尔才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本来这里的房屋不是这样的,只是一间小草屋罢了,只能遮风挡雨。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砖一瓦,包括庭院后头凿出的水池,都是别人建的。 “光线太亮怕你睡不好,所以用了黑色的鲛纱。这里夜明珠不够,只有床头才能镶上一颗。尊上不是喜欢水么,圣湖太远啦,这里的水不及圣湖,但尚能一用。” 他的弟子有些腼腆:“你喜欢么?” 四方城之大气典雅,远比这个小庭院来得奢华。但是容庭芳怔了半晌,还是嗯了一声。他看向捡回来的孩子:“你嫌之前的屋子住得不好?” “当然不是。沙那陀有处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行。只是——”只是见习惯容庭芳华衣锦袍,总觉得叫他来一处破烂的草屋教授自己修行的方法,总显得格外寒碜一些,叫人心中过意不去。还有,在他心中,容庭芳是最好的,也什么都该配这世上最好的。 沙那陀摸着头,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容庭芳也没再多问,只是来这里住的时间变长了一些。 往后上百年,这里除了四方城外,倒成了容庭芳第二处居所。不过,只有等沙那陀到了四方城,亲眼见到魔尊大殿之奢华亮堂,才明白容庭芳其实很给他面子。 这样的小家碧玉,只能称得上是秀气,奢华惯的容庭芳竟也能住得下去。 而今灵识妙境里,容庭芳走进这屋子,伸手抚过桌上纸笔,格子上的明珠宝盒。若在现实之中,此处许久不来,大约是落尽了灰。但在这里,它永远维持着最光鲜亮丽的模样。容庭芳最后还是道:“这确实是我住的地方。” 余秋远不知这间屋子的来龙去脉,随着容庭芳四处转了一转,目露欣赏。余秋远本以为,依容庭芳的喜好和魔界粗俗的习性,魔界这个地方总归是乌烟瘴气庸俗不堪,但此地很得他喜欢。一砖一瓦,汩汩流水,都是他中意的格局。 余秋远由衷道:“我头一回觉得你品味竟然不错。” 容庭芳有些诧异,大约是认识余秋远这么多年,对方向来清淡地几乎要羽化成仙,不见悲不见喜,更别提有特别喜欢憎恶的东西,今天在这里竟然头一回见到他表露出明确的喜好。他斟酌道:“你喜欢这里?” 余秋远点头道:“这里很好。” …… 不知道为什么,容庭芳心中忽然有些高兴,虽不大明显,但足够调起他说话的兴致。自从沙那陀死后,容庭芳便没有来过这里,也不曾和人提起。眼下却有了想要交流的欲望。他不禁道:“那你知道,这里还有个名字叫什么吗?” “这里还有名字?”余秋远有些讶异。 容庭芳目光中流露出温情。 不错。 这里当然有名字。 一日月圆,他刚教完沙那陀一套枪法,见夜幕拉下,星辰点缀,便犯了懒,不愿回去。就着露天席地,在后院的池中泡了个澡。正舒心解乏,却听沙那陀忽然道:“尊上,我们给这里取个名字吧?” 容庭芳是知道沙那陀在那很久的,但只以为对方拿衣服规规矩矩站着,没想到会突有此一说。他倒没什么特别喜好,就说:“也好,我见人间居所都有雅名。你来取吧。” 沙那陀便看了他,眼神亮晶晶的,半晌后道:“水上别情。” 容庭芳没听清:“什么?” “水上别情。”他的弟子含笑道,“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沙那陀觉得好,那便好,容庭芳不予置评。 余秋远的笑有些挂不住,他心里起了波澜。水上别情,这个名字,他曾在鹤兰轩听过。那时候容庭芳说:“水上别情,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余秋远只以为这是容庭芳突然起的兴致,随意取的名字。原来不是。 他过得半晌,方说:“原来如此,确实别致。” 看来这个地方,对容庭芳来说意义深远,以致他本人虽不自知,却刻到了骨子里,连带着到另一处约摸有些相似的地方,也能勾起回忆,脱口就来。 水上别情——果然长情。 容庭芳敏锐地察觉到了余秋远心潮波动。他二人现在灵识连于一体,同喜同忧亦同惧,余秋远但凡有任何一点心思变化,容庭芳都能知晓。方才余秋远见此屋的喜爱之情便如实传达给了容庭芳,所以容庭芳才愿意和余秋远多说一些这里的事。因为他知道,余秋远说喜欢,就不是在说假话。 他道:“你不高兴?” “没有。” 余秋远忽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他回身道:“走吧,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跳开灵识妙境,现实之中,他二人仍身处无尽崖底。这里的碧潭水灵足够缓和了容庭芳因疏导相克属性的灵力带来的不适。余秋远只觉灵力冲刷减缓许多,不再像刀刮着筋络一样那般痛苦。狂风巨浪退去,而是像是拍打着海岸的浪潮,渐轻渐柔。 他低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眼前是容庭芳如玉一般的面孔,离得非常之近。而胸前是一双手,目之所及是光洁的臂膀—— 余秋远:“……” 容庭芳闭着眼睛:“你想死就动。” 受了惊想要躲开的余秋远立刻不动了。 “怎么,我如此待你,你很感动么?”容庭芳睁开眼。 两人灵力相互贯通,余秋远但凡有任何的波动,都能如实传达到容庭芳身上。方才那一瞬,他平和的丹田之内,灵湖之中仿佛砸了一颗通红的巨石,烫得灵湖都沸腾起来。 余秋远静了静,道:“没有。” 容庭芳哧笑了一声:“你撒谎骗谁?”话音刚落便又道,“自然你感激我也是理所当然,这世上哪有像我一样不计前嫌,明知你骗我至此,还愿意用内丹来救你的人。” ——这不要脸的,瞬间沸腾的灵湖冻成硬邦邦一个碗。 但容庭芳这话说的并没有错,需知将人拉入自己的灵识之中极其危险,若进入者心术不正,大概率之下极有可能让两人意识就此毁灭,只留两具躯壳。 余秋远冷静地提醒他:“那内丹本来就是我的。” “哦,当然是你的。”容庭芳道,“那我能不能问问掌山真人,本尊何德何能,竟然能得你不顾生死一助,还要把内丹给我渡生?” 套话来得如此之快根本令人猝不及防。 余秋远噎了一噎,没好气道:“你是想叫我死得更快吗?” 明知道在纾解灵力之时如果大喜大悲,最好的结果是反噬入魔,最差就是暴毙。依他之见,容庭芳要救他是假,捏着他的命来获取些属于自己的好处才是真吧?余秋远每次都差点上了对方不按套路出牌的套,忘记虚情假意后面的险恶用心。 “没什么别的原因。”余秋远道,“有人偷袭你,想救便救了。” 至于内丹如何到了容庭芳身上,余秋远自己也记不得。他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更没想过他的金丹会炸成粉末,幸好那地方是瓦行,灵力能聚不能散,不然只怕两个人早就完蛋了。大洲一片欢声笑语并没有笑错。他和容庭芳能活下来纯属各种巧合加在一起的侥幸。 大约是天怒人怨的人,就算是天也不愿意收吧。 容庭芳不信:“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你也是如此搭救?” “不然呢?”余秋远道。“蓬莱之责是庇佑苍生,你亦是苍生。” “……我就不是。”容庭芳却道,“你要是问我,我只会告诉你,在我心中没有苍生。”只有想做的事,想救的人。他一双璀璨星眸中如盛了光芒万千丈,闪烁复杂,似有千言万语。一时看得余秋远下意识垂下了眼睫——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突然算账):所以你这种通行版的施救不如我这个限量版值钱。你大大的欠我人情,懂吗? 秋秋:…………妈的给老子滚! 第59章 生而骄贵 他心里没有苍生, 只有自己,想活就活,要死便死。容庭芳满脸理所当然地说着最正常不过的事, 本来还想说一句, 我可没有你们蓬莱的人那么攻于心计, 能言善骗。却见余秋远挪开了视线, 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同时亦感觉自己灵识中,心潮有些涌动。 那种闪躲, 有些像是曾经他在水中捕鱼的时候, 过小的鱼从指缝间溜走,又滑又腻,捉也捉不住的感觉, 又像心上有一只小虫在爬, 摩摩挲挲的,又轻又痒, 还了无痕迹。这种从未有过的心绪令容庭芳有些意外。 他不禁将有些闪躲的掌山真人看了又看。最后下了定论:“你很奇怪。” 如果不是因为腾不开手,容庭芳几乎要将手掌凑到余秋远脑门上。他蹙着眉头道:“你是病了吗?还是哪里的伤没好。我分明已将你的灵力疏导了三大周天,眼下应当无事。”不然他费这么多心血替余秋远调转灵力岂非是白费功夫。 容庭芳说就说吧, 还要将脸凑过去,仿佛要把人看个仔细。看得余秋远大窘, 拼命往后仰着头,绷着一张脸:“你干什么,我没事!” “没事?”容庭芳坐直身体, “没事你心乱跳什么。” “我——” “你怎么?” 面前的掌山真人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好不精彩,却硬是说不了半个字。身前的掌心发烫,烫得他坐不住。余秋远蓦然收力,双手一撑人已飘至三尺之外,遥遥站在水面之上。他一身红衣,在碧潭上,远远望去,就像是碧玉之中一点朱砂。 “我们该上去了。不知道晏不晓那里如何。” 留下苏玄机一个人,也叫余秋远有些放心不下。 容庭芳慢慢收手,将旋息不止的内丹按捺下来归于平静,这才起身。水纹映在他脸上,波光粼粼。他负手于身后,哧笑一声:“晏不晓怎么可能打不过白式微。”堂堂剑门的外门弟子,倘若败在一帮养鸟的手艺人手中,未免叫人笑掉大牙。 “何况,你当他果真不分好坏,不识善恶?” 余秋远尚未回答,却是另一道声音阴沉沉传来,十分熟悉,却过于苍老。 “不晓归人识不识善恶我不知道,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说掌山真人和魔头暗渡陈仓,竟然是真的。看来,不识善恶的应当是余真人才对。” 容庭芳面色一变,眼神如箭,负于身后的右手一张,一条长鞭已握至掌心。 古木之后,却是走出来一个人。你猜是谁?原来还是白式微。白式微不是被容庭芳一尾巴打到山里去了么,怎么会在此地,他若在此地,容庭芳和余秋远竟然没有半分发觉?等白式微走出树荫,容庭芳才皱起了眉头。倘若这是白式微,未免过于苍老了一些。他脸上的皱纹比山石上的褶子还多,胡子像是堆砌的雪,一双眼睛却是贼亮——透着血红。 容庭芳:“……”他问余秋远,“他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 “鬼样?”白式微桀桀笑了笑,“鬼样,岂非是拜你们所赐。” 关他屁事,别他妈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容庭芳连蓬莱都没放在眼中,何况是区区一个白式微。这人几次三番纠缠至此不知悔改,也许他真不该留一丝善心饶人一命。容庭芳很不耐烦,负手道:“自己死,还是我帮你一把,你来选。” 白式微像听到什么笑话,他道:“闻人,啊不,容大尊主。在说这句话之前,恐怕你要先担心一下自己。”他拿眼神示意了容庭芳与余秋远脚下的碧潭。“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是炼狱谷,谷中既然是地火,为何偏偏地处有一汪潭水?” “……”容庭芳没作声。 白式微猛然收起笑,眼神阴骘:“自然是给你陪葬的!” 他忽然举起手中握着的一块玉盘! 容庭芳心头一动,这块玉盘似乎和他先前在山洞中捡的一个模样。但容不得他细想,就见白式微涨红了脸,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那玉盘朝容庭芳投掷过去。然而力气再大又如何,容庭芳连躲也未躲,一鞭甩去,轻而易举将那玉盘打了个粉碎。 他将那些石灰掸开,由得它落入水里,嘴里不依不饶:“你就这点本事了?” 可是分明一击未中,白式微却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他过于枯槁的身体委顿下来。眼神透着股复杂:“本事?呵呵。” 白式微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了容庭芳,看他身后的余秋远。 “我有没有本事,你想起我的那一天就会知道,求我也来不及。”他往前探了一探,轻声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要你——”比我凄凉一万倍!生不能荣光万丈,死不能魂归故里!亲友分离,永无挚爱。永远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番话在喉间滚了一圈,白式微目光透露出狠毒,却轻飘飘只送了两个字。 “我要你——后悔。” 后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容庭芳扯了下嘴角,不为所动。目光中却露出狂姿傲态。 “要本尊后悔,除非天崩地裂。” 白式微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 余秋远皱着眉头,这个人可能确实是疯了,言行和之前判若两人。 对白式微,余秋远没有特别的看法,他既不会觉得容庭芳这样对一个老人残忍,也不会觉得像白式微这样镇压他同族的人值得怜悯。余秋远蹙着眉看着这一切,但觉脚下似乎感觉不对,他飞身至容庭芳身侧,拉住容庭芳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过于安静。” 安静?这里一直很安静,连只蚂蚁也不会来。但是这样的安静中,忽然有一种沉闷的声音,就像是大地深处什么东西苏醒了。从地下翻滚上来,愈来愈近。 “……”容庭芳屏息听了片刻,猛然低头望去。碧潭瞬间炸开—— 滚烫四溅的沸水中,疾疾射出两条身影。 周围过于灼热的空气烫痛了容庭芳的皮肤,令他一时睁不开双眼,炼狱之火也不过如此,只那一下,容庭芳竟觉得疼痛难忍,痛叫一声往下坠去。古树枯槁化为灰烬,下面是什么,下面就是翻滚的地火。原来的碧水灵地瞬间成了地狱之舌。 “容庭芳!” 余秋远大惊之色,眼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要落入火中,立时追随而下。山石滚落,溅出一蓬火星,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烈火烧到了白式微的身侧,他已然用尽了余生最后的力气,动弹不得。 但他不后悔。 白式微望着那沸腾的火海,内心平静无波,当活着是煎熬时,死就是一种解脱。没人知道他在这过去的不过短短几息之中经过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沧海桑田,他在宇宙洪荒中,度过了长长的余生,长到他觉得痛苦。 龙尾扫来时,并未打到他的身形,白式微只是落到了一处不知明的山谷里,但依然咳了好几口血。就算只是龙尾,亦非寻常人所能挨到的力劲。他本想离开,却突然发觉了一个山洞,被枯枝碎石挡了个严实。阴差阳错之下,白式微略一犹豫,就弯腰钻了进去。 那个山洞——叫人震惊。当明珠照亮山壁后,白式微站在那里,有些不能回神。满墙色彩鲜丽的壁画,就像活的一样。他用手摸过那行微微凹陷进去的小字。‘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不禁心里斟酌,难道,这里曾经有婆娑罗的弟子呆过? 白式微沿着墙壁一路摸索而去,但觉头顶露出些许微光,他抬头一看,上方是个大洞,看样子是新砸出来的。正欲往上一步,脚边却突然踢到一样东西。 一块玉盘。他将那灰尘掸尽,竟然发现上面刻了些字。 为了要收伏凤灵的缘故,白式微钻研过许多上古时期的术法和秘卷,其中包括婆娑罗留下的各种各样的传闻。说来他庭院中婆娑幻境,还是无意从某处海域得来。故而这玉盘上面的文字,白式微还能认得一些。 确切说来,这是一块祭盘。 婆娑罗的画,婆娑罗的字,婆娑罗的祭盘——这里又是炼狱谷。白式微越往深处想,就越是觉得震惊。想到一个可能性,他几乎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上古传闻中,云梦繁锦被天火摧毁后,婆娑罗的弟子带着婆娑罗留下的秘卷到了人间,因为怨气过重,此地成了人间地狱。如果传说属实,这里确实有婆娑罗的弟子停留过,还在这里呆了许久,甚至供奉了他们师祖的画像。 但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设祭坛? 如果开设祭坛,祭盘只是其中一道媒介,应当还有别的东西。 ——真是天助他,白式微想。原本只想将上古凤灵收为己有,却叫他看到了龙,收伏龙也罢,竟叫他找到了传说中婆娑罗门的祭坛。白式微大为兴奋,借着明珠的光,细细研究上面的祭文。他所识不多,但依稀看懂了一些。 婆娑罗的祭术,向来为天地所不能容忍,是因为开设祭坛的人要以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为代价。或许是生命,或许是别的什么。代价越大,实现的可能性也越大。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祭坛就不会开启。它要开启,首要一点,施术者,欲望要足够强。 换言之,这个祭坛,是为实现某些愿望而设的。 既然有人开过祭坛,那婆娑罗弟子的愿望是什么?他实现了吗?白式微心想,或许是失败了。因为倘若他是婆娑罗的弟子,就一定要许出愿望,叫天下属于云梦繁锦。他们本就该成为天下霸主。可是天下间,没有留下半点婆娑罗的痕迹。 白式微摸索着这块祭盘,忽然心中一动。 婆娑罗的字他既然看得懂,以往也研究过,为什么不来试一试呢?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落到那侧首的红衣人身上—— 烈火已从衣角卷了上来,空气灼人,最后一根树枝也倒塌了下来,正好砸在白式微身上。他一身闷哼,倒不觉得如何疼痛。 祭术开创需要施术者的决心,代价,还有两块祭盘,缺一不可。白式微的愿望,是代替婆娑罗成为天下霸主,他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任何天道要收的代价——但是,他没有两块祭盘。白式微根本不知道,祭盘本有两个,阴阳两块,他捡到的是阴面,而阳面,早就被容庭芳带走了。祭坛既出,便不再回转。 祭术将白式微送回到云梦繁锦未曾凋落的时代。 那里有花有草,有星河万里横在头顶,有温柔的婆娑罗坐在树下翻阅古籍,而他的周围绕了许多的妖灵,拥攘吵闹,谁都想多亲近一些师父。却是有个人忽然一袖子扇过来,将那些妖灵全数赶走,自己蒙住了婆娑罗的双眼,笑道:“猜猜我是谁?” 被蒙了眼的婆娑罗微笑起来,将那双手拉下来,仰头看去—— 白式微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但他,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他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 阴阳合济方能调和天地,白式微只有一半的阴盘,所以只能实现一半的愿望。祭坛成全他的心愿。他将永远,以不能动弹的血肉之躯,看着他想要的云梦繁锦,是如何强盛壮大,巍峨瑰丽,又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要替代婆娑罗,所以婆娑罗受的天火之苦,白式微就要同样受一遍。 他要云梦繁锦,云梦繁锦凋零时万千妖灵的怨气,白式微也要全数经历一遍。 他是血肉之躯,却无人能得见他的真容。 在这里,他就是一缕孤魂,不能生,不能死。 ——千年啊,他随云梦繁锦生,随着云梦繁锦而败。白式微与漫天火石一道回到了人间。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炼狱谷为何而来。玉盘为什么有两块,活下来的弟子许了什么愿望。 白式微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家的先祖一定要设计诱捕那只受伤的凤凰。是他许下的愿望,无意之中累及了血脉,叫白家人血液里就刻着追龙逐凤的渴望。也是因为他许诺愿付出亲情挚爱一切的代价,叫他白家往后,血无亲缘,无子无孙。唯一留下的子嗣,弃祖不认宗。 凤凰涅槃的绝望,凤灵撕裂的痛苦,白式微亲身感受,却说不出半个不字。天机可窥不可改,因果循环终有报。这么多年他困住了上古凤灵,也困住了他自己。 只要婆娑罗门尚在,白式微就生不能,死不能。数千年的时光,足以叫他麻木而绝望。但白式微煎熬住了,并且终于等到了那一线机会。他回到了炼狱谷,重新得到了那个玉盘。 “……” 绝境之中,白式微又许了一个愿望。 他要——他要结束这一切,回到一切发生之前。 祭坛一出无法更转,不过是短短几瞬,他回到了刚来到这个山洞的时刻,山洞还是那个山洞,枯木也未逢春,可是一切已经不一样了。白式微扶着墙角,颤颤巍巍,几乎不能站稳。先前的代价一下浮了上来,将他摧残的如同枯槁的朽木。 第一次他许愿回到过去,代价是生命无法终止。 第二次他许愿回到现在,代价是终结他的生命。 白式微回来了,却也离死不远了。 数千年的岁月更迭足以令他在回来的一瞬间暴毙而亡化成尘土。但是不行,他还不能死。是婆娑罗门留下的诡计害他至此,他怎么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何况——就这样死去,岂不可惜? 明珠幽幽泛着光,还在他的手中,墙上红衣佳人嘴角带笑望着远方。如今看来,这个笑容却像在讽刺他一样。讽刺他,涸尽心血,仍然一无所有!白式微望着他,无声道,你笑什么,我就算是死,也死得明白。不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式微将视线挪到墙角的红色小草上。那是天灵草,是当年婆娑罗的弟子栽种的,长成需要极长的时间。可惜弟子没有见到这草长成。他挪过去,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揪起天灵草就往嘴里塞。天灵草是灵草,也是毒草。若本身灵力枯竭,食之有补益作用,但若本身灵力充沛,食之便如毒药,可叫人灵力紊乱,严重时亦会暴毙而亡。 就算没有天灵草,他也是将死之人,死的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那短短的几息之中已经活得足够,比别人活得久,也比别人活得明白,天下曾尽在他眼里。如今再看世事,竟然觉得可笑无比。 而今如同朽木的人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视线落在火海之中。 就算是死,他也不枉——白式微忽然瞪大了浑浊的双目。 沸滚的火海中,忽然蹿起一白一红两道身影。 是龙。 还有凤。 龙是三尾银龙,银白强健,天之骄子。 凤是天凤,如艳色红锻,世间之瑰丽不足以媲美。 它们交缠而上,龙啸凤吟,挟卷出一道火光,直冲天际—— 白式微眼中透着股不可置信。但他只能动了动嘴,视线就已经黯淡下来,再没有了声息。两次许愿的代价,足够叫他灰飞烟灭,累及子孙,今生来世,再无此人。 整个炼狱谷都在地动山摇。罡风再盛,也挡不住全盛时期的三尾银龙和天凤祥瑞,它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任何不必入目之人。龙凤交缠而上,风触之消弥于形,魔气咒怨近不得半身——势如破竹。 风声之中,银龙长长吐出一口气——开始咆哮。 “余秋远!” “你说你只是一只雉鸡。鸡不怕火吗!天下间不怕火的鸟只有一种!” 它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又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秋秋:……不读书没见过世面怪我咯。 老白:我有话但我不说! 芳芳:并不想听请你去死。 恭喜芳芳和秋秋精炼满级顺便又毁了一个地方【 可(真)喜(是)可(败)贺(家) 第60章 各回各家 崖上, 却是晏不晓在问苏玄机:“苏真人听见方才的动静没有?” 白子鹤也道:“似乎是有人打了起来。” 确实动静有些大,连大地都在震动。苏玄机心中一动,他道:“我去看看。”这么大的动静, 苏玄机觉得只有他师兄和魔头才能搞出来。 晏不晓道:“我也去。” “你们在这等着吧, 不是有事么?”苏玄机有些奇怪, 这里又不是好地方, 一个两个都凑着热闹要来。难道还有什么绝世大宝贝不成。 晏不晓哦了一声, 很轻易就将白子鹤卖了。“白少爷告诉我,他们家的凤灵——就是被胖鸡吞了那个, 能替我将这引绛草自地火中取出来。” 他话说地如此之快, 让白子鹤连阻止也不能。 “……” 这事分明被晏不晓拒绝了,现在在苏玄机面前提什么?白子鹤突然就怀疑起晏不晓到底是榆木脑袋过了头,还是榆木里面镶金的? 凤灵——果见苏玄机眼神冷下来。 凤灵早就被吞了, 哪来的凤。难道还要胖鸡跳下去, 焚尽残躯再取回凤灵吗?打胖鸡的主意,就是打他师兄的主意, 打他师兄的主意,就是在和蓬莱作对。人是他们的人,鸟也是他们的鸟, 一根毛也不会给万鹤山庄。 “此事——” 苏玄机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在这一瞬间, 忽然地动山摇。他一时竟然没有站稳。 晏不晓反应迅速,几乎是在瞬间召出长剑,剑身宽且长, 他拎起白子鹤就踏剑而上。苏玄机飘然而上。就在他们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地面崩裂,大地塌陷下去,落石滚进燃烧的地火之中——不,不止是地火。 晏不晓和苏玄机站在剑上,惊愕地看着地底开始冒烟,原本是焦石的地方逐渐开裂,随着碎碎细细的响声,从里头忽然蹿起三尺多高的火焰来。烧得枯骨脆响一片,毒虫逃离不及,被烫得发出吱吱的声音,很快就湮灭在了火海里。 炼狱谷,炼狱谷,炼火地狱,也不过如此。 ——通体火海,这才是它的真面目。 带着失去婆娑罗的怨恨而活下来的弟子,怎么会将此地建得如此平和安祥,是个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呢。他带着对婆娑罗最大的思念之情铸就了一个活人墓室,倾尽毕生之力用灵力塑造了昔日云梦繁锦的盛景,叫婆娑罗永远留在世间,藏在这炼狱谷的最深处。天上落下的燃烧着的天石,在地上砸了一个个大坑,天火经久不熄。在山谷周围形成了火海。 生灵无法到这里来。 这里承载了弟子最美好的愿景,和最骇人的地狱。祭坛已毁,炼狱谷失去昔日弟子对婆娑罗仅有的庇护,便会化作一片火海,夹杂着无限的愤怒——就像当初,婆娑罗被召到天上,却因天火焚身而死,留下来的残烬一样。 这处的塌陷却不是偶然,于剑上往远处望去,层层叠叠俱是山体剥落的声音。苏玄机皱着眉头暗想,怎么回事,别是师兄和魔头打架惹的祸吧?实在不是做师弟的不信任同门,而是搁这两个人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在瓦行打个架都能搞到同归于尽,何况是区区炼狱谷呢。到哪毁哪不是说说而已。 “……” 看着这熊熊大火,晏不晓忽然心里一空。 他连引绛草的影子都没有摸到。 晏不晓猛然召剑而下,欲入火海取之,却硬生生被苏玄机给止住。 地面下沉至此,就算是凤凰,亦难捱这无尽烈火。还取什么草结什么果。但苏玄机毕竟不忍心打破晏不晓的希望,沉声道,“它既然生生不灭,总会有别的希望。而你若因此出了什么事,可是烧尽残躯,连灰也捧不回一把。” 一边这样将晏不晓按捺下来,一边心想,这里动静如此之大,谷外一定好不到哪去。符云生在外边不知道怎样。正这样想着,却是灰红的云端中,倏忽飞来一个人。“苏真人!”说人人到,正是符云生。他却不是一个人,背上还伏了个人。 “怀仁。” 晏不晓化作一道剑光,冲到了符云生面前,将玉玑峰弟子吓了一跳。他伸手扶过傅怀仁,见对方面色青紫,一时大惊失色。惊疑道:“他怎么了?” “大概要死了。” “什么?”晏不晓心头大骇。 符云生连忙改口:“筋脉阻塞,再不救就要死了。” 苏玄机掐过傅怀仁的手腕,触了一下脉:“病势沉苛,但有药滋养,本来一时半会死不了。为什么会突然血脉滞留?”他眼神如电看向白子鹤。 白子鹤本在疑惑,因为他未向傅怀仁出过手,但被突然这么一瞪,顿时有些心虚。白式微会如何对待傅怀仁,他可不知道。一时有些闪躲,伸手掏出一个瓷瓶:“让我看看?” 他随身还带了一颗大转还灵丹。 却被晏不晓一拦,晏不晓道:“不劳白少爷费心了。” 脸沉如霜雪,哪里还有方才无辜纯良半分。 苏玄机道:“莫急。”他道,“药拿来看看。” 白子鹤将大转还灵丹给苏玄机,苏玄机嗅了嗅,捏开傅怀仁的嘴让他咽了下去。“确实是大转还灵丹。”晏不晓这才面色一松。但是苏玄机眼下也不方便说,大转还灵丹是救命用的,像傅怀仁这样根本承载不了过多灵力的脉象,只是油尽灯枯,最多也就一两天的时间。而且也吃不了第二颗还灵丹了,稍微有些灵脉冲劲,立时就能暴毙。 可是晏不晓如此小心,加之眼下情势紧急,苏玄机只觉说了也无用。 晏不晓见傅怀仁果真面色好转一些,这才道:“方才情急,冒犯白少爷。” 白子鹤摆手:“不妨,不妨。” 说来他内心对傅怀仁一直有些愧疚。倒没有想着要看对方去死。总归是能救便救一救。虽然白子鹤和苏玄机一样的心知肚明,这药不过是救个急。 这边,符云生冲苏玄机作了一揖,方忧心道:“谷外地面裂开约有数十里,恐怕还要往外而去。”他想到方才见到的景象,很是焦虑,“我看这地裂没有止住的趋势,此地无人,可若任由它蔓延下去,只怕会殃及民生。”但是凭符云生一人之力难以阻止。所以就算傅怀仁受不了这里高温,他也只能背着傅怀仁进谷找苏玄机。 若将傅怀仁放在谷外,只怕不多时被地火吞没,只会死得更快。 就在这时,白子鹤忽然惊呼道:“你们看那里!” 苏玄机和晏不晓闻声看去—— 漫天碎石之中,一条银龙和一只火红的大鸟自山崖间腾飞而出,凤鸣龙啸,交缠于天际。那哪里是火红的大鸟,它的尾巴又长又艳,没有一丝杂色,比天边最美的霞光还要耀眼。 白子鹤愕然道:“这是什么,这是凤凰吗?凤凰不是五彩的吗?” 上古有云,凤凰多五彩之姿,天凤却为丹凤,通体艳红,似一团烈焰更胜火。但天凤若未成形,连寻常鸟雀也不如,色彩斑斓如雉鸡。 苏玄机:“……”他怎么就没想到! 白子鹤没见过胖鸡,也没见过容庭芳。晏不晓却见过,他喃喃道:“闻人兄弟?” 苏玄机还没消化完天凤的事,心头又是剧震。 “……” 他怎么能不震! 师兄是只鸟。 师兄是鸟中的凤凰。 师兄是凤凰中的天凤。 魔头不是人。 魔头他妈还是条龙。 这条龙和师兄竟然还缠在一起! 苏玄机要吐血了。 当下长剑一招,哪管下面刀山火海,怒气冲冲就要杀过去——蓬莱的鸟,一根鸟毛也不会给别人,更别提那人还是魔头! 却说龙凤二人,待落地,却是地动山摇,四处是崩裂之声,叫人站也站不稳。不止是碧潭成了火海,石雨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炸裂开来的碎石劈头盖脸朝崖底砸了下去,足以将整个碧潭掩埋成地下的深墓。容庭芳甫一落地,便化作人形,瞧着余秋远的神情十分复杂,又怒气冲冲。“你从没告诉我你竟然是凤凰!” ——凤凰怎么了,凤凰吃你龙的大米了。 余秋远嘀咕道:“你也没问啊。” 容庭芳道:“我怎么知道你们鸟有几种长什么模样!” 何况天凤和寻常凤凰长的又不一样! “……”说到底是余秋远欺骗在先,他顿时有些心虚。 原来之前容庭芳落入火海之时,尚能视物,本来炙热难忍,却乍见余秋远毫不犹豫随他随身跃下。在他面前倏忽一变,红光散去,竟是一只艳丽的大鸟。尾长如红绸铺地数十里,就像人间红妆。丹凤胜火,容庭芳怔愣间,就见天凤张口一吸,火焰尽数入它腹中。随后将他袭卷而起,一声凤唳便要朝上飞去—— 容庭芳会失足不过是因为受不住这高温,既然天凤替他辟出一条生路,他亦不是无能之辈,当即立断化为原身。龙属水,灵雨真水,三昧真火亦要惧它三分。地火不自觉间便退了一步。龙腾凤飞天地祥景,可惜人间帝王无缘得见。 容庭芳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按着余秋远肩头,就想问,你既然满口谎话,那究竟几句真几句假,又到底有没有来过无尽崖。他还想问,你到底是一惯穿的红衣,还是只是褪了层鸟皮。那红衣人在崖边孤苦无助的模样,随着余秋远追他下火海之后,变得如此清晰,一回,两回,又三回。容庭芳再也忍不住,迫切地想要答案。 梦便是梦。 疯魔就当他是疯魔。 只刚开口说了一句:“你从前也穿——” “师兄!” 一声呼喊,却是那头有剑声袭空而来,遥遥一见,苏玄机和晏不晓驾剑正穿过了火海。苏玄机尚在剑上,已然高声喊道:“师兄,你无事罢!内丹也没事吗?可有取回吗?” 声音之大叫在场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余秋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这话问的着实不是时候。 关键时刻还提什么内丹啊,这不是在提醒容庭芳这本来就不大好使的脑子再去撞一次南墙吗!要知道先前余秋远忍不住骂了容庭芳一通,才将对方嚣杂的气焰给压了下去。眼下旧事重提,他岂不是又要被扣上‘骗子’这顶帽子! 余秋远咳了一声,赶紧说:“你要问我从前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果然容庭芳顿时新仇旧账一并开始翻了天。 “东极水域那一次,包括在鹤兰轩那一次——你回回救我。”那两回,容庭芳都感觉胖鸡离他极近,近到有些逾越了规矩。“不是你借口为了更好的修行。其实是你要取回内丹?” 有些事它是事实但不能承认啊,当时那肯定是为了内丹,后来为什么要跳下去怕容庭芳死了,这不是还有故友旧情的关系嘛。余秋远刚想狡辩,就听对方呵声道:“不许说谎!” “我……” “也不准反驳!”容庭芳道,“倘若你这回再不说实话。余秋远。”他冷笑两声,“你们蓬莱往后别想有好日子过。”他在一天,就要发兵一天,闹个不得安宁。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看来是深谙余秋远的套路,再也不上当了。 两个不准一出,掌山真人眨眨眼,憋了半天,只能道:“一点错都没有。” 承认了。 这件事上,确实是他隐瞒在先,欺骗在后,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 容庭芳抿嘴片刻,看不清神色,他忽然以手压腹,张嘴一吐,那枚火红的丹珠便落在他掌间。“还给你!”说罢扬手一扔,堪堪落在余秋远手中。 丹珠落在余秋远掌心,仿佛认主,余秋远还没想着要如何,丹珠已然自发融进了他的身体。这么一分离,却是余秋远和容庭芳两人均是一震。 容庭芳扶住额角后退了两步。然后咬咬牙,在苏玄机他们落地之前,旋身一变化作银龙。 苏玄机他们刚落地,就被龙气扬了一脸,差点没栽下火中去。 见余秋远身泛红光,苏玄机又喜又忧。喜欢的是余秋远终于得回了想要的东西,忧的是这里眼看就要塌陷。他道:“师兄,外面裂势过于明显,再不阻止怕就是一场人间灾祸。” 余秋远还在和内丹对抗,一时没能说话。 而银龙在云层中盘旋。 它的眼中映出这下方的火山火海,还有远处正蔓延而去裂开的地面,火星从地缝之中喷发出来,若放任它离去,这一整片北荒,都将变成人间地狱。 余秋远管不了,能对抗炼狱地火的只有角龙的灵雨。若说从前的容庭芳是不成的,那时他是魔身,一身魔气魔血,就算降下雨水,也只会魔气漫天叫天下民不聊生,当真是妖龙祸世。而今不同,他重获灵骨,有如新生。一声龙啸震九天,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倾下大雨来。地上那几个人措手不及,被浇了个透骨凉心。 晏不晓拿衣摆替傅怀仁遮着脸,雨帘从头上浇下,经过睫毛,有如帘幕。 角龙呼雷引雨所到之处,地火渐熄,云层渐白。炼狱谷外地面已裂得有如皲裂的龟甲,蔓延数十里,再过一百里就是一个普通的村落。银龙摆尾有千程之远,甫一到裂开的根源,引落数道九天玄雷。玄雷在地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谷,干脆地从源头上止住了蔓延的地裂之缝,叫那炼狱谷的雨水自上而倒下,形成了一道水帘瀑布,不至于淹至别处。 苏玄机他们在雨幕之中,只觉得大地震颤,不禁摇摇欲坠。 “师兄,它这么做不会让地表裂得更开吗?” “不会。”余秋远忍着内丹融体的不适,一身红衣尽湿,张嘴说话,便被灌了一嘴的水。他长长的睫毛已经湿透,就像是在水里浸湿的凤尾。“南海那条裂谷深约百丈。还只是他当年划下的。”而今容庭芳的功力应当更胜以往,角龙是天之骄子,银龙更甚。 结果别人不觉得有什么,白子鹤一听却惊了。 他结结巴巴道:“划下裂谷的不是魔尊吗?他,他是容——” 晏不晓顿时抬头看去。 他没见过容庭芳。 但若说这是容庭芳,他丝毫不怀疑。 “可是这雨也太大了。”苏玄机捏出一个诀,将他几人围裹起来,“师兄,躲一下吧。” 余秋远恍若未闻。 他站在炼狱谷的最中心,身体像被冻住一样,举步艰难,只能看着银龙潇洒腾转于天地。 天地一色之中,那抹银白就是世间唯一的色彩。利爪开天地,长尾辟山谷,龙角可划破鸿蒙。人间帝王之相,九天天子之尊。容庭芳,本就应当如此。 大雨未止,银龙已归。 “余秋远!”它翻身进了云层,声音有如九天玄雷。“你想要的苍生,我替你庇护一回!昔日你骗我在前,今日救我在后,我们从此恩怨两清。” 说罢要走。却是晏不晓冲出雨帘,大声道:“容,容兄弟!” 容庭芳回身看了一眼。 晏不晓迎着雨幕,跪了下来。 “当日沧水我载你一程,今时无尽崖亦救你一次。我什么都不求回报。”他大声道,“但请你看在怀仁收留你多日的份上,答应他的事一定做到!” 好救救他—— 晏不晓记得他师父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和苍生一比就不算什么。如今和傅怀仁比,也不算什么。他眉目刚毅,纵使唇色被冻得苍白,亦不失为山河丽色。银龙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晏不晓坚定地看着它——没有半分退缩。 忽闻一声龙吟,银龙长尾一扫,将傅怀仁卷了就走。 也不过就是短短几个眨眼之间,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灭了一大半的地火,像焦炭一样的深谷,还有远处划开的裂谷处,雨水浇灌出来的虹彩。 晏不晓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但他情愿相信容庭芳。 苏玄机小心翼翼地看着站着仿若石雕的余秋远,不知道为什么,昔日那些胡言乱语的八卦就飞到了他脑子里,这么一拍即合莫名其妙就觉得说走就走的容庭芳简直是个负心汉。 他斟酌了一会,开口道:“师兄。” “你别伤心。我们回家吧?” 等了半天,余秋远没回答。 “……”苏玄机鼓起勇气走上前,只怕见到他师兄失魂落魄的一面。心道,倘若魔头果真欺负师兄,蓬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魔界打个清楚战个明白。 这么一绕到跟前。 余秋远确实失魂落魄。 还没等苏玄机滋生出对容庭芳的怨气,就听他师兄道:“我没有想到——” 余秋远喃喃道:“我没有想到。” “这内丹,它在别人那里呆了这么久,竟然和我野了啊!” 融都融不进去! 欲哭无泪。 往后一仰,就倒了下去。 苏玄机顿时大惊:“师兄!” 蓬莱这边暂且不提,却说回魔界。四方城已经沉闷了许久,没有镇场子的人在,就算虾兵蟹将想要闹点事也闹不出名堂。女人不好看了,犀牛不好骑了,就连酒也不好喝了。又他妈被苏玄机设计用大阵关在渭水那一侧,想冲过去找蓬莱报仇都不行。 与世隔绝,简直像是没有信号的穷乡僻壤。 魔将魔兵正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剪指甲,忽闻一声龙吟,直接将整个魔界震了三震。跳舞的魔女们衣服掉了下来,喝酒的魔一头栽进了酒缸里,犀牛魔兽四下奔走。清瑞之气将魔气驱了个稀巴烂,叫人干净地一时不能适应。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魔界和整个大洲都知道了一件事。 在蓬莱仙瑞蓬生,金光顶掌山真人仙魂归位后,和余秋远因为打架斗殴消失已久的魔尊终于回来了!就在前后脚。还他妈是一条龙!最关键的是! 大王还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眼看着容庭芳冷着一张俊脸,直接将那文弱的人类抱回了大殿。 底下的魔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在报仇未果后,他们终于也要踏上‘不可冲冠一怒为蓝颜’的苦苦劝诫之路了吗?难道说他们之前八卦的都是错的,其实本质上大王和蓬莱鸟人打架,是为了这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离婚是不可能离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回娘家而已。 芳芳:我不但自己要分手,还拆一对是一对。 第61章 金丹之惑 容庭芳已经‘消失’很久, 久到魔界的人早当他死了,这一突然回来,就像是出差在外的老大杀了个回马枪, 特地来检查手下的人活干得怎么样, 顿时令人精神振奋头皮发麻——那一天, 他们从失去魔尊的悲伤中醒来, 终于回想起了被容庭芳支配的恐惧。 “……” 对那条能削出深渊的鞭子的印象瞬间浮现在脑海里, 连着骨头都开始痛了起来。 但痛归痛,四方城下十二座城的魔将却在得知消息后立马前来觐见, 跑得一个比一个快。他们欢欣鼓舞, 手里的枪剑刀戟兴奋地发出嗡鸣,就连坐骑犀牛也喂了个饱。就想着等容庭芳一声令下,立马杀到蓬莱去报仇雪恨。 容庭芳战陨之苦, 他们大将被杀之痛, 魔界的屈辱,总要一样样算回来! 但是当魔将们赶到四方城, 却被关在大殿之外,看门的小兵拦住了这些平日里的上司:“大王把自己关了起来不让别人进。” 众魔面面相觑:“一个人?” 小兵挤眉弄眼:“和他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 这些魔将都是妻妾成群还养了大帮歌姬的人,顿时了然。 妈了个巴子的, 魔尊吃了八百年的素,竟然开荤了。还他妈开一个男人的荤。魔界没什么节操原则, 平时寻欢作乐按心意为准,不忌男女,但为了一个男人和蓬莱的掌山真人打架就很令人意味深长了。古拔旰摸着下巴, 嘶——难道大王是认真的? 古拔旰是最年轻的魔将,年岁不过是其他人的一个零头,但在战场上异常凶狠,是难得的新起之秀,容庭芳用人不在意男女,不在意老少,他只看功过。有功赏,有过罚。城主有能力者居之——不管你是崽子还是老将。 他扯着嗓子道:“那看来得有个三天五夜出不来了啊。” 其余人倒抽一口气。 年轻就是好,什么都敢说。三天五夜算什么,你是在看不起魔尊吗?就他们的魔尊,好歹也要十天半个月吧。就怕到时候那可怜的人类被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 话未说完,大门被人从里面扇开了。 魔将们瞬间下意识躲远了一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大王这么快的吗?第二个念头就是,这么快就把人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了?第三个念头就是在感慨大王变年轻竟然是真的,头发都变黑了,人也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了。不错,他们急吼吼赶来不只是想撺掇容庭芳搞事。听说容庭芳一下年轻了近千岁,莫非这个蓝颜还有返老还童的作用? 会不会当年尊上和蓬莱鸟人打得两败俱伤,他的心上人为了救他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下一条命,结果尊上是救回来了,他的心上人却要死了。尊上不得已,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救治心上人的方法。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这么一番生动形象屁道理没有的的脑补,竟然感动了他们自己。一时之间铁血大汉默默垂泪——大约是因为这些年实在太无聊了,无聊到连坐骑犀牛之间互相打招呼也要被他们配个种,所以容庭芳一回来,各种八卦自发自动生成。这不怪魔界的人,要知道当年事情刚出时风头更盛,什么容庭芳和余秋远私相授受八百回都出来很多版本。 这还是容庭芳刚回来呢,要是一个个版本听过去,大概熔湖会多埋很多人。 手下投来的视线中充满了同情可怜和理解,容庭芳被看得简直头皮发麻,下意识寒毛都竖了起来,忍住了摸鞭子的冲动,皱着眉头道,“帮我把厉姜找来!” 厉姜?众魔你看我我看你,厉姜不是那个厉家的小崽子么。难道一个还不够老大玩的吗?但他们老奸巨滑,一个也不想上前当出头鸟,其中一个人使诈将古拔旰往前一踹。古拔旰猝不及妨,一个踉跄就跌到了最前头。他往后看看,所有人都默契地退后了一步。 古拔旰没办法,拧着皮头走上去:“尊上,厉姜是人类。我们交情不深。”而且以前厉姜想要接近容庭芳都不能,容庭芳一直有意避开和厉家牵扯太深,他们毕竟是大洲的人,既然能反水投靠魔界,谁知道会不会又反水投靠蓬莱。这种战场上捅刀子的小人最令人厌恶。 这话不错。容庭芳以前确实这么想的,而且就算他在大洲见过厉姜,也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但现在不得不变了。一来厉家确实反了水,但厉姜在即便容庭芳失势的时候,依然正大光明站在他这一边,甚至肯追寻他的踪迹。二来眼下傅怀仁,恐怕只有厉姜能救一救。 傅怀仁的病,在于胎里不足,不脱胎换骨是不成的。若有引绛草,确能重塑经脉,但眼下这一条路是行不通了。别说炼狱谷已经是一片火海,引绛草落到了地谷深处。就算炼狱谷不是火海,如何令它开花结果也是一桩难事。 本来,妖是妖,魔是魔,人是人,三界各不相关。但架不住三界通气时,他们喜欢私相授受。人妖相恋亦或是妖魔结合,不在少数。厉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他的父亲是人类,母亲却是魔。厉姜的母亲为了厉父,甘心成为人类。但异族不得善终。她最终遭到了驱逐,惨死在大洲。同样的厉姜亦不能逃脱悲惨的命运。 厉家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容庭芳起先不知道这些,但他看到厉姜用出了幽冥火。需知只有至阴纯魔体才可用幽冥火。魔界会者屈指可数,别说厉姜一个半人半魔。他能自己活下来,应当也能叫傅怀仁活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没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容庭芳改变主意了,既然厉姜一心要往魔界来,他不介意成全对方。 “不必多言,立马将他找来。” 古拔旰挠着头,只能道:“是。” 底下的人望穿秋水也等不到魔尊一面。他们的魔尊自从带回来一个蓝颜,就真的和那个大洲流进来的话本里写的一样,从此君王不早朝,个个嗷嗷待哺,眼巴巴等容庭芳发兵。结果只知道古拔旰风风火火进了四方城,又风风火火赶到渭水。 苏玄机设下的大阵在容庭芳回来的时候就被破坏了个彻底,眼下是进出自如。但大洲山河远阔,找个人岂非是海里捞针?容庭芳猜测,厉姜应当不会离得太远。他回魔界时刻意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威慑大洲,堂而皇之告诉他们老子回来了你们好日子到头了。厉姜那么想见他,得到消息一定会往渭水赶来—— 容庭芳猜是猜得不错,但他没想到一点。 厉姜被萧胜给截了下来。 当厉姜看到萧胜就挡在路中间虎视眈眈时,差点没气出魂来。 萧胜咧嘴一笑,大喇喇甩出了他的鞭子,横空一甩,噼叭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来。” 容庭芳能想到的,厉姜能想到,厉姜想到的,萧胜也能想到。厉姜是一个人躲在万鹤山庄,萧胜可不是,他自得了消息就在渭水的必经之路等了多时了,果然见到熟悉的金乌马车扬尘而来。也怪厉姜自己不好,偷偷摸摸走走就罢,非要秉持他公子哥的风范,摆足了架子。 厉姜气得牙根痒,连风范也维持不住:“萧胜!魔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要盯着我一个!我是偷鸡摸狗了,还是害了你全家?” 严格意义上来说,厉姜从未在大洲行不法之事。这也是为什么厉家依附的容庭芳失势后,虽然厉家沦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却也没有人真的一门心思要搞死他们的原因。一个已经落魄的家族,不管什么时候清理,都不是问题。正人君子嘛,做君子的时候也要挑好时间摆好阵势,叫别人看足脸面,这才能动手。不然岂非与欺压弱小无异? 萧胜道:“魔界人那么多,我怎么看得过来。可是大洲投靠魔界的,就只有你一个。”言下之意,我不看着你,那看着谁。老朋友,交情深,更好宰嘛。 厉姜简直无话可说:“你有病!” “我没病。”萧胜忽然正色起来,“厉姜,你是人,魔界不是你归属,你何不弃暗投明?” 厉姜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人。” 厉姜母亲的事,大约整个大洲都知道,萧胜自然也知道。他道:“你母亲弃了魔血,你父亲是人,你又在大洲出生,由人来养育,自然就是人。” “我母亲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弃了魔血。”若说萧胜找死,那是必然的。厉姜半分也不想听人提他的过往。他面孔苍白,发丝微卷,一袭青衫风流,说的话却叫人寒心。“可惜啊,她到死前才要后悔,为时已晚。作为好儿子,我自然要还她心愿。”回到魔界,抢回厉家大权,将他父亲的一干夫人驱逐出门,再一个个,叫他们生不能死不能。 萧胜道:“魔界有什么好?乌漆抹黑,荒芜一片。” 有什么好?当然没什么好。但厉姜故意在面上露出微笑:“皎皎明月,我心向往。” …… 萧胜很无语,这人大概是瞎。 “但是萧胜。”厉姜的微笑变了味,意味深长起来。他走到近处,看着萧胜,说道,“你几次三番阻我拦我,如此苦口婆心为我着想,莫非是念着旧时那几分故友交情?”厉姜哧笑一声,“如果你是记着那件事,我劝你别想了。” “那是我故意的。” 旧时厉姜去过萧家,萧胜被他哥冤枉打碎了一个宝器,萧胜老实巴交又不会说话,只能凭萧父责罚——那可是能将小儿子抛到荒山野岭喂狼的人,下手能有多轻?偏巧厉姜将一切看在眼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真相说了出来。光说无凭啊,谁信。但厉姜有金蝶,金蝶在宝器上停了停,便飞到了萧胜他哥的面前。 厉家金蝶寻踪觅迹精准无比,一下子铁证如山。 眼见萧胜脸色变了变,厉姜乐道:“真的被我说中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当时蓬莱来萧家选幼儿入山。你父亲叫你们兄弟两个将所学展示一遍,可惜厉家幼子技高一人,小小年纪驭蝶娴熟,将你们比了下去。所以蓬莱本来是想找我的。”然而却被厉夫人从中作梗破坏了。厉姜道,“你以为我当真这么好心管你们死活。” “……” 萧胜抖出了鞭子。 厉姜眼色转冷。 眼看风云将变,战意一触即发,忽然一记大锤砸到地上,又坏了厉姜一辆马车。 厉姜:“……”他的马车很贵的! 还没等萧胜和厉姜反应过来——古拔旰当着萧胜的面就拎着厉姜走了。 走时还朝萧胜白了一眼,挑衅十足。 “……” 萧胜沉默了一下,顿时暴跳如雷。可是魔界的人回魔界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办法,就算萧胜现在去追也是追不上的,他又没有金蝶。在将厉家的金乌马车削了个稀巴烂后,萧胜转头就冲向了蓬莱。他现在就要去见掌山真人告状,立刻,马上! 被拎着衣领的厉姜一头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东摇西摆的草。一路疾行到了渭水,过了渭水就是魔界。他本来想反抗,然而他哪是古拔旰的对手,对古拔旰而言,厉姜的小打小踢简直是挠痒痒。古拔旰挠了挠胳膊就将人丢到了四方城大殿。 饶是厉姜一副公子哥的好风骨也要忍不住骂娘,硬是忍着火气抬头一看。 这负手而站的,不就是他心中明月皎皎月光吗?顿时火气全消,欣喜道:“尊——”上字没出来。容庭芳宽袖一拂将他平空托起,一拉一推扔进了卧房。 雕花床栏轻薄鲛纱,一室馨香。 而外头,古拔旰出了门,外面一堆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 古拔旰长长叹了口气,道:“尊上。” 众人点头如捣蒜。 “很是猴急啊。”他如是说。 …… 看来老男人开荤,又是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魔界真的不无聊了。魔将们很高兴,这说明他们的大王就算开了荤,也没有走上那条‘磕死为一人’的血路。这他们就放心了。 就有一个好事者道:“可是我记得,大王和余秋远曾经很要好?” “放屁,大王能和那帮人要好吗?他们分明见面就打。” “哎,不是不是,要说起来,他们动起手来,好像没真的你死我活过。” 豹狼虎豺在那嘀咕,顺便问刚进过容庭芳卧室的古拔旰:“你觉得呢?” 古拔旰:“……”他并不想觉得。但既然同僚这么问了,不答似乎有些不合群。古拔旰抱着胳膊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尊上似乎只对一个人青睐有加吧?”他提醒道,“你们忘记死在渭水的沙那陀了吗?” 沙那陀? 其他人一愣,在脑子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印象。但是奇了怪,若不提这个名字,他们早就将这个人忘光了。古拔旰一说,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好像是这样啊。大王把这徒弟藏着掖着不见人,直到后来才拎到大殿,一来就说要封他做四方城大将,当时还有很多人心中不服。凭什么这个毛头小子可担此一责。 却是容庭芳说:“倘若渭水一战他能夺得头功,当有此封。” 虽然这就成了沙那陀的最后一战。 狼王摸着下巴:“可我怎么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呢?” 就很模糊,那些事,那个人,记忆中有,但像在梦中一样,似真似假。 “人都死了就别提他了,大王如果听见又要发怒。”豹王打断了狼王,鬼鬼祟祟道,“我有个主意,你们不妨听一听?” 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才甩了甩长长的尾巴:“之前大洲那帮人不是污蔑我们大王,说大王引诱他们仙尊行不轨之事,有多可耻。”他眼里闪着精光,提议道,“今天证明清白的时候就到了。大王回来岂能不给蓬莱报个信?” “我们魔界向来不惧蓬莱,这回不但应该下个战书,还要告诉他们——” 古拔旰竖着耳朵。 豹王道:“告诉他们,大王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两个人宠爱有加,又年轻又俊俏,比他们那个古板巴巴的老头子好看多了。”气死蓬莱那帮人。 古拔旰:“……”这他妈是什么鬼主意。 但是其他人一脸认同:“不错,若将他们掌山真人比作我们大王身边宠。一定能气死。” 同僚都同意了,古拔旰敷衍地鼓着掌:“啊,是啊。是个好主意。” “所以要派个人去。” 古拔旰点着头,下一秒就觉得其他人在看他。 古拔旰:“……”他指了指自己,“我?” 豹王道:“你年轻,大王欣赏你,这事便交给你。我们不抢这功。” “……” 外面热火朝天,被讨论的人却浑然不知。 容庭芳看着厉姜:“怎么样。” 厉姜道:“我不是大夫。” 容庭芳皱起眉头:“那你是如何练成幽冥火的?” 幽冥火,厉姜懂了。他解释道:“我的母亲在死之前,替我涤尽了血液。”所以厉母血竭后亡,而厉姜则从半人半魔,流了一身的魔血。女魔的血比较阴柔,厉姜又刻苦,为了练幽冥火想尽一切办法,这才以不是至纯的魔体练就了幽冥火。但其实他的幽冥火也不纯正。 但没人替傅怀仁涤血,就算能,他根本原因是天生筋络不足。所以厉姜也没办法。 厉姜提醒道:“有一种草——” “火里。” “我记得凤凰可以——” “绝种了。” 厉姜沉默了。他道:“那我无计可施。” 容庭芳道:“果真?” 厉姜点头:“果真。” 容庭芳抬手指着门:“那你可以走了。” 厉姜马上改了口:“还有一种办法。” 容庭芳抬抬眼:“说。” “……”厉姜绞尽脑汁,“魔界的圣湖,可以梳理筋脉灵力,不如让他去泡泡?” 容庭芳:“……” 厉姜提醒了他。圣湖就是洛尔沁山下的阿波额那湖,确有疏导灵力的功效。他从前每遇魔血沸腾之苦时,也会去里面泡一泡,虽不能治愈,但会好受一些。但傅怀仁是个普通人,圣湖对他也管用? “傅老板一看就是吃多了灵药,灵药过多便成毒。岂会是个普通人。”死马当活马医嘛,总比无计可施的好。厉姜虽然不知道容庭芳为什么要治好傅怀仁,但这不妨碍他抓住这个千百年来难得能和容庭芳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见容庭芳不说话,他立马开始套近乎:“尊上。原来当时在沧水遇到的果真是你。山河如此远阔,我为了寻你四处奔波,却几经擦身而过,真是有缘。” 容庭芳:“见了面都认不出我还叫有缘?” 既然厉姜无用,容庭芳抬头瞥了他一眼,欲往门口走:“你可以回大洲了。” 用完就赶,十分无情。 “……”厉姜看了这屋里的装潢一会,忽然说,“我突然想起来,尊上不在的这些年,我尚有许多明珠宝物不曾进献过来。” 容庭芳的脚步停了停。他想了想,如果这屋里镶满了明珠,如果这些明珠中有一只艳红的大鸟,如果大鸟身上的细毛能随便摸——容庭芳不着痕迹地改了口:“厉姜,把傅怀仁运到圣湖的事交给你了。你们都是人,比较方便。本尊只有一个要求,他不能死。” 厉姜恭敬道:“是。” 想是想的挺好的,明珠凤鸟,奢华骄贵也很配。但容庭芳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负手让厉姜给傅怀仁看病的时候,他的手下已经把他给卖到了蓬莱,动作迅速,就怕气不死蓬莱。眼下出了渭水,一路往南海而去,蓬莱都快到了。 可惜这么一桩‘好事’,容庭芳不能提前知道,蓬莱也不能提前知道。 蓬莱正是祥瑞映满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金光顶却静默无声。 容庭芳是闹得兴师动众,昭告天下他角龙一族成了魔界霸主。但余秋远是凤凰一事,除了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别人知道。凤凰现世不知是福是祸,未防万一,苏玄机直接将晏不晓和白子鹤一并带回了金光顶。在余秋远首肯之前,苏玄机并不想提,让其余人也闭紧嘴。对外只说掌山真人仙魂归位需要静养,拒绝了五大峰主的来访。 苏玄机忧心地看着帷账之内,余秋远盘膝而坐,在他面前,转转悠悠悬浮了一颗火红的内丹,若仔细望去,上头还隐隐罩了一层水蓝之汽。自余秋远从炼狱谷归来,一人一丹便一直是这个状态,叫苏玄机瞧不出好坏。 他有些担心,但又没有办法,只能安静地守着,当余秋远的护法。 如此又过得半日,余秋远才悠悠睁开眼。 在归来蓬莱时,他就已卸去红衣,如今已又是一身银衣银冠,除却两鬓不再斑驳之外,和往昔无异。金丹就算再不听话,那也是他的金丹,自出生起便一直随他生死,察觉余秋远醒来,还是颇具灵性地往他身边蹭了蹭。 余秋远:“……”明明不是不认主。 他伸手摸了摸它,那枚火红的丹珠便蹦了两下。 有灵性是好事。掌山真人有些忧愁地想,但太有灵性就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金丹:妈,我是崽崽呀。 【前方一大波助攻团来袭】 第62章 慈父严母 苏玄机听到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精神一振,他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帷帐被拉了开来,余秋远正用手拨着金丹, 那枚金丹左躲右闪, 等余秋远放下手, 却又主动凑上去惹他。十分调皮, 简直像个小孩子, 非要惹你才高兴。 苏玄机有些惊讶。他放下手,那帷帐便在他身后落了下来, 将他师兄弟二人罩在其中, 薄薄一层,朦胧不清,看不真切。 “师兄, 这是你的内丹?”苏玄机有些迟疑, 这和寻常金丹怎么不同,像开了灵智一样, 这么活泼好动,别是什么妖怪吧。 余秋远见苏玄机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凤凰真身都叫苏玄机看过了, 他也不介意再多说几句。“这确实是我的内丹。妖和人不同,你们的丹是后天修炼而成, 我们的内丹却是与生俱来,随我们一道降生。好时,比你们好, 差时,也比你们差。” 修道者的金丹若被打碎,最多根基尽废。他们本来是人,最差也还是人,可能变成一个比普通人更不如一些的人。但作为妖而言,修为大半皆在丹内,若丹碎了,大半打回原型的多,差一些的,就此灰飞烟灭。 这些苏玄机也是知道的,他忧心道:“那你的内丹不能和你相融,岂不是——” 也要变回原型?永远只能当一只鸟吗? 余秋远笑道:“凤凰是天生神鸟,生来便有灵性,和寻常妖类不同。而且,就算眼下它听话,到底还是认我的,不然不会愿意留在这里。”之前他一直担心,是因为金丹一直在容庭芳体内,余秋远怕它最终被同化,那就麻烦了。虽然如今不知道为什么,金丹不肯回到他身体里去。但万幸的是,只要金丹还在,余秋远照样能通过它来修炼。 只要对余秋远妨碍不大,苏玄机便放心了。他看向那颗红通通的珠子,细致如他,自然也发觉上头浮着的水蓝之汽。一时好奇,欲伸手摸一摸,却摸了个空。 金丹并不给他摸。 苏玄机见它胖乎乎的可爱,不禁笑道:“模样小,脾气倒不小,还挑人么?”他道,“师兄,你这枚金丹莫不是过于聪慧了。妖族的内丹都这样的么?” 怎么可能都这样呢。 余秋远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再看向那胖乎乎的内丹,眉宇间就有些苦恼。 莫不是因为在无尽崖时,容庭芳用内丹替他过滤溢出的灵力,让金丹被迫同时受水火两种灵力的冲刷洗涤,吸收消化了大量的灵力才导致它这个模样么?金丹本只是替主人承载吸收灵力的宿体,若果真生出灵性—— 余秋远正在烦恼,忽然察觉脸上软软的,被碰了一下。 抬头一看,丹珠小心翼翼挨着他,像是察觉出他的心情不佳。 “……” 虽然只是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竟然还能瞧出一点委屈和讨好来。 余秋远心底一软。他伸手,丹珠便乖巧地落在他掌心。 还是听话的。余秋远想。算了——他眉头舒展开来,不再纠结。万物初生时,都是黑白不分,善恶不明,遇黑便是黑,遇白就是白。若它果真生出灵性——便好好教化吧。 “你倒是聪明。”余秋远摸摸它,自言自语道,“知道我方才想着如何对付你,故意卖乖讨巧来了。”但是,他语气一转,带了些严厉,“你若失了本分,别怪我不客气。” 听到这话,方才还四处乱滚的丹珠立马躺在那一动不动,任余秋远如何拨弄也没反应,就这么瞧去不过是一枚普通内丹,一时竟叫余秋远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 苏玄机却道:“我觉得它听懂了。” 余秋远道:“哦?” 苏玄机咳了一声:“不是你叫它听话的么。” …… 听话的意思就是装死是吗? 小别致,真东西。 就在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外头忽然有弟子上门来报:“苏真人!” 苏玄机和余秋远示意了一下,这才出去,仔细带好门道:“何事喧哗。” 弟子道:“魔界来了一个人,正在金光罩外吵着要见掌山真人。” 余秋远心里一动。 魔界来一个人,能单独来的,并大肆喧哗吵着要见他的,莫非是容庭芳么?他不是才说过恩怨两清,大张旗鼓跑了,又来干什么?总不可能是觉得没骂够,还要回来补两句这才心里高兴罢?这不是余秋远冤枉容庭芳,容庭芳确实干过这个事。 早年的时候他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 容庭芳怒道:“你给我等着!”说罢扭头就走。 余秋远拂袖一声冷哼。 容庭芳就不是一个喜欢讲道理说事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余秋远会在炼狱谷骂他,一点也没骂错,到了气头上便会先动手再说,然后大怒而去。容庭芳走了后,余秋远也在火头上,不想带着气回蓬莱,便独自吹风想冷静一下。 余怒未消呢,忽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又飞了回来。 还是容庭芳。 余秋远冷眼看着他,想看这位魔尊还能说什么好话。 就听容庭芳道:“我告诉你,我让你等着不是现在等,你以后等!” “……”两只海鸟从他们中间飞过。余秋远道,“你就为了说这个?” “不然呢?谁知道你脑子好不好使!” 万一在这等上十天半个月,到头来还怪他魔界不守信用吗? 白衣魔尊容貌狷狂,眉骨英丽,但配上那凶巴巴的表情—— 余秋远一肚子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了。 容庭芳本来还板着脸,但突然就看见对面银衣的蓬莱仙尊倏忽一笑,暮色柔和给他镀了层晚霞,就像是暖阳下盛开的凤凰花。 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其妙就缓和了起来。 “……”嘀嘀咕咕的魔尊摸着鼻子,“笑个屁。” 扭头就走了。 飞了一半回头去看,海面上,蓬莱仙尊的银衣亮闪闪的,在夕色中格外显眼——比幽潭堆起来的白沙珍珠还要显眼。 一不留神就想到了往事,余秋远有些定神。只听‘师兄’‘师兄’叫了三声,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苏玄机奇怪地看着他,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苏玄机并未多问,只道:“师兄,要派人将他赶走吗?” 余秋远道:“他指明要见我,我便去见见。” “可是我对外说你在休养。” “休养中岂非更要见,我蓬莱总不能怕了他们。” 苏玄机一愣。 余秋远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从前容庭芳三天两头派几个小兵来找事,他师兄分明连眼睛也不睁一下,全当那些人的粗言鄙语不过是海鸟放过的屁。如今竟然换了性子。就在余秋远要推门时,苏玄机忽然说:“来的不是魔头。” …… 余秋远推门的动作一顿。 苏玄机顿时了然。 果然。 他道:“师兄,对方不过是个魔将,你去见他,太失身份。” “……”余秋远一本正经,“也是。那就随他去吧。” “不赶走?” “那也太不体面。”余秋远摆摆手,“我蓬莱大度天下皆知。” ——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却是这时。 外头忽然又扑来一个弟子,磕磕巴巴道:“苏,苏真人。” 苏玄机道:“又怎么了?” 那弟子满面愁容:“那魔头说,说——”他说了半天,觉得如此粗鄙之言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道,“要不您还是自己去听一听吧。” 余秋远顿时心生疑惑。 原来古拔旰到了后,被一众蓬莱弟子拦在南海,左等右等不见通报的人回来。心里很是不耐:“喂,你们行不行啊,打个架磨磨唧唧,通报也这么慢。别是躲着不见人吧?” 蓬莱弟子敢怒不会言,想骂些难听的不会,想动手又未得到允许。真是恨死这帮不懂礼数的魔头,掌山真人归来多好啊,祥瑞之日长久,魔头却非要上门讨晦气。 古 拔旰道:“行吧,你们掌山真人矜贵,不愿出来。那你们给他带句话。告诉他,我们魔尊既然回了魔界,从前那些恩恩怨怨,也该一并算清楚了。他最好能长命百岁将身体养养好。”古拔旰摸着下巴,“免得到时候打起来,你们说我们欺负老弱病残,也不好,是吧。” “最后还有一件事,也得和你们澄清一下。” 蓬莱弟子面面相觑。 就听古拔旰清了清嗓子,用上了魔音,声传数里。 “做人要输得起。余秋远!天涯何处无芳草,别他妈和我们魔尊抢人!” 余秋远:“……” 先前余秋远和苏玄机听闻弟子来报,语焉不详甚是奇怪。两人对视了一眼,飞身而去,正遥遥停了一处山头。此地辽广,可将远处一览无余,南海边的人却瞧不见他们。这不刚落地,就听一声震天吼。顺便还来了句:“老子告诉你们!我们魔尊才看不上你们老头子!最好自己拎拎清楚,别以后污蔑我们魔尊的眼光!” 余秋远:“……”他道,“玄机。” 苏玄机冷汗都出来了,他两指一并,一柄长剑便握在了手中。 “师兄。”谨慎应了。 余秋远看了眼他:“去问清楚,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玄机有些为难:“打死就好了吧。” ……随后认命了。 “我去。” 随后掌山真人听了很多小道消息。 比如。 魔尊抱了个人回了房间,可惜没有十天半月。 但他很快又找了个人,三人一并呆在房间,可惜也没有十天半月。 都出来后。 他们去了圣湖泡澡,这回有十天半个月了。 余秋远默默地听着,苏玄机汇报得很是艰难。其实不关他的事,也不关蓬莱的事,但这种心虚并且想马上就走的心情是为什么呢?苏玄机抬头看了眼,余秋远垂着眼睫不说话,他略一斟酌:“师兄,魔头素来爱挑事。容庭芳既然将傅怀仁带走,想必是为了医治他。厉姜是半魔血统,也许在医治上颇有心得。你——” 他小心翼翼道:“别生气。” 虽然将些不入流的八卦讲给他师兄听,苏玄机自己也挺生气的。 余秋远道:“容庭芳虽然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但晏道长的托付,他还是听进去了。如果能治好傅老板,想必晏道长会心头落了大石。”还有,他笑道,“我没有生气。” “……” 如果丹珠没有紧紧贴着墙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这话还是挺可信的。苏玄机默默地想,不管怎么说,金丹是师兄肚子里出来的,对师兄的心绪应当最感同身受。这么一想,巴巴贴着墙不敢多动作的丹珠看着还可爱的——又可怜又可爱。 苏玄机顺坡下驴:“是我多虑了。因魔界而动气,不值当。师兄才醒,还是要多加休息,好好调养。晏道长和白子鹤我已另外安排住房,师兄不必担心。还有,师兄的身份,我已嘱咐他们务必不能多言。” “你做得很好。”余秋远道,“如今妖在大洲实乃异数,确实不该被太多人知道。”至于容庭芳自报家门,却是心性作祟,未免过于狂放,怕是要招惹无端是非。余秋远暗暗叹了口气,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你将白子鹤替我留住。他祖父的事情,我要慢慢与他说。”言罢顿了顿,方是真笑,“玄机,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苏玄机心头一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歇着吧。” 待苏玄机出去,替他将门带上,余秋远这才看向巴着墙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胖珠。 “过来。” 丹珠假装自己是镶嵌在墙上的一颗夜明珠。 然而余秋远并没有怜惜,直接把它抠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沾了容庭芳的灵性,怕也是要染上他的恶习。我想过了,既然你不肯回到我体内,在外修行也行。” “只是万物初始皆鸿蒙,怕你不知人间好坏。这段时间,你就随我一道闭关——” “听我念道德经和清心诀吧。” 胖珠:“……” 坐在大殿内听各城主汇报公事的容庭芳打了个喷嚏。 底下汇报的人停了一下:“尊上?” 容庭芳道:“你继续说。” “是。” 汇报的纸有十公分那么厚,摊开来讲的事有四方城城东到城西那么长。容庭芳听得昏昏欲睡。当一个大王不容易。就算容庭芳只喜欢用武力解决事情,在其位谋其职,有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还是得替下面把个关——因为这帮魔实在太蠢了。 “狼王和虎王因为领地问题打起来了,谁也没赢。” 容庭芳:“没死别告诉我。” “魔界新出生了一批新魔。” 容庭芳:“你生的?” “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大王。”汇报的管事拿纸遮了半幅脸,只余一双贼眼精光闪闪,“近些年魔气混杂,新魔诞生的越来越少了。大王你精气纯正,要不要考虑立个后?” “……” 这话是头一回听到,容庭芳抬起眼。 底下的人立马道:“以前大王从不好此事,如今一好就好两个。魔界办桩喜事也不错啊。不用立后,热闹一下也成嘛。”后是肯定不能立的。他们的魔尊是一条纯正的龙。龙啊,天之骄子的龙成了他们的首领,简直是能将天上那帮人的脸扇得啪啪直响的那种。区区一个要死的人类和不纯种的魔,怎么能当他们的魔后呢? 魔尊的配偶,应该是天上地下,都举世唯一的才行。 ——不过先生点儿子出来是可以的。 容庭芳垂下眼去,指尖把玩着一枚明亮的夜明珠,没有马上答话。他不答话,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事。这些事令他困惑,久思不得其解。旁人屏住了呼吸,怕容庭芳不高兴。毕竟容庭芳若一不高兴,能一鞭子把人打出去十八里。 半晌后终于听得动静。白衣鲜丽,容庭芳负着手,走下台阶,面无表情道:“你们既然这么闲,有桩事替我办了。” “大洲有个万鹤山庄,庄里有个白式微,他虽然死了,但你替我查一查他祖上生平,是否还有别的子嗣。至于他庄里那些鸟——”容庭芳顿了顿,“打包送到太华山,就说是我送给剑门新任掌门的贺礼,借花献佛,不必道谢。” “还有。”容庭芳顺便踩了他一脚,“厉姜和傅怀仁不是本尊所好。” “没事不许胡说,有事不许找我。” “……” 有事不找那什么事找。 还有大王你到底好哪口的倒是说啊? 容庭芳一出大殿,便化作了一条银龙,在子民惊羡的眼神中钻进了云层。肆意飞着逡巡他的领地,他一路畅通无阻,远远便望见一处屋舍有些眼熟。容庭芳心中一动,按下云层,待落至地面,已是人形。清风徐徐,远处是高山入云,四处可见疆域辽阔。 这是个好地方。就像巨龙枕在宝藏上。 可惜这破砖残瓦过于败兴。 容庭芳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想不到屋舍已破败成这样—— 从前不来,大约是故意的。往事已矣,故人已逝,他不想触景生情。说来那百年间的岁月,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平静。没有蓬莱争锋相对,也没有余秋远可以挑衅生事。每日愿意就处理一下事务扩张点地盘,不愿意就来看看便宜徒弟功法练得怎么样。回忆多年淡忘,一时翻起旧来,倒叫人有些—— 容庭芳看了一会儿,方一挥袖。 眼前残破的庭院顿时焕然一新。砖是新的,瓦是新的,一点灰尘也没有,就像有人天天来打扫一样。这庭芳走进屋,袖子拂过案几矮柜,摸至空荡荡的花瓶,指尖一拈,一朵艳丽的花朵便出现在他手里。他信手一插,单枝独秀,倒也素净。 这么素净,并不是容庭芳的风格。但应该对余秋远那只胖鸡的口味? 容庭芳正站在那里不知想什么,忽然一只犀牛就狂奔了过来,上面还驼了一个人。那人直接冲进了池子,溅了站在边上的容庭芳一身水。随后哗啦一声冒出头来,抹了把脸啧了一声:“妈的,老子终于活了。” 结果一抬头—— 浑身湿透的魔尊站在那里,脸色黑得像天上的雷云。 古拔旰:“……”老子大概要死了。 古拔旰怎么会这么巧到这里来呢?这得怪犀牛。魔界的坐骑以铁甲犀牛居多,它受魔气指引。容庭芳如今虽然没有魔气,但他灵气足啊。这个地方被他精打细算地用灵气装点地焕然一新,在犀牛眼里,它就是一个香饽饽。 而被剑气招呼了一脸的古拔旰‘满载而归’,逃也似地回到了渭水,要找的就是水来清洗自己。他得快,再慢一步,怕是头皮都要被蓬莱的人削成两半。 “他老子的。”古拔旰一路躲进魔界,这才皱着眉头看身上破布似的衣裳,拍着灰嘀咕,“给他们魔尊澄清关系还不乐意了。怎么的,还非要当我们尊上的姘头吗?” 在古拔旰看来,容庭芳有新欢,意味着从前和余秋远那些事不是旧宠,这事蓬莱不该高兴吗?真是脑子有病,不清不楚。 犀牛自然会认路,古拔旰就没摸方向,任它走。 结果—— ……古拔旰现在转身就想走。 容庭芳道:“站住。” 古拔旰:“……” 他是被迫的,不是他愿意去的。古拔旰开始忧愁起来,虽然是为老大出口气,但这口气老大能不能咽下去啊,咽下去到底是心花怒放还是神魂升天。没有人和他保证过啊。 容庭芳狐疑地看着他满身上下都写着‘刚打过架’的模样,道:“你去了哪里?” 古拔旰:“……蓬莱。” 容庭芳的眉头皱了起来:“去蓬莱干什么?” 古拔旰声音低了些:“就,和他们说一声,大王已经回来了。”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 见容庭芳没有生气他们的自作主张,也没有责怪他乱闯禁地,古拔旰精神气足了一点,兴高采烈道:“他们掌山真人还让我给你带话。” “哦?” 容庭芳提了点兴趣。 古拔旰道:“说让大王爱找人不找,不必激他,蓬莱不管。” 容庭芳:“……” 气氛突然就冷了。 阿波额那湖,在水里泡整整三日的傅怀仁终于醒了。他一醒过来,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辰,然后是容庭芳那张冷得能掉渣的脸。 ——在傅老板心里,他还在炼狱谷外的马车上,刚和白子鹤动过手。但这似乎不是炼狱谷?他从水里坐起身,拧了把袖子。“闻人兄弟?”傅怀仁左右看了看,“就我们两个人吗?胖鸡呢,白式微呢?白子鹤呢?你们从炼狱谷出来了?” 半天没得到容庭芳回答。 倒是另一个声音说:“傅老板。” 傅怀仁看过去,是厉姜。 厉姜什么时候在这里? 厉姜微笑道:“怕是要和傅老板重新介绍一下。” “你口中的闻人兄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魔尊,傅老板本来已经游走在了鬼门关,是容大尊主费尽心思将你救了回来,不然只怕你现在只能来世再说话了。” 傅怀仁:“……”他哦了一声,然后道,“多谢容兄弟。”十分淡然。 要死他很淡然。 要活他也要很淡然。 哪怕闻人笑变成了容庭芳,好朋友成了大恶人,傅怀仁还是很淡然。 厉姜:“……你不惊讶?你早知道?”他很奇怪,寻常人都会腿软。这个人为什么不惊讶一下,他难道不吃惊吗?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的朋友可是大洲口中恶贯满盈的容庭芳! 傅怀仁道:“容兄弟见多识广惊才绝艳,傅某一早就知他不是寻常人。”说罢他长作一揖,“魔尊也好,仙尊也罢,也是能当朋友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傅某永记于心。” 容庭芳终于开口:“别谢太早。” 问题没有解决,傅怀仁还是会不知什么时候就死的。 傅怀仁笑道:“已十分感激。”随后就问,“不晓呢?他不在吗?” 死不死都没问个晏不晓来得迫切——容庭芳看着傅怀仁,忽然就想到了从前余秋远还是一只鸟的时候,他们在望春楼蹭吃蹭喝的生活。再想到古拔旰说余秋远给他带话时这么不讲情面的客套之辞,莫名心头就涌上各种不爽。 这个时候,傅怀仁还不知收敛问什么晏不晓—— 容庭芳一声冷笑就道:“他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教化金丹一心向善。 余秋远天天揣着它亲自教导。 许久之后。 芳&秋两人重逢。 芳芳看了秋秋很久。 “你还能孵蛋吗?” 【祝各位小天使,中秋节快乐,团圆甜蜜,心想事成,爱你们,比心】 第63章 崽崽心苦 傅怀仁:“……” 容庭芳哧了一声:“你以为你为何会被我带回魔界。”他负手道, “自然是因为晏道长知道你不久于人世,他不要你了。傅老板,既然如此你干脆同我一道入我魔族, 永享长寿?” 傅怀仁安静地听完, 只说:“容兄弟, 胖鸟呢?你们吵架了吗?” 如此犀利, 一击必杀。 “谁和他吵。”容庭芳下意识就反驳了一句, 随后目光流转,“你不信我的话?” 信与不信这种事, 怎么说呢。傅怀仁低低笑了一下。 “我与不晓赤诚坦荡, 他就算当真嫌我是个废人,也不会独自离去。大约是实在没办法,故而才请求容尊主将我带到魔界来。” 容庭芳:“……”猜得倒是一点都不错。 “让傅某猜一下。”就算身上湿透了, 傅怀仁也没有觉得不适, 他只是将长衫脱了下来,无比自然地递给了厉姜, “烦请厉公子替我拿一下。顺便弄干一些。” 厉姜不肯,他一个世家公子,替人拿衣服, 这成何体统。 傅怀仁善意道:“我比你有钱。” 厉姜:“……”若论钱,确实谁都不是傅怀仁的对手。 傅怀仁将衣服递给厉姜, 这才又说:“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听闻魔尊和蓬莱仙尊双双落难。早前我不得其解,这世上竟有会说话的鸟,可既然魔尊都能当一个普通人, 仙尊若变成了一只鸟,又有什么稀奇呢。”傅怀仁道,“是我目光短浅了。” 容庭芳骗人没有骗到,挑拨离间也没成功,最后还全数被傅怀仁猜了个透彻,可谓是自讨没趣。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倘若都如傅怀仁和晏不晓一般通透,大约会少很多误会和不该有的龃龉。傅怀仁又道:“容兄弟,做人还是要坦白些的好。” “我不是人。” 傅怀仁:“……”这么诚实地承认自己非人的本质倒是没想到了。 但是傅怀仁再聪明,也不过是因为从胖鸟身上想到余秋远,却未能想到他会是一只凤凰。也不会想到,容庭芳真的不是人,他是一条龙。 总算有一件事是赢过傅怀仁叫对方说不出话来的,容庭芳心情好了一些。他宽袖一拂,踏步而去。“你既然还能喘气,也没病傻,是时候付诊金了。” “本尊刚回魔界,事务繁忙,公文堆积如山。傅老板亲自操持望春楼至今,才干非比寻常。那就留在这里,替本尊将那些公文全部看了吧。” 傅怀仁一呆,刚想说‘我有钱,可以付钱啊’,想来明珠容庭芳应当喜欢吧。就听容庭芳远远飘来声音道:“晏道长为了救你可是跪了我,你说什么诊金能与他一跪相配?” 厉姜惊讶地看着傅怀仁只愣了愣,然后拔脚就追了上去,哪怕他一个人跑不过一条龙。边追边道:“容兄——尊主,傅某以为,区区公文不能表达我对尊主的感激之情。我替你在魔界建一栋楼怎么样?”能赚得盆满钵满,叫魔界财大气粗的那种。 做生意嘛,傅老板最会了。 厉姜就不明白了,傅怀仁既然看重晏不晓,为何在得知晏不晓为他朝容庭芳跪下后,能不计恨容庭芳,反而还殷勤地答应了要替容庭芳做事。何况,傅怀仁既然担心晏不晓,竟然不会想尽办法回大洲吗? 那傅怀仁到底想不想回大洲,他当然想,但是容庭芳不放他走,他能怎么办呢?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容庭芳是秀才也是兵,他嘴上能把你气死,手上能把你打死,你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容庭芳将傅怀仁交给了厉姜,便由厉姜陪在傅怀仁身侧,傅怀仁想去哪里,厉姜都带着。厉姜当然不是这么好心的人,可他既然找容庭芳有所求,自然也该表表忠心。傅老板说要看月亮,好。他说要在海上看月亮,行。他又说要在渭水边上的海域看月亮—— 厉姜:“……渭水你不能过。” 傅怀仁无辜道:“我没说要过。” 只要不过渭水这条线,魔界之内,不管是海上还是海下,容庭芳都没说不让傅怀仁去。厉姜便同意了。于是海上月明,他二人站在渭水一侧,蓬莱大洲遥遥隐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晚风拂过他们衣衫,本该是仙人遗世而独立,他二人却是一个人一个魔。 左右无事,厉姜便将先前的疑问脱口而出。 问为什么傅怀仁甘心呆在魔界。 傅怀仁遥遥望着蓬莱,闻言有些诧异。厉姜在他眼中向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心计狠毒,却笑里藏刀,不可深交。想不到竟然会将这么一桩事记这么久。但厉姜既然心有所惑,是否说明他心中七情六欲仍未脱干净? 一个人,或是魔,再不济是妖,只要有困惑,便不算没救。 傅怀仁略一斟酌,伸手一指,道:“厉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厉姜抬头一看,好大一个月亮。他莫名其妙:“月亮?” 傅怀仁点头,笑道:“不晓待人之心有如明月皎皎。他站,便如青松,跪,亦心中坦荡。他为我替容庭芳下跪,自己都不会觉得屈辱,我为何要多此一虑拿世人偏执狭隘的眼光去折辱他。容庭芳信守与我的承诺,答应不晓的请求,对不晓于我都是恩人。我理当报答。” …… 厉姜不能理解。 他觉得傅怀仁是有病,病得不清。 月亮始终是那个月亮,没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会儿厉姜便腻味了。 他道:“你好了没有。” 傅怀仁未答,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厉姜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什么也没有。 过得片刻,傅怀仁才道:“好了,走吧。” 厉姜:“……”这人果然是有病。 渭水那一侧,蓬莱仙山。因为容庭芳回了魔界的关系,蓬莱外的南海边近来一直都安排了五大峰的弟子轮流巡逻。今日正轮到玉玑峰,玉玑峰是符云生当班。他坐在紫金葫芦上,逡巡着海岸线,深更半夜本不该有人,那里却站了一个人影。 符云生立马飞了下去,离近了一看,却是晏不晓。他道:“晏道长?” 晏不晓回身看来,明月映在这位剑修眼中,十分明亮。 符云生已走到近处,笑吟吟道:“晏道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晏不晓笑道:“看月亮。” 哦? 符云生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道欣赏了这海上明月的美景,感慨道:“海上的月亮,与大洲上看来确实不同。”寂静安然,一丝天地杂色都没有。 晏不晓目露欣赏,半晌道:“山上的也好看。” 太华山巅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大饼。 晏不晓兴致来了,飞身而起,跃至海平面上,就着这苍穹月色,开始练起剑来。一招一式藏锋露刃,剑光凛冽身法翩然。南海不在他心里,大洲不在他心里,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剑意在他心里——亦或是,还能藏起几分清风明月? 月亮看完了,渭水边上的月亮看完了,就该付出代价的。人嘛,休息完总要干活的。大殿之内,新上任的魔尊副手看着这粗糙不堪的公文,有些无语。这些狗爬字——他小时候的字都比这些好看。容庭芳管这个叫公务繁忙看瞎了眼?是被丑瞎的吧?怪不得容庭芳总喜欢听人汇报,不爱看字。换了傅怀仁也看不过去。 这是什么,狼王就是生动形象地画了条狗吗? “容尊主。”傅怀仁看不下去了。“打架的事,我不擅长。” 每本翻过去,都是今天哪个城主和哪个城主吵架了,动手了。 容庭芳在一边假寐:“你可以不用管它。” 如果说不用管的话,这满桌的纸都可以不用管了。傅怀仁将那些公文一推。还没起身,就听容庭芳又道,“你可以不用管它,直接念给我听就行了。” 傅怀仁:“……” 合着不用管它的意思,就是可以不用费脑子,看还是要看的? 就在傅怀仁认命地挑些有的没的,打算阳奉阴违随便念念时,却忽然听容庭芳问他。 “傅怀仁。” 傅怀仁抬头。又有什么事? ——然后他惊讶了。 有生之年,他竟然看到容庭芳一脸欲语还休,有话说不出口的模样。什么话能叫容庭芳说不出口?那只会是傅怀仁不想听的话!听魔头讲秘密,怕是过后就要暴毙。 别说傅怀仁惊讶,容庭芳自己也别扭,想说的话在嘴边迟迟不能吐出去。其实没什么,他只是无意之中想到傅怀仁见了天下人,知晓天下事,又颇有心计,或许能明白一些比较复杂的东西。比如说,为什么有时候在看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会像爬虫爬过呢? 这种感觉很奇怪。 容庭芳只上回经历过。 就那一回,在无尽崖底替余秋远疏导灵力的时候。 那时容庭芳以为余秋远病了,凑近去看他,却未见异常,只见余秋远侧过头去躲了他。容庭芳往后退去,才觉心头像是有小虫爬过,轻轻痒痒,过后无痕,叫人心绪难明。但因那时他二人同心同丹,心绪共生,一时之间,容庭芳不知道这种心绪,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余秋远的。 但这不妨碍他问一下。 容庭芳想了想,道:“我有个朋友。” 傅怀仁:“哦?” “他说有时候他心里会发痒,问我是不是病了。” 发痒?这是什么病,他也不是大夫啊。傅怀仁道:“几时出现这症状的,是吃了什么东西,还是碰了什么东西,莫非是中毒?”但也没有人中毒是这个模样。 中毒倒有可能。容庭芳心想,余秋远不是吃过那棵红色的草么,也许那会儿中了毒,所以才有这个症状,但是之前却没有,只有在他看着余秋远亦或是余秋远看他时才有—— 容庭芳慢慢道:“那如果,他是看了什么人——” 傅怀仁:“……”他试探道,“是因为看到人?” 容庭芳含糊不清。 “……陌生人?” “不算。” “朋友?” “算也不算。” “敌人?” “——算吧。” 傅怀仁默默看着容庭芳:“果真是敌人?” 容庭芳沉默了。 傅怀仁觉得自己可能摸到了点什么门道。他略一斟酌:“倘若不是敌人,不是朋友,不是陌生人,却要有如此心绪。或许——他是见到了喜欢的人?” 傅怀仁是这么想的,容庭芳的朋友或许是食古不化未经情爱,所以有了暧昧之中倾慕的对象,也未得知,故而将这种莫名的心绪视为异类。但凡有些常识的普通人,应当是能知道何谓情何谓爱,何谓一念心动余生不忘。可容庭芳他不是普通人,那么他的朋友,应当也不是。傅怀仁笑道:“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见到他时,心便会跳得快些。亦或轻轻痒痒的,总觉得什么都应该做,什么也都不应该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看,你朋友是否会觉得,平时想要去见她。见了她会高兴,若她同别人好,又会难过。不论喜怒哀愁,总归会和她有关。” 容庭芳:“……” 喜倒没有。怒经常。若余秋远和别人好——他和苏玄机就挺好,师兄弟不是很正常?至于发愁,容庭芳这辈子没有尝过发愁的滋味,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愁。至于见余秋远会高兴,倒是有些,总算有个入眼的对手。但好像心也没有多跳几下。 ——看来不是傅怀仁说的那般俗气。 大约他是有病吧。 容庭芳这样想。 而且是余秋远有病,顺便传达给了他。 傅怀仁看了容庭芳许久,对方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似乎是为下什么决定特别发愁,过得半晌,才像下定决心,神情舒展开来。他默默地盯了会儿,忽然道:“容兄弟。” “你说的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吧?” 容庭芳:“……”他淡然地化出了一条尾巴,将傅怀仁卷起来送到了门外。“你今日泡澡时,顺便把脑袋也洗一下。我看你脑子也病得不清。” “……” 时至今日傅怀仁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容庭芳和余秋远对上的时候,旁边的人恨不得就离三十里远,缩在一旁当不见。 ——实在是总算有人能收了这个祸害,还这世间一片清静! 余秋远还不知道自己被傅怀仁奉成了‘救命稻草’,他闭关了半个月,将先前在炼狱谷因灵力不调导致的真身不稳给调养了过来——调息需要金丹。这天地之气,余秋远还是需要通过金丹再传至自身灵脉之中的。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和他生分的金丹,又和他亲密了许多。主要表现在,喜欢时时刻刻挨着余秋远——虽然还是不愿意回他体内。 道德经背了千八百遍,清心诀也不曾断过,金丹又如此听话,掌山真人觉得可以出关了。出关前,他对着金丹道:“我虽然同意你在外修行,但平时需时时在我身侧。遇人不可随意挑拨,遇事不可肆意妄为,明白了吗?” 金丹蹭了蹭余秋远的脸。 余秋远:“……”看这样子是听明白了。 到底是自己身体里出来的东西,余秋远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整了整衣衫,刚推开门——嗖地一声,金丹撒丫子跑了。 “……” 余秋远木着脸站在那里。 虽然银衣卓绝,但总感觉掌山真人浑身罩着一股灼热的气息。守门的小弟子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明明这里靠海呀,也没有起火呀,为什么总感觉整个金光顶都要烧起来了呢? 索性一刻钟后,苏玄机捉住了胖胖的金丹到了余秋远面前。金丹本来还在苏玄机手里挣扎,结果一察觉余秋远的气息,立马开始装死。它装死,就是成了一颗普通的球。但这一回,余秋远再也不信它了。伸手一捉,便将金丹握在手中,冷声道:“亏我涤你半月神识,妄图叫你懂人间善恶。出门前我如何与你说的?内丹可以再修,可你如此冥顽不灵,不要也罢!” 说罢一掌抬起,掌心蕴起微红灵光,竟果真就要朝金丹拍去。 瞧着叫苏玄机一惊,立马拦住:“师兄,不可。” 余秋远沉声道:“顽劣不堪,怕成祸害。” 苏玄机抓着余秋远不敢松手。他这位师兄,从前认为是个好脾气,但在炼狱谷与容庭芳战过之后,苏玄机才知道,原来余秋远的脾气并不比容庭芳好上几分。他执拗起来,连魔尊都敢直接以死相逼,硬迫着容庭芳罢了手,又怎会在乎这区区一个内丹的修为呢?当下急中生智,胡话不禁思考便出了口:“再,再顽劣,那也是师兄的啊。” 话一出就觉得,好像不太对。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悉?那么像是山外寻常人家骂孩子的。但眼下苏玄机也顾不上对不对了,只能抓住余秋远。 余秋远是动了真怒,一手在那未放,另一只手上,金丹瑟缩着振动,差点就真的没了。但即便是逃出了生天,它竟然也未逃走,方才那嗖地就跑了的气焰不知去了哪里。 过得半晌,余秋远才道:“松手。” 苏玄机立马放开。见余秋远脸上余怒未消,瞧那金丹红通通圆滚滚,心生怜爱,当下道:“师兄不要动怒,先听我一言。” 余秋远不答。 苏玄机道:“它若执意要跑,依我的本事,又岂能如此轻易捉住它呢。我见它的时候,它只是在金光顶上四处乱飞而已。”苏玄机没说的是,还偷偷进了厨房砸进一堆面粉之中,把自己搞得一身粉末。若不是苏玄机捉了它擦干净,眼下就是白丹而非金丹。 “既然它生了灵识,怕是早慧,连心智也一并生了。若按时间来看,也不过是个娃娃。”苏玄机在这点上倒是想得透,“同你在房内听了半个月的经已是忍耐到了极致。如今好不容易放了风,自然按不住性子,想透透气罢了。” 余秋远皱着眉头:“经有什么不好听么?清心静气。” “……”苏玄机苦着笑,“其实是不好听。”他道,“我小时候也不爱听。所以每逢师父松口,照样跑的人影都不见。师兄你来蓬莱时,已是心性坚定,自然没有幼童的烦恼。” 余秋远:“……”他小的时候还是只小鸟,自由自在遨翔于天际,天南海北哪里都去过。确实不曾有过被关起来听经的体会。但若往旁处想想,要让经年累月呆在神木上,也是极其枯燥无聊的。苏玄机说的头头是道,余秋远狐疑道,“果真?” 苏玄机道:“不如你问问它?” 余秋远沉吟着看向金丹,并未说话。苏玄机便替他问了。 “丹丹,若我说的是,你只是想玩一玩,你便动一动。” 金丹微微滚了滚,瞧上去,弱小无助又可怜。 余秋远:“……” 竟然是真的? 如此说来,这枚金丹的灵智怕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再高了许多。 就在这时,金丹忽然飞了起来,却不是要跑,只见它到了庭院边上,绕了一圈,拿圆滚滚的身子顶了朵落花,像盖了个红色的帽子,然后又飞到余秋远面前,不动了。 苏玄机猜测道:“它讨好你呢。” 余秋远这才伸手,金丹将花滚在他手心。他道:“给我的?” 胖丹蹭了蹭他的指腹。到底是同体连心,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情在余秋远心口泛了出来,大约是金丹真的愿同他好。余秋远又心软了,沉默半晌方道:“不得再有下回。” 临了走了两步,又道:“我拘你在我身侧,也是为你好。外面不比这里安全。” 这么说好了,却看向苏玄机:“你倒是比我还要懂它?” 苏玄机迟疑道:“可能是因为师兄的关系——” 叔,叔侄同心? 此次危机便算化了。苏玄机随着余秋远往外走去,心中却在想,按说掌山师兄也不是这么野的性子。这枚金丹却如此顽皮,真是不知道像了谁。难道金丹还不随主人形的吗?又在那胡思乱想,倘若师兄有个孩子,大约也是如今日一般,要靠他这个小叔叔说些软话的吧。这么一想,竟然心里还喜滋滋起来,看金丹的眼神,越发慈爱。 余秋远是完全没想到苏玄机在自己的脑海之中过了把当小师叔的瘾,但傅怀仁醒了的消息,倒是第一时间传到了蓬莱。他顺便卖了个人情,把这件事告诉了晏不晓。晏不晓果然非常高兴。他冲余秋远长长作了一揖:“多谢余真人。” 余秋远道:“晏道长不必多礼,既然是容庭芳救的傅老板,你下回见他谢他才是。” 晏不晓道:“可是我去不了魔界,见不到他。”复十分期待地看余秋远,“余真人若是下回去,可以捎上我吗?”他很想见一见傅怀仁。 余秋远:“……我不去魔界。” “为什么?”晏不晓略有些失望。 余秋远道:“我镇守蓬莱,为什么要去魔界?” “可是闻人,不,容兄弟不是在魔界当魔尊吗?”晏不晓不解道,“你们关系这么好,难道就不会走动吗?上回听说他还派了人来,特地知会你一声他已平安到达魔界。”按晏不晓的观念,只有极其要好的朋友,才会连这种事都要说一下。何况在他之前的念头里,龙和凤本来就是一对嘛,虽然现在知道余真人是个雄的,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知己朋友。 要说容庭芳和余秋远,两人当一个人和一只胖鸟的时候,可是日日同枕,从未离开过,何况不论是在万鹤山庄或是在炼狱谷,他们分明都那般护着彼此。真心才能换真心,这些晏不晓还是看得懂的。莫非这样的交情,还不够让余秋远去魔界跑一趟? 余秋远道:“……他那是挑衅!” “没打起来怎么能叫挑衅。”晏不晓耿直道,“得拿剑打,才是踢馆。” 而古拔旰过来,没亮兵器,亦未伤过蓬莱任何一人。 大约山里出来的人想法总是和常人不一样。余秋远忽然也挺佩服傅怀仁的。但是一般而言,往日也只有容庭芳上来叫战,他们才会见面,余秋远没有去过渭水主动挑衅魔尊。所以这个问题,他一时也不太好答。按他的判断,除非容庭芳主动放傅怀仁出来吧,不然晏不晓是见不到人了。但是容庭芳这个人—— 才说了恩怨两清,又派人这样那样胡言乱语了一通—— 余秋远心头有些烦乱,只道:“那就请晏道长等着吧。” 说不定哪日打上门来就能见了。 晏不晓却不知话中别有他意,十分欣喜:“那就多谢余真人。” 待要走,却又被喊住。 “等一下。”余秋远道,“烦请晏道长替我将白子鹤叫来。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晏不晓哦了一声,临到走时,不忘回头提醒:“那余真人快些讲,讲完了快些想。我想闻人兄弟虽然远在魔界,可尚且报过平安。真人这么久以来音信全无,他想必是会担心的。一如我与怀仁互相挂念,真人和闻人兄弟感情这么好,牵挂应当更甚?” 作者有话要说:晏不晓:秋秋你不去魔界吗?闻人兄弟可能很想你。 傅怀仁:容兄弟你说的那朋友应该有喜欢的人吧。 芳&秋:ballball你们闭嘴! 第64章 快回头看 自炼狱谷后, 白子鹤被迫跟着苏玄机来到了蓬莱——说被迫并不过分,毕竟如果有的选择,白子鹤更想回万鹤山庄。他连白式微的面都没见到, 也不知道白式微有没有逃出去——白子鹤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白式微本就只拿他当幌子, 好清除路上的瘴气。待一路畅通无阻, 白式微便随着容庭芳去了无尽崖。 虽说苏玄机请他回蓬莱的方式比较强硬, 但真到了金光顶,却也好吃好喝招待, 除却不能出这庭院半里地, 见不了其余半个人,并不曾对他如何不周道。 直到今天晏不晓来了,请他去见余秋远。 白子鹤以前没有怎么见过余秋远, 也就这回才能离得近了多看几眼, 心里却也惊讶。依他看来,蓬莱的掌山真人应当是个古朴的中年人, 没有想到瞧着如此年轻,不但不老甚或说称得上清俊好看。大约——凤凰总是不一样的。 余秋远在金光顶负手等着。 白子鹤上前一步,拱手:“余真人。” 余秋远道:“白少爷不必客气。”然后请他坐。 白子鹤当然是说不敢的。余秋远瞧了倒有些可惜。之前他在望春楼见白子鹤时, 对方意气风发,如今内敛寡言, 眉宇之间也多了心事。既然白子鹤不坐,余秋远不勉强。他直接道:“之前一直未得空,冷落了白少爷, 还请见谅。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请你来,是想同你说一说,万鹤山庄的事。” 果然提了。 白子鹤道:“倾听真人箴言。” 余秋远第一句话便道:“白式微死了。” “死在炼狱谷无尽崖。” 白子鹤微微睁大了双眼:“你——你说?” 余秋远平静道:“我与魔尊打坐调息,他意欲偷袭,可惜失败了。虽然不知为何,但恐怕炼狱谷会变成一片火海,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事实在令人震惊。就算白子鹤与白式微关系并不如何濡沫,但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祖孙,一时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偏偏余秋远嘴里说的话,并不会是假话。白子鹤一时有些恍惚,扶着椅手,跌坐下来——突然开始难过。 就算想过要得到家主的位置,但白子鹤并没有想过要白式微死。 余秋远很是贴心的没有说话,给白子鹤留足了消化的时间,盘算着也差不多了,这才又望向他。复道:“白老家主将家主之位传给你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提过,万鹤山庄所谓的驭鹤之术,并不仅仅是与鹤同修。他的驭灵,却是役灵。”奴役生灵。 “生灵各自有道,鹤修得道者可为人为仙,却因受你们术法所缚,只能当一只灵鹤。”而对外,却还宣称是为了避免仙鹤修得过于精深反成祸害。余秋远面色淡淡,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又,为一己私欲圈镇上古凤灵。” “其心险恶,不容于世。” 白子鹤:“……”他勉强道,“凤灵一事,恐怕还有商榷。据我所知,祖上是蒙了凤鸟的功德,因对凤鸟有救命之恩,所以将驭灵一术相传后人。真假尚未分明,余真人却如此武断,未免对我万鹤山庄有失公允。” 公允—— 余秋远勾了勾嘴角。他负手起身,朝白子鹤走去。“恐怕你不知,凤凰能涅槃重生,魂灵便记载了过去的记忆。凤灵被你白家祖宗用计所困,不得已强行涅槃,撕裂的魂灵留了下来,故而长久在旧时岁月中煎熬。” “你若不信,我便叫你亲眼看一看。”余秋远说着,忽然伸手按上白子鹤的肩头。他走时轻轻巧巧令人毫不设防,突然出手速度如此之快,白子鹤心头一惊就被按了个正着,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体一重,像是坠进一处深渊。然后身子一重,像是落到了地面。耳中是刀枪剑戟的声音,待眼前晕眩过去,这才能缓缓睁眼。 光线太强了,白子鹤不禁拿袖子挡了光,等适应了些,方觉心头震撼。一时之间,他震惊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龙飞凤舞,灵蛇嘶鸣,野兽露着獠牙,一记飞天斩如流光而至,灵蛇便成了两半。修道者手持宝器飞身而过,望也不望这残尸一眼。 这是一处古战场。而白子鹤就在古战场的中间。他有些彷徨无措,身边的人却像没看到他一样兀自奔走穿过。但令白子鹤怔忡的,却是战场上,他的前方,倒了一只艳丽的凤凰。那只凤凰是火红色的,尾长如红妆。它大约受了伤,正哀哀泣鸣。 有几个人被这抹艳色吸引,奔了过来—— “这,这是——” 白子鹤有些讷讷。 “是万鹤山庄的先祖。” 身边忽然站了另一个人,他一惊,回身一看,是余秋远。莲冠高束的掌山真人揣着手站在他身侧,面庞如玉,眼神冷淡似水。“他们过来捡漏。”打仗的时候,战场混乱,确实是有很多人在里面要捡漏发横财。这里死的妖兽皮毛可以化骨炼药,没人要的宝器能敲碎了重铸,亦或转手卖人。谁不心动。总有人打着打着便动了歪心思的。 “富贵险中求。”余秋远道,“他们便是最不怕险的那一批。” 那几个白家先祖跑到凤凰身边,一左一右转了一圈。其中一位道:“大哥,这是凤凰,是神鸟。如果我们救了它,是不是就能享受它的庇护,从此荣光万丈?” 为首那人道:“不错。” 剩下的人听了十分高兴,若果真能得到回报,岂非是天大的喜事。待要将那凤凰抬走,却忽然被拦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叫道:“大哥?”他们有些焦急,在战场上多耽搁一分,便是在送自己小命,眼下是没人注意到这里,若有人来呢?这凤凰是分他一半好,还是不分他一半的好。来人就算了,若来妖兽呢? “急什么。”那人眼神有些阴骘,白子鹤忽然就想到了白式微,其实他们长得并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就特别相似。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先把它带走。” “带走?带走养着吗?凤凰怎么养?它不是要睡梧桐木吗?没有灵水它会死的。”说话的人有些谨慎小心,“而且若是被它的同族发现——” “啧,蠢吗?”被叫‘大哥’的人白了说话的人一眼,“受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到底是得到一只凤凰容易,还是获取它的报酬容易。“我听说红色的凤凰十分稀少,你就不想想,它能给你带来多大的价值?”何况,还能研究它涅槃的秘密。修道者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为了踏破虚空,为了手掌天下大权。 谁都想当这天下的老大,哪怕是自诩怜爱世人的神仙也是一样。他们怜爱你,肯施舍你,这叫作仁慈。一旦发觉你不受掌控,可跳出掌心威胁到他们,这就叫镇乱。两袖清风逍遥天地是傻子,天下没有那么多傻子。不然今天就不必打起来了。 底下的人动心了。 凤凰傻吗? 凤凰不傻。 它是天下最有灵性的鸟,当下察觉危机,拖着伤体也要逃走。凤凰比鲲鹏还要厉害,它若振翅飞到天上去,神仙也难寻。‘大哥’正说着话,眼角瞟到,当下心中一急,指间一翻,匕首立现,寒光一闪,便听一声凄厉的凤鸣—— 凤凰的翅膀被扎了个透,鲜血浸出来,流到了地里。 底下几个人吓地魂不附体。“大,大哥!”怎么就突然动手了! 白子鹤瞧得心惊胆战,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虽然有些小心计,亦为白式微做过一些不怎么光彩的事,到底是没有亲自经历这种场面的。这一刀不是扎在凤凰身上,仿佛扎在他心里,叫他的手臂也隐隐作痛起来。 一刀既然已经出手,便不怕两刀三刀。那人心一狠,干脆又扎了两刀,挑准了翅骨。叫凤凰垂翅,萎靡在地,再也难以飞起来。随后呵斥他那帮不争气的弟兄:“还不快些?难道要等到别人过来坐收渔翁之利吗?” 那帮人这才仿佛从梦中醒来,恍惚着随他去搬飞不起来的大凤鸟。大凤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眼中落下泪来——几个人正手忙脚乱要撤离这里,就担心会来人。结果人没有来,却等来一声暴怒的龙吟。 龙啊—— 龙本不该在这个战场。 四界各自为战。首要对付的却还是魔。人和仙并没有太多的矛盾。但妖仙与魔问题就大了。角龙是妖中的天生骄子,它率领的妖,原则上是要与仙一道去将日益壮大的魔界给驱逐干净的,若成功,妖他日自然能记一大功顺利位列仙班。如果不是魔气滋生扰乱仙和人的心智,叫他们自相残杀,仅凭阿波额那一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三界来袭。 大洲之上,大多数时候仅仅是人和魔在对抗,至于渺瀚他们,向来是往海上去的。会飞的人到底多,而且海域辽阔,也不至于误伤无辜。在大洲卷个水都怕淹掉村庄伤及无辜百姓。这里会出现受伤的凤凰本来就是奇事,别提有龙了。 还是生鲜活猛的龙。 那一声龙啸,震得天地都在共鸣。白家几个人吓得肝胆俱裂,蓦然回首,却见云层中钻出一条巨龙出来,它周身泛着银白,不知是银甲,还是闪电。待见到他们手中滴血的落凤,正是怒不可遏,九天玄雷像雷瀑,轰然一声砸了下来——那几个人跑不及,有的被雷击中,跑得快的拖着凤凰尾巴还不肯放手,却忽然一声惨叫,竟然被那银龙张口一叼,硬生生给活吞了下去。 “妖,妖龙吃人啦!” “救命啊!妖龙吃人啦!” “妖怪啊!” 那银龙正要将地上的凤凰衔走,却忽然如蒙大敌,背上鳞甲立时倒竖,然而没来得及。妖不伤人是天道准则,伤了人的妖必遭天罚。天罚来得如此之快,即便银龙傲然于世亦来不及躲避分毫。方才的雷是它所控,现在的雷却是冲着它而来。银龙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地上的落凤,便觉万雷轰顶,连灵魂都要被劈成碎片。 即便这里不过是幻境,天雷落下也伤不到分毫。白子鹤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看到银龙痛苦地在天雷之中翻卷,鳞片剥落,皮肉焦黑,鲜血顺着它的四肢躯干滴落在地上,渗入土地之中,腾起黑色的烟雾——而那只凤凰,却在混乱中,忽然不知所踪。 白子鹤还想再看下去,却忽然觉得地动山摇,眼前晕眩难睁,再开眼,却是金光顶。余秋远的手从他肩上离开,手曾经按压过的地方,却有如千斤重,像烈火灼烧一般疼痛。 余秋远道:“你看明白了?” 白子鹤没说话。 余秋远也不介意。世人都认为蓬莱的仙人应当是救苦济世的好人,是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人,却也不是要罔顾真相。倘若一味顾及白子鹤的心情,将这些事埋没下去,给他铸造一个虚假的现实,那才叫用心险恶。白子鹤本性良善,倘若在认识到万鹤山庄的本质后能及时收手,前景不失光明。否则,就是迷途不知返,药石无医了。 “虽有天罚,白家先祖却一意孤行,硬是将那凤鸟囚禁多年。战乱初停,所有人都在休养生息,他又将凤凰藏得极好,没有人知道他干了这件事。可是他虽然一心想驭凤,可凤凰是天生神鸟,非他区区世俗中人好染指。最终,凤凰不堪受辱,强行涅槃身亡,只留下了凤灵。” 白子鹤无言以对,却只道:“可是这些,你又如何能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余秋远法力通天,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穿时空,往过去,归未来吗? 余秋远看着他:“我给你看的,都是凤灵的记忆。” 而那个凤灵,在万鹤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被余秋远吞下了腹。所以白子鹤今日看到的,余秋远已经看过了。白子鹤能感受到的痛楚,余秋远也早就在凤灵融入他身体的时候就感受过了。其中伤痛煎熬,所见场景,远甚白子鹤所知万倍。 白子鹤最终还是讷讷道:“道行不义,是他错了。” 他低下了头。 走出金光顶时,整个人都有些丧气。 白子鹤像个傀儡木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生在万鹤山庄,养在万鹤山庄。那是他的家,亦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引以为豪的荣耀。不论余秋远如何说驭灵之术多么不可取,白子鹤是真心当那些鹤是朋友的。他也能感觉到,那些仙鹤对他很友好。 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他有一阶没一阶的走着,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住。” 白子鹤踉跄了一下,一抬头,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倒是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白少爷?”年轻人将他打量了一遍,复抬头去看来时路,“你是从金光顶下来的?余真人叫你去的?”他蹙着眉头,“云生先前没有说过你也在这里。” 云生——符云生。这人是郝连凤? 郝连凤打量着他:“白少庄主要往哪里去?” 白子鹤本不欲说,权衡着却道:“回万鹤山庄。” “万鹤山庄?”郝连凤有些惊讶,“余真人没有告诉你,万鹤山庄的人皆被魔头杀了一干二净,家财散尽,就连庄里的鹤,都打包全送给了太华山剑门,眼下不过是大洲的一个笑柄。你要回万鹤山庄,去空宅子里睹物思人么?” 正这样说着,白子鹤却一把抓紧了他的袖子,目光之中透出狰狞出来。“你,你说什么?”他试图从郝连凤眼中找到说谎的证据,但并没有。白子鹤心里又惊又怒又乱,余秋远只说白式微死了,又叫他如果愿意可以回去继承家主之位,可是宅子都没了,他继承什么?为什么余秋远方才不说?他故意的? 郝连凤任袖子被白子鹤抓着,倒也没松开,只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余秋远是看着白子鹤走的,直到走的看不见。苏玄机从一侧绕了出来,走到余秋远身边,他也看到白子鹤略颓的身影,不解道:“从此以后,万鹤山庄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他为什么要难过?白式微不曾将他视为骨肉亲缘,他难道不知吗?” 余秋远负着手,道:“知道吧。” 怎么能傻到一无所知。 但或许,人还是会有侥幸心理,渴望着所谓的亲情。 其实余秋远还是发了善心的。有些事,并没有叫白子鹤知晓。凤凰涅槃后,留下了凤灵,和一枚沾了血泪的凤珠。凤灵被束缚在了法器里,凤珠却被藏了起来。 白家先人屡次担心妖龙作祟前来报复,但后来却听说妖龙死在了天罚下,还累及了全族。角龙一族皆被镇压,一时妖界元气大伤,加之因角龙的事与仙界生了嫌隙,别说位列仙班了,差点就要和魔一样同仙界开战。妖界心灰意冷退出了战争,战场上便只剩下仙魔与人。人们为了战胜魔界,开始掘地造灵,修为虽不如仙高,却硬是在大洲造出三处灵穴宝地。凭借源源不断的灵气汇聚逼退了魔界。 再后来的事,白家也没有关心,只是战事歇后许久,他才敢冒头出来走动。他埋藏掉了这段过往,开始养鹤。白家祖先养的第一只鹤,用足了精力元气,所以第一只鹤便修出了灵性,不但能开口说话,还擅识人心。 他是真的这么好心休身养性吗? 自然不是。 白家先祖念念不忘凤凰,他翻阅了大量古籍,倘若能修补残缺的凤灵,或许是能让凤凰重新现世的。可是这四界之中,有什么灵魂最适合补呢? 鸟禽相通,鹤亦为仙。 可是鹤灵有灵,不愿为之驱役,故吞凤珠,引颈横卧,意图以死劝他的主人一心向善回头是岸。然而——虽死无用。大道消弥,只有带着凤珠的灵魂,才能更容易找到那只归于大道后择机而生的凤灵。也许是一年,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更或者一辈子都不可能。但只要鹤灵辗转反复地出生,就会在迷茫中寻寻觅觅,逐渐便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 教养它的人根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这一个结局,唯一的希望。而灵鹤不过是个引路人。它一心阻止,最后却成了帮凶,何其可笑。余秋远想着白子鹤,叹了口气。 大洲。 万鹤山庄。 郝连凤站在剑上,负手而立,任白子鹤在宅中四处翻找,不要说人,连一根鸟毛都没有。家具落了不少灰尘,池中皆是落叶飞花,覆了厚厚一层,空宅已久——白子鹤手里一枚戒指落了下来。这枚戒指是他在这里唯一找到的东西,以前戴在白歧手上。现在沾了血。 郝连凤走上前道:“你看,我没有骗你。” “他骗我。” “什么?”郝连凤没听清。他还以为白子鹤会恨不得立马去杀到魔界找容庭芳报仇。 “他为什么要骗我。”白子鹤怔怔站着,他看向郝连凤,目光中满是痛心和不可置信,“他为什么要骗我?”什么回到万鹤山庄,什么抛掉过往重新开始,什么罪不及子孙,什么恩怨分明。都是笑话! “说我白家对不起他,但他伤到一根头发了?死了一个白式微,还不够吗!”蓬莱仙尊,哈,蓬莱仙尊!好一个仙尊和魔尊,好得很!白式微哈哈大笑,旋及目光中满是怒火,“一个在明处骗我,一个在暗中下手。就因为替他同族报仇,竟要牵连白家其余几十口人!凤凰的命珍贵,人便不是人了吗!” “……”郝连凤眯起眼,他放下了抱剑的手。“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说论仇怨——愤怒之中,白子鹤猛然间想起来,当年死的可不止是一只凤凰。还有那条被天雷劈成焦碳的龙。龙?他看着郝连凤,忽然笑起来:“哦,对。” “余秋远将我看管得如此紧,不许离金光顶三里远,又不让与人见面。为的就是不许我将这件事说出去。想必蓬莱的弟子们也不知道,你们的掌山真人,他到底是什么吧?”他嘴角带着笑,眼中却闪着冷漠,“但他怕什么?凤凰多么尊贵的身份,祥瑞万里——” “正好配魔界那条龙。” 魔界的天不好,不大见天日,暗得容庭芳眼睛发痛。他从前倒不觉得,只因幽潭是暗的,炼狱谷是暗的,魔界暗一点也能习惯。大约前些日子享福享多了,倒不能习惯起来。他捏了捏额角,觉得好受了些,方道:“继续。” “是。” 古拔旰汇报道:“上回尊上叫我们查万鹤山庄,可我们去时,那里已空无一人。”但没人不要紧,有鸟。所以他们还是奉了容庭芳的命令,将那些鸟打包送到了太华山。这样就算抓不回人,也算能交差吧——大概吧。 容庭芳道:“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带回来?” “……”古拔旰道,“带了书算吗?” “还有呢?” “……”古拔旰眨着眼睛,试探道,“他们家的花花草草还可以,弄一点?” 容庭芳看着他,半晌道:“你以为是去抢劫吗?” 不是吗?古拔旰有点委屈,他们干的不就是杀人越货这种事吗? 容庭芳挥挥手:“下去下去。” 古拔旰待要告退,又听:“回来。”他脚跟又转了一圈。 容庭芳道:“把你能找到的所有书都送到我房里来。顺便把傅怀仁带来。” “是。”古拔旰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端正地走了。边走边想,不愧是大王,用美色来下书,真会享受。怪不得他脑子笨只会打架,看来这辈子只能当个城主了。 等傅怀仁被领到容庭芳的卧房,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反正古拔旰的眼神永远让傅怀仁下一秒就想毒死他。 “容尊主。”傅怀仁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心里想,今天又他妈犯什么毛病。 容庭芳冲他招手:“傅老板,我需要你找一本书。” 傅怀仁:“什么书?” 容庭芳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盘。 傅怀仁凑上前仔细看了看:“这是——这很值钱啊。”他说。“这材质大洲都没有,上面的文字如此古老,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东西。”傅怀仁很高兴地抬头,“若是将它拍卖起来,价格足以买下一栋望春楼了。” 容庭芳:“……” 职业病犯了的傅老板收回了笑,清咳了一声:“找和这个有关的书?”又恢复了大老板该有的矜持。 容庭芳这才道:“这玉盘是我偶然所得。”光让傅怀仁找,确实也如大海捞针,他自软塌上起身,拂开宽袖,散漫道,”玉盘所在是炼狱谷中一处山洞。”要让傅怀仁做事,最好是将晏不晓带上,容庭芳已深谙此理。所以他将晏不晓砸了山洞的事着重说了一遍,“倘若真是什么上古遗迹,晏道长这么做,怕是会遭报应。” 容庭芳拍拍傅怀仁,‘善意’道:“若能早日解出此地的来历,就不用担心了。” “……”傅怀仁接过玉盘,研究了一番。 “你怀疑,这会是婆娑罗的弟子留下的?” “不管是不是。”等傅怀仁看完,容庭芳将玉盘又拿了回去,塞回了衣服里,“会在那里刻画云梦繁锦的人,就算不是上古神留下的弟子,也和这一块脱不了干系。依我之见,你不妨从炼狱谷的来历入手。”炼狱谷若成,总会有所动静,自然留下痕迹。白式微既然懂婆娑幻境,他那里,关于婆娑罗的书也一定不少。 傅怀仁若有所思,忽然问:“你既然思路如此清楚,为何不自己找?” “事事本尊亲历亲为,我养你们干什么,白吃饭?” “……” “何况我还另有要事,此事就多劳傅老板操心了。眼下不是我要多留你不肯走,你自己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体,离了这圣湖,怕是难成。”容庭芳一边往天外飞去,一边意有所指,“若能从上古秘卷中找到解救之法,也算是一条活路。你也想早些见到晏道长不是吗?” 傅怀仁:“……” 哎。 他长长叹了口气。 他也想和晏不晓长长久久,也不知道,晏不晓现在好不好,在做什么? 晏不晓打了个喷嚏。 余秋远看他。 晏不晓笑道:“无事。”复问,“怎么没见到苏真人?” “玄机总是说有要事。”余秋远与晏不晓随意走在一处礁滩。“大约是要找一个弟子。问他是谁,他也不说。只叫我别管。自回来起天天在彻查,均无所获。” 晏不晓奇道:“什么人值得他这么用心?” 余秋远大概能猜到是谁,因为苏玄机曾经提过。但既然苏玄机不说,想必有他自己的用意。故而他也不想在晏不晓面前随意乱说,只笑道:“难得出来散心,不说这些了。”说罢只指着远处海平面给晏不晓看,“日落胜景,海天一线,不比圆月差吧?” 余秋远提到圆月,晏不晓猜测,大约是符云生和他提过了。当下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只换了个话头:“没想到余真人也这么有情致,这个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 “不是我找到,是——” 话至此处,却忽然断了。 晏不晓道:“余真人?” 余秋远自如道:“美景错失时机便不再了,道长多看看吧。”却是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头带了过去。见晏不晓果真认真地去看海晕落日,红霞满天。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不是他找到的。是容庭芳。 这里本来是容庭芳带他来的。 自那回在渭水边偶遇,后来时常偶遇。容庭芳便道:“有个地方不错,我今天心情好,带你去瞧瞧。”最主要的是,省得两个人总是一个站在海上,一个在海下,叫人瞧着很奇怪。何况如果有什么鸟啊鱼啊的飞过游过,叫人看到魔尊和仙尊两人站在那里又不打架,又不说话,就很尴尬。 礁石滩多好啊。海中的礁石滩,没有人来,又有碎石可遮挡,落了个清静。何况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就像是在孤海之中,落日盛景,夜色星河,天地之中,只有你一个人。 余秋远的面上带了丝回忆。他和容庭芳也曾经在这里看过落日,后来便看了一晚的星星。余秋远没有发现过海上的星星竟然是十分好看的,比金光顶好看。待到第二日旭日东升,他醒转过来,容庭芳却早就不见了。兴许是半夜便回了罢——回魔界。 只是既然是偶遇,就是机缘巧合才会遇到,并不是回回能碰见的。有时候就像是一种修道途中突然摸到些悟性的小惊喜。虽然这种惊喜后来便不怎么有了。有空时他还是会来这里,一个人看一会夕阳。虽然不抱希望,但也许会——余秋远这样想着,往渭水魔界的方向看去,却忽然浑身一震。 孤海之上,分明站了一个人。 他白衣如雪,墨发飞舞,又狷丽又张扬,像是突然从回忆中跳出来一样。 活生生的。 叫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了。 海面上,容庭芳微微歪了歪头。 他只是下意识来了这里。 但没有想到会撞见余秋远。 从前傅怀仁说那些很俗气的话时,容庭芳哧之以鼻,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会存在看了人就心跳的事情呢?心总归是一直跳的,只有做成傀儡魔尸才不会跳。人类的情感总是如此敏感又脆弱,所以才容易死。容庭芳不是人,是一条强大的龙,他就不会这样。 但当披了红霞的蓬莱仙尊落在他眼中时——容庭芳忽然有些明白先前傅怀仁说的那句话。原来有的人你若是看见他,心跳起来是会不一样的。还有—— 他突然就很想扒了那身银衣给余秋远换一件。 明明红色的就很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芳%秋(表面上):……………… 内心底:卧槽卧槽卧槽! 第65章 登堂入室 容庭芳心里揣了一些事, 觉得烦闷,又没有头绪。既然玉盘的事有傅怀仁替他操了心,还不如出来透透气。其实在来到礁石滩前, 容庭芳已经在海底游了大半圈了。可惜那些鱼啊虾的, 见了他就躲, 实在很没有意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里。 倒并不是故意。 只是—— 余秋远来干什么? 还带了晏不晓。 容庭芳负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一些。有的人, 你不用怎么看仔细, 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大约知道他在那里,心便果真要跳出来。再等到瞧上那么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鼓噪的心就像是水里那种鱼吐出来的泡泡, 轻飘飘的,一戳就能破了。 从前怎么就不会这样? 视线触上的那一瞬间,过往在容庭芳脑子里转了一大圈, 打架也好, 骂人也好,去药谷抢灵芝也好, 他们分明经常见面,却不曾有过这种莫名情怯的时候——难道他是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影响太深么。 这个碰面猝不及防,两人都没有准备。容庭芳是, 余秋远更是。 这两个人,明明分开各自称霸一方。年纪加起来比整个蓬莱的弟子都要大。平日里耀武扬威或是威严肃穆。眼下竟然你不过来我不过去, 干瞪着,屁都不放一个。 晏不晓很快就察觉海上来了人,这么一看, 不禁欣喜:“闻,容兄弟!” 一挽剑花就迎了上去。 叫容庭芳想躲都没地方躲。 ……所以他就说了,这海上空荡荡的,站着个人确实显眼,没一块石头能够藏身。躲闪不及的容庭芳郁闷地想。他被晏不晓拉住了手臂,直接拖到了礁石滩上,站在余秋远的面前——他看了眼余秋远,发现对方垂下了眼睫。 ——那种心里像虫爬过的感觉又来了。 晏不晓像是压根没有感受到这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息,纯粹见到老朋友很高兴。他是个简单朴实的人,他的真心你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容尊主,自炼狱谷一别,我们也有近个把月没见了,你还好么?怀仁还好么?” 要说之前在炼狱谷的分手,那可谓不太好。容庭芳不知道他那几个城主自作主张跑到蓬莱耀武扬威了一通,他只知道余秋远带来的回话不太好听。这么一回想起来,乍然相逢那种心情便淡了下去。只轻哼了一声,道:“还好,没死,叫你们失望了。” 余秋远:“……”他的脸色也冷淡下来。“祸害遗千年,意料之中。” 容庭芳刚要回嘴,却是晏不晓一边拉一个,说道:“你们不要这样。大家都是好兄弟,同生死,共患过难。”一把剑上坐过的交情难道都忘记了吗?“相逢应是大喜事。容兄弟从魔界出来见真人也很不容易。”又朝余秋远说,“真人你分明也很想念他啊。” 这话一出顿时两个人都跳了起来。 “我不是来见他的。” “谁说我想念他!” 晏不晓无辜道:“你要同我一道赏明月看夕阳,莫不就是在思念友人么。怀仁说他想念我的时候,就会觉得月亮特别明亮,夕阳也十分美,很想邀我一起看。” “……” 余秋远简直无话可说。别拿傅怀仁当例子,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典范。关键晏不晓还一厢情愿认为这是知己故交应该干的事——不对。这当然应该是知己朋友该干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如果这不是朋友该干的事,他岂非是在把自己往火坑推?不,换句话说,是他用心纯良,他对待晏不晓,哪怕是邀请对方同睡,亦是朋友之间该有的情分。 容庭芳听到晏不晓头一回话原本皱眉反驳,但听到第二句,莫名心头愉悦爽快起来,方才的阻滞感顿消。他含着笑问晏不晓:“余真人很想念我?” 晏不晓痛快道:“不错。” 容庭芳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他,什么时候去魔界找你。他说等你来了再说。”剑修眨眨眼,“这岂非就是知道你会来?”说罢感慨,“你二人之间如此默契,难怪要叫旁人心生羡慕。” “哦?谁羡慕了?” “大家都这么说啊。”晏不晓心想,而且魔尊和余真人要好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要不然魔界的人为什么特地跑来告诉余秋远,说魔尊新近收了两个人,不就是故意为了气他么。该懂的事,晏道长还是很懂的。 这回容庭芳不是心头愉悦了,他是大大的愉悦,就连看余秋远也顺眼起来,包括觉得对方先前说什么‘爱找不找蓬莱不管’的话,也不过是因为别扭而与他置气。余秋远么,瞧着大度,其实很小气的。鸟的肚子能有多大,比他龙大么? 这么一想,容庭芳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应该不要和蓬莱的掌山真人计较起来。当然,这么想着的魔尊,完全忘记了先前在炼狱谷是谁耍脾气说什么恩怨两清。 “怀仁还好么?” “暂时没死。” “那——” “以后再说罢。” 这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愉快地聊起了天?从纠结中回过神的余秋远刚想要反驳晏不晓这种不恰当的比喻,就发觉在他梳理语言的这段时间里,话题已经串了十万八千里。现在已经谈到了‘魔界为什么总是要和蓬莱打架’的高度,再也回不到先前的层面上。 容庭芳道:“仙与魔从来是对立的,魔界和蓬莱一较高下有何不妥。” 余秋远听不过去。 “是你一直挑衅在先。” 容庭芳看过来,这回倒是没跳脚。只说:“即便是我魔界不挑衅,你蓬莱就能放过魔界了?大洲就能放过魔界了?”他话说得简单,却再朴实不过。讲的是最通俗易懂的道理。 “所谓对立,不过是互相惧怕。”余秋远不赞同这一点,他苦口婆心道,“倘若你们不要咄咄逼人,蓬莱也不会担心自身难保。人心不都是相互的么?”正是因为不了解,才会猜疑。因为不信任,所以动辙刀剑相向。几千年来,就成了习惯。仿佛仙和魔天生就要打架一样。但是谁规定的这件事呢。 “好,你如此说,那我问你。” 容庭芳看着他,却是一句比一句犀利。 “龙为什么会被镇压?” “凤凰为什么绝迹?” “妖界为何退出大洲。” “那一日,我分明已率兵归去,为什么黑莲万佛会冲上来杀我,害我徒儿惨死?” 但容庭芳话虽犀利,眼神却是从没有过的温和。也可能是因为如今夕阳暮色,染就的错觉。连带着他说的话,也一并温情脉脉起来。 “你不回答,我告诉你。” “龙被镇压,是因为功高过主,天妒。”他道,“你以为,天上那帮人,他们是真的愿意等你功成身就位列仙班,从而抢了他们的权力?” “凤凰绝迹,是因为凤凰重情,而他们重情的人,却都薄情。真心总被无心负。白家墙上供着凤凰真迹,他们渴求的是你们的庇护吗?他们想要的是你们的臣服。就算凤凰远离人间,躲到荒火之境的神木之上,亦不会躲过人心的贪婪愚昧。” “黑莲万佛要杀我,是因为我将后背露了出来。我不与他动手,却也难保他心中对我没有杀念。”容庭芳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放过了他。这才给了他可趁之机。”他傲然道,“所以我后来从不留下后手。先下手为强,这句话永远都不会错。”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都是血泪的教训。 这怪不得容庭芳。角龙为天而战,却堕于天。他对族人寄予过希望,结果希望抵不过猜忌。相信过也许蓬莱和魔界可以和睦共处,却以损失了徒弟作为代价。容庭芳不是没信任过别人啊,得来的除了辜负还是什么呢。 因为他强大,因为他头破血流也要咬着牙活下来,所以他活该对别人报以善意吗? 弱小不是怜悯的理由。 “但是。”然而这样的容庭芳,看着余秋远,目光却软和下来。“但是。余真人,若是你说——你不愿与魔界为敌,不愿和我交恶。我是信的。” 他们可以打个痛快,可以言语犀利互不相让,甚至永远站在渭水两端遥遥相望。可能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余秋远。他也改不了仙魔从来两立的局面。但这世上,倘若说还能叫容庭芳将心相托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 余秋远的心湖中霎那间像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滚烫的大概是在炼狱谷中烧红的那种,掀起滔天巨浪。叫他不止心口发烫,就连眼底也微微发烫起来。一时噎住了喉间,吐不出只字片语。而眼前的容庭芳——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逐渐收起了狰狞的逆鳞,消弥了雷电,平和了清风。海潮轻涌,眼前人如皎皎明月,叫他看得错不开眼。这个天地间,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也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余秋远生平,怕一件事。不欲叫人知。从前,在婆娑幻境中,就被幻境瞧了个明白。谁说幻境不过是人造的东西,是个困住别人的囚笼。这世上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余秋远很怕容庭芳不相信他。 他担心容庭芳会猜忌蓬莱对魔界心生偏颇。 也担心容庭芳会误会他故意放任别人杀了沙那陀。 更担心有朝一日,容庭芳会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像是心被击碎了一样。 苏玄机曾经告诉他:“师兄,你自己的选择,想必另有考量,我不多加干涉。可是师父教导,为道者,心思通明方能入道。道心准不准,你当真明白吗?” 余秋远没有回答,但他知道自己道心不准。 因为他心中有愧。 有一件事,余秋远瞒了苏玄机,也瞒了容庭芳。但这桩事,原本他自己也忘记了。是金丹归体之后才想了起来。当日在瓦行,那一剑是容庭芳替他挡的。那枚金丹,却是他喂容庭芳吃的。当时诛魔剑横刺里冲余秋远而来,容庭芳一把拉过他,自己被捅了个对穿。 白衣修罗成了血衣修罗。 桀骜不驯的人闭上了眼焉儿吧唧。 余秋远抱着容庭芳,这里是瓦行,鸡不生蛋鸟不拉屎,而怀中的人因为受了当胸一剑,几乎要消散而去。他当即立断吐出内丹喂给了容庭芳。余秋远是凤凰,数千年才出一个的天凤,他内丹的修为,足以送一个修道者直接成为大罗金身。救一个容庭芳,不在话下。 容庭芳活了下来,但失了内丹的余秋远却连人形也维持不了。 可他闭闭眼,坚持下来了。 因为他还有事未做—— 偷袭的黑影冒出头来想要查看胜利的果实,余秋远捡起了地上的千机剑,抓出了窃窃私语的鬼族,问明白他们口中的‘天魔心’后,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数斩杀殆尽,但凡露面的,一个未留。他是蓬莱仙人,却也是妖族出身,他心仁厚,手上却不是没沾过血。在这之后,余秋远才最后望了容庭芳一眼—— 化作了一只最普通不过的鸟。 连凤凰的毛也够不上。 金丹是什么,它承载着余秋远的修为,也有部分记忆。容庭芳吞了余秋远的金丹,记忆发生了错乱。他将余秋远的一部分记忆当成了自己。分明是他替余秋远挡了剑,记忆却告诉他,是余秋远挡的剑。是他在余秋远面前差点神魂俱灭,最后回想起来,却是余秋远炸成了一蓬血雨。也是余秋远杀的鬼族,在容庭芳记忆中,却变成了他自己。 千万种记忆错综复杂,那个问他叫什么名字的‘余秋远’,就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印象。只是到了最后睁开眼——该记得的一样没记住,不该记得的却记了一大堆。 他们两个,分明都为对方连命也不要过。 回过头来,却是一人一鸡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记得了。 炼狱谷一别,容庭芳绝尘而去,余秋远乍然收回内丹,纷杂错乱的记忆扑面而来,一时叫人站不住脚。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将有些事梳理完毕,埋在心底,镇定自若,一如既往。余秋远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从容庭芳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了,可容庭芳说信他。 “……” 余秋远不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容庭芳。就像这个人印在脑子里都不够,还是要仔仔细细看过去,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 “……”晏不晓忽然咳了一声。有些尴尬,“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 “但是天都黑了。我说——”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探道:“既然晚了,要不回蓬莱一起吃个饭?” 什么鬼主意,和傅怀仁一样尽出些破主意。容庭芳皱皱眉,本来以为余秋远一定不会答应,不料对方倏忽一笑,却真的邀请他道:“确实晚了。容大尊主若不嫌弃蓬莱只有清粥小菜,可以来金光顶一叙。”字里行间,邀请的意味还挺浓的? “……”容庭芳讶然地看着余秋远。 这个人怎么了,突然转性了?平时不是很要面子的吗?容庭芳哧笑一声:“请我去蓬莱,你可想好了。”他眼中带着戏谑,“就不怕我趁机坐了你金光顶的宝座么?” “我的位子,不过是松木所制,比不上容尊主的宝椅万分之一值钱。”余秋远率先走在前头,转头冲他笑,“你若愿意,大可随便坐。” 这个笑就笑得—— 怎么说呢。 笑到了容庭芳心里头。让他很有种冲动,想去牵余秋远的手。他的眼睛在对方自袖间探出的葱白指尖上溜了一圈,咳了一声挪开了眼。 容庭芳本来可以拒绝的,魔界离这里也很近,不过是飞一飞的功夫,就能回到渭水,回到魔界。那里自然有还不算差的饭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声‘不’硬是说不出口。 他像是失了魂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余秋远走。余秋远同他说话,容庭芳便看着,冲他笑,他便也微笑起来。如果说曾经有过龃龉,在眼下看来,大约都不算什么。 ——只是苦了晏不晓。 他突然就格外想念傅怀仁。 吾友,晏不晓暗道,月色袭人,不知你是否能同我赏同一轮月。从前他习惯云游四方,每回经过望春楼,傅怀仁总是要留他多住几日,目光切切,说‘不晓心中大约没我这个好友,半年不见一面,亦拔脚就走,半分思念也无’。他那时反驳,说:“我心中有怀仁,这天下风景,见云见水,便都如你在身侧。剑在,你亦在。” 傅怀仁初时笑,后来听得剑在人在,不知为什么,笑得很是奇怪。但如今相隔两地,晏不晓忽然就能明白傅怀仁的心情,明白什么叫半分思念。哪怕心知对方安好,哪怕依然见云见水如好友就在身侧,哪怕剑练得再多。晏不晓亦是会涌起一股怅然。 他会想——月亮,还是要两个人看的好。 一个人,终归是寂寞。 容庭芳随余秋远去金光顶,本该是一件大事,一件弟子们瞧见能落掉下巴的大事。但眼下不会,除了苏玄机和晏不晓见过容庭芳如今长什么模样,其他弟子是不晓得的。他们只知道从前容庭芳一头白发是个魔头,现在威风凛凛还不是人。哪里能料到眼前狷丽的白衣青年就是容庭芳。 凤凰可以涅槃,凤凰的金丹也有替人重塑筋骨的功效。容庭芳之前被剑捅得濒死,如今算是散骨重生。但因为涅槃,槃的还是自己,所以容庭芳即便是重聚筋骨,从前失去的骨头也不会再长回来。所以他人虽然年轻了,还是得从炼狱谷中找回龙骨。 如今的容庭芳,大约是最强盛的时候。一身筋骨完好,功力大涨,又无魔血滋扰之苦。而今又发觉了一件新的有趣的事,可谓是春风得意满面含春,瞧得人挪不开眼。 容庭芳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守门弟子,问余秋远:“你说如果我变出龙头,他会怎样?” 眼下他们已经到了金光顶。 有余秋远开道,曾经拦住容庭芳不得进半步的金光罩根本不是问题。 闻言余秋远很是无语:“你能不能想些好的?” “挺好的啊。”容庭芳摸着自己的下巴,“龙头多威武。倘若你的弟子连这个也承受不住非要晕倒,怕是你平日训练地还不够。” “蓬莱的弟子,不必约束着修行。他们进蓬莱前,本已根基大成,只需日日勤加练习而已。”余秋远道,“不比洲内的门派,从无起步,尚须上课背经。” 说着,他已推开了门,容庭芳头一回看到金光顶。天色虽暗,瞧不清楚,可远处山雾蒙蒙,青翠芳草,瀑布流水,空气中的水汽扑面,却是亲身感受了。果然是一处仙境。 蓬莱果然适合修身养性,容庭芳负着手,跟着余秋远踏进庭院。 甫一进—— 忽然眼前一样东西闪过。 容庭芳心头警铃大作,眼疾手快一抓。 一枚圆圆的东西夹在他指间,红通通的还在动。 “……” 这什么东西? 容庭芳没能瞧明白。 金光顶内,苏玄机已经喊着追了出来:“丹丹,不能乱跑。回来师兄又要骂了。”苏玄机也是头痛,余秋远虽然时常给丹珠念道德经,可是这丹珠不知道像谁,当着它爹——呸,当着他师兄的面,总是十分乖巧,说什么都听,念经时连动也不动一下。苏玄机不止一次怀疑它根本就是在装死。 等余秋远一走远——先前他略微放宽了一些限制,可容许金丹在金光顶范围内玩耍,但需得陪同。若余秋远不在,苏玄机也必须在。苏玄机倒是挺乐意陪这小东西的,偶尔还会任它胡闹,比如滚了一身的墨汁,然后把道德经给糊成了墨汁疙瘩。 今日余秋远要出门,苏玄机又有事要办,他就在金光顶下了禁制,将丹珠留下在了禁制之内,等苏玄机回来再看顾着。除却他本人,谁也无法解开这个禁制。这样的金光顶总是比外头来得安全的。余秋远现在每日晚上都能通过金丹修行,所以白日里也不必随身携带。 先前苏玄机办事去了,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连个会说话的人也没有,金丹已经无聊了一天。庭院中的泥土被它用胖乎乎的身体松了一遍,地上的落花被碾成了泥。甚至还飞到树上躺在鸟巢中装成了一颗蛋。 好不容易苏玄机回来了,却总是与它说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闻人笑不笑的,听也听不懂。 但总归比余秋远念的道德经要好听。 金丹无聊了一天,好不容易察觉禁制解了,心里正高兴,飞出去就想找余秋远。熟悉的气息总是令人安心,哪怕这个人老是念德道经。但就在这时,另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金丹辨别了一下,顿时像脱缰的野马,嗖地一声冲到了门口——容庭芳的怀里。 本来是怀里的,如果不是被容庭芳夹住的话。 这边。 却是苏玄机追出来,道:“师兄。” 又看到容庭芳,顿时惊了一惊:“魔头?” “玄机,不可无礼。”余秋远皱了眉头,“在这里他是我们的客人。” 容庭芳挑挑眉,一脸得意。 苏玄机哼了一声,却看他指间:“丹丹,回来。” 蛋蛋? 容庭芳将那枚小胖珠取下,搁在掌心。小胖珠似有意识一般,在容庭芳手里拼命滚来滚去,以此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兴奋。对它而言,余秋远的火灵是它与生俱来,但容庭芳的气息,亦不相上下。上回离了容庭芳那么久,它本十分难过,今日终于再见,当然舍不得离开。差点连余秋远也不要了。 “蛋蛋……”容庭芳看余秋远,下意识将视线挪到了某些不该挪的地方。 他斟酌了一下,欲言又止,如果他没记错,余秋远是只雄鸟。 “……”余秋远道,“说来,这要怪你。” 容庭芳心里惊了一惊。 有了蛋为什么要怪他?又不是他的错。 余秋远招招手,金丹恋恋不舍,不肯离开容庭芳。看到自己的金丹胳膊肘往外拐,余秋远心里更不愉快了。明明是他的东西,真是白养了。他道:“若非你,它怎么会变成这样?” 容庭芳:“……” 见容庭芳还是没能反应过来的模样,余秋远这才多解释了几句。不解释也不行,金丹都跳到容庭芳面前了,想瞒是瞒不住的。他无奈道:“水火属阴阳,它在你体内呆了太久,混了阴阳灵性,开窍了。怎么,你认不出来?” 容庭芳:“……哦,是金丹啊。” “……”余秋远奇怪道,“你以为是什么。” 以为是你和谁生的凤凰蛋。当然这话容庭芳不能说,他笑了笑,见这金丹恋着不肯走,倒也觉得有趣。先前是不知道这是金丹,以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现下知道它是余秋远的金丹,又曾在自己腹内呆了这么久,还染了龙气,怎么瞧怎么亲切起来。 当日他扔还给余秋远的时候,还没仔细看呢。 容庭芳抬起掌心,那枚金丹珠圆玉润。因着是凤凰内丹,和它主人一样,是红到艳的红,通体剔透。但是那种红之中,又隐了杂了丝蓝,就像是火焰之上罩了层水汽。容庭芳看了很久。虽然只是一颗珠子,但是—— 所谓物似主人形。 容庭芳看了眼余秋远,委婉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耽于享乐?” 吃的多动的少。 连带着金丹也胖了一圈? 作者有话要说:金丹:爸!嘤嘤嘤嘤(举手)能申请和你们俩一起睡吗! 见面→回家→?→ 请小朋友们自行填写︿( ̄︶ ̄)︿ 姑娘们,这段时间有点遗憾不能看到你们‘群魔乱舞’【?】不不,群英荟萃!评论的话我后台还是能看的,也能回复。如果愿意的话,还是希望你们能留下只言片语呀。等功能升级完我们再揭开这评论小妖精的面纱吧。今天也是希望小天使们天天开心,追的作者都日万,看的文都不坑,糖都甜,CP都成真。爱你们。 第66章 热气袭人 耽于享乐?没有啊。 余秋远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 然后他看到了容庭芳戏谑的眼神。 “……” 苏玄机把金丹揣走了。 师兄说万物初始皆鸿蒙, 遇黑即黑,遇白即白。金丹刚开灵智,什么都学得快。叫它瞧见打架斗殴可不好, 孩子小小年纪学坏怎么办。虽然不是爹, 也没有带娃娃。但荣升成小师叔的苏玄机还是很操心的。 蓬莱的饭菜很清淡, 余秋远吃的尤其清淡。哪怕是一心向着师兄的苏玄机, 在吃饭这件事上, 也是要选择和容庭芳站在一起的。太素了。真的。他情愿带着金丹去钻厨房。头一回来蓬莱作客的容庭芳,看着这清汤寡水, 腥油全无, 一时之间,握着筷子难以下手。 余秋远替他夹了一筷青菜。 “多吃点。” 容庭芳:“……”他强烈怀疑余秋远请他吃饭,其实是想报复他。 容庭芳看了眼余秋远桌上的碗碟。半碗清汤, 一碟乳干。 “……”他道, “你不要告诉我,晚上睡觉还要爬在树上。” 饮清水, 栖梧桐嘛! 余秋远道:“难道你睡觉会盘起来?” “……” 这顿饭吃的容庭芳有点饿。 晏不晓一直想等着机会就问容庭芳,既然傅怀仁无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是他想, 容兄弟和余真人许久未见,一直他和傅怀仁互相牵挂, 如今应当也有许多话要说,上前打扰总是不好——而且晏不晓一直记着当时在沧水他还骂过容庭芳‘果然是魔界来的兵没有教养’,故而知道容庭芳就是魔尊后, 总有种打过对方巴掌的感觉,一直有些心虚。索性容庭芳不记得这件事,但若在关头上叫他记起来,岂非是把尾巴往他手里送? 晏不晓不干这个糊涂事。 他在金光顶踱步,踱来踱去,忽然便见远处来了一个人。因为夜色之中,他的剑特别的亮,像天边划过的流星,一下就引起了晏不晓的注意。身为剑痴,他的视线立马追了上去。待那人落地,晏不晓心里咦了一声,这人好像有点熟悉。 你猜他是谁? 正是郝连凤。 郝连凤没见过晏不晓,晏不晓却见过他,当日场中,苏玄机身侧就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符云生,他先前在炼狱谷见过几面,一个就是郝连凤。这么多天他没上过金光顶,这么晚了上来干什么?蓬莱弟子之间的事,晏不晓很识趣,不过问。 却是郝连凤急急上门,被弟子拦了下来:“郝连师兄,欲往何处?” 郝连凤缓下脸色,道:“我找余真人。” “苏真人有令,余真人暂不见外客。” 什么?可余秋远分明才见过白子鹤。先前五大峰主前来探望余秋远,苏玄机一个也不让进,那时掌山真人好不容易仙魂归来需要休养,这也能理解。但眼下余秋远出关是众所周知的事,为什么还要拦着他不让进? 郝连凤已经被拦了近月余。 之前苏玄机在万鹤山庄时,叫他们取了弟子名册后,只叫符云生送来,郝连凤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明着过不去,本想暗中跟去,不想白绛雨叫他去看守小灵地。 小灵地是蓬莱至宝,当年与魔界对战时曾立下大功,至今仍为不少心术不正的人所窥探。剑门高远不可登,法门隐秘不可寻。只有小蓬莱这一处最为显眼。虽然小蓬莱本身不是好进的地方。它在后山一处,被设了阵法,但需五大峰的大弟子轮流看守,不能出半点差错。郝连凤身为玉玑峰大弟子,深知其中要害,只能遵命。 耐着性子等符云生回来,心想,到时候问云生也是一样的。苏真人要弟子的名册究竟要看谁?可是符云生果真回来了,嘴却紧得像蚌壳,如何也撬不开。 这可真是天下一大稀奇事。 郝连凤和符云生从来两不相离,符云生更是‘师兄长’‘师兄短’叫得勤快。出了门一趟,反而支支吾吾,问什么都不说。亏得郝连凤自己多留了心眼,自己去大洲走了一趟,这才能编造万鹤山庄的事来诓骗白子鹤。其实那些人哪里是叫容庭芳杀了,早在白式微带着人往炼狱谷去时,白歧便收拾东西遣散家仆,带着珠玉细软,跑了个一干二净。 说来最聪明的倒是这管家,跟了白式微一辈子,明着暗着都知道此路不通。将小少爷送走后,知道这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早晚是要逢上祸端的。 人去庄空,只留下了些鹤,一时无人喂养,不知所措。 还好古拔旰过来,把这些鸟一并送回了山里。 因着与符云生一百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的情况,最近郝连凤和符云生闹得有些僵,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说话了,更别说平时寸步不离,眼下分了个十万八千里。所以原本郝连凤在知道白子鹤说漏了嘴之后,便要再问,谁知道对方竟然死活也不再开口。 凤凰一事,事关重大,倘若白子鹤与别人随口乱说,那可不是一桩小事。当年他们能如何对待龙,如今也能如何对待凤。人心可畏。郝连凤心思一沉,再看向白子鹤时,眼中就露了杀机。郝连凤和余秋远不同,他是个下手比较重的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郝连凤原本想拿这事先和符云生对对话,符云生随苏玄机一道,白子鹤能瞧见的,符云生自然也能瞧见。且观他回来后就支支吾吾,躲躲闪闪,郝连凤多半是确认白子鹤所言非虚了。但他一想到符云生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就来气。干脆就直接来找余秋远。 ——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同族。 平日里郝连凤尚是彬彬有礼,但眼下他心中有事急需求证,再三受阻,面色不由得差了起来:“我有要事禀报真人,你一味拦我,若耽误正经事,担当得起吗?” 那弟子不松口。 晏不晓见状,上前道:“郝连真人。” 郝连凤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回过头,将穷酸的剑修打量了一遍,没能认出来。 “你是?” 晏不晓道:“在下晏不晓。” ‘不晓归人’晏不晓?郝连凤心想,和傅怀仁常年在一处的那个?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等,他记得符云生说过,晏不晓进炼狱谷是替傅怀仁求药的,可惜药没求到,人也被容庭芳给带走了。苏真人可怜他,以免他要做傻事,这才把人带进谷。 这话是苏玄机说的。既然要瞒余秋远身份,能不多说就不多说。若说晏不晓是求着容庭芳把傅怀仁带走的,怕是晏不晓往后在大洲都要面对异样的注目。半真半假的话,永远都是比真话更让人相信的。 郝连凤道:“不晓归人。” 晏不晓拱手道:“名号不过是大家的抬爱。郝连真人叫晏某名字便是。” 郝连凤道:“晏道长怎么在这里。”他想到自身,推己由人,“你也是来找真人的?” 晏不晓道:“我只是来赏月的。” ——郝连凤抬头看了看,今晚是星辰满天,所以没有月亮。 晏不晓从善如流:“月在我心中,我便能赏心中月。” 郝连凤:“……”练剑的人是脑子都有些问题吗?这位该不会是太华山出来的吧。据他所知,太华山出来的剑修,脑回路异于常人,最好是不要和他们打交道的好。白绛雨可是在太华山吃过亏,至今想起来都是一脸菜色,并不想回忆。 既然只是赏月——赏心中月,郝连凤不欲和他多打交道。他看向金光顶的大门。那里的弟子,其实他一根手指就能按趴下,但他不能动手。蓬莱弟子之间怎么能够互相动手呢? 郝连凤硬生生按捺下去,道:“今天既然晚了,就不叨扰掌山真人。但是——”他话头一转,“苏真人在吗?” 既然不让见余秋远,苏玄机总能见吧。 弟子果然迟疑了一下。 郝连凤心里知道了答案,见好就收,当下不为难弟子,说道:“既然是不方便说,我也不该逼紧了问。烦请见到苏真人时知会他一声,明日我再来拜见苏真人。” 等进了金光顶,管他去见谁。 这话就说得漂亮了,弟子不无反驳,只能道:“是。” 郝连凤回身走了半步,忽然停住问晏不晓:“道长要不要来玉玑峰坐坐?”他道,“想必晏道长来蓬莱后,只圈在这里,他处未能游玩。既然你和云生认识,不如随我一道回玉玑峰,再叫云生好好作陪。”郝连凤说着笑起来,“他对你的剑,十分有兴趣。” 符云生也是用剑的,可惜是玉玑峰剑术最差的一个。晏不晓的修为对他而言,大约是像一座埋在海中的大山。山尖有多大,深海之处的山底只会是他的万倍。所以他当然想愿意结交晏不晓。晏不晓一想,也可以。反正今晚容庭芳是不走了。 郝连凤一边召来紫金葫芦一边问他:“真人身体好些没,在做什么?” “吃饭,念经,睡觉吧。” 郝连凤:“……”这么简单? 晏不晓感慨道:“人能活着好好吃顿饭,好好睡一觉,就已是修成了无上功德。” 而余秋远,天天都在修无上功德。 就比如他现在,刚吃好饭,正在念经,还没睡觉。 平日的清心诀念起来很快,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慢。余秋远念错两行后,心里总是不安定,只能搁下书,道:“罢了。”装死的金丹立马蹦了起来。掌山真人笑骂了两句,“别的好处没学会,如何当一个泼皮耍赖你倒是会。” 金光顶是处风水宝地。余秋远每日都要例行调息,有了金丹后,便加上了要给金丹讲经这么一桩活计,大约要讲半个时辰。但今日他有客人,所以这半个时辰可以稍减一些。头一回请了客人来,晾着别人不好——免得这人无聊起来搞事。 念不下经的余秋远站起来,推开门去。金光顶的圣池旁边伏卧了一个人,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熠熠生辉。他倚在池边,衣摆和发尖就荡了下去,在水波之中悠悠晃晃,引得底下的锦鲤不自觉便要朝他聚拢过来。 龙本清灵之物,天下凡与水搭上边的生物都惧怕它,但也天性喜爱亲近它。容庭芳略施小计,那池水便晃悠起来,泛起的涟漪,把池中的鱼都搅得要吐了,个个晕晕晃晃的,一时摸不清自己在何处。这个时候他便像个大孩子,笑起来,眼睛都亮了。 “……”余秋远在远处站住,负手驻足,看了片刻,这才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庭芳早就知道余秋远来了,只是余秋远不动,他便也不动。难得如此清静,容庭芳太散懒了,懒得连骨头也不愿多挪两下。此时见余秋远走来,这才略略抬头,懒声说:“我在看这池里的鱼,是不是也同你们蓬莱的人一样,沾的仙气。” 余秋远已经走到近侧,闻言探出头去看了看,正见一条大红锦鲤翻着肚皮。他道:“那你瞧出名堂了么,是否有几条已经成精了?” “嗯。”容庭芳道,“确实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 啊? 余秋远怎么不知道。 便见容庭芳道:“还缺舍身成仁。” “……”这话余秋远懂了。他有些无语,“不要为贪嘴找借口。” 容庭芳哎然长叹了一声:“看来我在蓬莱果然是活不下去的。” 连条鱼也不能吃。 “但我说舍身成仁,也没有说错。佛祖不讲舍身成仁么?他都能割肉喂鹰,说不定这鱼便能主动喂我。它救活一条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是它的功德。” 辩解起来倒是很伶牙俐齿。 余秋远哑然失笑。 容庭芳见他袖中空空荡荡,便问:“你的金丹呢?” “在窝里。” 容庭芳讶然道:“它还有窝?” 当然有。人要睡床,金丹不是人,便不能有窝了么? 余秋远替它备了个锦盒,里头铺了缎子,晚上便将它放在里头。既不愿回到他身体里,总不能随随便便任它在外头滚着,万一不小心压碎了怎么办。它倒也是个会享受的,空的锦盒竟然还不肯要,非要余秋远拿绫罗绸缎垫着才行—— 容庭芳心道,这日子过得舒坦,但是比蛋还要舒坦。 “你没想过它这样就像个香饽饽?”容庭芳撑着头,正色道,“天凤的内丹,修为可与你媲美。你活了多久,它就活了多久。倘世人所知,难保不为人所争夺。而且——”容庭芳顿了顿,方带着笑意,“你没了它,可就打不过我了。” 余秋远笑了笑:“天地有灵,它能蒙生出灵识是它的造化。我若强行湮灭它的心智,与杀生无异。”但容庭芳所说不错,这正是余秋远所担心的。所以他才要天天念道德经和清心诀,为的是坚定它的心性,筑牢它的根基。 修为高,心性却低,日后有个什么万一,一不小心就容易成魔。余秋远可不希望自己的内丹成为天下人人喊打的魔头。一念成魔者实不在少数,眼前就有一个。 丹是余秋远的丹,教也要余秋远自己教。既然余秋远心软,执意如此,容庭芳并不多作干涉。他自己是一条没人管着的野龙,从未受过正经教导半分,连个师父也没有。化形是天生会的,天雷是随便招招就有的,天之骄子说他从来都不为过。那种被束着听经讲道的日子,容庭芳想也没想过。但是崽子么,他觉得是要释放一些天性的。 从前容庭芳捡了沙那陀时,就是放养。每回教他一道功法,讲了个开头,剩下能领悟多少,全靠沙那陀自己的悟性与勤奋。但沙那陀确实是个聪明的,修道这种事,光靠勤奋并没有多大用处。其实真要说起来,容庭芳这个师父当得很不称职—— 但是沙那陀已经很满足。 红色的鲤鱼从余秋远手中溜走,又溜回来,亲亲掌山真人的手指。容庭芳看了片刻,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浮现出那个念头了——他枕着手喊。 “余秋远。” “嗯?” 正是星辰漫天,两人一坐一卧各自休憩,余秋远难得觉得静谧,正在拨着游鱼玩,却是忽然听人开口。他应了一声,低头望过去,撞进一汪银池里。银色的天池。漫天星辰不及容庭芳一双眼。容庭芳深深看着他,就问:“你为什么不穿红色?” 余秋远:“……我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容庭芳直起身,“你之前不是穿过么?” 这件事,容庭芳在炼狱谷的时候就要问,但是那时他刚抓住余秋远的肩,就被赶来的苏玄机打断了后半句话。其实不光是想问这个,容庭芳还想问,你既然穿红色,是从前就穿,还是只是现在穿,是本来就穿,还是只是巧合去穿。那你,你—— 以前来过炼狱谷没有? 余秋远万万没想到容庭芳会问他这个,讶异了很久,久到容庭芳都觉得不自在,才道:“我不喜欢红色,太扎眼。至于你先前所见——”他说,“妖类化形,你也知道的,大多同真身相似。但是自来这蓬莱千年间,我不曾化过形,你要问我从前如何,我便无法回答了。” 不曾化过形?这倒是让容庭芳有些惊讶。 因着他坐起身来,身子就挨了过来,余秋远下意识往边上避了一避。若不避,瞧着两人便离得太近了些,就连胳膊也要挨着胳膊。 “你怎么会没有化过形。”容庭芳皱起眉头,一次也不曾?他自己是因为剔去了龙骨,不算完整的妖,又入了魔,故而化也化不成龙。但妖化形是一种本能。就算是妖仙,也有要化原型的时候的。余秋远说这千年间他不曾变过原形,岂非是叫人惊讶。 余秋远点点头。 “玄机说,师父将我捡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是个人。可惜受伤太重,所以被蓬莱仙人送进了小灵地,调养了很久。”余秋远回忆着那段时光,但那个时候他也记不太清,只知道多数时候他是在昏迷之中灵脉自行修复的。他看向容庭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容庭芳张口就道:“因为我——” 梦见过一个人。 很像你。 但他把话咽了回去,只说:“那你们凤凰会涅槃么?” 余秋远道:“快死了才会。” “你涅槃过吗?” “活太久,不记得了。” “这你都不记得。凤凰涅槃,不是重获新生么?”容庭芳将余秋远打量了一遍,心中暗想,这真的是凤凰吗,还是哪只假冒的,问什么都不知道,瞧着记性这么不好,怕是年纪大了吧? 余秋远:“……” 涅槃有许多种,谁知道他属于哪一种。但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反正从前的事,多半是不大友好,不然他也不会遗忘。天地生灵,总会挑对自己最好的方式活下去,不然岂非要同人一样,永远活在痛苦之中。蓬莱既然救他,便是重新给予了他一次生命,那么就当天凤在过去死了,从此多了一位掌山真人。 余秋远道:“当人很好,我何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变一只鸟呢?” 容庭芳沉默许久:“——当人果真很好?” 余秋远反问他:“你不觉得?” 岁月无声,星河万里。容庭芳不觉得。 “人太敏感,也太脆弱。生不来,死不去,寿命那么短,却非要执着于情情爱爱。几十年也只一个眨眼,等到死时,才发觉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得到,有什么好的?”容庭芳道,“大道无垠,只有站在大道之巅,才有实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届时跳脱轮回,喜怒哀乐都与你无关,你我既生而为妖,比人强不知多少倍,应当感到荣幸。” 这番言辞未免过于狂妄,但很是容庭芳的性子。余秋远微微摇了摇头,但没有出言反驳。 生灵都是一样的,强大如龙,仁慈如凤,脆弱如草,皆是平等。自降生在神木上起,余秋远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春秋,看过一只只鲜活的凤凰不安于荒火的孤寂,非要去人间看看所谓的红尘,最后就留在了那处红尘泥泞里。他也没听说舍弃了永恒的凤凰有什么后悔。 说到大道与权势,容庭芳津津有味,一时胸中豪情顿生。但他没忘记先前问的问题。容庭芳是因为先做了那个梦,又在炼狱谷时见余秋远也是一身红衣,这才鬼使神差,念念不忘。但当年若果真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随他到了无尽崖,容庭芳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容庭芳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他问这个已不是一回两回。余秋远道:“你非要问这个,莫非是要找什么人?”说着想了想,哑然失笑,“是什么重要的人,能叫堂堂魔尊难以忘怀。” “没什么。”容庭芳觉得若说这只是梦见的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便不提。只含糊道,“我同你说过的,以前我在炼狱谷时呆了三年。那人就是那时见到的,远远只看了一面。只是炼狱谷实乃人间地狱,我便好奇,到底是什么人会去而已。” 除了容庭芳这种想不开要去堕魔的,谁会去那里。 既然话都说了出来,容庭芳摸着下巴,突发其想:“你说,会不会是喜欢我?因为不舍得我,从幽潭中追出来找我?还是天上那帮砸铜卖铁的,瞧见我跑了,不服气,非得追到炼狱谷来再给我打几道雷,好回去交差。” “……”余秋远道,“你就这么好奇?” 也不是好奇。 只是,容庭芳分明记得在梦中时,因他一跃而下,追来的人瞧着又失望又悲戚。他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叫一个人追到火海之中也不肯放手。除了爱就是恨了。爱这个字眼,容庭芳从来不会写,恨他倒是写得挺多。 容庭芳道:“你还认识什么红色的凤凰么?” 天下哪有这么多红色的凤凰。 “红色的狐狸倒是有,你要么?” 容庭芳:“……”他摆摆手,“罢了罢了。” 余秋远倒是有些好笑:“从未见你对什么人如此上过心,百般寻问,连只狐狸也不放过。好吧,倘若日后我见了谁是穿红衣的,就替你问一句他有没有去过炼狱谷,是不是认识容庭芳,若认识,到底是仇人还是朋友。这你可满意了?” 容庭芳摸摸鼻子:“倒也——”本想说不必。想想也好,“也行。” 若是老朋友,大洲这么小,早就能重逢。若不是老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已经化成灰烬入了轮回,即使相逢亦不识。 ——从私心来说,其实容庭芳心中是有些希望那个红衣人是余秋远的。偏偏余秋远最讨厌红色。且他堂堂一只天凤,尊贵祥瑞,又怎么会去人间地狱。梦由心生,也许本来就是一泡幻影,倒是叫他执着,反成了迷瘴。遂洒然一笑,不再多想,只闭上眼。胡乱打岔道:“总比你这一身衣服好看。” 其实蓬莱银衣卓绝,仙气飘然,望之如流沙覆贝,是多少人心之向往。容庭芳说不好看,那就是在纯粹的胡说八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余秋远知道这个人说习惯了瞎话,自然不当真。 今晚是特别的。在这里,他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知交,总不必再互相怨怼,叫两个人就算分了开来,心里头也不好过。月是故乡明,但魔界不是容庭芳的故乡。他自回魔界,也没睡过几个好觉,本来脾气就差,遇到点事更是暴躁。蓬莱本也不是他的故乡,但大约是风也好,水也好,身边的人也好,容庭芳竟然闭着眼睡着了。 不但能睡着,迷糊之中,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星河水就在他的脚下,他随便伸个脚就能搅动一池星光。月亮离他很近,伸手就能摘下。飘然之中他觉得周身无比舒适,再低头看去,星河水中盘了两个身影。 容庭芳凝目望去。 却是香榭小筑,灵泉清亮,别院被罩在一层淡淡的金光阵法之中。而龙身凤体,交缠在一起,是天地都要为之羞色的鸿蒙之景。好一处真真切切的水上别情。 “……”容庭芳如蒙雷击。 他蓦然一睁眼,一翻身就落了个空,摔进了水里。 被惊动的锦鲤四散奔逃。 而容庭芳怔怔坐在水中,衣裳湿了大半,却比它们受惊更甚。不远处,余秋远坐在一侧打坐假寐,晨曦映在他的眼睫上,罩了层淡淡的金粉。容庭芳只看了一眼,还未消退的龙啸凤吟之声就在脑子里又打起架来,还特别缠绵那种—— “……” 冷情了千把年的一条老龙,竟然大早上地滚沸了一池的水。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你穿过红色吗,你为什么不穿红色,红色很好看啊,你真的没穿过?那你试试穿一下嘛。 秋秋:……………… 妈哒。 第67章 礼尚往来 容庭芳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在滚沸了一池水, 把那些锦鲤都烫地从池子里蹦出来后。 余秋远原本在打坐,乍然听得水声,刚睁开眼, 就被溅了一头一脸。还有一条鱼跳到他怀里甩着尾巴拼命蹦哒。 “……” 蓬莱的掌山真人捧着条差点熟了的鱼, 差点掏出千机剑来。几个意思?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给他吃鱼, 所以特地报复回来, 把他的鱼全都煮红了吗? 吃了不给钱, 闯了祸就跑,合着是来气他的。 余秋远莫名其妙之余, 竟然还气笑了。 苏玄机一进来, 就见到他师兄捧着条红鲤鱼,眉间发梢都滴着水。如果不是因为他面色凝然,一时之间苏玄机都要以为余秋远终于开荤了。他走上前:“师兄, 弟子说, 昨日郝连凤找过你。”言罢顿了一顿,戳了戳死命张着嘴喘气的鱼。“你这是——?” 余秋远冷着脸道:“容庭芳弄的。” 魔头弄的?他眼光真好, 这条鱼苏玄机眼馋很久了。“那要不要煮——”剩下的半句话消失在了余秋远的视线里。苏玄机咳了一声:“果然是魔头,连条鱼也不放过。” 余秋远哼了一声,上前一步, 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鱼重新放回了水里,满眼心疼。这池里的鱼啊, 他养了那么多年,少说不能成精吧,也挺喜人的。怕是要死一小半。 苏玄机也很心疼, 多好的鱼啊,嘴里都没到就又跑了。他左右没瞧见容庭芳,又见余秋远这个神情,心里猜测可能是这魔头惹完掌门师兄就跑了。心里不禁又是埋怨又是高兴。埋怨在魔头果然心怀不轨,成天惹余秋远。高兴在,还是早点走了的好。 余秋远将鱼放回池中,又略施小计,这才令这池中的鱼又活泛起来。 他道:“你说谁来找我?” 苏玄机回过神:“郝连凤。” 郝连凤——余秋远想到了他手中神木做成的弓,凤翎做成的剑。“如果他再来,就叫他在小灵峰等我吧。”正好,他也有事要问郝连凤。话是这么说,可是郝连凤并没有来,他只是招待了晏不晓,后便一直呆在了玉玑峰,随在白绛雨身侧。 因为符云生要结丹了。 蓬莱弟子皆有丹。符云生却是最慢的那个。毕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师弟,整个蓬莱中,也就符云生和他的关系最好,两相一权衡,郝连凤还是选择留在了玉玑峰。同族情分重要,同门情分,却更重要。 却说容庭芳。一路回了魔界,如同风一般掠过渭水,就算南海有值班的弟子,也根本反应不过来这飞过去的到底是谁。魔他们能分辨,这个人身上气息却十分纯净。 阿波额那的水清澈透亮,因着湖边长满了蓝色的小花,倒映在湖水之中,就透了微微的蓝。就像是美丽的少女,对着洛尔沁山舒展着曼妙的身姿。可惜情话未出口就遭人破坏了个彻底。容庭芳进了魔界,直奔圣湖而去,一头就扎了进去,化成了原型,盘在水底。 就算阿波额那真的有灵,再美妙的情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魔界的水流很好地缓解了容庭芳眼下的情状。龙本性是贪恋欲望的,不论是哪一种欲。但容庭芳以前很少会有这种感觉。幽潭的水太冰太冷,也可能是他天生冷淡,叫容庭芳从来没那方面的想法。就算有,以前忙着应付沸腾的魔血,消耗了极大精力,能好端端活下去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去想些别的。 但他是一条正常的龙,会滋生出欲望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在容庭芳看来,欲望只是一个人空虚的表现,私欲完全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代替,比如珠宝、明珠。他瞧着亮晶晶的明珠,心里便十分愉悦。或者就去蓬莱找余秋远打一架,发泄掉了体力,自然也不会再有那些虚无的情绪滋生出来。 世间情爱本就缥缈,而没有情爱的欲望,更是庸俗。容庭芳从来不愿意自己陷入这种庸俗之中。但如今这种源自内心生出的焦躁——还是生平头一回。 容庭芳当然不会知道,他从前情绪寡淡,是因去了龙骨所致,又魔血压抑住了龙正常的本性,这才随便换种方式便能消化掉了。而如今他骨骼齐全,又心底对余秋远滋生出了不一样的念头,自然一念生而兴起——他是忘了鹤兰轩那档事,身体却还记得。 待在水底泡了不知多久,容庭芳才出来。这回再多的明珠也不能令他归于平静。 为什么一个梦会如此具体,他在鹤兰轩修养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后来他功成后,胖鸡却一睡不醒呢?难道他们真的——容庭芳一个人怔怔坐在大殿之中发呆,看门的小兵哪里敢上前打扰,趁容庭芳不注意溜得贼快。但在走之前,倒是忘记提醒容庭芳,傅右使还在房里呢,又一想,算了,反正大王自己会知道的。 自容庭芳回了魔界,被公文扰得不胜其烦后,他便想了个办法。魔界有魔尊,有十二城主,仅有这么些怎么够。他设了左右两个副使。这在魔界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副使不用打架,他得有些水平——有些,处理文书的水平。 偏巧魔界两个人正好合适。 傅怀仁和厉姜。 都是世家公子,都文质彬彬,最起码写的字并不狗爬。 容庭芳直接一纸文书下去,就将两个人定了身份。厉姜是很高兴,他早就想在魔界定下来,能有这么一个亲近的身份和魔尊共事岂非最好不过。至于傅怀仁——反正没这名头,该干的活还是得干的。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容庭芳救的这条命还真是替他赚回了本。 傅怀仁站在那里,幽幽道:“容大尊主。” 陷在自己心绪中的容庭芳一惊,差点跳起来。一只手已经摸上了鞭子,差点就把身娇体弱的傅怀仁给削了个神魂俱灭,幸好眼睛还算亮。他一眼看过去,止住了抬鞭的手。“傅怀仁?”容庭芳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吓人么?” “……” 傅怀仁很无语。 是容庭芳把他关在这里,叫他查了满屋的书,自己却溜溜达达不知道去了哪里。眼下搞得失魂落魄回来就算了,竟然还忘记了奴役人的苦差事。亏他日夜不停,翻书翻得眼睛都要瞎了。傅怀仁声音里带着怨气:“你忘记叫我查玉盘的事么?” “啊——啊?哦。” 容庭芳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试探道:“好像过了很久了?” 傅怀仁的怨气更重了,他冷冷笑道:“不知道容尊主是去哪里逍遥快活,才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然这么久了呢?” 容庭芳:“……”他起身替傅怀仁倒了一杯茶,送到傅怀仁面前,“傅老板,消气。” 乍然一杯茶,傅怀仁简直受宠若惊。他竟然不太敢接。 容庭芳的茶,喝起来很贵,纵使有钱如傅怀仁,也怕自己还不起。 然而容庭芳却是真的给他倒了一杯茶,面带微笑地看着傅怀仁喝了,这才道:“傅老板这么辛苦,本尊谢你也是应该的。”说罢话头一转,“那你这一日三秋,可有找到什么?” 傅怀仁一口茶含在嘴里,不知是该咽还是吐。若咽了,似乎找不到什么,也得尽力找点什么。若不咽,他凭什么不咽?就算眼下没成果,先前的辛苦便算白费了么?何况也不是完全毫无收获。虽然眼睛都要看瞎了,但傅怀仁当年搜罗天下名药秘方时,也没少看书。 他将口中茶水咽下去,道:“找是找到了。” 容庭芳面露喜色,又替他斟了一杯茶:“说来听听。” 这可不能只用说。 傅怀仁站起身,走进卧房,容庭芳紧随其后。 满案皆是摊开的书籍,连地上也没放过。容庭芳走进去,甚至是要抬着脚。 傅怀仁倒是轻车熟路,每一步抬脚都有如无物,这两日他闭门不出,就卧房这么小一块地方怎么走,他早就熟悉了。 “这里。”傅怀仁将一本书递给容庭芳,“还有这本。”说罢又塞了两本,“这里和这里。”他道,“零零散散记得不全。但拼拼凑凑,大约有点意思。容尊主既然是龙,想必对妖界很熟。有些东西我看不懂,你瞧瞧能不能懂。” “……” 容庭芳接过三四本翻着页的书。一行行字过目下去。 其中一本是《荒火志》,写的是地情地貌,年代已很长。傅怀仁一开始以为这是白式微故弄风雅,摆着当情致,想想也不可能,他那样急功近利的人,没用的书摆着做什么。故而耐着性子翻页看下去,总算被他瞧到些名堂。 北地有荒火名炼狱,天石砸落所致。人进化成灰,神入堕成魔,可远观不可靠近也。但另一篇目却写,荒火藏妖灵,圈地为幽谷,尾如银龙,身似彩凤,面容姣好如神人焉。傅怀仁道:“这里写的应该是炼狱谷,但我觉得后面的东西,大约是写的人随兴而为。”这世上哪有什么物种,是尾如龙,身如凤,脸还像人的。 容庭芳若有所思:“倒也不是,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至于看的究竟是什么,便说不准了。不过这两行字,容庭芳只在意其中一句,荒火藏妖灵。既然记载的人都知道这里藏了妖灵,联想到无尽崖壁深埋山中的山洞,容庭芳以为,确实有人在那里生活过,而且看起来,生活了很多年。圈地如幽谷——莫不是说,那本是一片火海,是那个妖灵将它圈成了后来的模样? 容庭芳换了一本,这一本上面的字,倒是一个也看不懂。傅怀仁道:“我也看不懂。但是你的玉盘上也有字。我依稀记得它们有些像。你拿出来瞧瞧。” 容庭芳一听,便从怀里将那玉盘掏出来。其实不是他小气不肯留给傅怀仁,而是他自觉这个玉盘十分重要,怕给了万一出事,便寻不回来,故而只肯给傅怀仁瞧一瞧,就要自己收起来。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带在身边才有安全感。 索性这屋里明珠生了满天辉,纤毫必现。那玉盘经容庭芳多次摩挲,上面的灰尘早就掸尽,如今摸着玉质光滑,触手细腻,实为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材。傅怀仁稍微摸了一摸,再次感慨一下,倘若它拍卖起来,一定很值钱。随后就在容庭芳仿佛要被抢了宝物的眼神中压下商人的本性,指着那书上的文字,道:“你瞧,像不像?” 容庭芳仔细比对了一下,是像。但他也看不懂。他一寻思。取了纸笔来,递给傅怀仁:“你把这上面的字依次抄下来。” 傅怀仁道:“你自己怎么不抄?” 容庭芳看了看他,忽然说:“其实我才从蓬莱回来,你猜我见到了谁?” “……”傅怀仁拿了笔去蘸墨。 也没几个字,他抄完了,方问:“你见了谁?” “蓬莱的掌山真人啊。”容庭芳将那纸叠起来收在怀里,“还能有谁。” 傅怀仁:“……” “当然。还有晏道长。”戏耍过了傅怀仁,容庭芳这才灿然一笑,“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晏道长剑术超然,他舞起剑来,确当得上天下剑术第一人。” 傅怀仁:“……” “自然他也问起了你。我说你很好。”容庭芳补了一句。这才见傅怀仁几乎要气死的脸又活转了过来。但他虽然逗着傅怀仁,心中却在迷惑,思念一个人当真如此重要,时时刻刻都要摆在心上吗? 容庭芳不禁问:“傅老板对晏道长,怕不是朋友之情这么简单吧?” 傅怀仁抬眼去瞧他,倒没否认。 “很明显?” 当然明显,就差嘴上没说了,傅怀仁是个商人,他肯这么倾心尽力的待晏不晓好,难道果真就心里一丝一毫的念头都没有藏吗?容庭芳只是自己缺乏情爱之心,但又不傻,看还是看得懂的。当日万鹤山庄,晏不晓踏月而去,傅怀仁几乎就差羽化追上去了。 那种生生按捺下来的毅力,却也是叫人佩服。 傅怀仁自嘲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既然尊上看了出来,还望留我一个面子,不要在不晓面前提起。”晏不晓心思纯净,他心里只有剑,当傅怀仁也只是朋友,从未动过红尘俗念。 “我看未必。”容庭芳道,“他剑意并不纯粹。” 一个人剑意从纯粹到不纯粹,是因为心中藏了事,有了人,叫他滋生了烦恼。丹阳从一开始说的就不错,晏不晓的心里,并没有很纯粹的剑,所以他练不了天下第一。 但容庭芳这样说,傅怀仁却也没见得高兴。他只沉默了片刻,方苦笑道:“算了。” 算了?容庭芳不解道:“他心里有你,你不高兴吗?” 傅怀仁所求不就是与晏不晓心心相通吗? “还是说,你对他已经变了?”要是变了,也很正常,在容庭芳看来,世间诸事没有恒久流长,凡人朝三暮四更是常见。连老天的心思都在变动,又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呢? “我没有变。我望与他君心相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傅怀仁抚过书卷,面上带了一丝柔色,“但是。两情相守何其艰难。倘若两情不长久,我情愿他永远不要知道这份苦楚的好。”他之命如悬一线,不小心就会绷断。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晏不晓每次要离开,傅怀仁虽然不舍,却也不会强留。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失落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不必叫晏不晓来承担。 容庭芳看了他半天,忽然道:“那你不甘心什么?” 傅怀仁一惊:“啊?” 容庭芳道:“你满脸都写着不甘心。”他负手绕到案台一侧,取过其中一本书来,手上随意翻着,嘴里却说,“你以为他喜便是喜,你以为他苦闷便是苦闷。什么都是你以为,这便是你对待真心好友的方式?” “晏不晓为人是单纯,却不是你想得这么不谙世事。傅老板怕是不知道,在万鹤山庄时,他曾与我说,叫我不要欺负你。” “一个只会练剑的人,看得懂我是不是欺负你?”容庭芳道,“自欺欺人的怕不是晏道长,而是傅老板你。” “……” 傅怀仁怔怔地看着容庭芳,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被掀起了滔天巨浪。 容庭芳看着他,忽然狡黠一笑。 “你想不想有个彻底的了断?” 魔界,大殿,魔尊卧房,明珠璀璨,傅怀仁哭笑不得。 “这不行。” “这怎么不行?”容庭芳道,“我就去扔个帖子,说你要成亲了。倘若晏道长来,你且看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傅怀仁连连摆手:“他一定会抬着贺礼过来。”还会说,好友,这是我搜遍大江南北替你寻来的贺礼。傅怀仁了解晏不晓,不论喜欢不喜欢,他都绝对做得出这桩事。“到时候怎么办,你找个谁来和我成亲?” 容庭芳撑着下巴:“人都送到你面前了,你不会抢亲啊。” “啊?” 傅怀仁一愣,随及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他抢他自己吗?他喟然一声长叹:“罢了,我不愿勉强他。容尊主。”傅怀仁叹道,“你一生骄傲放纵,身份尊贵。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傅某感谢你的好意。只是用这种手段骗他,我是不愿意的。” 容庭芳冲他扔了一颗明珠,眨眨眼:“我只是和你知会一声。” 没有商量的意思,他是大王,他说了算。 “傅老板。”容庭芳看着他,“你若是明日就要死,死之前见不到喜欢的人,不能同他说上半句真心话。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死去,临到头,叫心上人转投别人的怀抱。”他给了傅怀仁最后一击,“你甘心吗,不难过吗?”句句戳到心坎里。 容庭芳一声哧笑:“富甲一方的傅老板,连个亲也成不起吗?” 傅怀仁:“……” 一日之后。大婚的帖子就送到了蓬莱。烫金大红的一张。 上面写三日后傅怀仁成亲,请晏不晓一聚,蓬莱爱来不来。 余秋远:“……” 晏不晓:“……” 苏玄机:“……” 这场景怎么和当年魔头身死,魔界发了战书来一样的相似呢?只是战书是黑的,如今请帖是红的。苏玄机率先扣下这张大红请帖。“一定是魔头搞的诡计,不必理会。” “玄机说的不错。”余秋远看向晏不晓,“这一定是容庭芳弄出来的。”鬼主意。“道长,你可以不必理会。傅老板身在魔界,又岂会成亲呢?” 晏不晓有些发怔,他怔了很久,视线一直在那张红色的请帖上没能挪开。 余秋远忍不住道:“晏道长——” 晏不晓这才猛然回神,而后低头一思索,笑道:“我听到了。”他看到了,也听到了,也许还有别的一些心情,但最主要的,是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傅怀仁会成亲。 在晏不晓的记忆中,傅怀仁永远都在望春楼里等他。以致于他忘记了,傅怀仁不是修道之人,他是傅家的家主,望春楼的老板,沧水最有钱的人。年轻英俊,待人温文尔雅——本该是许多窈窕淑女好逑的君子。 他忘记了,山下的人是会成亲的。 就像是之前他受人所托要照顾的那位烟火之地的姑娘一样。 晏不晓将那请帖取过来,重新仔细看过去,而后想了片刻,道:“我有事先离开一下。这张喜帖,还请余真人替我留着,三日之后,晏某必定赴宴。” 苏玄机道:“你不必——” 可他话未说完,晏不晓已站起身,化作一道剑光往远处去了。 苏玄机:“……” 他看向余秋远。 余秋远手指摩挲在那烫金请帖上,眼神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叹了口气,只道:“玄机,这封请帖,你好好保存。三日之后,我会随晏道长一道往魔界去一趟。你对外只需说我闭关,不可多提此事。” 随后亦站起身,化作一道红光也往远处去了。 苏玄机:“……” 不是。能不能给他一个说完话的机会!为什么明知道是诡异,还要陪着魔头耍?但是不去会不会显得我蓬莱怕了他?苏玄机在那心绪纷乱,一时觉得自己比成亲的人和参宴的人都要来得烦。若说从前,苏玄机是一定不会同意余秋远去的,可是他不同意也没什么用,他根本拦不住余秋远。 到底为什么?苏玄机想不明白,师兄和魔头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叫两人竟然能同朋友一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他想到在炼狱谷的时候,两人一龙一凤浴火而出,容庭芳不惜牺牲修为,亦肯解炼狱之难,救寻常百姓于水火—— 魔是不是真的其心可诛,莫非确实是他想错了么。 但是退一万步讲—— 苏玄机盯着那张烫金的请帖很是无语。 为什么这张请帖最后会叫他保管啊。 三日的时间是转瞬即逝的。余秋远却要做很多事情。他若去魔界,必然是要将金丹带走的。但是魔界魔气滋生,金丹若不慎染上魔气,哪怕只有一丝,后果也十分严重。 余秋远坐在房里,和金丹面对面,道:“过两天我要去找容庭芳。你要去么?” 胖丹——是真的胖。不是容庭芳眼拙,而是它真的大了一圈。能大总是好事,大些更容易承载和消化灵力。它当然听得懂余秋远的话,虽口不能言,但用全身表达了喜悦之情。比如把自己贴在了墙上,就贴在不夜明珠旁边。 余秋远:“……”真是神奇,他竟然还能看懂金丹的意思。 这是不但想去,还想要带着礼去。 说真的他还有些微妙的不爽,明明是他自己的内丹,不过是借给容庭芳用了一段时间,怎么就变得这么亲近,甚至都要超过他了?余秋远微微叹了口气,随后说:“好了,我会带礼过去的。但是,你若要去,先回到我身体里。魔界魔气滋生,依你现在的修行,尚不能完全抵御。倘若你不肯,也就不要去了。” 大约是因为容庭芳不在,而龙气已消化得差不多的原因,最近金丹乖顺了许多。听到余秋远这话,立马就飞了过来,头一回,乖乖叫余秋远吞了下去。 ——叫这个原主人又欣慰又心酸。 这么听话竟然是为了别人。 真是白养了。 可到了第三日,余秋远在蓬莱怎么也没等到晏不晓。苏玄机虽然不赞同他们去魔界,但晏不晓一直不来,他却也有些担心。“晏道长不会不来了吧?” “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余秋远道,“晏不晓说来,就一定会来。” 再等等吧。 然而自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晏不晓还是没来。 余秋远和苏玄机已经在南海等了一天。 苏玄机看着沉下的夕阳:“师兄,今天快过去了——” 四方城内张灯结彩,喝酒耍拳。大殿里却寂静无声。魔界没有夕阳,但滴嗒的水漏声还是在告诉傅怀仁,三日之约将逝。傅怀仁道:“今天快过去了。”但是并没人来。他倒并非难过,只是心中想,这么粗劣的诡计,倘若晏不晓信倒奇怪了,不来也是正常的。 说归说,这样找着理由,心里却是有些失落。傅怀仁无端端想到,倘若今天不是在魔界而是在沧水,他不是在做戏而是果真要娶妻。请人派了信给晏不晓,结果对方却没来。而他从此就果真要和一位女子共结连理。晏不晓于他而言,只能是一位偶尔碰面的朋友—— 光是想想这个场景,傅怀仁自己都难以接受。他从前觉得最多不娶妻,总归是能和晏不晓保持这么一个或近或远,尚能把酒言欢的关系。可今天,直到穿了这身红色的喜服,傅怀仁才恍然发觉。其实他还是很小气,亦很自私—— 滴嗒一声。子时将至。三日之约,终究到了头。这场假戏到底是成不了真的。傅怀仁只觉得有些好笑,容庭芳肆意妄为,他倒也脑子糊涂了,去和晏不晓玩这场把戏。不知道对方心中如何想的,是否还在不解—— 傅怀仁将衣服脱下叠好,冲坐在那的容庭芳道:“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叫尊上满意了。难为你还特地去寻一件喜服来。只是觥筹之宴莫要辜负,不如与城民把酒言欢吧。” 容庭芳撑着头,尚未答话,视线却挪向了大殿门口。 ——忽然一声破门之声。 一个穷酸的剑修站在了门口,身上挂了个包袱,手里拎了把剑,气喘吁吁,刚一进来,视线就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殿中的傅怀仁身上。对方如寻常一样一身蓝衣,仍旧戴着那根鸡翅木簪子。这里的清冷和外头的热闹简直是天壤之别。 掐着时间赶来的晏不晓有些疑惑,不是成亲吗?但他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算错了时间,婚宴已经结束了。晏不晓边走进来,边道:“我来晚了吗?” 容庭芳勾起嘴角:“来晚了,洞房都入了。” “……”晏不晓略略吃了一惊,上前一步拉过傅怀仁的手,“你没事吧。” 这话问得,连容庭芳也没能摸懂。 晏不晓很是担忧:“我只怕容兄弟果真给你找个妖精鬼怪。”他当然知道傅怀仁就算成亲,也一定不是自愿的。他怎么会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呢。但容庭芳既然出此下策,说不得为了戏码更逼真一些,当真把傅怀仁塞给什么魔界的女子。魔界的女子美虽美,却也凶悍。并非傅怀仁的良配。 容庭芳嘴角抽了抽,这小子,看来是没有上当。 他道:“你小心我真的送他一堆女人。” 晏不晓这才看向容庭芳,一脸真挚道:“余真人说了,容兄弟爱好成人之美,不喜欢强迫别人。虽然此回不知为何出此幼儿之计,但大约是因为才吃过蓬莱的饭,觉得不好意思,又难于开口正大光明的邀请,故而借此机会,名为成亲,实则请回便饭罢了。” “何况外面张灯结彩,岂非是大洲不可见的风景?”晏不晓说着,便笑起来,“余真人正谢过容兄弟好意,与你手下魔将一同夜游四方城呢。” 容庭芳:“…………” 下一秒大殿内就没了他的身影。 傅怀仁自晏不晓来,心尖便都在颤。没见晏不晓时,他觉得呆在魔界尚可。见了晏不晓后,哪里都只是将就。他握着晏不晓的手,眼中带着笑意:“你没上当。” 晏不晓道:“没上当。” “没上当为何要来。” 晏不晓道:“魔尊想办法请我来,我岂能不来。我不来,余真人怎么来。他二人明明互相挂念,却要打你的主意。君子好成人之美——但他的请帖倒是提醒了我。”毫无顾忌地将魔尊自以为人不知的小心思给戳了个透。 话糙理不糙,若叫容庭芳听见这番话,大约是要气死的。傅怀仁不禁觉得心中快意。他想,容庭芳到底还是想错了晏不晓,他又岂是真的无知之辈呢。 “可说到底,我还是得谢他。”晏不晓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紫金木盒,微笑道,“怀仁,我备了一份薄礼,不论你成不成亲,都是要给你的。” 盒子一打开,是一株翠色的草,扎根在一块深红色的土壤之中。 幽幽透着一股生机。 傅怀仁:“……” 晏不晓笑道:“是我运气好。那回去炼狱谷没能将它取来。如今终于将它摘到手了。”他将盒子盖上,珍而重之放到傅怀仁手中,“送给你。我祝你一生长寿平安,如意喜乐。” 傅怀仁顿时心里像倒了一锅热油。 噼里啪啦直响。 “——你。” 傅怀仁欲开口说话,方觉喉间有些堵塞。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取来——”话却还是梗住了。 傅怀仁知道这个草,容庭芳和他说过,它生于烈火,常人不能得。晏不晓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他备这‘薄礼’都做了什么,傅怀仁不敢去想。他去撸晏不晓的袖子,晏不晓原本是一身短打的,如今从脖子到脚腕都包了个严严实实。这么一撸上去,露出裸露在外的皮肤,叫傅怀仁手都在抖。 身上多多少少,皆是灼烧的痕迹。三天不够晏不晓将伤痕处理完毕。 “我的剑,是天下第一快的剑。”晏不晓不以为意,躲过傅怀仁的触碰,只将袖子放下来,伤痛抹不灭他话语中的自豪,“就算是烈火,亦无法拦住我。” 见到请帖时,晏不晓没顾上此事真假,却只恍然大悟一件事,傅怀仁终究是要成亲的。傅怀仁对他如此之好,他应当替傅怀仁备一份天下最贵重的礼。他要傅怀仁,远离病痛,一生长久,享尽儿孙满堂的人间喜乐。 之前就在炼狱谷边上等容庭芳他们的时候,晏不晓一个人就想了很久,想着如何才能避过这灼烧的火焰,将这生机短暂的草取来。可是容庭芳告诉他,就算取来也没有用,它离了那土,也活不过一刻钟,不能活就不能结果。结不了果,这草等于无用。 但是用精血灌溉何其艰难啊,岂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生机就在眼前,却毫无办法吗? 容庭芳降下的大雨平息了炼狱谷的火海,唯有原本的那一处尚在灼烧,但已不如先前那般热烈盛势,叫人连站也站不住。大火退去后,引绛草依然倔强地在这片焦红土地上,探出头来,冒出翠绿。 离了蓬莱就直奔炼狱谷的晏不晓站在那里,望着这抹生机。他想,这世上,是否能有一个办法,令它长久生存——直到它长够了时间,吸足了养份,从而结出果实呢? 直到夕阳落幕,星星布满苍穹。这点星光,忽然令晏不晓想到了一样东西。容庭芳送给他的那根会在夜晚发光的羽毛。还有,当初装羽毛的紫金木盒。 晏不晓想到这里,掏出那个紫金木盒。他还带在身边。 这是容庭芳在无尽崖时出山洞时顺手塞给他的,说是报他以剑相载的恩情。这盒子原本容庭芳用来装龙骨,龙骨既归位,便无他用,倒不如送给晏不晓,作个顺水人情。 那根羽毛是东极猎户几十年前所得,它早该干枯成叉枝,为什么能保留得如此完整,犹如刚拔下来的一样鲜活通亮?容庭芳的龙骨,离了龙身这么多年,也该干涸如枯柴,又为什么宛若新生。晏不晓想了想,他划破了指间,在盒中滴下一滴鲜血。隔了一柱香的功夫,那一滴血依然是深红一粒,晃之轻轻滚动,宛若实质,既未消散,亦未渗透。 “……” 天不亡他。 “在它刚长出来时就连土取来,放入盒中,它便能活。这一路我左左右右看了许久了,它没有死。”晏不晓宽慰道,只是火势毕竟又大又猛,会灼伤是必然的。没有烧死已经是晏不晓艺高胆大,不幸中的万幸。他说着旁人听来心惊胆战的事,自己倒像没事人,反而有些遗憾,“可惜等它结果,尚需时日。” 说了半日,方没听傅怀仁说话,这么一察觉,方有些心虚。 “你不喜欢吗?” 傅怀仁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叫自己一颗心平静下来。可它现在晃晃悠悠,没个边际,愈发滚烫,烫得他眼眶都要发红了。直到这个时候,傅怀仁才觉得,容庭芳虽然无情无心,有些话却是说的对的。他堂堂望春楼傅老板,连个亲也成不起——这么多年就算活着,也是白活了。 傅怀仁深吸了一口气,方说:“我不喜欢。” 但尚未等晏不晓愕然,便拉过他的手,细细看着对方清俊的眉眼。从前他只觉得这一是轮明月,只能在天上,若摘下来,只怕失于手心沉在水底,变成了镜中之花。但眼下却觉得,这手是温热的,亦是紧紧回握住他的。傅怀仁定了定神,方道:“不过你既然将这世上最贵重的礼送来了,若不成个亲,好像对不住你。” 晏不晓:“——你不是不成亲吗?” “谁说我不成亲。”傅怀仁笑吟吟地看着晏不晓,“不成亲我和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彩灯挂了,宴席摆了,红毯也铺了——我喜服也备了,就差一个新郎。” 他握着晏不晓的手,像是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只为说这一句话。 “不晓,我愿同你结永世之好,你愿意吗?” 隔着红尘灯远,余秋远忽然抬起头。远方安安静静,连朵云也无。 他便又回过头去。 随魔逐流。 什么张灯结彩共十里,余秋远随便差两个魔问了就知道,果然不出他所料,全是容庭芳搞出来骗晏不晓的。四方城的人告诉他,尊上说为了庆贺魔界有了新上任的左右副使,也为了祷祝阿波额那永远守护魔界,他要大宴全城,但凡是个魔,都可来四方城一聚。 于是红绸铺地,歌舞升平,黑漆漆的魔界点满了大红灯笼—— 灯笼还是容庭芳自人界回来,现学现卖叫手下挂的。 只是,这么一装点后,四方城虽说是魔界,但眼下看来除了黑了些暗了些,里面的人奇怪了些,铺子灯笼,倒同人间一个模样。连挤热闹的魔也一样。 余秋远换了身衣裳,黑色的,融在这夜色之中。又戴了个面具,遮住了脸。在这里装扮地同这些狂歌狂舞的魔没什么区别,,就算是苏玄机也认不出来。手里还拿了个小玩意,兴起买的。一根不知道什么骨头,钻了个孔,据说能吹出声响,他还没试过。 卖东西的是个妖艳的女人,冲他笑得欢,说这是如意笛,拿许愿鸟做的。只要你在圣湖吹一吹,便能心想事成。要什么都可以。说罢眨了眨眼:“要意中人也行。” 眼下余秋远无聊,想到这事,便随意吹了一吹,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又吹了两遍,还是一点声音也无,别说是人,连只鸟也没有落下来。顿时哑然失笑,心想,不过是犀牛的骨头拿来骗人的,他竟信了。随后将那骨笛一扔—— 东西没抛掉,手却叫人一把箍住。 隔着万千灯火,容庭芳在一堆人中精准地找到了想找的人。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如同一阵风一样就要上前,突见对方着黑衣覆面具,心头一动,莫名也换了个模样。上前两步,玩心顿起,一把箍住对方的手。低声呵道:“什么人敢大胆闯我魔界?”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傅老板,我觉得你很想晏道长。不,不要你觉得,要我觉得。你是不是很想见他,是不是还很想和他结发同好啊?喜欢就说嘛不要害羞,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还是很感激的。这样吧,我帮你一把,这事就这么定了,听我的,不需要商量。 傅怀仁:&*……*&%%&%¥ 第68章 人间真实 什么人这么大胆, 敢闯他魔界? 余秋远手被箍着,嘴被捂着,本来指尖一并就想动手, 可这声音着实熟悉。他悄然散去指间劲道。想了想, 说:“你请来的仇人?” 呼吸轻轻软软喷在掌心。 “……”容庭芳松开手, 退后两步, “我请仇人干什么。” 余秋远道:“我怎么知道你干什么。”又毁他鱼池, 又耍诡计骗晏不晓。容庭芳的行径当真叫人看不透猜不懂。你觉得他似乎对你热络了一些,马上跑了个十万八千里。你觉得他对你冷漠如霜再不理会了, 却又主动叫他来。 红灯悬两边, 长长的街道上,两个人隔着面具谁也看不清谁。边上的人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就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了。圣湖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这里是用来走路的, 这两个人站在这里未免挡了路。 “喂, 走不走啊,不要给爷爷挡道。”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话了。 容庭芳看过去—— 说话的小魔头只穿了一件马甲, 袒背露珠,大大咧咧的,见容庭芳看过来, 只觉一个寒战,音量都小了一些。这人虽然戴了面具, 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他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撞到同伴身上, 嘴里却还有些不依不饶:“看,看什么。你看上爷爷,爷爷也不会看上你的。再,再说你们就是挡道了。” “你们不看圣迹,我们还要看呢。” “……” 若放在平时,容庭芳一定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但话又说回来,平时容庭芳所到之处旁人皆退避三舍,确实也没有需要教训人的时候。而且现在有一个厉姜,厉姜在治人这方面很有一套。 先前总有人不服气厉姜的身份,觉得一个半人半魔的混种,凭什么在魔尊面前侍奉,还得了左使的地位。容庭芳不出面调解,是厉姜自己,当着四方城众人的面,约了不服气的那几个魔头,拿幽冥火和金蝶招魂术,叫这些人一个个闭了嘴。 “我的母亲,也算你们同族中人。她做了什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厉姜指尖拈着一只金蝶,它绕着掌心的幽冥火,似要扑又不敢扑,扑扇着翅膀,翩翩起舞。这么站在那里,明明风一吹就像要倒的瘦弱模样,却还能灿然一笑,“但若叫我听见你们来帮她遇人不淑,也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将金蝶掐掉了翅膀,美丽的蝴蝶瞬间失去了生命。 “就算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也从不留情。” “……”其他站在那里的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厉姜走了,方觉脖后出了一层的冷汗。从此再不在明面上说半个不字。魔界信奉强者为尊,没人再觉得厉姜是个小白脸。 余秋远还在旁边看着,容庭芳若在这里动手,难免叫人认出来。先前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容庭芳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向来不在意而已。但如今不同,还是省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从来不考虑后果的容庭芳,竟然也有按捺住这双手的一天,真是叫人扼腕叹息。 “走吧。”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瑟瑟发抖的小魔头,手中力道改箍为松,轻轻握住余秋远的手。 余秋远有些惊讶,瞄了眼自己的手,没有抽回来。 四方城是魔界的主城,其实生活在这里的魔头,和外面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也要吃饭,也要喝水,甚至也会开铺子做生意,讨价还价骂个街。一逢盛日节气,也有出来挤热闹的人,就像今天一样——走起路来摩肩接踵。 余秋远问:“圣迹是什么?” “是魔界始尊诞生之日。据说每逢那一天,圣湖便会现出始尊真身。”所以容庭芳说今日要庆副使上任,祷祝阿波额那庇佑魔界并不是胡说。今天本来就是魔界的盛日。容庭芳虽然不是魔,但这么多年,也向来是与子民同乐。 “为什么是据说?”余秋远道,“莫非你没见过?” 容庭芳似笑非笑:“心里虔诚的人才能见到。” 余秋远任他牵着,闻言若有所思:“你为了这个才请我来的?” “谁请你来了。”容庭芳轻哼一声,“我写的是爱来不来。” ——爱来不来。 余秋远有些无语,他总觉得这是容庭芳在报复他先前对着魔将说过的话。这个人当真是很小气,连一个字眼也要讨个公道回来的。怪不得先前对被骗了这件事能发雷霆之怒。但发雷霆之怒又怎样,发完了,现在不还是请他过来了么?余秋远心里暗笑,有时候摸准容庭芳的脾气,这个人其实很好安抚。该生气生气,该打就打,完了又是没事人。倘若这话叫容庭芳听见,大约又能气得把鞭子扬起来。 “哦,不是你要请我的。”余秋远一脸‘你说得对’,下一句就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法器融在请帖上。”那法器就藏在烫金的贴花下面,余秋远当时一摸就摸出来了。也是容庭芳胆大,这请帖若落在不怀好意的人手中,蓬莱和魔界千年来的平衡必然就破了。 掌山真人话中带着笑意:“倘若不是你的意思,我岂能进这魔界结界呢。” 容庭芳:“……”有些话呢,真的不用说出来。他一下被戳穿了不可言喻的小心思,面上过不去,泛起一些薄红,索性是被面具挡住了瞧不真切。当下有些羞恼,轻声呵斥道,“那当然是替晏不晓准备的。” 晏不晓——余秋远道:“你见到他没有?” 容庭芳自然道:“见了。” “可惜他来得晚了一些,傅老板的喜服都脱了。” 什么喜服。余秋远未进四方城,自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他诧异了一下,追问道:“傅怀仁果真要成亲?” “那当然。”容庭芳理所当然道,“喜服还是我去大洲买的。” 虽然是傅怀仁自己出的钱。 “啊?”这倒是余秋远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心里就有些焦急:“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知不知道,晏道长为了替傅怀仁送贺礼,他——” “他什么。”容庭芳打断了他,“你觉得,是你了解晏不晓,还是傅怀仁了解晏不晓。是你知道他备的礼重,还是傅怀仁知道他备的礼重?” 余秋远:“……” 容庭芳便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别人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他替傅怀仁牵这个线,已然是大发慈悲,哪里还能管他们拜几次天地,入几次洞房。大殿都扔给他们了,容庭芳已经是仁至义尽。新人新夜倒是酣畅痛快,他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过夜呢。 自古姻缘由天意,岂是人力可挽回。余秋远确实也管不着,只是看着晏不晓费尽心血,也要替傅怀仁求一线生机可能,感同身受,深有触动而已。既然晏不晓已经见了傅怀仁,不论傅怀仁成不成亲,想必晏不晓都会恭喜他的。 但有件事余秋远就没能明白—— “圣湖有多远,为什么不能飞着去。” 这里魔挤魔,肩碰肩,作为喜洁的余秋远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忍受。 “飞着去,就不诚心了。”容庭芳道,“就得走。”要虔诚一些,拿脚去踏踏实实走出来的才叫功德。不然就是投机取巧。若是投机取巧,就算去了圣湖,许的心愿也是不灵的。他道,“也不多远,顶多再两柱香吧。” 余秋远哦了一声,心下有些郁闷。下一瞬就觉得腰上一紧,一股暖意袭来。却是容庭芳揽过了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这边揽过了一些。 “……” 容庭芳见余秋远望来,解释道:“你身上灵气太强了,会令他们很不习惯。”一时半刻倒还好,时间久了,周边的魔难免会生疑。余秋远就算再强,他也无法做到不外泄任何一丝的气息。但和容庭芳挨得近些,那股灵气就会被混淆。 理由如此充分,余秋远不说话了,只是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容庭芳这样揽着,虽觉腰间细韧温热,却又像是揽了根木头,硬邦邦的,莫名尴尬。其实别说余秋远不习惯,他也不习惯。余秋远是不穿黑色衣服的,这身衣服于他有些紧,但显得腰细。容庭芳恍惚之间记起,之前在万鹤山庄时,余秋远装成白子鹤的模样,也带着他飞过。 屋漏还要遭连夜雨,偏偏有一桩事四界哪里都一个模子刻出来,就是八卦。还有人在这点子上给这两个快站成两根门柱的人添堵。 今天是什么日子,圣迹啊,圣迹是用来干什么的,除了向阿波额那祷告,也是向意中人表白的好日子。说到这个话题,总有人要八卦大洲和魔界最大的那两个。 “哎,你们说,我们大王到底是不是被迷了心窍。回来后声都没有,我铠甲都擦亮了,就等着他一声令下,杀到蓬莱好替从前的弟兄报仇雪恨呢。难道他们果真有些——”说话的人比了比小拇指,“啊?是不是。” “大王和那位么——就不好说。” “怎么个说法?” “你不知道?” “我新来的。” “从前听说他们是因为不被世俗认可,仙魔不能结交,故而去殉情的。但现在大王回来了,不也是新欢一大堆,旧爱提都不提么?可见传言不可信。” “而且我们大王是谁啊,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神龙。”老的那个就啧了一声:“大洲那帮人爱乱嚼舌根。闲杂人等哪里配得上大王。”他在那边八卦地盘算,“就大王的魔后,怎么也得是——是个,是个凤凰吧。” “不是找条漂亮的母龙吗?” “你懂个屁。母龙也不比大王尊贵。凤凰不同啊。龙凤呈祥懂不懂。”他们越说越起劲,脑子里仿佛已经能有龙腾凤翔的盛景。“到时候我魔界大放异彩,龙为主,凤为后,天地难寻,当数至尊,天界算个屁东西。” “……鸟和龙能生出啥啊。” “……龙鸟?” 龙鸟是个什么鬼东西。容庭芳听了个一清二楚,一时之间大窘,这手摸在腰上,腰不是腰,手不是手,连个放处也没了,像火烫似的。他不知道余秋远听了是什么心情——但他自己倒没什么不高兴。反正天下人皆知龙凤最为相配。 容庭芳从前便觉得,这天上地下,唯有一个余秋远尚可与他比肩一战。以前是不知道对方是凤,如今知道了,岂非是天意成全么?嘈杂声越发不堪入耳,为免尴尬,容庭芳绞尽脑汁换着话题,视线便落在那根本要丢弃的骨笛上。 “花钱买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他道,“你很有钱么?” 余秋远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那根骨笛还在他手里,先前本要扔的,被容庭芳一拦,就没有扔掉。他一想,容庭芳既然看到他要扔这笛子,说不定就看到他先前无论如何也吹不出声的模样。乐理嘛,余秋远其实不太擅长。从前他给容庭芳弹琴的时候,容庭芳就违心地夸过他尚可——其实乒乒乓乓根本就听不懂。 他摆弄了一下:“又吹不出声,只是个摆设,留了也无用。” 容庭芳却道:“它要在圣湖吹才有用的。” 余秋远不信。 容庭芳话中带着笑意:“不信,你到了那里去看。”魔界的人在大洲的眼中是无恶不作的魔头,但不乏其中也有向往情爱的男女。厉姜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情愿弃了魔血也要跟厉姜的父亲,虽然下场不怎么好。今天的圣湖边上,一定有特别多的骨笛。 作为魔界主城,四方城离洛尔沁山很近,自然离山脚下的圣湖也不远。今日来圣湖的人确实特别多。山峰巍峨,湖水清澈,男女虔诚,窃窃私语。余秋远是头一回来,也是头一回见,一时有些惊讶。在蓬莱是没有这样的景状的。蓬莱的弟子除了修行便是悟道,对人亦清清淡淡。 容庭芳带着余秋远去了一处稍微清静些的地方,这才说:“魔界的人很信始尊,觉得有他庇佑,子民自然兴旺昌盛。”但是始尊一个已经死了百八十年的玩意儿,抵不了什么用。还不如靠容庭芳,还能带着他们打打胜仗。不过心中的信仰嘛,容庭芳能理解。 余秋远仔细望了一圈,果然见有人在湖边吹着骨笛,他认真看了一会,对方吹的也没有声音,亦没有半只鸟掉下来。“你不是说在圣湖——”余秋远一回头,见容庭芳肩膀都在打颤,顿时了然,“你骗我。” “骗你怎么了。”容庭芳很不要脸,“就许你骗我?” “……” “但是。”他转口道,“这里的人都相信一句话,如果有意中人,就将他带到这圣湖来,对着始尊许诺,两人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容庭芳指给余秋远看,“诺。” 这么一看确实有好几处地方都有一男一女跪在那里喃喃自语。 人间男女若在一起,礼节很繁琐。但魔界很简单,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便能在一起。余秋远望得目不转睛。容庭芳负手站在一旁,瞄着对方的身影,面具之下不禁勾唇一笑。 其实余秋远有些话怼得也不错。容庭芳出这个主意骗晏不晓过来,确实也存了期盼余秋远会来魔界的念头。他慌忙之下离开蓬莱,实非本意,炸了对方鱼池,亦非存心,那吃了人家的饭,总也得礼尚往来,回报一下。 而且礼送到了,是余秋远自己愿意来的,若他不肯来,难道还用鞭子绑了来么。容庭芳又瞄了眼余秋远,觉得面具下虽看不清神情,总体感觉还是挺愉快的。 不远处的男女交握着手,幽蓝的皮肤衬着幽蓝的花,和着这幽蓝的湖水,眼神明亮,朝气蓬勃。容庭芳抿了抿嘴,压下心头那丝雀跃和欣喜,心里莫名有些轻微的刺痛。他有话不知如何言说,只顺着心意道:“你若要同他们一样许愿,也可以的。” 隔着面具,余秋远望过来。 魔尊眼睛却只望着远处的洛尔沁山,又说了一遍:“你如果喜欢,也可以在这里许愿。就算你不是魔界中人,那也无妨。” 余秋远:“……”他有些没明白。什么意思,许什么愿?不是说这里是魔界男女有了意中人才要许愿的么?余秋远刚想追问,却是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脚边传来。 “他的意思,是问你喜欢不喜欢这里,喜欢不喜欢他,要不要意中人,如果要意中人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他。你同始尊许下承诺,他就一定会对你不离不弃——” 蓝色的花地中,一个小孩儿盘膝坐在那里,撑着下巴,眼睛闪亮,面上兴致盎然。也不知道是在这里呆了多久,又听了多久。叫容庭芳和余秋远倒抽一口冷气。 他二人警惕性如此之差,这里有个孩子都没发觉。 那孩子似懂人心,挥挥手像个小大人。“得了吧,你俩心中只有这山这水眼前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警惕心。不用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说罢一脸恨铁不成钢看余秋远,“你这人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他都告诉你圣湖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你说带你来这做什么?还非得要你许愿,有啥愿好许,不就是找个意中人么。” “大哥你也是,说话说一半,这位姐姐听不懂没揍你已经是很好的脾气。多大人了,明明互相喜欢,还你来我去的话也不会说。都不如那边的阿姐来得痛快呢。丢不丢人。” 言辞之锋利,叫容庭芳立时大怒。 余秋远一把按住容庭芳青筋暴的拳头,虽然心下窘迫,却温言道:“你这么小,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别人陪着吗?” 声音清朗,却分明不是女声。 那孩子惊讶地吐掉了嘴里嚼着的花:“你男的?” 余秋远:“……” “男的也能许愿啊。”说着那男娃就站起来,挺直了腰板也不过余秋远小腿高,巴巴绕着他俩转了一圈,拿手比划了一下。嗯,虽然腰挺细,但胸很平,确实不像个女人。 他是等朋友太久,等得睡着了,这么一醒过来才被迫听了这么一大堆的话。倘若再不出言提醒,万一他们以为此地无人,就此卿卿我我可怎么办。他可还是个孩子,不能看的。 容庭芳冷哼了一声:“小鬼头,懂个屁。” 小鬼头:“……” “是啊我懂个屁。”他眨眨眼,“你可以当着这位哥哥的面告诉他,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实话?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意中人,意中人是不是你?” 这回余秋远再按也按不住容庭芳。容庭芳上前一步,一把就拎住那孩子的衣领,把人生生揪了起来。这里四处都是灯影,将那孩子照得贼亮,躲都没地方躲。不过五六岁年纪,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就是年纪虽小,已经透了股狠辣,眼似刀,鼻似小刀,嘴似小小刀。说出的话也满嘴刀味。 寻常人若见容庭芳,不必他发火,就已吓得腿软求饶。但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太小不懂事,被容庭芳这样拎起来,却不怕,坦然自若,瞧着倒令容庭芳心下生奇。 “你不怕?” “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我怕什么。”他嘻嘻一笑,“再说了,大哥哥既然有喜欢的人,想必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地善良的好人,又怎么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呢。” 容庭芳:“……” 余秋远哑然失笑。看来容庭芳终于遇到对手了。 他替容庭芳回答:“当然不会。” 说罢将那孩子自容庭芳手中抱下,放在地上——结果那男孩脚一沾地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哪里有方才气定神闲不怕揍的英勇气概。 却是人还没跑远,就听那边远远传来一句:“季柯,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季柯顿时大囧:“闭嘴,谁让你叫我名字的!”说罢连连回头,不小心还绊了一跤,就怕被后面这黑衣面具人听到,寻过来杀人灭口。 笑话,这人气势如此骇人,杀心不容作假,谁他妈还真信他是个好人。季柯被揪起领子时心慌地要命,好不容易故作镇定使计逃了出来,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竟然被人就这么卖了。有了名号,魔界找个人还不简单。交友不慎,季柯简直绝望。 容庭芳意味深长道:“季柯啊——” 季柯一抖,跑得更快了。很快就钻进了人堆里。 余秋远笑道:“看来,他也并不如表面那般不惧。” “哼,空有小机灵,早晚必吃大亏。” “我看他倒不止聪明伶俐,根基也不错。” “怎么,还想抢我魔界的人?” “不敢。” 这么笑着,两人一转头。一个对视,季柯的话忽然浮现在两人脑海之中。意中人三个字明晃晃地就横在了两人中间,一时不由自主瞥开视线,有些尴尬。心无旁骛的人是不会尴尬的,可惜这两个人,心思一个比一个不纯。 明明晚风习习,水汽弥漫,该是凉爽的时候,有人却莫名出了一身汗。 半晌后,余秋远才道:“童言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先开口解了围。 他默默等了片刻,到底瞧不到圣迹。大约是心不虔诚,也大约他不是魔界的人,始尊并不会庇佑他。故心下虽微微失望,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道:“走吧。我该回去了。鱼池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按容庭芳的狗脾气,余秋远猜也能猜到,总归是为了这桩事,放不下面子而已。他话已说完,便要往四方城的方向回,拂起的衣衫擦过了容庭芳的指尖。 像擦在了心里。 容庭芳一个鬼使神差,手比脑子快,就拽住了余秋远的袖子——继而滑落下去,捉住对方探出袖尖的手。“倘若——”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若是就这样让对方同往常一样走了,那是会遗憾的。头一回手比脑子快,嘴还比手快。 只道:“倘若我说,我放在心上了呢。” 掌心中握住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容庭芳手便握得更紧了一些。 “倘若我说,他说的是真的。” “我确实别有用心呢?” 余秋远张了张口:“你——” “我自出生起,不曾想过情爱之事,亦未受过情爱之苦。哪怕到如今,也不会觉得山盟海誓有多么可贵。”容庭芳不等余秋远说完,只按着心意,说着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何谓情深,何谓喜爱,我至今未懂。但有些话,那孩子确实也没说错。” 他之情爱之心大约天生如此,向来寡情孤苦,不解其中滋味。如今对着圣湖,瞧着这人间男女心心相依,哪怕是生出一种‘若他也能和一人如此永不相负’的念头,到底心是冷的,是幽潭的水泡透的,亦未多心动半分。只是忽然看到身边站着的余秋远—— 哪怕无心无情,话却问得还是要比心还要快。 他不关心自己,却是想问余秋远—— 你要不要也许愿和一人余生两心同? “我待你之心,从不作假。” “想与你一决胜负是真,信你正人君子也是真。去海上散心是真,期盼着能不能偶遇也是真。如今请晏不晓过来是真,私心骗你过来还是真。”心之所至,道法自然。容庭芳看向余秋远,伸手覆上他的面具,要将它摘下,“我问心无愧。” “那么——” 修长的手指一拈,面具就被扔在了蓝色的花丛之中,无人问津。容庭芳看着鬓发尽湿汗涔涔的掌山真人,只觉得对方连长长的睫毛也沾上了水,叫他千百年都不动的心里破天荒涌上一股怜惜之情。 他确实是不懂人间情爱,但对一个人是例外。 “那么,你要许愿吗?” 在洛尔山脚下,圣湖边,和始尊许诺,同意中人不离不弃。 “……”余秋远嘴唇动了动。 容庭芳听到他说:“可是你连面具也不摘,始尊怎么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季季:哼,恋爱从小抓起,请叫我全场最佳。 第69章 吃顿好的 有的事无关风月, 他们从前待彼此就很不同,你若要说从哪一滴起,哪一处而生, 时间太长, 连个所以然也说不出口。容庭芳向来很厌弃世间情爱, 心中亦从没有过向往。可或许, 那个新来的掌山真人抱着千机剑冲他笑的时候, 便落到了他心里。 这么回头一看,从不敢忘。 “若不摘面具, 这里的人都长一个模样, 你们始尊难道认得出我所求为谁吗?” 余秋远伸手覆上容庭芳的面具。 容庭芳握上他的手,却没有阻止,由着余秋远摘下了他的面具。然后清风拂面, 顿感凉意。容庭芳这才发觉, 原来他自己也出了一额头的汗。 魔尊从前还长着小龙角的时候,尚有些稚气。后来少年模样, 眼里便余下一些冷漠,像荆棘里的明珠,又耀眼, 想走近看,却容易被刺伤。再到后来成年, 稚气不见了,冷漠也没有了,剩下的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无情。 容庭芳就看着余秋远, 问:“那你所求为谁?” 未听回答,却是眼睛被一只手覆住,随后嘴上一软,带了炙热的温度。又烫又软。让容庭芳想起了炼狱谷的一场大火。他落入火中时,跟着他跳下来的那个人,眼中分明是带着惊惧的。凤凰永生不灭,有一万种方法虽死尤生,何必担心区区一颗金丹呢。 ——也许他从那个时候就应该看懂的。 只这么轻轻一点,而后眼前就恢复了光明。湖景映灯影,蓬莱的掌山真人脸有些薄红。容庭芳眨眨眼,八百年不开窍的脑子突然像点通了什么灵根大脉。他一把揽起余秋远就化作原型直冲云霄,绕着洛尔沁山飞了一圈,龙啸之声震响天际—— 龙的鳞甲银光闪闪,强健而优美,像披了银甲,是天生的战士。圣湖边,那些虔诚祷告的魔们惊呼一片。他们前来祈求阿波额那的庇佑,圣迹未现,却瞧见了现在的魔尊。原来始尊的圣迹,便是要他们忠心于现任魔界之主吗? 皮肤幽蓝的魔纷纷跪拜下来,祈求尊上保佑魔界子民顺心平安—— 云雾扑面,银龙绕着洛尔沁飞了几圈,便往远方去了,再也不见踪影。 人群之中,躲了半天的季柯察觉动静,钻出头来,瞧着所有人都跪拜在那里,而眼前银龙若隐若现,很快就消失在云雾之中,一时心中大为震撼:“刚才那是现任的魔尊吗?” 他的同伴头上长着角,皮肤亦不如季柯透白,蓝幽幽的,还拖着鼻涕。“是呀。”他擦了擦鼻子,带着敬意道,“听说现在的魔尊是一条龙,一条神龙。龙是天上的神仙,却来当我们的尊上。大家都说我们魔界要发达啦。” “……”魔尊要受众人跪拜,享万丈荣光,而银龙矫健的身姿映在季柯的脑中,令他心生艳羡。“当魔尊真好,我也要当魔尊。” 同伴微微睁大眼:“季柯你疯啦?” “你懂什么。”季柯握紧拳头,雄心壮志,“我还小。等我长大,他就老啦。等他老了,我自然能打得过他。只要我打败了他,我就是魔尊。”他拍拍朋友的肩,“看在你替我把风的份上,我收你当个看门小兵,特赦你不用跪我。” “——可是我听说,当魔尊还要和外面蓬莱仙人打架。” “打败他。” “——蓬莱之外,还有很多门派呢。” “都打败。” “听说有个剑门特别厉害,始尊还败过他们的手上?” “全部打败!”季柯眼中冒着奋斗的精光,“一个不留!” 现任魔尊自然不知道有人觊觎他的宝座,他正需要一处热气腾腾的地方,放一池热气腾腾的水,剥一个热气腾腾的人,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饱饭’。 魔界日夜昏暗,却也有日升月落。 四方城内,傅怀仁和晏不晓燃尽了红烛。 诉尽了衷肠。 算清了旧账。 直到对着那株引绛草,开始百无聊赖。 忽然变得无话可说。 容庭芳还没回来。 余秋远也没回来。 晏不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有水吗?” 傅怀仁抬眼看他。 剑修老老实实道:“话说太多了,嘴干。” “……” 傅怀仁替他取了水来。 晏不晓一口饮尽,复又喝了一杯,然后又喝了一杯。这才抹嘴喟叹了一声:“怀仁。其实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不愿娶妻,那也没什么。这样我们便能早早将话摊开来说。”不至于倒豆子似的把这么多年来的衷肠都诉一遍,还诉得有些累。“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在晏不晓看来,他和傅怀仁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变化。 ——没变化是当然的。现在的傅老板能做个屁。晏不晓不担心,傅怀仁还怕万一情绪一激动,筋脉一爆直接嗝屁,白糟蹋了晏不晓一番心意,连救命良药都来不及吃。从前生死不过是生死,现下他才得人间至宝,哪里舍得就这样去死。 好事总是多磨的,菜么,等得越久越香。 傅老板这样默默地安慰自己。 而与傅怀仁相比,容庭芳的命是比他好太多。 在吃完晚饭后,容庭芳又吃了点心,吃完了点心,还吃了夜宵。越吃越觉得对味,越吃越觉得熟悉。甚至心里还大发疑惑起来。原来这种事做起来,都这么浑然天成宛若一人的吗?在容庭芳准备再加点餐,余秋远终于发火了。 “你不要太过份!” 水汽之中,掌山真人眼角都红了。 容庭芳眨眨眼:“可是你分明很高兴?” 谁高兴啊!那这种事,一回高兴是情意相通,二回高兴算缱绻反侧,再来个三回四回,是个人都不会高兴的好吗!何况到底是谁在受累啊。龙的精力怎么能比,需知龙它天性,天性——余秋远瞪着容庭芳,简直有苦难言。 他到底是脸皮薄,只冷着脸将某个不知餍足的龙推开。干脆化出了原型。长长的凤尾铺了一池,流光溢彩,这里本不是喜堂,却像是铺了十里红妆。容庭芳看着看着,便觉得心口又澎湃了起来。 余秋远得意地想,这样看你还能怎么乱来,却忽然觉得周身的池水都烫了起来。 他心里一惊,这么望过去,容庭芳额间的云纹愈发鲜亮。 “……” 当日梦中所见,鹤兰轩龙交凤尾的场景在脑中浮现出来,就算容庭芳本来不会,瞧了一遍也就会了。清水池中,十里红妆之下,冰冰凉凉的龙尾缠了上来,叫余秋远一震。 “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桩事要问你。”容庭芳道,“不过不急。” 那么久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等傅怀仁和晏不晓又把衷肠诉了一遍,喝完了一壶又一壶茶,开始两两相顾无言,晏不晓才终于忍不住道:“余真人怎么还不来。”他委屈地有些坐不住了,“说好的喜宴呢,连口吃的都没有。容兄弟平时就这样晾你这么久的吗?” 简直太过份了。 傅怀仁道:“回了大洲我请你吃饭。” 晏不晓:“怕是在那之前我就要饿死了。”他在这大殿之内摸了半天,只摸到一点小鱼干,当下也先嚼了再说,吃了一阵,还不忘记分给傅怀仁。复说,“怀仁。” 傅怀仁正是看他满眼柔情的时候,闻声温温柔柔应了一声。 “怎么。” 晏不晓眨着眼睛看他:“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我们成了亲,那之前欠的那些钱,还有什么天凤羽麒麟甲可以不还了吗?”伴侣既为一心人,他欠的岂非就是傅怀仁欠的。傅怀仁自己欠自己有什么意思。 傅怀仁:“……” 所以这么多年,他能按捺不发,实在不是忍耐力好。而是再好的氛围,也能被晏不晓破坏得一点都不剩。就比如现在,他一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了。满脑子都是‘余秋远怎么还不回来’,再不来个人,要么他把自己气死,要么在自己气死前,先把晏不晓给办了。 沙那陀建这处别院,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带池子的院子。因为容庭芳一来就喜欢躺在里面,天热时躺,天冷时也躺。水是活水,沙那陀寻了许久开出的泉眼,天上的星河倒映下来,这里就是满池星子,像睡在星河之中。若山头生了雾,和着水汽,更如天上盛景,不似人间。 曾经的云梦繁锦也不过如此。 眼下正是好季节,自容庭芳重新用灵力修复过这里,便有生命随风而来。 池边开了不知名的小花,风一吹落了些许,一些飘在池水之中,一些落在伏卧水池边的人身上。容庭芳是龙,天性喜水,如果可以,他能一天都呆在里面不出来,何况只是落了花呢。他很有闲情地摘了一捧,大约是心情好,才觉得看这世间,无处不可爱。 倘若这花配上余秋远,或许也是不错的。 容庭芳这样想着,便看向余秋远—— 对方已着了干净的衣裳,正坐在池边擦着头发。 似修道中人,如洗浴着衣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总是身无尘垢,无风自干。但余秋远可能是有着鸟禽一族爱梳理羽毛的习性,他喜欢自己去擦头发。凤凰是这样的,喜洁,若无事,便要沾些水,啄着自己的翅羽。 余秋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慢条斯理,从左到右,不慌不忙。 容庭芳聚精会神地看着,连指间的花掉了也不知道。 余秋远一回头,便见池边人深深望着他,神情悠远。他不禁一笑:“怎么?” 容庭芳眨了下眼,似乎这才回神。他将池中落下的细嫩花瓣捞起来,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待余秋远不以为意,擦尽了头发,这才又看过去—— 是没什么。 只是容庭芳从未与余秋远一同梳洗过,而在方才见了余秋远梳洗之姿,他才忽然之间想起来,印象之中——沙那陀好像也有这个习惯。喜欢将头发一点一点擦干。 容庭芳偶尔在这小住时,沙那陀既为属下,又为弟子,服侍师父起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容庭芳通常不愿叫他做些,只道:“你有心做这些,还不如早些将我教你的功法练练熟。日后战场上,难道还要本尊护着你吗?” 虽然这样说了,但同处一屋,难免有碰见的时候,哪怕是洗漱。 沙那陀和容庭芳不同,对沙那陀而言,洗浴不过是一项生活必需的事,时常很迅速便出来了,仿佛多沾些水能要他的命。容庭芳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就见对方细细擦着头发,仿佛一点都不愿留下湿意。“……”他当时心里想,到底是修行不够,洗个澡还要亲自动手。 其实容庭芳是有些遗憾的。当年沙那陀在时,余秋远正在闭关。所以他一直不能将这位得意弟子领到余秋远面前炫耀一番。说是炫耀,大约也夹杂了这样一种心理,我喜欢的,便想叫你也看看。 如今斯人已去。容庭芳抬眼看了余秋远一眼,将手中落花一并抛去了,一句话也未多说。沙那陀算不上是横在容庭芳和余秋远之间一道伤疤,但到底是容庭芳不愿提及的事。他也从来没有放下。但看在蓬莱的面子上,只要大洲不招惹他,容庭芳有生之年,可以收手。 说来他入魔界固然是因心中不忿天道伪善,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魔再蠢再没脑子,也算是他的子民。魔界从一盘散落流沙至如今十二城各守一地,日常起居紧紧有条,实属不易。为一己私欲大肆征伐,搞得血流成河,并不是容庭芳的性格。 擦着头发的余秋远忽然停下了手。他眉头皱了皱。 容庭芳眼尖:“怎么?” “没什么。”余秋远一言带过。 容庭芳哦了一声,随后道:“正好,我有桩事要问你。”他腾身跃起,轻轻巧巧落了地。池水随龙逐流,幻化成一件衣裳,穿在他的身上,瞧着隐有流光。 点心不是白吃的,龙与凤确乃天生良配,这一场修行下来,容庭芳只觉神思清明,功力更较先前精纯不少。只是他一直隐有疑惑,为何他一直探寻不到他的龙珠所在。龙珠是龙的命脉,倘若没了龙珠,一如凤凰没了丹珠,都是折了大半的命。但依容庭芳眼下的状态,却是好得不能再好。那他的龙珠,究竟去了哪里呢? 余秋远见容庭芳神情肃穆,以为他有什么大事,不禁也严肃起来。 然后容庭芳说—— “那日在鹤兰轩,我要你替我护法,后来我们有没有——” 容庭芳端详着余秋远的神色,见对方从一愣,到脸色转红,又开始转青,久久不发一辞。心里大概有了答案。“那就是有了。”原来那不是做梦。怪不得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仅仅是闭关了一次,他的身体竟然一跃进入了成年的阶段。 这桩事余秋远是一点也不想提,倒不是说难堪。他当时尚在没想起来的时候,哪里知道这金丹是他自愿给容庭芳的,只以为是容庭芳为了活命抢了他的,一心想要拿回来。容庭芳又在闭关阶段,这个时候偷偷取回再简单不过。大概就是因为急切,所以才毫不设防,结果被按在水里这样那样。 比今天还惨。 今天好歹是两个人都有意识,又——那啥有过经验,还熟悉点。 龙这种生物,完全凭本能做事的话,简直是一场噩梦。 现在想想余秋远都能气死。 因为连指责的余地都没有。 容庭芳道:“怪不得你要睡上七日之久。”看他还老带着一股怨气。“但你可以说啊。”如果是他被强迫了,一怒之下早就动手将人大卸八块。余秋远不提这事,也不报复回来。容庭芳只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眨眨眼,“你是不是,当时就已经很喜欢我啦?” “是啊。”余秋远冷笑道,“可惜有的人实在是木头。凤求凰都听不懂。” 这么随便应和着,倒是叫人不知真假了。 ——凤求凰?传说中凤凰只给自己的伴侣唱的曲子吗? 容庭芳大奇:“我什么时候听过。” “想不起来就算了。”余秋远哼了一声,“反正也没指望过你听得懂。” “……”容庭芳想了很久,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余秋远也只给他弹过这么一次琴。 当年南海偶遇,他受魔血沸腾之苦,跑到海面上散心,恰逢余秋远也来散心,两人难得坐在一起,没有刀光剑影,纯粹胡扯乱侃。天南海北,竟然聊得下去。后来他们聊天渺瀚与阿波额那虽为敌手,却也有月下剑舞的时候,感慨大抵高手之间总有怜惜之情。余秋远便取了琴,说他也会弹。 “……原来那是凤求凰。”不是凤囚凰么。 曾经一度容庭芳以为余秋远是故意的,因为容庭芳说了,所以总要唱反调,不但要弹,还要弹一首最难听的什么玩意儿,故意膈应他。而今恍然大悟后,容庭芳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说句实话——” 余秋远冷冰冰看过来—— ‘是挺难听的’这五个字就被容庭芳咽了下去。 他违心道:“很是高雅。” 鸟叫之声,他这种水里的龙果然听不懂。 余秋远知道自己这水平不怎么好,也难为容庭芳竟然闭上了那张向来爱吐刀子的嘴。他横了一眼,倒是没瞧出怨怼,只半晌后才道:“那一回我未提,不过是因为双修而已。我都没当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误会了,却以为要对我有所交待——” 这么说着,一抬眼,却是容庭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那种懂得愧疚的人呢?” 满脸写着‘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 有的人,风月这个词,大约是和他本人绝缘了。 除了那张脸之外,一无是处。 余秋远绝望地叹气,对老龙不抱任何希望:“我要回蓬莱了。”再呆下去,怕是苏玄机能拎着剑杀上门来,还以为他怎么了。这么久也没和苏玄机联系过,对方一定会担心。 他猜得一点也没错。苏玄机快炸了。 金光顶的弟子已经很久没见到苏玄机这样怒发冲冠的模样,气焰几乎要将金光顶烧起来。其实原本苏玄机是个好脾气的人,又爱做些灵偶小玩意,和弟子们处得不错。可是后来掌山真人‘仙逝’,苏真人当日发了一通火,披甲上阵,其凶狠果决之态,竟是从未见过。 后来才变成了冷冷淡淡的模样。 直到余秋远回来,才又有几分从前的模样。苏玄机同余秋远自幼一道长大,他们的师父踏破虚空离开后,余秋远就是苏玄机唯一的亲人,就算在余秋远面前露出些稚态,那也是情理之中,油然而生的事。 眼下苏玄机冷冷驻着剑,站在菩提树前。路过的弟子不敢多靠近一步。 已经半个月了。 余秋远大概不晓得,魔界的时间流逝,与大洲是不同的。常人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魔界虽没这么夸张,但总体要比大洲慢上一些。故而余秋远和晏不晓在魔界呆了不过三日,大洲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同理,余秋远回到蓬莱后闭关这么久,在魔界,容庭芳也不过是打个盹处理了几桩事的功夫。 冷着脸的苏玄机想,倘若今日太阳落入南海,余秋远仍未归来的话,他当真要领着蓬莱的弟子往魔界去要人了。信任他已经给过,但叫蓬莱再承受一次失去掌山真人的痛楚,蓬莱承受不起,苏玄机自己也承受不起。 余秋远不管是于蓬莱也好,或是于苏玄机也罢,都不能出任何一点事。 但苏玄机站在菩提树前,倒不止是因为余秋远。而是心头还挂着一桩事。 这些日子以来,苏玄机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叫闻人笑的人。可是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问遍弟子也说没看到。最后见一次,是那回苏玄机尚在万鹤山庄还没归来,有弟子说,闻人师弟叫他去休息,自己替他扫地。 苏玄机又问:“一同扫地的还有谁?” 弟子摸摸头:“想不起来。” “在什么地方可还记得?” 这个记得。 弟子答道:“金光顶的菩提树前。” 小庭院中,余秋远道:“再不回去,玄机大约会长在菩提树前。” “菩提树?”容庭芳想了想,“是上次你鱼池边上那一棵吗?” 余秋远点点头。这棵菩提的时间,几乎与整个蓬莱初生的时间比肩。它之祥瑞,是整个蓬莱的生机所在。从前说佛祖在菩提下成佛,菩提便成了佛门圣物。凤凰在荒火之境,可栖居神木,出了荒火之境,菩提便是最好的栖居之所。 容庭芳先前有句打趣也没说错。 余秋远虽然不会爬在树上睡觉,但亦时常于菩提树下悟道。 其实包括郝连凤也是。 蓬莱便是凤凰一族所能栖居的唯一一处清静之地。而有了凤凰的蓬莱,祥瑞天成,小灵地灵气周转旺盛。他们之间,算是相辅相成。当日余秋远濒死,菩提树有所感知,一夜之间枯了大半,叫苏玄机大惊。后来多年,见其逐渐葱郁长成,方心中肯定余秋远尚且无事。 而四方城,哪怕是和傅怀仁在一起,也已经等得无聊的晏不晓终于迎来了希望。 两道人影在天边划过,一蓝一红,落下地来。 晏不晓立马迎上去:“余真人。”松了口气。立马摸出了剑。余秋远不回来,这里又被容庭芳下了禁制,门出不得,剑气不能随意练。三天不碰剑,晏不晓快要疯了。 余秋远歉意道:“不好意思。” 傅怀仁看着容庭芳:“也不久,才三日而已。” 毕竟照他先前听来的八卦,这帮魔头崽子对他们魔尊的办事效率还是抬得很高的。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先前他被容庭芳带回来,遭人误会,顶了别人八卦的眼神过了很久。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觉得‘尊上这么快就出来了,他带回来的人肯定不行’。 ——傅怀仁摸摸怀里的药瓶,时刻在毒死他们的边缘反复抑制自己。 三日—— 这么说来,他们这三日岂不是都—— 余秋远默默离容庭芳远了一点。 晏不晓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容庭芳还能听不明白?嘴上叫人占便宜的,就不是容庭芳。他神情自如:“那是本尊在替傅老板考虑,三日足以让傅老板吃饱喝足外加休息好了。” 傅怀仁:“……”然而他连口汤也没喝到。 容庭芳也不故意气傅怀仁,只说:“既然晏道长备的贺礼如此厚重,傅老板不要辜负他的心意,此番与秋远一道回蓬莱去吧。”圣湖纾解了傅怀仁体内混杂的灵力,短时间之内,傅怀仁也不会暴毙。两人成了亲,再分隔两地,也是不厚道。 傅怀仁没想到容庭芳这样轻而易举放他走,当下心头大喜,上前一步握住晏不晓的手:“如此,多谢尊上开恩。”这才看向晏不晓,倒硬是把个铁骨汉子看出点羞涩之意来。 什么叫开恩,搞得好像他们分隔两地都是他的错。 容庭芳摆摆手,很不耐烦:“快滚。” 含情脉脉,碍眼。 人这一生,总有所求,如果能求到心中至宝,自然是再满足不过的事。余秋远含笑望着这对苦尽甘来的人,心里想到傅怀仁曾说过的话,虽病痛坎苛,但用一生换来一个人,也不枉此生。余生便是,多活一天赚一天。 但临到要走,晏不晓却忽然有些迟疑。他看了眼余秋远,又看了眼站在渭水边送他们的容庭芳。他能和傅怀仁从此两心不相离,这么一回去,余真人岂非又要与容庭芳分开了? 从前晏不晓是觉得分离不过是常态,人怎么会没有远走高飞的时候呢,大家好聚好散,岂非是最畅快的事。而今他尝到分别之苦,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满心挂念。 直到余秋远几人已走出了魔界,过了渭水就是南海,进了南海便是蓬莱。他二人仍未道别只字片语。一人身负蓬莱要位,一人镇守魔界大殿,有些话说了无用,有些人,也不是说见就能见,说不走就不走的。余秋远无法长居魔界,容庭芳也不可能扔下子民不管。 “容兄弟。”晏不晓忽然往回走了几步,对容庭芳道,“先前在四方城,我冒昧中看了你摆在案台上的书册。” 容庭芳不动声色。 晏不晓复道:“它的文字较别处不同,我素来习剑,不懂术法。但曾经在山上见过上古时期才会用的祭文,十分繁复,与这个字体很相似。大抵是十分久远。” 晏不晓的山,只有那一座。而如今的大洲,也只有那一座山的开山始祖才用过祭文——开过三处小灵地,也封过三处小灵地。 这是明明白白的提醒,容庭芳明白过来,道:“多谢。” 说罢看向余秋远,对方犹豫了一下,方道:“下回你来,我叫玄机多备些鱼。” 待三人身影已消失在南海,风平浪静,容庭芳这才踏回了魔界。他的身形消失在海平面上,就像是无人来过。一水之隔,一边是天清云朗,一边是昏黑孤寂。容庭芳摸了摸头发。没有人注意到,向来不着饰物的容庭芳,今天簪了个凤尾簪。 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唯有它晶莹剔透,色泽鲜亮,流光溢彩。 容庭芳将它取下来,看着看着,嘴角便勾起笑来。 先前在水上别情的时候,余秋远说要走,走了两步,却又欲言又止,最后问他:“我上回给你的凤翎还在吗?” 容庭芳眨眨眼:“扔了。我哪知道是什么。若知道这是凤凰的毛,肯定就卖了。” 余秋远:“……” 见对方沉了脸,容庭芳这才像诡计得逞一样,变戏法似地拿出那根锦色的羽毛。说来也是奇怪,余秋远的本体是一只通体艳红的大凤鸟,他给的那根毛却是锦色的。 余秋远这才缓和了脸色,伸手一拂,那根凤翎便成了根凤尾簪。他将那凤尾簪别在容庭芳发间。容庭芳本身无饰物,干净简单,乍然添这么一抹流光艳彩,整个人都似活泛了一样,褪去了冰冷的铠甲。眼波流动,伸手摸了一摸。“好看吗?” 余秋远眼中闪过笑意:“你不妨自己看看。”他道,“这根凤尾簪上有我的灵力。以后如果有事,你大可以通过它来告诉我。” 妖类身上之物,大多有此功效。就像之前容庭芳曾经这样告诉闻人笑的一样。可惜后来容庭芳也没有喊过闻人笑,不知道对方在蓬莱混得如何,是否已是个大长老了。 容庭芳便问:“那我的鳞片呢?” 余秋远伸手一点,幽幽盈蓝一片,完好无缺。 容庭芳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将它变成什么。 “我的鳞片本来就是最好的。”他理所当然道,“不必再换个模样。” 本来还有点期待的余秋远:“……”恨恨地收回了手。 为什么有种被耍的感觉。 天阔水远一路无话,余秋远带着晏不晓两人,在苏玄机要拎剑而来的最后一刻回到了蓬莱。他只将晏不晓他们往苏玄机那里一塞,连苏玄机一句‘师兄’也只胡乱应了,就匆匆回了房间。顺手布下了禁制。 苏玄机:“……”他问晏不晓,“师兄怎么了?” 晏不晓猜:“大约心情不好?” 苏玄机立时大怒:“果然那魔头不是好货色。”就知道不该一时心软,信了容庭芳的邪,才任由师兄受这窝囊气回来。 这么愤愤说着,视线便转向了一边的蓝衣青年。 傅怀仁温文尔雅抱拳:“在下傅怀仁。” 苏玄机见过他,见了客气的人,自然不能如此暴躁的说话。 “傅老板,你也受苦了。” 傅怀仁道:“不苦,多亏容兄弟,我才有这条命。” 苏玄机大奇。 “他没害你?” “未曾。” “那你果真成了亲?” “多谢苏真人恭喜。”傅怀仁笑吟吟作了一揖,“刚有家室。” 房内,余秋远听不见外头在说些什么。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进了房便盘膝而坐,随后灵力绕周天小半个循环,微微张口,将那躁动的金丹吐了出来。 仍是艳红艳红的——却较先前罩的水汽更蓝了一些。 金丹开了灵识有一样不好,它也需要修行,也需要灵力。他们的交合,于容庭芳是大益,直接化入筋脉。但对余秋远而言,灵力皆通过丹珠运行,从前丹珠吐纳一圈,化解细致后,再返给余秋远。如今却不论好坏全数被它吸收了去。 水火是不容,容庭芳的灵力进了金丹的肚子,却不令它不适,反兴奋不已,如同一个大胖子,贪得无厌地吸纳,甚至将多渡来的灵力吸收完不够,还倒抽了余秋远本身的灵力。 不补反亏,余秋远怎么会舒服。 好在金丹本性不坏,不过是一时掌握不够火候,这才犯了错。它知道自己不对,倒也乖巧,乖乖地回到余秋远身边,助它调息,把多吃的灵力又吐还给余秋远。余秋远调息片刻,这才觉得好了很多。他看着金丹道:“你过于贪心,小心走火入魔。” “……”金丹晃了晃,忽然一道声音直接在余秋远灵识中响了起来。 “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号外号外,蓬莱仙尊喜当爹,究竟谁是孩他娘—— 【崽崽写作文】 我的爹爹 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长长的尾巴 雪白的肚皮 还长了两只角 此作文一刊登。所有人都看向唯一长了角的男人—— 第70章 崽崽真乖 容庭芳刚将那凤尾簪收起来, 动作忽然一顿。 是他的错觉吗? 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容庭芳站的地方,正是魔界与渭水的边界,这里也有一条河, 名蓝河, 其实与渭水是同一条河流, 但因处身两界, 故名字不同。蓝河水汩汩向东, 载着不知哪里飘落下来的枯叶。河边遍布残枝枯骨,都是些魔界的凶兽残留下来的遗骸, 因无人打理, 长年累月积堆在此,有的化成了灰,有的半朽半腐, 阴森骇人。 容庭芳静静分辨了一会儿, 确实再无异样的声音传入耳中,这才放心。 看来是他听错了。 这里岂会有孩童之声。 但经此一扰, 容庭芳本来想回大殿的心倒淡了。他指尖拈了拈,宽袖一拂,便往一处阴暗之地飞去。那里有着魔界最大的岩湖, 熔心湖。天道其实是不公的,最后给魔界分下来的, 便是这么一块乌漆抹黑贫瘠的土地。熔心湖与炼狱谷不同,炼狱谷燃烧的是地火,熔心湖底翻滚的却是通红的岩浆。岩浆一层一层打在周围的石头上, 日子久了,石头便融进它的一部分,尚未融完的,就烧得通红。 容庭芳站到熔心湖边,一身白衣,黑发拂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俯视着这岩浆之中——被镇压着的无数怨气与魔魂。还有那些,被它们拉扯碰撞发出金玉之声的锁链。 不错。 熔心湖不但是魔界最大的岩湖,更是它的牢笼,专门用来关押战败之将,亦或是不听话的背叛者。他们将和阿波额那清除这片土地里清扫的魔气一道,在这里受炼狱之苦,生不能,死不能,永无宁日。 没有人会到熔心湖来,会到熔心湖来的,只有新的被打下炼狱的俘虏。乍然来一股清纯的龙气,令数以万计的魔魂精神一振。它们在岩浆之中翻滚,拼撞出一张张人脸来。 “让我们看看这是谁——” “容大尊主。” “太可惜了,他还没死吗?”悉悉索索的杂声夹杂着诡异的笑声响起来,回荡不绝。沙哑的声音诅咒着,“我等他下来陪我已经等很久了。” 这里面有大半是阿波额那的功劳,剩下一小半,却和容庭芳有关。当年他在魔界四处征伐,过的可不是我打败了你大家就当兄弟的日子。胜者为亡,败者为寇,如今听命于容庭芳的,皆是当年追随过他的,或是最后臣服于他的人。剩下那些不听话的,至死也要反抗的,最后全部都在这里。 一见容庭芳来,怨气几乎要冲破天际,岩浆翻涌着,溅到了容庭芳的脚边,他却连脸色也未变一下。手一翻,龙骨鞭在手,横空削了九鞭,九九归一束魂阵如同一张金网,猛然压入熔心湖中。那可是至纯真净的灵力,于魔气而言就是滚烫的炼油,一时之间哀嚎遍野,四处乱蹿,为了避免灵气灼身之苦,一个个钻到最底下,再不冒头—— 这才耳根清净。 收拾完耳根子,容庭芳将长鞭别在腰后,往前一步,伸手凭空一拎。翻滚的岩浆之中,慢慢被拎出一个人来。当然,他不算人,他的肉身早就毁在了这岩浆里,剩下的,只是想要逃脱却又不能逃脱的魂。本来他魂也要散了,是容庭芳硬是留下他一命,叫他同这些魔气怨气不同,不必化归于混沌,还保留着生前意识,清醒地挣扎在炼狱里。 容庭芳看着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黑色人影,勾唇笑起来—— “黑莲万佛。” 好久不见。 黑莲万佛睁开眼,缓缓道:“妖龙,祸世——” 妖龙祸世——是从前将容庭芳赶回幽潭的那帮人说的话。若追溯到更早之前,则是在战场之上,原本应该是站在仙界那一边和人界并肩作战的妖族得到的评价。在角龙攻击了人类,将他们撕吞下腹后,遭受了天罚的角龙便成了妖龙。 神龙济世,便成了妖龙祸世。 再从黑莲万佛嘴里听到这句话,容庭芳没有丝毫动容。不但不动容,反而还有着一丝属于胜者的愉快。“祸世又如何。你放心,就算真的祸世,我也一定会从你们佛门下手。叫你的那些师兄弟们,一道在这里陪你。不是常说,你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 他低低笑起来:“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你——”黑影嘶哑着,挣脱不了这火龙般的束缚。“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要杀你。活着多有意思。”容庭芳噙着笑,眼神却冰冷地像是深海之中的寒刃。“我要你好好活着。生不能,死不能。永生永世,替我徒弟陪葬。” 从前在南海,他生生按下了杀机,不过是因为余秋远拦他。容庭芳暴跳如雷,硬是憋足了一口气,转头就回了魔界,要到走时,却还宽袖一扫,海水上涌,差点就淹了边沿数十里。但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杀念。 黑莲万佛杀沙那陀至今已有六百年,那之后的两百年,容庭芳基本不出魔界。这个世上不论是妖是魔还是神,没有人死起来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只要有一根头发丝,容庭芳就能想办法叫沙那陀活过来。阿波额那是天孕育而生的,沙那陀自然也能。 那两百年,容庭芳找遍了魔界的每处角落,在捡到沙那陀的焰山口反反覆覆徘徊。没有寻到半丝沙那陀的踪迹。沙那陀分明是在魔界出生的,却死得如此干净。容庭芳不得其解。 两百年过后的第十八天,容庭芳坐在水上别情,望着那处池子发呆。 他发呆着发呆着,就睡着了。隐隐约约中感觉躺在了谁的膝头,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又轻柔又温和,久违的熟悉。就像是他年幼时,曾经有过的感觉一样。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从心头拂过,抽丝剥茧,让他沸腾了两百年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容庭芳年幼时,在幽潭边打水玩,拿尾巴打水。把水里的龙搅得龙不聊生,直到树祖出来找他。一老一幼坐在那里。树祖挠着老树皮一样的脸:“庭芳,底下的鱼都跑啦。”他委婉道,“你晚上不想吃鱼了吗?” 容庭芳道:“跑了就抓。” “你抓得到,别人抓不到怎么办?” “别人关我什么事。” 树祖便小声道:“它们是你的亲族。” 容庭芳冷笑了一声,无动于衷。 “世上之人,无人是我亲族。” 树祖道:“我也不是?” 容庭芳看了他一眼,直到把树祖看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好吧好吧,我自己当我是。等我老死了,你偶然想起我,给我扔点鱼干虾干就够了。我吃的不多的。” “……”幼龙哼了一声。 过了会,直到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露在地平线上,树祖这才听一道稚嫩的声音说:“一点鱼干怎么够。你放心,管你饱的还有。” “……” 树祖哑然失笑。 他拍着幼龙的背,直到幼龙困倦了,伏在他膝上打瞌睡。 “水中月,镜中花,芳芳喜欢抓虾虾。虾虾多,虾虾大,芳芳吃成胖娃娃。”年迈的树祖轻轻抚着幼龙的背,由着它毫不设防,在自己面前变成条银龙,蜷缩在那里,小小的,亮亮的,特别漂亮。“芳芳啊,芳芳不是一个人,你终遇到一个最爱你的人。他喜欢你,疼爱你,把你当人间至宝,星星都不如你。” “芳芳要好好长大,这样才能见到他。” 树祖慈爱地摸着银龙的小脑袋,也不管说的话,早就睡熟的龙能不能听见。他往远处看了看,那边晚霞胜红火,比人身上的红衣还要红。树祖点点头,抱着容庭芳沉到了水里。回了他们的家,那里的蚌非常大,珍珠又圆又亮。小小的银龙缩在明珠旁边,很是香甜。 容庭芳眷恋着那个怀抱,不忍醒来,直到迷迷糊糊中想到了树祖那张老脸。 “……” 他炯炯有神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坐起来,哪里有什么软膝头,也没有树祖。他只是在地板上靠着廊柱睡了一晚上。 这一觉睡得实沉,神清气爽。容庭芳很久没有这种清爽的感觉了。过往如云烟,两百年前的那场战役像是一个梦。仔细一想,确实也两百年了,人间沧海变幻都过了一轮。于寻常人而言,早就过了一季又一季的佳节。他这么偏执是为了什么呢? 魔界的人忽然发现大王正常了。不用再成天担心魔界乌云密布打雷下雨。水上别情被容庭芳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焰山他也不去了,又回到了原先高兴打打架不高兴再打打架的时候。有胆子大的去问:“大大大大王,先前你让我们找的能复活——” “人死如灯灭,不用找了。”容庭芳撑着头,看着下面的歌姬妖娆的歌舞,往嘴里丢了一条小鱼干,慵懒道,“都过去多久了,本尊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复活什么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魔将,“复活成你这样吗?” 那就没法看了。 魔将一想,哎,没忘啊,沙那陀他不就是—— 就是—— 操了,他一拍额头,妈了个巴子,他也想不起来了。 容庭芳便不再看他,只悠悠哉哉地啃着他的小鱼干:“你去帮我在南海里再抓几条大的鱼,再弄些蚌,一定要新鲜。还有——”他坐直了些,擦擦手,“打听打听,佛门的黑莲万佛,死了没有。” 如果没死——那就送他一程。 往事可以云烟,人也可以忘记,仇不能不报。 可惜黑莲万佛一直躲地很好。往后一百多年,容庭芳没有发现过他的踪迹。直到有一回他照旧从海上回来,那一次他离蓬莱很近,忽然就和黑莲万佛打了个照面。若真要找起来,黑莲万佛根本不是容庭芳的对手,他很快就溃不成军。但是容庭芳仍然挨了一记佛门金印,当下就现出了龙身。 虽然容庭芳龙骨不全,平时与化形基本绝缘,但毕竟本相是条龙。银光闪闪那么一大条,染了一身黑色的魔气,罕见的三尾赫然映入黑莲万佛眼底。长尾扫来时黑莲万佛警铃大作,并没有什么用—— 等到蓬莱弟子听到动静追过来,银龙卷着黑莲万佛早就沉到海底,在海中一路破浪回到魔界。也许没别人看见,但这确实是容庭芳头一回在外头露出龙身来。 “妖龙,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未有天谴,竟然还重获龙身。”黑莲万佛眼中闪过复杂,飞溅的熔浆灼痛了他的生魂,他沉沉道,“天道不公,终有报应。” “当然。报应还有呢。”容庭芳不以为意,他脱离魔气缠身之苦,不但重获新生,功力更盛从前,还找回了又能打一架又能睡一觉的人。龙凤相和,多么般配。倘若这就是他的报应,那天道还真是头一回没瞎了眼。 容庭芳来,不过是因为方才在蓝河处听到奇怪的动静,故而来瞧一瞧这熔心湖出岔子没有。既然没有岔子,他也懒得来看黑莲万佛。 看一个仇人有什么好看,他有余秋远好看么,能令人赏心悦目么? 不是所有的仇人,都得到同一个待遇的。 容庭芳懒得再和黑莲万佛多废话,拂袖便走:“近日本尊连逢喜事,原本想着来瞧瞧你,若你知道悔改,便放你一马,叫你痛快去死。可惜呀。”他故意叹了口气,“你还是再多反省个几百年,替本尊好好呆在这里——和那些,或许也死在过你手上的魔头做伴。” 黑莲万佛只觉周身一沉,便被抬掌拍回了熔心湖中。能穿过魂魄的缚魂锁捆了过来,那些被容庭芳欺负了一顿的魔气也涌了过来——他奋力道:“容庭芳!” 容庭芳停下脚步。 黑莲万佛道:“仙魔本就不两立,往日我杀你,你徒弟自己冲上来找死,是他技不如人,如今我落如今下场,是我技不如人!但你如此折辱我,狠辣恶毒,实非君子所为!你就不想想,你徒弟之所以死,莫不就是替你而死的吗!我身在佛门,本就除魔卫道,受蓬莱庇护!而你为一己私欲,甘于堕落,终有报应——啊!” 一声惨叫后,熔心湖归于平静。 容庭芳收回手,额间因怒火而浮现的云纹隐了下去。 “那就让它报应给我看,究竟是它眼瞎,还是我命硬。” 周围肃穆寂静,只有熔心湖的岩浆卷起了风声,风里夹杂着火星,未沾到容庭芳衣角就泯灭于无形。白衣修罗负手站在那里,熔岩通红,映在他脸上,叫那双盛满了星河的眼睛中,仿佛也盛满了无尽的星火。他往前一步,随后一鞭削向空气:“出来!” 长鞭撕开了空气,一个削瘦的人影从中滚出,有些慌张。 容庭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厉公子,在这里躲了这么久,看够了吗?” 那人正是厉姜,也只有会金蝶隐匿之术的厉姜,才能躲起来不叫人发现。从前厉姜用这招骗过萧胜很多次,但他骗不了容庭芳。厉姜哪里知道能叫容庭芳一鞭打出来,他尚在方才所闻所见的震惊之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容庭芳走过去,似笑非笑:“怎么,要本尊扶你吗?” “……”厉姜心头一凛,莫名一股惧意,当下自己爬了起来。“多谢尊上手下留情。”他当然知道是容庭芳手下留情,依他所见,容庭芳九鞭便能结束缚金网,区区一鞭岂不是能将他打的连魂都不剩。这才是他所见到的容庭芳——他心中一直向往的强大的力量。 只是,只是厉姜一直都不知道,佛门的黑莲万佛竟然被生生困在这里。 他一时心头复杂万千。 修道者若修得好,能活很久。但妖更久。同容庭芳比起来,厉姜和萧胜这些人,就像是一个孩子。厉家要攀附魔界,也不过是这一百来年间的事。容庭芳从前和蓬莱的过往,与佛门的那些梁子,都在云烟之中,仅茶余饭后方能听说。更别提,再久之前的四界战事。 那简直就是,天书一般,只在故事当中了。 厉姜从前,因为自己的身世,又因母亲受人界厉家所欺,故而一心想往魔界找靠山。他仰慕容庭芳的强大,远远瞧见便心中敬怕。如今得了机会,能近距离看了,又惊叹于对方的芳华。方知这位传闻中的修罗,年轻时是如何风华盛世。 但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又有些疑惑起来。实在因为容庭芳这个人,有时候懒又任性,说话毒还气人。眼中向来平淡无情,唯有提到那位蓬莱的真人,才兴致盎然,多了神采。 先前魔界盛日,大宴三天,所有魔都载歌载舞。却唯独不见容庭芳。厉姜往大殿去,也只是被禁制关在门外。他心中猜测,或许容庭芳在闭关。倒也巧,既然没人管他,厉姜便想往熔心湖来看一眼。从前他听母亲说过,说魔界有个地牢,是天生的。那里的魔气最为活跃旺盛。厉姜不是纯种的魔族,他需要更纯净的魔气,这样他才能更好的修炼幽冥火。 谁知—— 竟在这此瞧了一场大戏。 厉姜脑中瞬念急转,当下恭敬道:“恭喜尊上手刃仇人,能爱徒报仇。” 容庭芳哧笑了一声:“我爱徒是谁,你恐怕见也未见过。你恭喜什么?” 一点也不领情。 厉姜:“……”他就说,这个人嘴又毒又气人! 但容庭芳没想着要杀人灭口。他只道:“你如今知道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怕不怕?还想要留在我身边,留在魔界吗?你是听见的,仙魔不两立。留在这里,便要一生与天道无缘,还会受万人唾弃。” 除非——反了这天,倒个个儿,好知道,究竟是仙在前,还是魔在前。 厉姜道:“技不如人,便是如此下场。我既不背叛魔界,又不背叛尊上,何惧之有。”过了这些时候,厉姜心绪已经稳定下来,他上前一步,只说,“厉家负我母亲,我不愿留在大洲,看那些道貌岸然之辈的嘴脸。只愿在此,追随尊上,替尊上赴汤蹈火。” “就因为厉家人负你母亲,你便连朋友亲缘都不要了?” “我没有朋友。”厉姜神色如常,眉眼坚决,“尊上也有在意的人,也将在意的事,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应当明白我的心情。” “……” 一股肃杀之意蔓延开来,而厉姜不为所动。 片刻后杀气一松,容庭芳道:“行了,既然封了你左使之位,替本尊好好做事。你既然意已决,本尊便告诉你。魔界不留背叛之人。若你有任何二心,本尊只可保证,你的下场,比黑莲万佛,要凄惨万倍。”他深深看过去,意味深长,“本尊不是说说而已。” 厉姜背上出了汗,目光坚决地与容庭芳对视。 “遵魔尊令。” 厉姜这个人,虽然是公子哥的模样,亦有公子哥的作风。可行事之狠辣果决,心计之深沉坚忍,是萧胜这些人远远不能比的。魔界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 容庭芳既然决意用了他,自然顺手拎他一道回大殿。 傅怀仁不在。 活总是要干的。 重新活了一遍的厉姜看着满地散乱的书册:“……傅怀仁呢?” “回蓬莱了。” “……”厉姜道,“要抓回来吗?” 容庭芳漫不经心看手中抄的那张纸:“本尊放的。” 厉姜心中一喜,面上不动声色道:“那是不是改成一个副使?” “不啊。”容庭芳理所当然道,“他人虽然在蓬莱,但只是放他一个回门假,人还是本尊的人。”等过几天,容庭芳觉得差不多了,当然会给傅怀仁活干。 ——再说了,不放个傅怀仁在蓬莱,容庭芳拿什么借口去蓬莱。 现在多好啊。 他大可以光明正大跑过去,将公文一扔:“傅怀仁,替本尊批一下。” 然后就去找余秋远要鱼吃。 嗯——此计甚好。 远在蓬莱的傅怀仁背后一寒,打了个喷嚏。晏不晓十分紧张,就怕傅怀仁把自己搞死了。这么紧张来紧张去不是办法,晏不晓忧心忡忡道:“这草长这么慢,不如我们去问问余真人,有没有什么强身健体的功法,你练一练,或者问丹门要一些药吧?” 丹门的药何其珍贵,傅怀仁花尽钱也求不到一颗的。他道:“余真人还没出来?” 晏不晓摇摇头:“没有。” 两人齐刷刷看向金光顶。 余秋远自那时起就没出来过,不知道在做什么。 苏玄机被白绛雨叫去了玉玑峰,现在不在,金光顶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天上偶尔会飞来飞去的那些弟子。晏不晓也很想飞,但傅怀仁才回来,他不能只留傅怀仁一个人。而且余秋远也不知怎么了,还是在这里看着比较妥当。 晏不晓是这样打算的。傅怀仁的眼光却是要比一个剑修毒得多了。精明如傅怀仁,当然看得出来,容庭芳和余秋远之间关系不一样,还不是晏不晓随口一说的‘你们是不是一对啊’这样容易被打发。依傅怀仁猜测,该不会是容庭芳这个人一不做二不休,把余秋远骗到了魔界,就把人这样那样了,三天呢,寻常人根本受不住吧。 余真人这么急吼吼脸色发青地进了屋,或许也是因为身体不适? 晏不晓有些担忧:“不知道余真人要不要护法。” 傅怀仁道:“我猜他可能更需要些热水。” “……为什么。” 为什么啊——傅怀仁眨眨眼睛。可能不止要热水,还得要些吃的。清淡的那种,不能加辣,最好没有肉。顺便再坐椅上添两个软垫。免得累到了腰。 余秋远需要这么些吗? 他不需要。 他现在需要一根戒尺,能敲人手心那种。 掌山真人盘膝坐着,面色凝重,对面是一颗圆圆的金丹。这颗金丹这么千把年来,余秋远看过多回了,从没觉得如此陌生过。他凝重道:“你再说一次?” 严重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胖丹要蹭他的脸,被余秋远撒手撇开:“严肃点。” “……”撒不成娇的金丹很委屈,小小声声地又叫了一声。 “爹爹。” ——又软又糯,确实在余秋远的灵识之中响了起来。 余秋远:“……”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 这种万里挑一的机率都会被他撞见。 金丹会生出灵识通常是不可能的,修行地如此之快,快到还能直接如孩童一般说话,那更是不可能。然而这两种不可能,竟然叫余秋远撞了个遍,还前后就差了那么一点时间。才月余啊。月余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简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余秋远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扶了扶额,先要确认两件事。 “你说话,他们能不能听见?” “不能。丹丹还不够大,灵识现在还只和爹爹通。” 余秋远放心了一些,又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金丹上下左右飞了一圈:“是爹爹和娘的灵力交合,才叫我鸿蒙之中诞了智。先前能听懂你们说话,后来,爹爹和娘又给了丹丹很多灵力,丹丹受不了了,只好让自己长大。不然丹丹就要爆了。” 这些事余秋远大概知道,头一回可能是鹤兰轩。第二回在无尽崖。 那这第三回—— “刚才爹爹和娘又玩有趣的东西,丹丹也想一起玩,但是灵力太多了,丹丹只好先把它们吃光。可是才吃完就感觉不到娘啦,丹丹一急,就能说话啦。” 余秋远:“……” 他并不想知道这个娘是谁。 幸好不是在叫他。 不然眼下金丹可能要砍号重修了。 余秋远还有一桩事有些担心,他先前,担心金丹过于早慧,现在已经早慧了—— 那——能开灵识已然不易,鸿蒙之生产生天灵之物实属难得。哪里这么简单,像种青菜萝卜一样的说变就变。四界之中,只有一种途径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诞生出有灵有形的生命。那就是阴阳调和,孕育新生。这确实也是自然的准则。不然天下岂非乱了套。 余秋远实在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内丹开口说话不算,还变成个娃娃天天揣在手里,就算是枚蛋也不行。那他还修炼什么,再这样反哺,多别扭啊! 他揣着忧虑:“你该不会能变成——” 金丹脆生生道:“变不了。” 余秋远放了心。 “但我会努力的!”胖丹滚了滚,坚决道。 仿佛握紧了小拳头——如果它有的话。 余秋远:“……” 不,他不希望,一点也不。 还有—— “你不许叫我爹。” 作者有话要说:金丹:QAQ 为什么,是崽崽不够胖吗,是崽崽不够可爱吗! 都这么有求生欲管别人叫娘了,话本骗我! 第71章 还是爹好 余秋远费了很大的劲, 才叫金丹改口。 万物生者皆父母,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识。金丹不明白,依余秋远和它的关系, 怎么就不能叫一声爹。但是余秋远十分严厉, 一点也不让步。金丹委委屈屈, 只好换了个叫法。 “师父——” “不行。” “秋秋。” 余秋远还是不满意:“你可同蓬莱弟子一般叫我真人。” 金丹:“…………” 长久的沉默后—— 余秋远震惊地看着眼前胖胖的金丹‘嗖’地一声, 把自己贴在了墙上。 “秋秋太不讲道理了!” 一嗓子差点把余秋远嚎聋。它贴着墙四处翻滚, 又高又快,叫余秋远伸起手也捉不到它, 屡屡从指间溜过。“秋秋不讲道理!丹丹生气了!” 丹珠本为艳红, 生起气来灼热烫人,在墙上拖出焦黑的痕迹,很快墙上就像是车轱辘爬过, 不止是墙, 它能蹭的地方都蹭了一遍。屋里冒着一股焦香,简直不堪入目。 余秋远捉它不到, 喊它不听,冷下脸来,不再留情, 脚尖一点踏墙而上,宽大的广袖一拂, 如同一个麻袋,金丹只觉头上一暗,整颗丹都被兜了起来, 任它如何挣扎,却像在乾坤袋里一般四处撞壁。 “闹够了没有!”余秋远将它从袖中夹出来,用上了几分真力,呵道,“你若再胡闹,我就捏碎你的灵元,叫你只能当一颗普通的金丹!” “……”胖丹沉默了片刻,大声道,“秋秋不喜欢丹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丹丹,那就捏碎丹丹好啦!反正丹丹是你的嘛,你想不要就不要嘛!” 余秋远大怒:“你——” 指下欲用力。 往常余秋远用这一招,金丹多半是听话的。结果自从会开口讲话,就像变了颗丹。金丹平时看着乖巧可爱又怂,这种时候竟然挺直了脖子,好一个不为玉碎宁为瓦全。这种刚烈的脾气到底从何而来!余秋远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 下手吧,他于心不忍。若要毁它灵识,从一开始就不会放任它到如今能随意闹腾的模样。不下手吧,这么小就这爆脾气,不打难道让它上房揭瓦吗? 余秋远指尖力道没松,只道:“你若认错,我便不与你计较。” 哪知道金丹梗着脖子:“丹丹没错!” “生者父母,丹丹是秋秋的,叫秋秋爹爹有什么错。秋秋不认,那丹丹退一步,叫秋秋的名字又有什么错!是秋秋不喜欢丹丹,才觉得丹丹什么都是错!” 余秋远:“……” 其实金丹是真的没什么错。它从诞生以来,没有给余秋远添过麻烦。受水火灵力相冲令它机缘巧合之下产生灵识不是它的错。开了灵识晓得自行吸收灵力那是天性,也不是它的错。甚至它在发现吸纳过头后,能把灵力吐出来还给余秋远。 但是金丹不明白,这世间人与人的机缘,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它既为定数中的偶然,不在天道定数当中,那是它自身的机缘。若和余秋远扯上过于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便多了一道不知好坏的缘分。若要修道,缘分这种事——其实当真不要也罢。多了牵挂,便多了阻碍。余秋远留它灵识,不是为了日后与它牵扯不清,他倒是希望金丹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道心。故而情愿与它的情分,越远越好。 可是如今金丹这个反应,反倒叫余秋远明白。有时候变数在那里,不是你想推便能推掉的。这亦是一种定数。金丹若听了他的话,与他生分,以师徒相称,或以普通弟子交情相待。难道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此断了吗?这并不能改变金丹出自他身的事实。 金丹刚生灵智没多久,固然修为可与容庭芳比肩,世间之物难是它对手。心智毕竟尚不成熟,它最亲近的,也只有容庭芳和余秋远。而它懂事起,却是与容庭芳二人一直相伴在一处,亲密无间。突然容庭芳不见了,余秋远又要与它撇关系。金丹虽然不懂,天性却感觉受到委屈——既生了智,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便随之而来。 它正在生闷气。却忽然觉得掐住它的力道散了去,然后身上被人摸了又摸,指腹又柔软又温暖。是余秋远。余秋远摸着它圆圆的身子,微微叹了口气:“好吧,随你高兴。” 忽然就换了个态度。 这还是余秋远头一回对它低头,金丹一个高兴,蹦了起来。 “那我们去找芳芳做好玩的事吧!”那样它能吃到很多灵力。 余秋远:“……” 他手一松,金丹差点没摔在地上。 “这里你看见了吗?”余秋远伸手一指,“屋里全是你搞出来的。不把它打扫干净。今天就不要出这个门。懂吗?”还有。“给我一点点打扫。不许用灵力。” 本来想一下就搞干净的金丹:“……” 它挣扎道:“秋,秋秋。丹丹只是金丹——” “金丹怎么了。谁家金丹会说话,还能发脾气吗?”余秋远冲它笑了笑,远比方才发火时还要可怕,“屋子都打扫不干净还想玩什么。灵力白吃的?” “……” 有个凶爹,崽崽真难。 丹丹有点想容庭芳。它觉得容庭芳的脾气比余秋远要好,起码不会天天叫它听道德经。说到道德经,从前不会说话,只需要在那装死听余秋远念便可,如今金丹心里陡然一惊。该不会要上升到背吧——它还是安安份份当个球,别长什么手了。手长出来也是要抄经的。 可惜它‘爹’并不知道它心里的苦楚,另一个爹更不知道。 容庭芳手里取出那张纸条,对着明珠,翻来覆去看。这是他叫傅怀仁从玉盘上抄下来的。听晏不晓说,这是上古的祭文。如此那玉盘,大约也作祭祀之用。祭祀——这么说来,炼狱谷的那处山洞,岂非是个祭坛? 他正拈着那张纸条发呆,心中想着要不要往太华山去一趟,便听厉姜在那咦了一声。容庭芳回过神,侧目望过去。本在整理书册的厉姜举起手中一本书。见容庭芳已然看过来,便不加掩饰,只说:“尊上去过万鹤山庄吗?” 想去没去,叫别人去的。 容庭芳眨眨眼,坐起来:“你想说什么?” 厉姜哦了一声,拍拍那书册起身说:“因为这本书,我在白式微的书房中见过。” 厉姜为了躲萧胜,在万鹤山庄藏了很久。萧胜根本不会想到,他想找的人就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故而一直以来是在外头乱转,没有想过要回山庄。厉姜留在万鹤山庄,难道只是掩人耳目吗?当然不可能。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将这庄里翻个遍,怎么对得起他厉家的金蝶隐匿术。白式微又出了门,庄里简直是他的天下。 想知道的事情不问自来,容庭芳收起纸条:“上面讲了什么?” 厉姜翻了翻:“倒是没什么,不过是说婆娑罗门从前祭天时的一些祝词。”而这本书,也只是后人所撰,对婆娑罗门的一知半解。真假都不一定准确。 白式微知道这些不稀奇,但是厉姜怎么会知道? 容庭芳试探道:“你也知道婆娑罗?” “万鹤山庄是近一百年来在大洲江阳声名渐广,一半与白式微少不了关系。另一半,是因为他与厉萧两家联手。”厉姜坦言道,“我幼年时,他们时常聚在一处,总会留下些东西来。”上面就有些注解。 而厉姜为了对付厉家,可是想尽办法翻厉家旧账,自然,同为大家族的白家萧家也没被他放过。祖上三代他都能给人挖出来。厉父那里的旧书,自然也被厉姜研究了个遍。 说到白式微,厉姜道:“听说他死在了炼狱谷,是——尊上动手的?” 容庭芳懒懒道:“他还不配我动手。” “不过,他死是咎由自取。白式微养育灵鹤,替它们开智,却又阻滞它们修行。逆天而行,实为天怒人怨。”说到这里,容庭芳想到在无尽崖,白式微莫名其妙出现在那里,莫名其妙咒他,最后还死了个莫名其妙。不禁哧笑一声,“万鹤山庄成也他,败也他。最后落个人去楼空,真替他子孙不值。” 厉姜却道:“他没有子孙。白家一脉,没有延续下任何子嗣。” “……”容庭芳讶然,“他们家不是很多人么?” “尊上怕是不知。”厉姜笑道,“大凡以家族名义出面的,即便是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只要沾亲带故,那就是自己人。”厉家还有隔了十万八千里,旁姓的,千里迢迢过来,说与厉家有着八辈子的亲眷关系。 关系大约是有,大家族最重子嗣嫡长,却也从来不嫌外亲多。毕竟人在大洲混哪能不湿鞋,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亲戚,路总归比朋友还要更广一点。 “那日在山庄所见的白家远亲,都不是白式微那一脉延续而来的。白式微本人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两个儿子年纪轻轻便没了。女儿二八年华跟了外姓人,私奔了。生了个儿子尊上应该听过。”厉姜道,“玉玑峰的白绛雨。” 白绛雨—— 容庭芳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人,蓬莱的人,他只和余秋远熟,顺带那个苏玄机。其余几个峰主,从前似乎照过面,但不在他的印象中,也没费心去记。他道:“那白子鹤呢?” “据说白子鹤是白式微外面抱回来的。”厉姜想着从前查到的东西,边回忆边道,“不过是婴儿时期就抱回来了,又令白家上下守口如瓶。故而也许白子鹤也不知道自己身世究竟如何。”但是白式微对白子鹤又极为看重,是当作家主养育的,所以白家上下,只以为这是小姐和谁生的孩子。一个留在玉玑峰,一个抱养回了白家。 他们认为,是因为老家主心中怨气颇深,所以绝口不提白子鹤的爹娘。 “从前我也这么认为。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厉姜道,“白子鹤幼时,白式微还常去玉玑峰,想叫白绛雨认祖归宗,白绛雨不愿。有回大吵了一架,老头子这才死心。” 容庭芳若有所思。倘若这是兄弟二人,同胞所生,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叫白绛雨回来呢。可见白子鹤并非白式微心中认定的少家主。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白家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血缘亲脉,白绛雨不是活得好好的?” 厉姜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想听。”容庭芳挥挥手,“那你来瞧一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厉姜凑来一看,肯定道:“是祭文。” 他把这书上的字与纸条相比对。 “是祈祝的祭文。” ——祈祝。 婆娑罗的弟子,开设一个祭坛,为的是祈祝? 他祈祝什么? 容庭芳若有所思。 说来,白式微死之前,手里扔过来一个玉盘,似乎同这个长得差不多模样。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又变得那么老,甚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会不会也和这个祈祝有关。难道白式微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从而受到了天谴么?容庭芳揣度了一阵后,摩挲着书册,停下了动作。 莫非这玉盘和他有关。 白式微是死也没想到,这件事容庭芳会猜得几乎不离十。 容庭芳在心里寻思着,白式微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个态度。他是解开了这玉盘,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会和婆娑罗有关吗?想到墙上的画,容庭芳心里一动。 当年婆娑罗有能力令天下妖灵归顺于云梦繁锦,倘若能就此找到婆娑罗的秘密,他龙族是不是就能脱离幽潭,归于妖界。不再受生生束缚之苦。 ——角龙一族虽然惧怕疏远容庭芳,但毕竟不是它们的错。任谁因为过往的天罚被幽禁这么多年的岁月,心中都会不满。容庭芳虽然当年嘴上说得好听‘拔鳞放血与尔等无关’,到底同族荣耀负于身,且现在也寻回了龙骨。 他选择以龙身回魔界那一刻起,心中便做好了决定。 幽潭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破了这山倒光这水,也要叫天长长眼,岂能再受这等羞辱! 容庭芳问:“你知道白式微为什么要寻婆娑罗的记载?他是个人。” 厉姜道:“他确实是人。但,是个不满足于现状的人。” 还是要回到子嗣这个问题上。 “白式微视无子无后为憾事。”儿子死了,女儿跑了,他郁闷至极不得其解,觉得是否是祖上不顺,触了霉头。不知怎么就从祖上开始搜罗起。这才慢慢发觉家中藏着的大秘密。书房中挂着的那幅山林凤鸟图,竟是藏了只上古凤灵。那时起,白式微就埋在了书海之中。他从《荒火纪》翻阅到了《妖龙传》,越翻越前,四界之战时这样的大事,一定会被记载下来——在他祖上留下的秘卷里。 厉姜在书册中,找到了那个秘卷。 “秘卷中提及,当年用凤凰血开智的灵鹤叛逆背主,私吞凤珠。倘若寻到灵鹤,或许就能借机找到那只凤凰。白家祖上无缘得见,引为憾事,望后代子嗣代为寻之。” 念到这里,厉姜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灵鹤引凤—— “这么说那白子鹤——” 厉姜尚未说完,就见容庭芳忽然坐了起来。他一愣:“尊上?”眼睁睁捧着书看着容庭芳站起身,直往门外走去。“你不听了?” 容庭芳一步能顶三:“下次再聊,我有事先走。” “啊?” 什么事能比这个事重要啊! 什么事?自然是余秋远的事。 容庭芳一路往渭水飞去,藏于怀中的凤尾簪阵阵发烫,是余秋远在叫他。他们不是才分开没多久吗?难道是傅怀仁要嗝屁了?容庭芳一路上都在胡乱猜测。而在他的猜测中,蓬莱的人除了余秋远之外,已经都死完一遍了。 其实往那个方向猜也没错。蓬莱没人死,是丹要死。 余秋远脸色铁青地看着金丹上蹦下跳撒泼打滚。 “我要见芳芳。” “我要见芳芳!” “芳芳!丹丹要死啦!” 本来胖丹被余秋远关在了房里反省,外面下了层禁制,不许它出门半步。但是余秋远没有料到一件事。金丹它现在——开了灵智,还能直接与他灵识互通。换言之,只要金丹想开口说话,就算余秋远不想听,它也能说,余秋远还不得不听。 余秋远处理公事这一个时辰,便听着被关禁闭的金丹开始喋喋不休。 “秋秋呀,你几时回来呀。” “秋秋呀,丹丹把屋子扫好啦。” “秋秋呀,丹丹想见玄机机。” 玄机机是什么鬼东西! 余秋远忍着没说话,只作不知。这么晾了金丹很久后,过了会金丹就开始焦躁了。它才会开口,心智有如稚儿,余秋远三番四次不理它,它便有些惶恐。一惶恐,体内占容庭芳的那半灵力便开始冒头。它想念容庭芳了—— 先开始还只是在那委屈地念叨。 “芳芳会来吗?” “芳芳一会来吗?” “丹丹想见芳芳——” 等余秋远直截了当道:“他不会来的。” 顿时像戳了金丹的痛点。 它——嚎啕了。 余秋远不知道别的鸟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他确实是头一回遇到,以前连听说也不曾听说过。这一嚎啕,差点没把余秋远嚎入魔。确实也什么活都不用干了。余秋远杀气腾腾就回了房间,一推开门。金丹在那四处打滚。 余秋远就冷眼看着它打滚。 可能是因为先前才被训过,它这回打滚,倒也不敢将屋子弄得如何乱七八糟,只敢在床上滚。滚得红艳艳的光都黯淡了,透着股莹莹的蓝。见余秋远不理它,只觉得天生浮现在脑中的‘撒泼打滚’都不管用,一时之间,竟然真的委屈了。 ——在把床上的被子弄得一团乱后,缩在一角不动。 微微弱弱的。 “想见芳芳——” 特别可怜。 余秋远:“……”他没有带过幼鸟,只知道那些幼鸟会叫唤是因为饿了,但是鸟饿了它能自己找吃的。而且凤凰化形后,最小的模样也有五六七岁。并不会像如此这般吵闹。 ——他明面上是冷着脸,其实有些手足无措。 余秋远本身其实是个温和的性子,倘若今天换成是别的幼崽,哪怕是别人的金丹化了形,他都能温言对待。但大约是一直存了不想过分亲近的心态,余秋远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金丹竟然是这么闹腾的性子。 一人一丹在那里寂静无声。片刻后余秋远开口道:“你说不高兴,屋子也给你滚了。你要叫我名字,我也随你叫了。如今你又在这吵,你究竟想怎么样?” 金丹:“……”很小声,“想芳芳。” “……”余秋远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容庭芳过来得很快。龙能遨游天际,区区魔界到蓬莱那么点距离算个屁。他有余秋远的凤尾簪,进出蓬莱不会受到金光罩的阻碍。这么一路杀到了金光顶,当着晏不晓的面就迈进了余秋远的院子。池中那些鱼一感觉容庭芳的气息,立马躲到了淤泥里。 差点被煮成鱼汤的恐惧叫它们瑟瑟发抖。 刚准备去玉玑峰的傅怀仁和晏不晓:“……” 晏不晓疑惑道:“我刚才是看到容兄弟了吗?” 傅怀仁道:“看错了吧。” 余秋远的房门没有关,敞了条缝。容庭芳直接一脚踹了开来,迈进去一看——又退了出去。他环顾了四周,这里确实是金光顶。再看看,应当也是余秋远的房间。凤尾簪告诉他的地方确实是这里。这么怀疑着,又跨了进去。 床沿垂头丧气坐了一个人,特别颓。 他身边滚了一颗蓝莹莹的珠子,也特别颓。 容庭芳:“……” 这是怎么了。 人和妖打起来了吗?还是蓬莱明天就要倒闭了。想到蓬莱明天就倒闭,容庭芳心里还一开心。他很快就否决掉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象。因为那颗蓝汪汪的珠子啪叽一声就飞了过来,直接往他衣领里钻—— 灵识中顿时响起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声音。 “芳芳,丹丹好想你啊。” 然后灵识里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容庭芳:“……” 他开始怀疑龙生。 坐在床边看上去一脸丧的人简单地和容庭芳解释了一下经过。 容庭芳从‘哦’到‘啊’再到‘真不愧是我的灵力滋润过的金丹’,心态从惊讶到惊叹再到骄傲,很顺利地完成了一个转变,并成功地放下了想捏爆金丹的念头。看着余秋远这显然很受挫的模样,容庭芳看了圈这才被糟蹋过的房间,不禁哑然失笑。 他几步走上前,坐到余秋远身边,揽上对方的肩膀,竟然出奇地没有出言讽刺,温和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火急火燎把我叫来的?”语气之柔和,叫余秋远望之侧目。 需知容庭芳这个人,从来不叫别人在嘴上讨好。就算是余秋远和他在那什么的时候,也不见得容庭芳能吐出半句好话。他本以为,容庭芳必然会说些‘果然丹似主人形’‘这你都管不住’这样的冷言冷语。未曾想对方竟然如此平和。 余秋远讶异地看了容庭芳一眼,有些叹气:“我知道本不该找你。” 容庭芳笑道:“那怎么改主意了。” “……”余秋远沉默了片刻,“它实在太吵……” 声音虽低,却不自觉带了些抱怨,隐隐带了些打小报告的味道。听在容庭芳耳中,莫名很受用。怎么说呢,就像是撒娇。 他看了看坐在那眉头微蹙的余秋远,感受了一下心里的滂沱大雨,又把余秋远当时在炼狱谷横着脖子说‘有种打死我’的模样品了一样——突然就觉得这俩还挺像的。 “你没有找错,是该找我。”容庭芳拍拍余秋远的肩,似有安抚之意。“即便是因你我而生,它仍属于天生灵物,灵力强大却不通人情世故,处理不当,很容易出事。” 这一点,和妖类似。 妖在诞生之初,也是没有经过开化,不辨善恶,不知黑白,随心所欲。也正因为如此,妖在人和仙的眼中,与魔无异,其实都是不能接受的异族,认为它们心性残忍,杀伐不由分说。其实妖有好妖,正好人有坏人,亦是仙有堕仙一样。 容庭芳这样说了,余秋远心里便好受一些,面色也明朗了一点。容庭芳大约知道余秋远是什么心情,大抵是,他这么明事理的人,为什么会养出这么个闹腾的金丹来。又现在的金丹,与先前不会说话时的乖巧,相差有些大,叫余秋远有点心理落差。 见余秋远心情好转,容庭芳便故意道:“这么说来,它算我儿子?” 余秋远:“……” 还在容庭芳手中的金丹小声告状:“秋秋不让我叫他爹。” 这一声余秋远和容庭芳都能听见。余秋远一时无话可说,倒是容庭芳哈哈大笑起来,他捏着那胖乎乎的珠子——眼下它情绪缓和,便又成了红艳艳一颗。笑道:“你若要叫他爹,现在可不行。什么时候等你能变成人了,修得道了,这才能叫爹。” “不然你爹带着你走出去像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一颗蛋。” 胖丹立马恢复了活力:“我会努力的!” 余秋远有些头疼。他叫容庭芳来,不是为了让容庭芳乱教胡说。 “不要乱教它。万一它一味贪图修行,急功近利,出了岔子,岂非是桩麻烦事。” 除却天生灵物比如凤凰与龙这些之外,那些花花草草哪些不是受了万千年的功德才能有机会开灵识化人形。金丹算是天赋异禀,天赋异禀者,最忌骄傲自大,自认为比别人高出一头,更容易做些错事。 容庭芳却道:“你自己的金丹,你还不信任它?” “我自己的金丹,我还不知道它这么能折腾。” “那是因为你对它太严厉了。”容庭芳温和道,“你还说它,你自己不也是太急功近利?就因为怕它走上歧路,什么这经那经的,非得塞给它。你叫一个不过幼儿心智的人立马就有你这千年万年的心性,可能吗?” 余秋远:“……” 这话苏玄机也说过。他说他小时候也不喜欢听经念经。 掌山真人很有些不满,小声嘀咕,明明道德经挺好听的,清心静气。 “那是你。你还吃素呢。”容庭芳道,“我可是吃肉的。我儿子还是像我。” “……你能不能别乱攀关系。” 哄完了大的,容庭芳又去骗小的。 “你叫丹丹?” “玄机机取的。丹丹喜欢这名字。” 玄机机是谁——容庭芳去看余秋远。 余秋远有气无力:“苏玄机。” 容庭芳哦了一声,道:“丹丹,你为什么要同秋远闹?” 本来还很高兴的金丹丧气起来:“……他不理我。” 容庭芳捅了捅余秋远的腰侧。 “……”余秋远咳了一声,轻声道,“我只是忙。” 容庭芳趁机道:“余真人这么忙,你还要吵它,你看看这里被你弄成什么样。你觉得自己做的对吗?仗着他不打你?他若果真要治你,有的是办法。” ——金丹闭嘴了。 但容庭芳可不是余秋远,余秋远通常是金丹闭嘴就好了,只当它是认了错。容庭芳却非要从它嘴里听到一字半句。他道:“别装死,说话。” “……错了。” 容庭芳这才满意:“知错了,就把余真人教你的道德经和清心诀,每样背一百遍。” 金丹小小的脑瓜有些迷茫:“一百遍是多少?” 容庭芳好心告诉它:“就是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金丹突然不想念容庭芳了。 而余秋远的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非常之明朗。 等和金丹讲完道理,容庭芳就和余秋远出了门,由着金丹自己在那反思吐纳。 山清水秀,他二人站在金光顶小灵峰顶,遗世独立。 远处仙雾缥缈,是难得的天清地朗,心绪平和。 这么过得半晌,容庭芳才道:“你知道它为什么突然焦躁么?”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问一遍。 “丹丹你最喜欢谁?” 金丹:“玄机机。” 人在家中坐,崽从天上来。 苏玄机:迷茫。 第72章 看场好戏 余秋远略一斟酌, 道:“因为你?” 确切来说,不是因为容庭芳,是因为容庭芳的灵力。 容庭芳道:“原来你也看得出来。” 余秋远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如果余秋远没有吞那根红色的天灵草, 尚在容庭芳体内的金丹就不用转化过多的灵力。既然是因为他二人灵力的交合冲击启蒙了它的心智, 严格意义上来说, 容庭芳和余秋远确实如它的父母。三尾银龙是天之骄龙, 天凤又是世上唯一。经他们灵力冲击形成的金丹, 自然举世无双。灵智开起来,也远胜世间任何灵物。 先前容庭芳二人在一处, 金丹便在一个安逸的环境中平稳无恙。但当它安逸的环境突然发生变化, 比如只剩下余秋远一人的灵力滋养,又心绪不够稳定——就像今天一样,察觉自己受到了‘危险’, 灵力失衡之下就会暴动起来。 ——好在今天这种暴动只算是闹脾气。容庭芳一开始就说对了, 仅余秋远一人不足以安抚暴躁的金丹,它愈不安, 灵力失衡便愈明显。仅仅是如此小脾气,就如同颗火种将屋里折腾地焦黑一片,若果真炸起来, 整个蓬莱都不够它破坏的。 容庭芳还记得当日在瓦行,余秋远的金丹炸开来的时候连他都被波及, 差点就一命呜呼。说来,这颗金丹也不知道是不是余秋远那一颗。炸了的金丹,还能复原的么?又为什么会在他的体内呢?难道真是他天性求生, 硬生生抢了来的? “它仍认你为主,克制着自己的本性,只敢吵嚷。”容庭芳道,“你一直强塞给它道德经和清心诀——但它本心不安,清心诀又清得哪门子心呢。” “难道你们蓬莱的每个人,都是靠清心诀度日的吗?” 这当然不是。清心诀和道德经常念固然能平和心境,但若念了就无欲无求,欲又怎么会成为七苦之一。余秋远捏着额角,有些操心。“真麻烦。”大概没人像他一样倒霉,金丹给了别人不说,还反过来开了灵智,天天和他又吵又闹。 关键始作俑者屁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余秋远就忍不住横了容庭芳一眼。 容庭芳被瞪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搞得他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一样。 “哎。”余秋远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狗脾气,到底像谁呢。” 寂寞在两个‘爹’之间蔓延开来——容庭芳忽然警觉道:“你骂我?” 余秋远似笑非笑:“难得你也有自知之明。” “……” 容庭芳原本要怼回去,但是忽然想起一桩事。 “它如今灵智发育完全,便是独立的灵体。你少了内丹,不要紧?” 余秋远道:“暂且不要紧。” 金丹只要不离开余秋远,对余秋远而言,修行便没有什么问题。从前他取天地灵气十分,金丹便给他十分。如今他取天地灵气十分,其中五分给了金丹,剩余五分才是自己。但是,相对的,金丹自己会修行了,它自然也会去取剩余五分灵气。聪明的孩子,会授人以渔,不但自己活得好,还能叫他‘爹’也活得好。 “内丹可以重修。”余秋远道,“化形何其艰难,没个上万年是不成的。我会重新修一颗内丹出来。”而且对凤凰来说,内丹意义其实不大,只是修为罢了。凤凰每次涅槃都像死过一次,内丹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但是有个问题摆在他们眼前,很现实。既然金丹存在灵力失衡的情况,现阶段恐怕容庭芳要时不时拿灵力‘安慰’一下这个小家伙。那就得容庭芳来蓬莱—— 容庭芳有些不满:“为什么不能你来魔界?” 余秋远立马拒绝:“那怎么行。万一它学什么不好的怎么办。” “……”容庭芳有些无语,“你把我魔界当成什么?” 也没当成什么。 总之就是各种坦胸露背罢了。 小灵峰顶很少有人会上来,在这里能一览蓬莱全貌。蓬莱多山,除却山之外,外面就是南海。而山峰之间仙雾缥缈,瀑布倾泻,半山腰楼阁紫气勃发,确如仙境。五座大峰便像天柱,聚在金光顶周围。容庭芳凝眸看过去,指向那里问余秋远:“那里是什么地方?” 余秋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玉玑峰就在不远处。眼下四峰皆静,唯有玉玑峰上霞光冲天。想来容庭芳指的是这个。他负手道:“那里是玉玑峰。你见过云生,云生便是玉玑峰白绛雨的小弟子。” 晏不晓去玉玑峰之前,告诉过余秋远符云生要结丹的事。眼下这霞光,估计就是白绛雨为了保护徒弟顺利结丹而设。白绛雨是蓬莱五位峰主中最年轻的一位,故而在五位峰主中,苏玄机和白绛雨关系算是最好的。先前余秋远不在时,白绛雨在琐事上帮了苏玄机很多忙。 苏玄机要往瓦行时,正是白绛雨察觉金光顶有龙气,视线一落便落在了闻人笑身上,若非闻人笑机灵,拿个贝壳糊弄过去,怕是当场便要被戳穿身份了。 玉玑峰和白绛雨的名字听起来都十分熟悉。容庭芳略一思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来蓬莱之前正和厉姜谈的白式微那个外孙么? 他道:“白绛雨是白式微的外孙?” 余秋远道:“是啊。” 这算是小蓬莱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为什么说人尽皆知,因为这实在是没什么好隐藏。白式微一心想叫白绛雨回万鹤山庄,白绛雨却死也不回去。他们之间拉拉扯扯已许多年,直到白式微最后一次没叫动白绛雨,大约是吵了一架,这才死心。但是白绛雨仍然每年都会派弟子前往万鹤山庄问候——虽然今年看样子是不必了。 “这么算来。绛雨唯一的亲人,倒是死在我们手里了。”余秋远感慨道。 容庭芳耳尖。 “白式微自己死的,我们并未动手,岂能算是死在我们手里。” “见死不救,亦与杀生无异。” 容庭芳笑了一声:“那你倒是去救。这苍生苦于求生者何其多。光我幽潭角龙就有上百条,至今仍不见天日,屈于水底。掌山真人这么仁慈,倒是也去发一发善心?” 容庭芳顺着一时嘴直心快,拿住要柄刺了余秋远一通,但并倒非他的本意。当下也不想继续就这个问题和余秋远争论。只还有个更想知道的。原本厉姜也没说全,他便急吼吼来了蓬莱。倒是没想到,余秋远是蓬莱的主人,当然知道得更多。 他问道:“厉姜告诉我,白家一脉并没有留下子嗣,或死或残,那白绛雨又是怎么回事?你说白式微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母呢?” “……”余秋远道,“厉姜是哪里知道的?” “事情既然发生了,若要知道,总归是有办法的。”容庭芳道,“你既然这么问,看来,厉姜所说不错了。” 这事本没什么好瞒住容庭芳,本来也是蓬莱上下皆知的秘密,当年直接闹到了余秋远手里,就给压了下来。后来的弟子不知道是因为年长一些的都不让说。 “厉姜说的不错。”余秋远道,“白家本该无子嗣,所以白绛雨一出生,本也是要死的。是他的母亲,母爱滔天,拿命化了这与生俱来的天命。叫她儿子活了下来。” 白家祖上折辱囚禁凤鸟,为天地所不容,命中犯煞,自然得不到庇佑。等到了白式微这一代,声名渐盛,却开始人脉凋零。白式微年纪轻轻,就没了后代。万鹤山庄那么多人姓白,却没一个和他的血缘有关。 白敏敏生来普通,同寻常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就是看书绣花。她一个弱女子,既不会修道,更没有十八般武艺,性子却刚强。原本她就看不惯父亲拘束鹤灵的行径,又无意中获知了山庄的秘密,更觉难以忍受。任谁都没办法接受,自家所获声名,尽数由踩踏它族鲜血而来。在痛苦之中,她正好爱上了白绛雨的父亲。 白式微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白敏敏干脆便随人而去。 一路奔逃,周折流转,到了蓬莱。 眼下,容庭芳朝那冲天霞光的玉玑峰漫步而去,听余秋远将往事一一叙来:“白绛雨的父亲,其实是玉玑峰的原峰主,名玉玑。玉玑峰的名字,最早便是因他而来。” 玉玑在外游历,遇到了年轻的姑娘,竟然动了凡心,不但放弃了修道,两人还养育了一个孩子。自白敏敏替儿子担了天命,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后,玉玑就将毕生修为,包括一枚金丹,全数哺给了幼子。然后叩别余秋远,带着夫人隐到了蓬莱深处。 余秋远还记得,玉玑抱着妻子的尸首,背上负着嗷嗷啼哭的婴儿,跪在他面前,朝他磕了一个头。“敏敏虽然随我负气来了蓬莱,但我知道她心中一直念着万鹤山庄。我没照顾好她,愧对她的父母。这个孩子,便姓白吧,就当是敏敏唯一的心意。” 想到往事,余秋远也有些唏嘘。 他还记得自己问玉玑:“修行不易,你与大道已相差毫厘,就这样放弃了,不可惜?何况幼子无父无母,何其无辜。若你的妻子地下有知,一定也不愿你就这样离去。” “没有认识敏敏之前,大道无垠,岁月千年如一日,生死无悲亦无喜。认识她之后,一日如有三秋,春花秋叶,夏虫冬雪,皆是人间欢喜。”玉玑将孩子解下,交到余秋远手里,珍而重之地抱起妻子,走向雨幕之中。“她是我余生所有欢喜,大道怎可比。” “我但愿真人永远也不要明白——” 人如果修道,为什么放不下情爱。如果放不下情爱,又为什么要修道。不知道那些已经修成大道的人,有没有办法解答这个问题。余秋远喟叹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大约是死了的。 别人的事,又是与容庭芳无关的别人。他心向来不软,就算听到的故事再动人,也没有什么动容。只说:“他将孩子托付给了你?” “不错。幼儿没有根基,如何承受他父亲的毕生修为,没有当场筋脉俱断而死,已是侥幸。”想到当日危急的情状,余秋远便要感慨,“这是个坚强的孩子。” 容庭芳掐指一算,忽然明了。 “怪不得有段时间你总是不见人影,原来是为了他?” 余秋远一时有些迷茫。但他很快想了起来。 玉玑将白绛雨交给他后,余秋远整整守了这孩子三个月,为白绛雨固本培元,硬是拿自己的修为替白绛雨淬练筋骨外加筑基,如此才好接受他父亲的修为。所以那段时间余秋远并没有往海上去。直到后来白绛雨情况稳定了,余秋远才叫苏玄机来替他的班。 他还记得,自己一收手,身心俱疲,连调息都未曾,先往海上去了一趟。那个时候他二人有时会有‘偶遇’,余秋远心底一直记挂着这事,怕容庭芳偶然来南海,却找不见他。他在那里从天黑等到又一次的天明,等了整整三日。并不见容庭芳身影。这才心中又有遗憾,又松了口气的回了蓬莱。一回去就又是闭关调息了半个多月。 余秋远只以为,容庭芳确实只是偶然出海碰见,并非时时在的。 如今说来—— 他心头不禁涌上一股窃喜。 “你——你那个时候,等过我吗?” 容庭芳面色一僵,不自然道:“当然没有。” 他是一时口误这才落人口舌,承认是不可能的。虽然那三个月内,他从两三天往海上跑一次,到十天半个月跑一次,回回不见该见的人踪影,心中其实有些失望。 就算容庭芳不说,余秋远大概也能猜到了。他心中带了些微微的甜意,低声说:“事出突然,绛雨的性命危在旦夕,只能先救他。我也不知道你——” “——不用解释。”容庭芳负着手,只作毫不在意,“如此看来,他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位子。蓬莱靠实力说话,其他人竟然也不在意?” 在意是在意的。蓬莱也确实靠实力说话。 余秋远笑道:“恐怕你不知,白绛雨的实力,仅在玄机之下。” 因为他既承袭了原峰主的毕生修为,又年纪轻轻便有了金丹。更别提由余秋远亲自替他筑基,苏玄机又为他固本培元这么久了。白绛雨其人,命又苦又好,叫人又怜又羡。 “什么天命,竟是连个后代子嗣也没有的。”容庭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足够惹天怒人怨,祖上所行必是祸端了。” 祸端那是自然的。 白式微可是用自己全部的家当,开设了祭坛,祈求得到婆娑罗的力量。他自然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欲望影响祖上先人,代价累及后代子孙。万鹤山庄一夜之间赴之一炬,声名地位全部一场空,连着他自己,也是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这个人。 但是这些容庭芳又怎么会知道呢。 容庭芳只是道:“如此说来,白子鹤的事,你也知道了?” 余秋远心里一惊。他琢磨道:“你是说哪件?” 容庭芳道:“还有几件?” 余秋远:“……” “厉姜在白家祖上记载中找到的,说是他祖上养育的灵鹤违背主令,私吞了凤凰血泪所成的凤珠,引颈而亡。白家后人找这只灵鹤找了许久,偏偏在这个时候,抱回一个白子鹤,还要用他来引出上古凤灵。”厉姜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容庭芳走的步子又快,但这不妨碍容庭芳不过区区两三句,就能将全部的事情梳理起来。 “你觉得,这还不够我猜白子鹤的身份?” 容庭芳冲余秋远挑挑眉,一脸‘这难不倒我’的得意。 余秋远:“……猜到难道很值得骄傲吗?” “不值得。但是我能猜到,是因为厉姜告诉我。”容庭芳话头一转,“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在离开炼狱谷之前,我们一直在一处,掌山真人恐怕没有单独出去过罢?” ——他祖宗的,原来在这下了套等着他呢! 余秋远僵着脸。 他知道,是因为上古凤灵的记忆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 可是容庭芳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你告诉他,他会追问你,为什么早不说?但你不告诉他,就是在间接承认你有问题。偏偏他除了麻烦,还很聪明。三两句便能将你的话给套出来。所以有时候余秋远不得不学聪明一点。 他半真半假地回答:“我知道,自然是因为在与凤灵博斗时看到了它的记忆。只是我当时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又怎知你是否别有用心。难道还非要告诉你吗?” “凤灵呢?” “它败于我,自然消失了。” 这个答案倒是无可厚非。 容庭芳虽有怀疑,一时也找不到漏洞。确实凭余秋远和他那个时候互相遮遮掩掩的关系,没有必要将这些事全部告诉他。他转口一问:“那你把白子鹤放跑了?” “留着他做什么。”余秋远道,“难道你舍不得他?” 容庭芳一声哧笑,故意道:“我是想留他。谁知道你动作这么快,这么心慈手软就将人放了。”若是余秋远不将人放了,容庭芳倒还打算利用一下。那可是能将上古凤凰引来的鹤灵,岂非一个香饽饽。 “不论他前世是什么,今生已转世为人。白式微又死了,何必叫他执着于过往的虚妄之中,始终逃脱不了这轮回呢?”余秋远道,“我放他走,也是要他自己积德行善。过他想要的人生。”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命运,便随风飘散吧。 所以余秋远没有告诉白子鹤他的身世——有些事情实在没必要一辈子一辈子带下来。 按余秋远所想,大家都干干净净的,只活这一辈子也很好。爱也爱这一辈子。恨也恨这一辈子。纠纠缠缠的,爱也分不清,恨也分不清,其实挺累人的。还不如来生如无根飞絮,飞到哪是哪,落得哪处便扎根哪处,见着月明便是故乡。 “轮回有什么不好。你觉得,无知无觉过一辈子便叫开心么?”容庭芳却不这样想,“该背负的忘了背负,该还的债未还。如同无根飞絮,飘到哪是哪,到哪都能扎根。连故乡在哪里都忘记了。这只是糊涂的快乐罢了。” 余秋远:“……你是这样想的?” “那是当然。”容庭芳嘴角噙着笑意,负手看他,“倘若叫我忘记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就算眼下是快乐的,那也只是虚妄罢了。叫我选择,我一定选择把那些事刻在骨子里。”欢喜也好,痛苦也好,都带到地狱轮回里去——痛死了也不放手。 但他是不可能的。 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 恐怕只有凤凰才有可能。 毕竟只有凤凰涅槃起来,才会记得前世今生。 容庭芳好奇地问余秋远:“你们活那么久,记那么多事,不会混淆吗?”几辈子的事加起来,还全都是从零开始的。或许认识的人都要换一批,经历的事也要换一批。难保不会张冠李戴,记忆发生错乱,从而糊涂吧。 “……”余秋远笑起来,“我倒不会。” 容庭芳也笑起来:“这你又如何知道,说的这么肯定,难不成你还涅槃过吗?” 这话说出口,他是半试探半无心了。但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却忽然见余秋远面色微变。顺势望去,玉玑峰原本霞光冲天,猛然一道金光将它拦腰折断,霞光隐了隐便消失了。 余秋远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凝重。 “符云生结丹竟然失败了?” 玉玑峰。 却是白绛雨问苏玄机:“怎么样?” 苏玄机收回探在符云生腕间的手,心里有些奇怪:“云生虽然悟性差了些,但心思纯正,最不可能在结丹上有什么沮滞。”为什么会在结丹时遇到瓶颈,失败了呢?结不成丹,符云生此生与大道无缘,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普通弟子,年岁过百,也就一生已至。 他看了看白绛雨,替符云生掖好了被子:“我们出去说。” 白绛雨道:“好。” 他二人出了门,晏不晓和郝连凤正等在外面。先前郝连凤带晏不晓来过玉玑峰,晏不晓也见过符云生几面,两人尚算得上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故而符云生结丹,晏不晓也甚是关心,与傅怀仁一道前来探望。 郝连凤上前一步,仍算得上恭敬,口气和步伐中却透着股急切。 “师父,怎么样?” 他叫白绛雨,寻常是峰主。但在自己人面前,或是不那么严谨的时候,是叫师父的。原本玉玑峰上下皆是同门,而郝连凤作为大师兄,有责任和义务护好下面的师弟妹。此回符云生结丹,郝连凤与他最为要好,理当亲守身侧。 白绛雨摇摇头,没说话。 郝连凤的心沉了下去。 晏不晓道:“云生兄弟之前不是也很好么?” 按说要到结丹的境界,是顺其自然的事,是他的修为到了这个层次,故而才要结丹。所以很少会失败,除非是在结丹时受了伤。但是自从符云生结丹起,白绛雨亲自设了大阵替他护法,这里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别提受伤了。 “他境界未到,强提修为。”白绛雨皱着眉头,想不明白。“符云性子淡泊,对名利从来不计较,也不上进。怎么会突然想要提升修为呢?”还采用这种急功近利的手段。 正这般思量,却是天上蓦然落下两道身影,一红一蓝。 苏玄机见到余秋远,心头一喜,待见到余秋远身后的人,又是大怒。 “师兄,他!” 余秋远淡淡瞥了苏玄机一眼:“不得放肆。” 放什么肆! 和魔头有什么肆好放! 苏玄机本来就对容庭芳扣了余秋远这么半个月十分不满,只是自余秋远回来,还没能和他说上话,就遇上符云生的事,正一肚子气。眼下余秋远又叫他莫闹,苏玄机心头不痛快,虽然没有再横容庭芳,却是走上前,拉住余秋远的手。低声道:“师兄,他是魔头,又是异族。莫要与他走得过于亲近为好。万一他——” 话未说完,却觉手中一空。 余秋远抽回手,蹙着眉:“玄机,蓬莱济苍生万物,苍生莫非只包括人吗?何时起你竟也要区分起种族来。你这样说,是把我也算在内?” “……”那是的,余秋远也不是人。苏玄机这一脱口,倒确实把余秋远也骂了进去。他自然不是这意思。别说余秋远是只凤凰,他就算是只麻雀,那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兄。岂是那条又臭又硬的长虫可比的。苏玄机开口,“我不是——” “好了。”余秋远止住他,“事有轻重缓急,我去瞧一瞧云生。” 白绛雨远远站在门口,郝连凤就在一旁。见余秋远走来,恭敬地作了一揖。 “掌山真人。” 白绛雨也早早瞧见了余秋远身后的容庭芳,但没问。且就算他不问,苏玄机也已经替他问了出来。原来传言非虚,掌山真人与魔尊确实有着非比寻常的交情,白绛雨面色不变,心中却已经将八卦品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白绛雨就算心中再惊讶,也只字不提。余秋远对他有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就算眼下掌山真人和魔尊果真滚在一处,他也只当自己是个瞎子。 “掌山真人请。” 余秋远嗯了一声:“云生如何?” “还没醒。” “为何会这样?” “我也不知。” 几人往屋里去。晏不晓与傅怀仁一道跟了进去。苏玄机站在门口,就见容庭芳似笑非笑,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跟在余秋远身后,顺便拉住了掌山真人的手。 余秋远正在听白绛雨说符云生的状况,被拉了一把后不以为意,只当是容庭芳有事要与他说又不便大声,回头低声道:“怎么?” 苏玄机:“……” 他这是被挑衅了? 余秋远哪管容庭芳与苏玄机之间的暗潮涌动,他认真把了下符云生的脉象,得出了和白绛雨一样的结论。符云生确实是因为强行提了修为,心境却未跟上,故而导致结丹失败。他略一沉吟,问:“云生先前一直同你在一处么?” 白绛雨道:“并不曾。他只说是要结丹了,我只当他是终于有上进心,修行到位,是该结丹。”说罢哎了一声,“怪我不够关心他。”但要论关心——白绛雨想到郝连凤,郝连凤是一直和符云生在一处的,他道,“凤儿,你过来。” 郝连凤走过来。 白绛雨道:“你师弟如何,你最清楚。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郝连凤沉默许久,方说:“禀师父,弟子先前同师弟有过争执——” 余秋远目光如炬,温言道:“因何事?” “——私事。” 余秋远与白绛雨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道:“既是私事,你又不愿说,我和白峰主不便多问。只是云生如此,怕是与修道无缘。他若醒来,难免失落,需得你好好开解。” 郝连凤低声道:“是。” 容庭芳走之前,往屋里看了一眼,便见郝连凤站在符云生床头,眉头紧蹙,似有千愁难解。他心中一动,见余秋远等人不在意,悄然躲到廊柱后面,旋身一变,化成一条比原身要小上千倍的小龙,自窗格处飞进去,躲在阴影之下。 这摆明了是场好戏,他岂有不看之理? 郝连凤心绪烦乱,哪里还能知道谁在那里。他只在那站了会儿,就坐下来,替符云生掖了被角。良久叹了口气。“云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庭芳心想,看来符云生变成如今模样,和郝连凤是脱不了干系的。正这么想着,但见郝连凤四下望了望,见左右无人,张嘴一吐,一颗黄澄澄的金丹便吐了出来。 嗯?内丹? 郝连凤吐出内丹,托在掌心,递到符云生嘴边。但他并不是像余秋远那样,为了救人直接将金丹喂给容庭芳。容庭芳是要死了,符云生却没死。郝连凤凑上去,薄唇微张,以口对哺,借着内丹将修为渡给符云生。 容庭芳皱起了眉头。这是妖族才会有的传功方式,郝连凤怎么会这么做?而且,想不到这小子看着一脸凶意,说话也不近人情,对师弟倒也算是一颗真心。竟然肯渡修为给符云生。容庭芳正看得起劲,忽然瞳孔一缩。心里震惊不讶于当日获知余秋远真身。 原来郝连凤失了内丹,又损耗自己的修为替符云生修复反噬之伤,原身若隐若现。一会是个人,一会浮出翅膀和尾巴来。待看清身形,竟然是一只彩凤。郝连凤竟然不是人? 若隐若现中,一只五彩的凤凰伏在床头,尾羽像锻锦铺了一床,拖曳在地上。大约是因为年轻,修行不够,也可能固本培元十分损耗精元。郝连凤半柱香后,额间便滴下汗来。他撑起身子,收回了内丹。刚要站起,却有些身软,一时不察,跌了一跤。 渡了过多修为的郝连凤有些萎靡,逐渐稳不住人身,黑发如墨,彩衣披身,略一低头,露出白皙秀气的侧颈来,这么颓然之势,竟然叫容庭芳心里微微一动。他心里一动,并不是觉得郝连凤如何。只是方才那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他忽然想起那个时候在梦中,跪在无尽崖边上的那个红衣人。 虽然郝连凤并不是他,但给人的感觉却十分相似。 为什么呢? 容庭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出自哪里。 ——是因为,都是凤凰吗? 容庭芳一时想得沉迷,自然也没发觉身后来了人。他忽然身上一轻,还未惊呼,就被一人连头带尾给兜在了袖子里,温热的手略略一指,便定住了容庭芳的身形。满袖馨香,容庭芳却探不出头来,也变不了人形。只觉得似乎周围风声阵起,换了个地方。这才被人从袖中捧出来。 这么抬头一看,果然是余秋远。 也只有余秋远敢这么兜他! 不过巴掌大的龙十分小巧,怒目而视,也得放大了才能看清。哪怕容庭芳此刻如何愤怒,也只得来余秋远拿食指点了点它,微微一笑:“这么威风堂堂的蚯蚓,竟然喜欢偷听别人的墙角,是谁教的你?” 你才蚯蚓!你这只胖鸡! 变不了原型的小龙怒而咬住余秋远的手指,小归小,力气却还大,竟然能咬出血来。余秋远嘶了一声,但觉指尖一痛。小龙听闻痛呼,这才松口,见白皙的指尖血珠滚落,凑上去,舔了一舔。旋及被余秋远弹得翻了个肚皮。 余秋远只觉得指尖一痛,又轻轻痒痒,十分奇怪。下意识就把它弹了个底朝天。“你果然是什么好的都不学。”随及朝容庭芳嘘了一声,又朝一处望去。“别吵,你不是爱看戏吗?” 容庭芳此刻既变不回人身,也骂不了人,只能憋着气团在余秋远手里,往他所指方向去看。心道,老子就是看个戏,你却非要整治我。倘若不能叫我见到一场更好的戏,非得囫囵你一顿才行。最好是变成胖鸡,随便他揉搓有着软毛的肚皮。 作者有话要说:容庭芳(邪魅一笑):你师兄是我的。 苏玄机:……丹丹! 丹丹开始在容庭芳心里下雨。 容庭芳:…… 苏玄机(邪魅一笑):你的崽听我的。 第73章 龙心凤锁 容庭芳体型小, 探头探脑看了半天,被一片树叶挡住了视线。那么大一片,放在往常, 早就被他随手给拈下来了, 眼下却像块帘子, 挡了严严实实。他说不出话, 只能在余秋远手心里不停地扭, 总算把人给扭回了神,这才恨恨示意了一下。 余秋远替他将树叶摘去, 眼前顿时一片明朗。 容庭芳这才发觉, 原来他二人正在一处山洞。 而眼前就是郝连凤—— 郝连凤不是在符云生的房间吗?他什么时候来了这里?容庭芳先前被余秋远蒙头罩了一脸藏在袖中,不知道对方将他带到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故而此时一见, 是一头雾水,分辨不出所以然来。 小龙仰着头, 顺着余秋远的袖子攀到他衣服上,一路爬到他衣领边,被余秋远撸下来, 又搁回手心。他像是知道容庭芳心中所想,只道:“嘘。这里是郝连凤的地盘, 我们偷偷潜来本就不应该,不可过于放肆。”他伸手一指,“你且看。” 容庭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却是一个惊讶。原来那边看不见的地上,竟然还坐了一个人。这不就是余秋远放走的白子鹤?他靠在墙上,瞧不清神色,也看不出死活。究其师兄弟二人争执,容庭芳在心中猜测—— 难道白子鹤死了?还是郝连凤杀的? 却忽然见郝连凤摊开掌心,一团白色的雾气钻进了白子鹤的头顶。容庭芳见靠在墙角的白子鹤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原来他还活着。 白子鹤确实没死,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上回郝连凤走时神色如此匆忙,白子鹤还以为他把自己忘记了。突然又见郝连凤折回来——白子鹤道:“你还是来杀我了?” 郝连凤退后两步:“你走吧。” 什么?白子鹤有些诧异,他若有所思道:“你师弟死了?” 忽然脖间就挨了枚凤翎。 “不会说话就闭嘴。他若死了,今日等着你的就不是我。”郝连凤凑上前,轻声道,“你的命,自己觉得不值钱不想要。其他人却要替你担下来。那是你运气。” “我若是你,现在就走,免得我后悔。” “……” 待那尖锐的凤翎离开脖子,白子鹤方觉脖间刺痛。再一看去,却是郝连凤自己也面如金纸,瞧来元气大伤。白子鹤是被关在这里多时,在郝连凤回来之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记得符云生和他说过的话,待到走时,犹豫了一下,道:“他很关心你。” 郝连凤动了动,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就在白子鹤要离开时,他喊道:“慢着。” 白子鹤心里一紧,手指轻握成拳。倘若郝连凤现在果真反悔,他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但他没有等来任何想象中的杀招,却是郝连凤侧过脸,也不是在看白子鹤。只说—— “万鹤山庄创始之初,曾有鹤灵私吞凤珠叛主一事,倘若白少爷有兴趣,可以去查一下。”郝连凤慢慢道,“也许,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白子鹤:“……我会信你?” “信与不信,岂非都在人心。”郝连凤道,“你若无心,谁能左右。” 待白子鹤走了。郝连凤才道:“请余真人出来一见罢。” 竟是早就知道余秋远就在附近的。 容庭芳只觉余秋远往前一动,他身子一抖,差点摔下去,连忙扒住余秋远的手指,钻到他袖中。余秋远将手虚虚一握,藏在袖间,容庭芳便将脑袋搁在他指缝间,又温又软,比上好的锦被还要舒服。 余秋远走出来,说:“你知道我来了。” 郝连凤冲他作了一揖:“真人来此,原本也没有想要瞒着郝连。”不然的话,凭现在的郝连凤,又怎么会知道附近有人呢。如果余秋远有心藏身,郝连凤根本不能察觉。 余秋远确实是故意的。他在房中见郝连凤神色,就知道对方心中有事。为免这只年轻的凤凰会做什么傻事,余秋远放心不下,这才悄悄跟了来。倒是没想到,他一直以为走了的白子鹤,竟然悄悄被郝连凤藏在这里。 不过,余秋远先前和白子鹤猜得一样,以为郝连凤此回前来,是取白子鹤性命。符云生这个模样,郝连凤难保不会动了凤珠的念头。他见郝连凤出手,甚至提前捏好了指诀,没想到郝连凤竟然是解了人的禁制,将人就这样放走了。 余秋远一时倒有些惊讶。 “你在那种情况下化出内丹,着实不妥。”他咽下疑惑,语重心长道,“若有心人闯入,你同云生便只能任人宰割。”就比如现在被兜起来的有心人。 郝连凤方才替符云生渡修为,伤了不少元气,又赶到这里放走白子鹤,眼下实在精神不佳。言语之中略有疲惫:“一时心急,顾不上许多。” 余秋远负手道:“我想,身为掌山真人,我有权利得到你的解释?” 郝连凤:“……” 要论起来,这还是郝连凤刚撞上白子鹤那日。 那日郝连凤见白子鹤从金光顶下来,失魂落魄,心想,难道白子鹤还不知道白家已经人去楼空的事吗?这么一想着,就顺便骗了白子鹤两句。反正郝连凤确实看到过魔界的人去万鹤山庄,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容庭芳杀的。 哪知道这么一套话,竟然还叫他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蓬莱的掌山真人竟然不是人,是一只凤凰。魔尊也不是人,竟然是一条龙?郝连凤心头剧震,他想要多问几句,白子鹤却像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样,闭紧了嘴,不再多说。郝连凤见白子鹤要走,一不作二不休,指尖一动,却是直接将人绑了来。 ——管他开不开口,留住人再说。 郝连凤是这么想的,先将白子鹤藏在这个山洞,然后就去找余秋远,问明白子鹤所言是真是假。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余秋远不见人。他碰了个壁,转念一想,干脆回了这山洞。反正白子鹤在他手里,难道还怕没手段拿到答案吗? 白子鹤一睁眼,就发现自己不能动,而身前站了一个负着手的人。一身银衣,玉冠高竖,明显是蓬莱人。他从初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周围,又去听附近的声音。却是那人转过身道:“别听了,这里被我施了术,你听不见的。” 白子鹤冷静了下来:“郝连凤。” “你这是什么意思?” 郝连凤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请白少爷来坐一坐。可我怕白少爷跑起来太快,我实在追不上,也只好委屈你一会儿。有些事,还得问一问白少爷。” 都到了这会儿,白子鹤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他本就不是愚笨的人,先前是因为突然之间接受了太多信息,消化不了,故而神智昏沉。又灵识随着上古凤灵一道在过往的记忆中徘徊了一遍。那可是要感同身受的。凤灵经过的苦楚,挣脱不得的绝望,最后涅槃的无奈,全部都像刑鞭一样打在白子鹤心里。神龙的怒吼几乎震得他神魂俱散。 白子鹤不过一介寻常人,连凤灵都要落下血泪的经历,一时之间叫他如何禁受得住。若不是在他瞧见下一段记忆之前,余秋远及时将他拉了出来。恐怕就不止是心头呕两口血那么简单了,而是魂魄都能直接消弥于无形。 这么骤然从上古时期的战场回归到现实,尚未能接受过来,余秋远就告诉他,既然白式微死了,你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白子鹤心头翻来覆去,像是被放在火上煎烤。既受祖上记忆的影响,又受如今祖孙情分的牵绊——一时之间,觉得自身茫然,这短短人生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从前他想什么呢,他想白式微能多看他一眼,别成天想着根本不回家的白绛雨。后来他想,既然亲情奢求不来,拿下权势声名倒也不错,万鹤山庄不论如何,将来都是他的。现在郝连凤却又告诉他,人没了。全部死光了。 这就像是拿把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割了最后一刀,终于叫白子鹤愤怒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枚棋子,成天被人扔来丢去。所有人都站在至高点看他笑话。余秋远难道不知道万鹤山庄没了吗?既然知道,却叫他看那段过往,又假惺惺要他回去,回哪里,回这空无一人的废庄?说什么容庭芳杀的。容庭芳和余秋远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愤怒之下的白子鹤不假思索就对郝连凤说漏了嘴。 而眼下—— 白子鹤仔细一品,道:“你骗我的?” 郝连凤道:“我可没骗你。”他眯眯眼,“万鹤山庄如何,你瞧得一清二楚。连根鹤毛也没有。我拿什么骗你?想来,是因为你们所为实在有违天理,这才叫魔头心生怒怨。你倒是告诉我,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在炼狱谷时,你都同谁在一起。” “……”白子鹤忽然笑起来,“原来你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他明白过来,反而不紧张了。白子鹤看向郝连凤,对方清清瘦瘦,面相虽凶但丽,他倒是不知道,蓬莱还有这么处事狠辣的人。“你们真人可比你要温和的多。郝连,你这样私自将我绑来,又意图问些不该知道的,究竟意欲何为呢?” 郝连凤道:“你不说?” 白子鹤看着他:“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偏不想说。” “……” 白子鹤原本也是孤注一掷,他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失去的。白家骗他,白式微骗他,余秋远也骗他,连这个蓬莱的弟子也骗他。世人皆无情义,区区一条命而已,又有如何?他就算是带着这些话进地狱,也好过叫郝连凤知道了想要的,开开心心地走。 白子鹤眉头一挑:“蓬莱弟子能杀人灭口吗?” 这么说着,却是郝连凤忽然一步上前按上他肩头。 “蓬莱不犯杀戒——但我可以。你若不想说,我只好自己来听了!” 白子鹤预料不及,被按了个正着,旋及就是眼前一片漆黑。 郝连凤收回手,脸色微白,掌中握了一团荧光,微微的白。 天地之中,只有凤凰会一种术,大约和本身能涅槃有关——它们可以抽丝剥茧,将记忆剥离出来。不论是别人的记忆,或是它们自己不想要的记忆。通常涅槃是会承取上一生的记忆,可有的凤凰嫌烦,就会在涅槃前,挑些不想要的,团成个团,埋在了神木之下,叫它作为神木的养料,不必记在自己心里。 余秋远说的不错的,活得久,记得太多,有时凤凰自己也会糊涂。 但这种术通常不大用。人这一生如奔腾流水,或急或缓,也不能回头。剥离记忆等于逆行倒施,施此术便是在折损自己的功德。要不是白子鹤铁了心不开口,郝连凤也不会出此下策。 先前余秋远叫白子鹤瞧凤灵记忆时,也是用的此法。而今郝连凤只是反过来去瞧白子鹤的记忆。凤灵所见,便是白子鹤所见,而白子鹤所不见的,郝连凤亦能见。他收回手,略一踉跄。再看向白子鹤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待郝连凤要走时,却突然发现外面站着符云生。 郝连凤与符云生已有许久不曾说话,眼下突然撞见。郝连凤怎么会不惊讶。他皱起眉头道:“你怎么在这里?”说罢想明白过来,“你跟踪我来的?”话中就带了怒气。 符云生没理他,只是走到白子鹤身边,探了下白子鹤,发现对方没有死,就问郝连凤:“师兄,为什么白家少爷在这里?” 郝连凤负手道:“这你不必多管。” 符云生道:“你为什么要抓他?余真人从未想要对他如何。” “哦?你又知道?”闻言郝连凤眯起眼,“你知道得倒是清楚。也对,你同余真人一道从炼狱谷回来的。又有什么不知道呢?” 符云生张张嘴,却只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我顺便问问他罢了。” “那你问完了,你放他走。” “你说放就放?”郝连凤道,“我若不放,你难道还要回禀师父吗?” 符云生抿着嘴:“……我会回禀师父。” 郝连凤看着他,哈地一声笑出声来,眼神却愈加锐利。“不错。你最好一件件都同他说清楚。免得师父他要怀疑你,怕你不守职责,叫你白监视了我。” 符云生心中一惊:“我——” “你什么?”郝连凤面上冷淡,一番话说来,心里却像是有刺梗着,叫他心里不好过,面上不好过,连喉咙口也不好过。“你当我不知道,白峰主向来不信任我。他嫌我行事乖戾,故而不放心,虽叫我做了这玉玑峰大弟子,却要叫你时时刻刻跟着我。以防我有些什么不好的动静,好及时叫他知道,是不是?” “你敢说,你素来粘着我要与我一道走,果真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和峰主汇报的意思在里面吗?”郝连凤咄咄逼人,“万鹤山庄时,你非要同我一道,果真是怕我遇上危险,还是怕别人遇上危险?” “……”符云生嗫嚅了两声,不能反驳。 郝连凤这话其实没有说错。 自见过郝连凤剿魔除恶毫不留情起,白绛雨就对这个大弟子心有忌惮,但倒不是怀疑他居心不良,只是,郝连凤做事不如蓬莱弟子那般温和,言行过于锋利。他们曾在外时遇到一伙山贼烧人房屋,劫他人的妻女。郝连凤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伙山贼杀了个干净。 固然恶有恶报,但山贼中,也有不曾参与此事的人。郝连凤除恶,牵连过于广泛,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白绛雨一度忧虑郝连凤的性子如此爱憎分明,日后怕是会有想不开的时候走上歧路。符云生性子温软,白绛雨便将他派在郝连凤身边。 倘若有个师弟亲缘牵挂,想必行事有所拘束。玉玑峰峰主是这样想的。 眼下符云生乍然被郝连凤将此事这么一说,竟然说不出话来。虽不是桩桩件件,但他确实和白绛雨汇报过一些事,也确实是因为存了看紧郝连凤的心思,才时时跟着。在万鹤山庄,也是怕郝连凤会生事,找别人麻烦。 但是—— “我也是担心师兄,我怕你——”符云生辩解道,“我和峰主都不曾要害你。” “够了。” 有些事,郝连凤心里知道,只是一直懒得提。先前是因着符云生自炼狱谷回来,对他多处隐瞒,百般遮掩,又四处躲避,这才心生凉意,只觉倦怠。他道:“你不必多说了。若你顾念着往日师兄弟的情分。这事你就当不知道。” 符云生忍不住问:“若我当不知道,你又要如何呢?” 如何? 郝连凤先前是想留下白子鹤一命,但也没想要放白子鹤走。郝连凤的心里,对于世人戕害凤凰,视妖为异类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自人界崛起,有不少人往荒火之境来,他们寻到神木,却寻不到栖居于上的凤凰,便一把火将神木烧了。郝连凤亲眼见过尚未破壳的凤凰蛋,就这么滚落在地上,灰扑扑一个。他想要什么,他从来不想要什么,他连家都没有了,还能要什么?若果真要,大约就是要一个公道。 这些,玉玑峰主最为喜爱的小弟子能够明白吗? “你这么担心,莫非以为我要杀了他?”郝连凤挑挑眉,“云生,我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但你不听。若你当真舍不得走,就留下在这里陪他吧。正好还能悲天悯人,看我究竟会不会害他的性命。”说到这里,他眼中带了些审判意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能答应你,只要你在这一日,我便不害他一日。” 说罢,郝连凤扬长而去,果然只留下符云生和白子鹤二人,还带走了符云生的剑。 阵是他设的,只有他能进出。符云生平日不上进,修行那么差,根本跑不出这里。郝连凤倒不是故意要关符云生。他只是生气,符云生桩桩件件都表现地不信任他,一脸他动不动便要杀人的模样。难道在符云生心中,他就是这么一个恶人? 郝连凤心里失望,便故意说这些话,意图挫符云生的锐气。 这里无水无粮,他倒是要看看,符云生能和他硬气多久。 ——就为了一个外人。 此后半日,白子鹤醒了过来。他乍睁开眼,身边又坐了个银衣玉冠的人,心里陡然一惊。上到余秋远,中到白绛雨,下到郝连凤,他都快对蓬莱的人产生心理阴影了。再一看不是郝连凤,竟是符云生。符云生在白子鹤心中,印象还可以。 白子鹤往后挪了一挪。 符云生见白子鹤醒来,道:“你没事吧?” 白子鹤冷笑一声:“你们蓬莱的手下有重没轻,你不知道?” 符云生沉默了一下:“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还是有意的?哦,倒确实是有意。白子鹤懒得与蓬莱的人打交道。他只起身,四处摸索。可惜这里被设了阵,根本出不去。白子鹤回身道:“让我走。” 符云生叹了口气:“我不行,只有师兄能打开这里。” “……同样是蓬莱弟子,你学了些什么?” “郝连师兄是玉玑峰最聪明的人,他设下的阵法,连峰主也不一定能打开。”符云生道,“可惜我悟性太差,恐怕只能和你这样呆在一起了。但你放心,师兄他没打算对你怎么样。他只是和我赌气罢了。” 白子鹤:“……你不知道他打算杀了我的么?” “不会啊。他杀你干什么,又不能吃。师兄杀的是恶人。好人他从来不杀。”符云生道,“难道你是恶人么?就算你从前是恶人,你若洗心革面了,那也算好人。” ——白子鹤简直有些诧异。他忽然想到,先前傅怀仁不知道是怎么被符云生从白家人手中诓出来的。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蠢的人,还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白子鹤略带了丝诧异,试探道:“你不知道,就算是坏人成了好人,他从前做的那些恶事,也是无法抹去的么?你原谅了他,被他伤害过的那些人怎么办?你叫他们白死的么?” “失去的不能再回来。如果他肯改过自新,何尝不是一种放下。你报复我,我报复你,又要报复到什么时候呢?”符云生看着白子鹤,忽然说,“师兄既然将你拘在这里,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万鹤山庄的那些人是苏真人劝走的?” 白子鹤愣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万鹤山庄驭束鹤禽多年,苏真人都知道。你们走后,他留在山庄,亲自替一只灵鹤解开了拘禁。只是并没有对外提及。他还是想替你们留些颜面。”不然苏玄机留在万鹤山庄这么多日做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白式微将他留下吗?这天下间,除了余秋远,又有谁能留下蓬莱的副山主。但是,该知道的人,仍然会知道。 符云生道:“你们庄里有个管家叫白歧,是他遣散了家仆叫他们另寻去处的。” “……”白子鹤想过很多种原因,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这么说来,余秋远叫他回万鹤山庄,莫非不是要故意给他难堪?但白子鹤又怎么知道,符云生是不是在骗他。天下都以为蓬莱皆仙人。仙人却多狡黠。 他沉默了一下,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符云生摇摇头:“我不为什么。只是不想看见你误会余真人,也不想看你误会师兄。人活着,还是要开怀些地好。一头撞在葫芦尖里,如此执迷不悟,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心急,等师兄做完事,自然会放我们出去。” 但是一天,两天,五天,郝连凤都没有来。 白子鹤道:“原来你师兄也骗你。” 符云生打坐,没有说话。 第六天,郝连凤来了。 他来时,白子鹤贴着墙坐着,符云生坐在另一边,见郝连凤进来,眼前一亮。 郝连凤站在洞口,没有走进来,只道:“你想明白了吗?” 符云生有些迷茫。 郝连凤又道:“你若是想明白从此以后不管我的事,今天我放你出去,你就继续当你的小弟子,我既不会和峰主说你半分坏话,也不会在背后故意害你。” 符云生便问:“那他呢?”指的是白子鹤。 郝连凤道:“他不行。” “……”符云生沉默了,他又坐了回去。 “他走,我才走。” “……”郝连凤气笑了。 他连连点头:“行。” 甩袖就走,顺便将阵法又加固了一层。 “……”在那边的白子鹤看向如同老僧入定的符云生,“我是打不过他。但他刚才漏出那么大的破绽,你有大把的机会出去,为什么不闯?” 符云生道:“我不和师兄动手。他会放我走的。” 白子鹤:“……你们简直有病。” 符云生闭上眼。 一连多日,郝连凤虽然人不在这里,心却每天都要飞过来一趟。可惜他这个师弟是个木头脑袋,不懂变通,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害得他没有台阶可以下。只能冷面来冷面去。这么别扭了多日,符云生却也没有坐着干等。 待到郝连凤再来,符云生突然说:“师兄,我要结丹了。” 郝连凤一愣。 然而他未及思考,便见符云生面如白纸,头往下一垂。 结丹是需要修道者在自身的灵海之中挣扎方能突破的,稍有不慎便是丹毁人亡。符云生根基那么差,他怎么会说结丹就结丹呢。眼见符云生果真入了结丹之境,郝连凤根本来不及思考,立马带了符云生去见白绛雨—— 郝连凤面带倦意:“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强提修为,但是——” 眼下结果就是如此。 郝连凤想不明白,他分明多次给了符云生台阶下。符云生为什么不走。不但不走,还要不顾自身修为不够,做这等危险的事。难道符云生不知道,结丹失败最好的结果是修为尽废,最差的却是死吗?他为了赌气,为了叫郝连凤放他出去,连命也不要吗? 容庭芳也想说。郝连凤那回来,分明就是给符云生台阶下。他故意站在阵口,倘若符云生有心要离开,郝连凤大可以装作不敌,任由他来去。哪里知道这个傻小子,竟然又坐了回去,话头上不给郝连凤软台阶,行动上也不给郝连凤硬台阶。硬是把人气走了。 是不是蓬莱的人脑子都有病? 就像余秋远一样,梗着脖子,哪怕是鞭子落在脸上,也不肯低头。 容庭芳盯着眼前白皙微蜷的手指,牙痒,很想再咬一口。 余秋远不知道容庭芳眼下已经把他的手指当成了磨牙棒,只和郝连凤道:“云生在道法上的悟性最差,但道心最为通透。” 符云生如果一个人走,舍下的不止是白子鹤,还是郝连凤——身为玉玑峰大弟子的郝连凤。他想要救的,岂是白子鹤一个人。想要一同带走的,又岂只是白子鹤呢?有时候,人走是多么容易的事,心要选择留下才是真难。 那日若离了这山洞,符云生和郝连凤之间,才叫真的回不去师兄弟情分。 说符云生笨,其实符云生心里都明白。 郝连凤不再说话。余秋远也只点拨到此。等到郝连凤告辞离去,余秋远才伸出手。看着绕在他指间,咬着手指不松口的小银龙。 “咬我手指咬得开心吗?” 容庭芳但觉身上一松,少了禁制,这才能开口。“你把我变成这个模样,我咬你一口怎么了,还少你一块肉吗?”说罢他才道,“你们这只小凤凰还挺凶的。那个玉玑峰小弟子若要学佛祖以身饲鹰,怕是挑错了对象。倒是白废他这么多年的修行。” 符云生不是佛,郝连凤也不是鹰。 “修道并不只是修道行。执迷不悟者为魔,心境通明方为道。”余秋远摇了摇头,“谁说云生废了道。他只是废了修行,于道意,却更进了一层。” “何况也并不是毫无收获。郝连凤确实放了白子鹤。” 要真论起来,郝连凤还更吃亏一些,差点就要将内丹也一道赔了进去。余秋远想到这里,便觉得对郝连凤也责备不起来。符云生看着性子软和,却能用这种方法,硬是逼着郝连凤作出一个抉择,可见心性之刚。 但容庭芳并这么不认为。依他看来,眼下郝连凤放了白子鹤,不过是一时受师兄弟情分所惑。这只小凤凰眼中的烈火,倒是让容庭芳瞧起来有那么点意思——不甘命运,渴望力量,有几分从前他刚出幽潭时的影子。 在这样的烈火面前,微薄的情分便如枷锁,又能锁住他几分呢? 说来,龙与凤本就该同气连枝。蓬莱有这样的人,凤中有这样的鸟,倘若能收为己用,岂非如虎添翼,他日炸开这幽潭不在话下。容庭芳正想得热血沸腾,忽然爪子叫人捏住。 余秋远捏着两只小爪子,并在一起作了个福。瞧着一人一龙和谐有爱分外可亲,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你怎么忽然这么高兴?不要告诉我——”他笑吟吟的,眼里却带了警告。“你是在打我蓬莱弟子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秋秋(和善):瞧着别的小年轻好看是不? 第74章 拜访剑门 他分明一个字也未说, 这是怎么知道他高不高兴的?容庭芳有些讶异。能互通两人灵海的金丹都不在这里,难道余秋远还多了这个能力,窥探别人心中所想所念吗? 这世上当然没有人能窥探别人的内心, 就连凤凰也不能。余秋远捏着小小龙的爪子, 一声冷笑:“尾巴摇得这么欢实, 一看就不安好心。” ——胡说, 他怎么会摇尾巴。 容庭芳把尾巴藏起来:“只是想想的事, 怎么能叫打主意呢?” 余秋远偏要把他藏起来的尾巴拎出来:“比如能让你摇尾巴的事?” 这是和尾巴过不去了? 容庭芳的爪子和尾巴都落在别人手里为所欲为,顺便被打成了一个结。他在无语之中若有所思。“我竟突然发现你是个这么小气的人。”连打一下他弟子的主意都不能。 这只小凤凰想要一份公道的心, 岂非和他是一样的, 若来他魔界,容庭芳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何况余秋远是他的鸟,那他身边的凤凰, 也应该是自己人。如今倒这么介意了。那他成天想着怎么把蓬莱收为己有的时候, 也不见得余秋远非要和他杠着尾巴这件事。 “不管是人还是鸟,哪个主意你都别想打。”余秋远微微眯起眼, “倘若下回再叫我瞧见堂堂魔尊情愿当一条蚯蚓,去听别人的墙角根——” “……”说到墙角根,倒叫容庭芳想起一件事。他想着余秋远既然和那只小凤凰是同族, 说不得还了解些对方底细。容庭芳道,“你知道那只小凤凰是哪里来的么?” ——怎么, 这是多看了两眼不算,还打听上了。 余秋远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容庭芳嘶了一声,有些困惑:“我觉得, 他和我之前梦到的那个人有些相似。” “……”余秋远道,“你说的那个红衣人?” 容庭芳点点头。虽然人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但既然给人感觉像,说不得,是小凤凰的什么亲朋好友之类呢?之前容庭芳虽然说不在意了,总觉得就算有这么一个人,那也是死了的多。但乍一见郝连凤,忽然那种感觉又浮出脑海,他才发觉自己还是挺在意的。 万一对方是欠了他钱怎么办——债总得要回来。 余秋远有些不可置信:“你觉得——郝连凤像他?” 容庭芳又点点头。 “……” 余秋远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再看向容庭芳,神情就有点难以言喻。“容庭芳。”掌山真人有些痛心疾首,“想不到你这么禽兽,竟然连小鸟也不放过。” 容庭芳还是点点头—— 然后立马吼了起来。 如果说小龙的吼叫吼的话。 当然也只能算嗷一声。 “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我只是说他们感觉像!想问问清楚罢了。”搞得他好像对郝连凤这种小年轻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一样。容庭芳忿忿不平,除了余秋远这个例外能叫他有那么一丝兴趣,世间情爱都是放屁。这个不信任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被容庭芳叼着手指不放的掌山真人晃了晃手指,龙咬得很紧。 “我怎么知道你想些什么——” “我要是有什么好想,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安安稳稳和我说话?”容庭芳眯起眼,“恐怕你是不知道,龙在原型的时候,怕是精力最为旺盛。”一胎生九个崽都可以。 余秋远:“……” 在琢磨明白容庭芳话中深意后,白皙的脸慢慢浮现出一些血色。 容庭芳原本只是说一句实话吓唬一下,好告诉余秋远,他其实心如止水并没有那个心思,结果突然瞧见这么一个神情——竟然真的心里扑腾一声焦躁了起来。 “……” 好像也不是没心思? 直到两人回到金光顶,进到房中,躺到床上。余秋远还是没能搞明白。他们是怎么从摇尾巴,变成聊梦中人,又马上进入这种模式的。难道都是尾巴的错? 金丹呆在锦盒中,本来正在背道德经,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升起,它的道德经当然还没有背完。但是突然大门被人踹开,两个大人就闯了进来,然后折腾了很久。充沛的灵气叫金丹吸纳地很高兴,但一脸的迷茫。这是,芳芳和秋秋原谅它的意思,不和它吵架了? 要这么说的话—— “芳芳,丹丹背道德经给你听!” 年幼无知的金丹唰地一下从锦盒中蹦了出来,欢天喜地跑到容庭芳面前去邀功。 在金丹浅薄的认识里,容庭芳此时过来,自然是检视它的功课有没有完成。何况容庭芳和余秋远还默不作声地喂它灵力,它岂非要好好表现,不能叫他们失望? 余秋远原本还有些意乱情迷,忽然被这稚嫩的声音一吵嚷,整只鸟都清醒了。容庭芳几乎能听见响彻天际的凤鸣之声——下一秒他就被推了开来。胖乎乎的金丹在他们中间欢天喜地的蹦蹦跳跳。如果金丹有手的话,大约还在手舞足蹈。 “芳芳,丹丹背道德经给你听呀!” 容庭芳:“……” 后来苏玄机的房门被踹了开来,力道之大,震坏了他房中大大小小数具灵偶。这可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苏玄机刚要发火,就见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像暗器一样被扔了进来。他一接,这不是师兄的金丹么? 再一看。 门口进来的人,虽然一身白衣,浑身气焰,却要比丹珠还盛。 “苏玄机?”容庭芳冷笑道,“替你师兄管好他的崽子。” 苏玄机:“……” 待容庭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苏玄机才捧起丹珠。 “你又干了什么?” 这回是撞了一树的落花,还是把庭院的地刨了。难道说又把厨房搞成了一团糟? 可惜金丹不能与苏玄机说话,不然它就能很委屈地告状。它根本什么都没干,明明它好端端在背道德经,想着外面太阳还没重新升起,一定要努力表现才行。是容庭芳和余秋远自己又跑到房间里‘原谅’它,又给它好吃的灵力。水火相交的灵力呢,它多久没碰了。金丹最近胃口有些大,尤其缺容庭芳属水的灵力。 说不出话的金丹叹了口气,梦想总是要破灭的,它再也不想喜欢容庭芳了。这狗脾气,实在不适合当它爹。说起来,还是苏玄机好,肯纵容它胡闹,又不会叫它背书。可惜苏玄机只是一个人,不能当它的宿主。 “……”苏玄机不知道金丹在想什么,但他捧着金丹看了半天,然后赞赏了它,“当然,不管你做了什么。都做得好。”任何只要能叫容庭芳吃瘪的事,在苏玄机看来,都是好事,值得鼓励,再接再厉。 他心情大好,便揣着金丹去看他房里那些人偶。 “莫难过。我给你看有趣的东西。” 苏玄机指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灵偶,道:“像不像师兄?” “这些都是师兄从前叫我做的,是失败品。”貌似神不似。而余秋远要的,却是一具与真人无异,甚至能以假乱真的灵偶。就算是苏玄机,也无法如此巧夺天工。既然已经被容庭芳弄坏了,苏玄机拂袖一震,那些似是而非的灵偶便成了一堆灵土。 苏玄机重新坐下来,开始研究手下灵土:“从前我只以为,是师兄要用在护山大阵中,诱敌深入所用。可是如今,看师兄与魔头似乎也并没有深仇大恨。他还要这个做什么呢?” 他撑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通。 “干脆我去找找大长老问一问,希望他还在。” 说罢,苏玄机把金丹揣在袖子里,便出门去。金光顶是有个长老的,年纪和菩提树一样大,可是瞧来只有二八,爱好扫地。可很难找到他,因为他天天都变个模样。没有人能认得整个蓬莱的所有弟子,谁能知道眼前的小弟子是不是他? 余秋远尚有些难堪:“你怎么把它弄走了?” 容庭芳道:“难道你还喜欢叫它看着?” “当然,你若喜欢叫它看着,我是不介意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容庭芳道:“那你多说什么。它不是还喜欢这样么?”按道理来说,容庭芳和余秋远越是要好,灵力运转越是协调,金丹受益愈是匪浅。 余秋远终于不说话了。 有些时候大人忙一些事的时候,确实也顾不上说话。 等余秋远醒来,身边一摸凉了个透。只余下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不日将归。 又加了一行,记得帮我找找那个红衣人。 “……” 余秋远粗暴地就将那纸给塞到了锦盒里,给金丹当垫子睡。 睡完就跑,呸。 容庭芳去哪里,他回魔界吗? 不。 他去太华山。 不错,正是剑门所在太华山。 逍遥子还欠他两个承诺,容庭芳不但是个小气的人,还是个喜欢收利息的人。晏不晓与厉姜一道提及,这玉盘所刻文字似乎是某种祭文,而天下论法术,无人及法门。但论祭坛大阵,又有谁及得上剑门呢?剑门的祭剑台,自从渺瀚跳过后,谁都不敢往里跳一下。 倘若不因金丹的事到蓬莱来,容庭芳眼下已经到了太华山,说不定连素斋都吃了两顿。有些事宜早不宜晚,容庭芳不喜欢拖泥带水。 巍巍太华,皑皑白雪。太华山终年落雪,在经久覆雪的连绵山脉中,唯有一片绿意点缀其中,像是嵌上去的宝石。那里是太华山的小灵地,常人不得窥见。那片绿意之外不远,就有亭台楼阁隐在深处,青翠竹意掩在房舍之下。大门威严高耸,台阶逐阶渐入红尘,隐入山中。无极广场上剑意冲天,白花花的弟子几乎要融入雪中。 正是剑门。 容庭芳在云头中望了一望,然后飞身落下,就落在大门之前。他一身白衣清简,唯有发间簪了根凤尾簪,墨发如云,眼眸如星,瞧来孤高绝傲,比蓬莱的人还像仙人。 如果不开口的话。 “小孩儿,你们掌门呢?” 守门童子额间点着朱砂,将容庭芳打量了一遍,手一伸:“进门通牒呢?” 容庭芳道:“没有。” “没有通牒,便不能进门。这是规定。”童子不过容庭芳膝盖这么高,扎着两个红小色啾啾,稚言稚语,奶声奶气,话却没有半分的通融之处。 容庭芳歪了歪头。渺瀚这老儿,是没有弟子了吗?竟然派两个孩子看门。这么小,怕是连皮带骨叫妖怪吞了都嫌不够塞牙缝。他哧笑一声:“先礼后兵懂吗?本尊念着你小,同你打声招呼,没要你同意。你若不听大人的话,便走开一些,免得伤及无辜。” 童子眨眨眼:“先礼后兵,我懂得。” 说罢小手一张,掌心浮出一柄剑来,剑气倏忽有如实质,他指间剑诀一捏,气剑直冲云霄,随后转了个弯,将不远处一块山石砍了个粉碎。 那个地方比较空旷,适合用来砍。剑门始创至今,童子们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可以放心砍还不会伤到人的地方。没办法,学会控制力道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见到山石崩裂的容庭芳:“……” 童子依然奶声奶气:“我先礼,这位哥哥若是不听,那只能兵。” 在童子话音落后,两个不到容庭芳膝盖的小儿两手一拉,道了声渺瀚天尊,在容庭芳面前结了张万剑阵,紧紧密密,剑气割人——这才是真正的剑门大门。 渺瀚收有两子,一曰剑意,一曰道意,均为他昔日爱剑所化。渺瀚身死,剑却未亡。剑意与道意喜爱人间稚童模样喜人,便以此模样,替先主人镇守剑门至今,一日未断。 容庭芳没有吃过瘪,但现在他吃到了。 这个万剑阵,他不是破不了,但若真要破,恐怕要与太华山共存亡。容庭芳不想担这个风险,他也没有必要和剑门硬碰硬。他是来找逍遥子帮忙的,不是来找剑门打架的。里头的弟子听到动静,已然成群飞了过来。就像一批批的汤圆,刷刷落在剑门之后,排好了架势。 “什么人胆敢闯我剑门!” …… 识时务者为俊杰。 容庭芳道:“我来见逍遥子。” 里边人不应。 容庭芳大声一些,复道:“容庭芳,求见逍遥子真人。” 里边人还是不应。 容庭芳:“……”不知道这里的人知不知道,容庭芳的脾气其实很不好,耐心也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小。凑巧他先前在蓬莱一大一小身上,用完了最后那么丝好心情。 但见容庭芳振袖而起,右手一招,龙骨鞭赫然在手。倏忽之间他便立足于万剑之上。手中龙骨鞭泼辣狠毒,一鞭削过去,方才被童子的剑打碎了山石的半面山壁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山崩雪塌轰轰作响。 “魔界容庭芳,求见剑门掌门逍遥子!”剑气挟狂风,狂然啸龙意,容庭芳傲然桀立,桀然道,“你是应!还是不应!” 剑门弟子毫不畏惧,齐声喝道:“剑!” 数千把剑凭空升起。 “势!” 纷乱成阵。 容庭芳负手于身后,立在万剑之上,望着眼前缭乱宝剑,手中捏紧了长鞭。但闻一声‘破’,他眼神一变,长鞭轻抖,狂然如同巨浪,劈开长空迎面而击—— 却是忽然一阵强大的剑意袭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轻而易举将这剑气冲天消弥于无形。而长鞭之势有如破竹无法阻拦,眼看鞭势无影欲从弟子身上扫过。铮然一声轻响,容庭芳虎口一震,只觉得是打到了千年寒壁上。若非他事先察觉收了大半劲道,怕连他自己也要被震得往后退那么三分! 万剑阵退去,童子回归原位。容庭芳飘然落地。 分开的剑门弟子替来人辟了一条道。 容庭芳一眼望去—— 太矮了。 他视线往下一垂。 一个孩童分开人群走来,一身雪衣,几与地同色。短褂小坎,云靴银纹。小小的红珠攒成的抹额系在发间,落穗垂在两侧。眼若深井,肤若凝雪。玉团可爱,无人能及。就连容庭芳这种审美有差的人,也不禁多看了他好几眼。此子若成,可谓天下无双。 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就这么可爱,容庭芳不禁想到他在魔界遇到的那个,又皮又怂,一张嘴得理不饶人,瞧着就是泼辣的性子。这他日长成,怕是个祸害。 容庭芳道:“丹阳。” 丹阳人似冰雪,吐出的话也似冰雪。他整个人都像是冰雕成的,没有一丝人气。闻声点了点头,道:“是我。”说罢,将容庭芳细细打量了一遍,“你与之前瞧来很是不同,不错。” 丹阳说的不错,就是真的不错。 废话。自他在瓦行死过一次,从前的魔尊便没有了。他重活一遍,既没有魔血沾身之苦,也没有弃骨残缺之痛。而今重塑龙身,蜕了新角,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若非仍寻不到那颗龙珠,岂非是年轻气盛正当时,最为强盛的时候。 容庭芳笑了笑,并没有应答。只是将这些仍不肯离去的弟子看了一圈,道:“你的同门不叫我进来,还要摆阵来欺负我。这是剑门的待客之道?” “你长得和以前不同,他们不认识现在的你。剑门有规矩,不能随便破。”说罢,丹阳随随便便和弟子们解释了一下,“这是真的魔尊。前不久回来那个。” “啊?” 弟子们窃窃私语:“那不是个老头吗?” “我以前看过,是白头发的啊?” “没这么漂亮,额头上也没有花。” 讨论得目中无龙。 丹阳解释道:“可能他后来又觉得黑头发好吧。你们不要随便说别人老,山下的人好像不喜欢。先前这里来的这么多鹤,都是他送来给师父当贺礼的。看在这些鹤的份上,他若只是想来蹭饭。只要他不动手伤人,你们就当看不见吧。” 容庭芳:“……” 为什么他听着更生气了? 逍遥子虽然名义上一直是掌门,但是带着丹阳下山出游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期才正式回归剑门。面子工程总要做做好,欢迎个新弟子还要举办大典,何况是正式任掌门之位呢。所以那段时间,剑门收了很多礼,虽然都没什么用,全部堆在了仓库里。其实送礼给剑门,还不如直接给他们钱来得划算。 也就是逍遥子回来后,丹阳也才算正式成了大师兄。自然,因为剑门出门喜欢带特产的缘故。这回逍遥子回来,还带了一帮小葫芦。 “大师兄,你别是被骗了。”那些弟子年纪比丹阳大,却还是得按着规矩叫他。何况丹阳虽小,却这么玉雪可爱,谁不想亲亲摸摸抱一抱呢。满剑门的父爱之心瞬间点燃了全场,一个个凑上来道,“大师兄你这么小,很容易被骗的。” “是呀是呀,山下人心险恶,这些越是好看的人越坏。” 容庭芳:“……” 那你们这个大师兄怕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懂吗? 丹阳年纪尚小,还不知如何应对这些弟子的过分热情,没有以后那般不怒自威。眼下他就算再严肃,瞧起来也——很可爱。他躲了躲,不胜其扰。无法避及之处蓦然一跺脚! 无极广场顿时抖了抖,雪簌簌落下,连容庭芳都晃了一晃。 瞬间安静无声。 “够了。”丹阳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功课做完了吗?剑练了吗?五百遍,去!” “……”一轰而散。 大师兄小归小,但武力值爆表。就算他瞧着只有三岁,剑门上下仍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当逍遥子说丹阳是剑门的大师兄时,剑门上下无人敢反驳。没有人敢对一个只手便可爆山头的幼儿露出半点怀疑的眼神。 容庭芳似笑非笑,看着最后只剩下丹阳一个人。这才走过去,替丹阳理了理鬓发,道:“小孩儿年纪小小,只会练剑可不成。”他想到季柯嬉笑怒骂灵动的眉眼,便道,“还是得活泼一些,这么小便成了老头,往后可讨不到媳妇儿。” 丹阳让了让,面无表情道:“像你一样?” 容庭芳:“……” “随我来吧。”丹阳负手往里行去,“师父在等你。” 逍遥子瞧着年岁不大,慈眉善目,待见到丹阳,眉就更慈目也更善了,然而丹阳并不理会师父的拳拳爱护之心。他依逍遥子之命将容庭芳引了进来,就化作剑光而去。这么好的天气,不用来练剑可惜。方才见容庭芳鞭势,丹阳对习剑又有了一层悟意。 逍遥子还没能抱上乖徒,徒弟就没了个踪影,哎然一声长叹,很是怅然。 “孩子大了,难啊。” 这话说得,倒叫容庭芳想到了金丹。他不禁也感慨了一句。 “是啊。” 有个不听话的崽子,是挺难的。 不管是剑还是丹。 “你们家也有孩子?”逍遥子大奇,他只是随心而发。倒是没想到能得到容庭芳同样的附和,一时兴趣大起。“从未听说魔尊已然成婚育子啊。” ——婚倒确实不曾成,子若非要说,也是有那么一个。 容庭芳摆摆手:“别提了。”当家长的都不容易。 他自怀中取出玉盘:“我这回来,是有桩事想请——” 结果手被人呼啦一声握住,容庭芳眼睁睁看着玉盘掉到桌上。 “你要是年轻啊,我劝你,孩子不用生太多,多了太吵。”逍遥子难得能拉到‘同道中人’,一时像抓住救命稻草,激动地拍着容庭芳的手背。 他溜了一串的小葫芦回来,以为个个都是乖宝,结果一个比一个不乖。也就老三好一些,尚算尊师重道。“寻常又吵又闹,大的不管,小的不听。你要是骂他们了,就给你乖着站在那,就叫你又不忍心。你说这可真是——” “逍遥子!” 容庭芳初时还因为家里有个不算儿子的儿子的缘故,又因为此次上门是来求人问事,态度总得好一些。故而才耐着性子听上一听,结果逍遥子当真啰嗦,一说起他那几个宝贝疙瘩,叨叨了半天就没有停过。容庭芳不胜其扰,差点拿出鞭子把大殿给掀了。 他咬着牙道:“本尊今天来,不是和你大论育儿心经的!” “哦。”逍遥子住了口,随后眨着眼,“那你来干嘛的?” 作者有话要说:逍遥子:不是来攀亲家吗? 容庭芳(大怒):谁和你攀! 第75章 因缘二字 容庭芳捡起那枚玉盘:“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逍遥子为难道:“剑门清贫, 付不起鹤的钱。” 容庭芳:“……”合着是以为他送了鸟过来收钱的?他冷笑一声,“本尊缺你这点钱吗?不过是乐善好施,未免这些灵禽在世间随波逐流, 好叫它们寻一处安身之地。” 不要钱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逍遥子一合掌, 大喜。 容庭芳却又马上说:“不过, 若你果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先前在万鹤山庄,掌门还欠本尊两个承诺, 不知还记不记得?” 万鹤山庄时, 逍遥子因为去买糖葫芦,把丹阳一个人扔在屋顶上。说来,抱丹阳下来的人是晏不晓, 和容庭芳也没多大关系。但容庭芳就是很会捡便宜。修道的人和魔界的人不一样, 通常是说一不二的,这是他们大宗门的尊严。 剑门尤其应当做好表率。 这也是为什么容庭芳敢上太华山来讨债的原因。实在是这些剑修虽然傻, 好歹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只要将承诺抬出来,逍遥子一定无法反驳,容庭芳略有些得意。 结果—— 逍遥子沉默了一下:“要不然我还是付钱吧。” 容庭芳没有料到逍遥子这一出, 他一愣,眼中带了威胁之意。 “你想反悔?” “出钱的事, 怎么能叫反悔呢。”逍遥子拍着大腿,“两厢情愿,公平啊。” “……”容庭芳冷眼看着他, 忽然起身,“既然我亲自前来所求无用,倒是还有一个人能替我走这一趟。”他欲往门口而去,说,“大洲之中,有人将一柄乌金寒霜剑使得炉火纯青,逍遥子既为剑门掌门,握天下剑意,想必对他也很有兴趣?” “说来也是缘份。他在万鹤山庄,偏巧掌门也在万鹤山庄。他在炼狱谷,掌门也去过炼狱谷。可是这么巧的缘份,你们两个却从未撞到过面。” 容庭芳不动了,因为他的袖子已经被人拉住了。 他倒也没抽出来,只淡淡道:“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 逍遥子抓着那幅云袖,期期艾艾:“你都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容庭芳转过身来,挑眉问他。 逍遥子:“这……” 他一时,倒也吃不准容庭芳的意思。 逍遥子确实是故意去的万鹤山庄,因为丹阳想见见晏不晓。他也去过炼狱谷,但是,是在晏不晓跳了炼狱谷的火海后。可是这些,容庭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或许还有丹阳,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道,剑门掌门在外还收了一个外门弟子。 剑门门规,不收红尘未尽之人。晏不晓红尘未尽,不应当属于剑门,困在这太华山,终日与皑皑白雪作伴,度过这三秋如一日的枯燥修道时光。 但是人与人之间,既然相遇,便是有缘。 逍遥子不会看着一个婴儿被扔在山间沦为野狼腹中之物,既然救了,便养,既然养了,便教。但他不能引晏不晓入剑门,剑门是空门,不讲七情六欲。而红尘之大,晏不晓的命运,便该入这红尘俗世,去寻自己的道,亦找他自己的根。 人命弱小如灯火,莹莹可灭。逍遥子便如乡里野夫,私下教授他剑术,待他长成,便赶他下山,了结这段露水缘份。此事原本当结,只是后来神女送了丹阳给他,逍遥子捡了个娃娃从小带起,日日相处间,不禁从脑海中翻出了往事,想起另一个自小养大的娃娃。尘心既起,他在下山游历时,便‘偶然’间会瞧一瞧,晏不晓在这大洲混得如何。 炼狱谷被一龙一凤破谷而出,以致地面沿裂而开,地火从中蹿起,欲往北荒烧去,差点民不聊生,幸好容庭芳将那处截成了两段。待逍遥子获悉寻去,却见一处如深渊山谷,草木翻倒颠转,原来的山成了平地,原来的谷里翻了出来。无尽崖的潭水因为山谷裂开的缘故,从缝隙中淌了出来,倒是汇成了弯弯曲曲的溪流,平白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添了抹水意。 也正是这抹水意,救了晏不晓一命。 晏不晓的剑确实够快,够他在地火灭而将起时,把引绛草连根从地上拔出,再装到锦盒之中。但再快的剑,在地火燃起时,也不能够替晏不晓抵挡所有的火焰。他是人啊,一个普通人,没有修成金刚之身,乍然而起的高温扑了晏不晓一脸一身,当时就叫他昏死了过去。若非长剑有灵,仍将他载出了火海。傅怀仁哪里还能见到他,还成亲。 逍遥子来得不算早,但还算及时。他到时,晏不晓已浑身焦黑一片,面目亦伤得厉害。无尽崖下有古树,古树结圣果。因火之势,大树倾塌倒下,树液混在了潭水中,一并流出了山谷,滋养了这片土地。古树结成的圣果,可叫容庭芳在失去龙骨的三年残喘度日,亦可叫受了无尽崖落势暗伤的余秋远瞬息之内便能痊愈,其树液,亦有疗伤功效。 “他身上还有伤,脸上却已毫无伤痕。这天下间,除了无尽崖底那棵树上结的果实,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叫一个被大火烧伤的人,痊愈得如此之快。” 更何况—— “若不是有个修为极高,且与他功力相和的人助他,他难道在梦里还晓得自己爬起来救自己吗?”容庭芳道,“乌金寒霜剑既然是法门替他打造的,想必身为师父的你,在里面加了不少好料。堂堂剑门掌门,既然如此爱护小弟子,别说是自小养大的了,是吗?” 逍遥子:“……” 早前逍遥子与蓬莱掌山真人打交道时,曾听其说过当世魔尊。说容庭芳这个人——其心硬如寒铁,其智多谋近妖,其人冷酷无情,杀伐不定,善恶不明。若有计要与他相谋,不可叫他获悉一点半分。倘叫他摸到那么一星半点的端倪,他便能顺藤摸瓜,将事实探个七七八八,此番心智着实可怕。 当时逍遥子觉得,或许是高手惜高手,余秋远未免夸大其词。他也见过容庭芳,对方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人,生死虽在他指间,却也无甚欢喜,亦不如传闻中辣手无情杀人如麻。反倒是从他眼中,瞧出那么一两分,尚算天真的神色。 而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 余秋远所说不错。 逍遥子信了。 逍遥子开口道:“容尊主如此说,想必我那乖徒尚不知一星半点了。” “他当然不知道。”容庭芳道,“他连给师父送喜帖都不知道要往哪递,又知道什么呢?”说罢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幽幽一声叹气,“晏道长也是可怜。父母不知往何处叩拜,师门亦不知要往何处归去。不晓不晓,当真是不晓归处的人。” 这话说的,又是痛心,又是伤人,分明就是说给逍遥子听。 “……”逍遥子长叹一声,到底道,“是我败了。容大尊主。”他彻底服气,行了一礼,“今日你来,若是为不晓而来,便请回。若是为他事而来,我能帮的,自然全力以赴。” 容庭芳要听的就是这句话,他眼中精光一闪,随后道:“如今他有傅老板知心好友互相帮衬,也算有了归处。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道长有如今际遇,离不开真人的谆谆教导。”也算替晏不晓谢了师门。 “眼下有桩事,还请真人替本尊解惑。”说罢,容庭芳将玉盘取出,递到逍遥子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神色观其变化,道,“不晓曾说,他见过这种文字。剑门于开创祭坛一路,乃是首家。可否请真人替本尊瞧一瞧,这究竟作何用处?” 逍遥子接过玉盘,脸色微变:“这——” 容庭芳眼眸微眯:“掌门知道?”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得找找。容尊主若是不急,可在此稍候。” 容庭芳当然不急,就算逍遥子要查个三天三夜,只要有结果,他都不急。三天算什么以,三年,三百年,他都这样过来了。还等不及个三天?他颔首道:“有劳掌门。” 劳倒是不劳,就是有点心累。 逍遥子一摆拂尘:“那晏道长的事——” 容庭芳当然要卖他一个好处。 “本尊守口如瓶。” 逍遥子拂尘一甩,踏鹤而去,动作虽仍如行云流水,瞧来却带着几分急迫——容庭芳看在眼里,虽不说破,但心知肚明。此行是来对了。他站在无极广场,看着逍遥子消失在天际,微微勾起嘴角。 他是答应了守口如瓶,但是晏不晓聪不聪明,能不能自己猜到,可不是容庭芳能管得着的。 都说太华巍峨,令人望而生畏,依他看来,也不过如此。全是冰天雪地,松柏经年覆雪,初见觉得惊艳,再看就有些无趣。真难以想象这帮剑修在这里十年如一日磨他们的铁剑,究竟从能中悟到个什么?无根无欲,这样的修行,悟出来的道,岂非是同这漫天冰雪一样,亦是冷冰冰一坨。倘若天上都是这帮冰疙瘩,也怪不得食古不化,尽是做些不入人心的事。 思及往事,容庭芳哼一声,松开手,手里的冰雪就碎成了渣,落了下来。 无极广场上是剑门的弟子,三三两两。容庭芳瞧了一圈,忽振袖而起。风雪吹在脸上,冰屑刮过有些痛,容庭芳倒无所谓。听说剑门多剑灵,长剑随身亦入心,日月经久便能化灵。亦有一镇山之宝曰无上明剑,意为大明在心无上功德。可是容庭芳到现在,连半个剑灵都不曾见到。难道说,它们只有在剑主召唤之时方能现身? 想到此处,容庭芳不禁想,剑有灵,便为剑灵可听人言。那余秋远的丹有灵,岂非为丹灵?剑灵会化出身形,丹灵会吗? 茫茫风雪中,一点红色蓦然吸引了容庭芳的注意。 如今,但凡任何一点红色,都能叫容庭芳停下来看一看。 他凝眸望去,仔细辨认过后,拂袖落下,轻轻巧巧落在山头。风大,雪大,剑势也大,顶着红色攒珠的大弟子正在练剑。他一招一式,不留赘痕。容庭芳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剑招,仿佛人如剑,剑如人,剑和人,本身就是一体的。 待丹阳一招风雪回手,收势而立。容庭芳不禁鼓起了掌。 丹阳收回剑。 容庭芳上前道:“你这么厉害,用的剑怎么这么普通?”他想中闪过一抹流光,带着些试探的意思,故意道,“依我看来,恐怕只有你们剑门的镇山之宝,方能配上你的剑招。” 他本意是激将,但丹阳不吃这一套。 “剑门弟子要满十六,方能去剑冢中挑取本命剑。”并不回答和无上明剑有关的话题,甚至连容庭芳下一个想要挑事的‘那是你们师父小气’的话头也一并掐断。“我这么小,你就来套我的话,魔尊不觉得羞愧吗?” “……” 不羞愧。 “你的鸟呢?”丹阳轻易戳穿了容庭芳的心思,只这么好奇一问,倒也没有再行嘲讽。他本身不会嘲讽别人,所说只是实话。可是世人好像都不太喜欢听实话。丹阳也不明白,这些人说话如此弯弯绕绕是为了什么。心思太过复杂的人,是练不好剑的。 比如眼前这位魔尊,他练的就是鞭。 容庭芳抬起眼,丹阳坦荡荡看他。 “……”或许这个孩子确实只是问他的鸟,那只胖鸟。 “被我扔了。”容庭芳道。 丹阳有些疑惑:“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容庭芳反问道:“我喜欢就不能扔了吗?我后来就不喜欢了。它骗我。” “它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容庭芳顿了顿,说谎一时爽,续谎要人命。他一时之间竟然也想不出理由来。而且余秋远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合理的理由,只说依他们二人之间的身份差别,坦诚相告岂非是自寻死路——听起来似乎也没错。 丹阳还在等容庭芳回答。容庭芳看过去,便是丹阳盘膝坐在石台中央。这里是一处石台,石台有锁链,因被风雪盖住,故无人问津。望月峰山势颇高,这里只有丹阳会来。也是丹阳寻常悟道之地。 他忽然道:“那你觉得,它为什么骗我呢?” 丹阳一愣,关他什么事,他怎么会知道。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提鸟这个话题。还是剑最合他心意。大师兄默默地闭上了嘴。 容庭芳狡黠道:“你如果肯告诉我,我就告诉你,这世上谁用剑最好。” “……”丹阳不想说教,但他忍了忍,没有忍住,这种比较低级的骗人之法太过于低劣,故委婉道,“用剑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并没有好与最好之分。心纯则剑正。会计较谁用剑最好的人,必然练不好剑。” 本想骗丹阳一骗的容庭芳:“……”僵住了脸。 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软硬不吃。容庭芳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就很想将余秋远揪过来,好叫他也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道心通透。知你心者不言,明其错者不嘲。这人莫非果真一根肠子通到底,除了剑之外再无他物,比晏不晓还要直的? “小剑修。” 风雪之中,这回容庭芳是真的对丹阳有了兴趣。一大一小,他二人均是盘膝而坐。他道:“你年纪轻轻,却像老僧入定,莫不是太过于古板。莫非随你师父去山下游历时,从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叫你觉得有趣吗?” 丹阳默默看着容庭芳,不答。 容庭芳不死心道:“一点也没有?” 他年幼时,尚且追逐过晚霞,也曾捕过鱼。想来虽童言稚语不堪回首,到底还是度过一段正常的少年时光的。容庭芳一向认为,孩子该像个孩子的时候,就得是个孩子。比如他就很不认同,余秋远这么大老早就开始给金丹塞道德经。食古不化。 难忘的事。 难忘记的人—— 容庭芳等了半天,只见年幼的剑修眨着眼睛,面上一丝波澜也无,不禁心里有些挫败。想想觉得自己当真可笑,丹阳即便果真剑术超群,也只是一个孩子,年纪不足他一个零头。他竟然在这里,和一个孩子认真讨论人生道意的问题,真是闲得无事可做。 “是了。”见丹阳迟迟不应,容庭芳无聊地掬了一把雪,洒了出去,随意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你还这么小,又懂什么呢。我真是傻的。” 丹阳道:“你有难忘的人?” “难忘的人——只要活着,总会有那么一两个。” 容庭芳撑着下巴,在地上随便乱画。就像是树祖,就像是沙那陀,只要是对他好过的人,在容庭芳心里,不论多少,总归是有一席之地。对他好过的人,应该还有一个——就是他正在找的那个。他本以为那个人会是余秋远,求证下来却说不是。连一个本相都着红衣的人都说厌恶红色,世上还有谁呢? 容庭芳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道:“你说,什么人会穿红色的衣服呢。” 这个问题对丹阳来说有点难,但他认真想了想。 “成亲的人?” 容庭芳乱画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头道:“你说什么?” 丹阳道:“……成亲的人会穿红色?” 未成形的涂鸦还在地上,容庭芳却无心再画,他有些怔愣。 对啊。 他怎么没有想到。 这世间不是有一种人穿起红衣来,最常见不过么? 织锦的缎子,大红的花色,不同于天凤天生艳色—— 那分明是喜服啊。 容庭芳一时胡思乱想了一堆。他在想,该不会他曾经有什么乱账没有算清,是抢了别人老婆,还是在人家婚宴上打了雷,叫别人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追到无尽崖边问他讨债来了?总不可能是他还成过亲,结果临阵脱逃,叫人追了过来吧?龙之间哪会像人一样,拜堂成亲穿礼服。难道,他成亲的对象是个人?竟然连龙也不是? ——如果是人,那该早就死了吧。 容庭芳手下没了章法,未成形的涂鸦就被无意识地扫了一团糟。 这个人当真奇怪,方才话这么多,现在又一句都没有。丹阳依稀分辨过去,地上大约是个人,可惜只画了个轮廓,连脸也没有就已经毁了。他道:“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容庭芳不假思索:“想成亲。” “你要成亲?” “不成。” 虽然一直在说成亲,但是—— “成亲是什么?”丹阳只是听过,但并不明白。 容庭芳一个回神:“你不懂?” 丹阳为什么要懂。 “……”容庭芳忽然笑起来,这剑门的崽子就不如他魔界了。想那季柯,不过是小小年纪,就能在那边喜欢来喜欢去,还能拿他和余秋远开涮。容庭芳觉得魔界赢了剑门一头,心里不禁有些愉快。他扔下树枝,“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一起练剑?” “当然可以。”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容庭芳迟疑了一下。 他天生感情淡薄,即便是树祖护他,从闻人笑嘴里听到树祖死了,也没有太多动容。沙那陀死后,容庭芳倒是愤怒过,可那时再愤怒,如今想来不也如雾隔云么?要论喜欢的人——容庭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余秋远。但,观其容貌,品其言行,只觉对方无一处不令人欢喜。这算喜欢吗? 丹阳复问:“他也穿过红衣?” 容庭芳道:“……穿过吧。”如果天凤本相算的话。 丹阳不解道:“那你还问什么?” 如容庭芳所说,有喜欢的人,就要成亲,成亲时就会穿红色的衣服。容庭芳什么都有,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早就该有了吗? “那如果。”容庭芳道,“如果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呢?” “……” 这问题实在超出了丹阳能理解的范畴。 他看了容庭芳半天,最后道:“你很烦。” 天底下没有人敢嫌他烦,就连余秋远也不曾说过。如今倒是从一个稚儿口中听到了。容庭芳觉得荒谬,但他竟然没生气,反而还觉得有趣,甚至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很好看,就像是水底的花绽放开来,也像是天上的星河璀璨。能叫人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不舍得他受半点委屈。 容庭芳笑,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烦。丹阳说的不错,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就在眼前,为什么独独略过呢?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变成同一个人不就好了。说来,傅怀仁和晏不晓在一起时,尚有魔界张灯结彩,有他作天地之主。但他和余秋远之间,好像除了互相给过鳞片和羽毛,别的一样也没有,回忆起来,连句好听的话也很少。 之前是根本就没有想法,但今天这么一提,容庭芳忽然想到,虽然他没有成过亲,也不觉得需要成亲。但万一余秋远想呢?他决定回去问一问余秋远。既然是已经决定好了要生生世世纠缠下去的人,如果对方喜欢成亲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一想,容庭芳还有些迫不及待。待逍遥子急匆匆赶来再见容庭芳,便觉得对方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原本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不由自主就道:“容尊主很高兴?” “高兴吗?”容庭芳摸了摸脸,没有摸出特别的来。“你为什么觉得我高兴?”这回他既不是龙形,也没有冒出尾巴。为什么连逍遥子都能知道他是不是高兴。 逍遥子手里握着书卷,见对方确实不解,不禁眉头舒展,笑着走过去。“一个人若是真的高兴,便会雀跃,只觉得天地无处不可爱。叫别人看来,也无处不可爱。”说着招过容庭芳,将那卷书递给他。“宗门经书不多,能找到的只有这一本,是始祖真迹。” 容庭芳道:“我如果看得懂,就不必来问你。”自己找找也就行了。 逍遥子一拍额头,讲给他听。 “这不是玉盘,是祭祀用的祭盘。祭盘分阴阳两块,合二方为一。”逍遥子问,“敢问尊主,这半块祭盘是从哪里得来的?” 婆娑罗的弟子费尽心机要将云梦繁锦藏在谷中深处,容庭芳下意识不想将那里宣告地广为人知。他半真半假道:“白式微手里得来的,他想拖本尊一道死,可惜本尊命硬。他人死了,东西却留了下来。本尊怕这其中有他什么诡计,这才来寻问掌门。” 白式微—— 逍遥子倒是有些了然。 “他一心钻研婆娑罗门禁术,能寻到此物倒也可以理解,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只是这祭术如此狠毒,但愿白式微没有将它用来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容庭芳随口就道:“放心,本尊看着他死的。”不过——他顿了顿,“他死之前,与先前所见不太一样,忽然之间苍老许多,筋脉枯竭。”就算不是因为坠在火海之中逃不出无尽崖,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这是当然的。”逍遥子叹了口气,“如你所说,他既然寻了祭盘,又只留下一块,想必是已经得偿所愿。”太华巍巍,逍遥子与容庭芳并肩而站,遥遥望向天际,那里飞过一只孤鸟,在飞雪之中,时隐时现。 “你所持祭盘所写祭文,我曾听我师父说过。只是当年,只以为是口口流传的故事,如今见了你手中真物,方觉此事或许为真。”逍遥子摸着容庭芳手里那块玉盘,有些感慨,“师父都没有见到的东西,不想叫我见了。” 容庭芳不动声色道:“这也是掌门的机缘。” 玉盘斑驳,握在容庭芳手中,沾了他的体温,叫落在上头的雪不经意就化成了水,湿润润的,洗去尘埃,透出它尘封许久的莹莹翠色来。 “当年始祖为了封却三处小灵地,免得世人为其所惑误入歧途,日夜不眠想过许多办法。听闻婆娑罗门善禁术与幻术,他便想一探究竟。到底是放弃了。你知道,是什么让他情愿以身祭剑,也不愿动用祭文所示禁术吗?” 逍遥子望着这可逆转天地的祭盘,眼神有些复杂。 “是因缘。” 容庭芳眉头微蹙:“因缘?”他道,“你确定,是因缘,不是孽缘?” “世上本无孽缘,皆因人心有变,因生果,好因结好果,坏因结坏果。这才有了所谓的孽缘。”天白,地白,剑门的掌门亦一身白。他循循善诱,如导幼辈。“婆娑罗,以善心感化天地生灵,他所创门派之初,从无孽这一说。” “白式微心怀不正,他用这祭盘,便是孽缘。” 这容庭芳就不明白了。“如你所说,渺瀚不动,莫非也怕孽缘?难道你要说剑门始祖,是一个心术不正的恶人吗?” 非也。逍遥子摇头:“所谓因缘,不管是好是坏,都要牵连至死。始祖若用此法,因他而生的剑门,不论因由好坏,都要受此牵连,经年累月不得安生。”渺瀚此生,最重剑及门下弟子。他不愿为一己之私,叫门徒后代,尚未出世便背负未知的命运。 所以渺瀚情愿自己一个人去死。 死得光明正大,毫无牵连。 容庭芳:“……” 他摩挲着手中祭盘,沉默片刻,方道:“它若当真如此神效。如果我说——” “我要用它来逆转天地呢?” 逍遥子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倘若如此轻易翻转了天地,如今的天地又岂会是如今见到的模样。逍遥子肃穆道:“既然这东西被容尊主所得,想必是你们之间的缘份。我若讨要怕也是无计于施。只有一件事,还请容尊主三思。” “因缘二字,最为难说。”逍遥子按上容庭芳的手,语重心长道,“万万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容庭芳:我若非用不可呢? 逍遥子:……会秃(严肃) ……不长须须的龙吗? 那还是算了。 第76章 滴水之恩 “……”容庭芳就算本来不觉得有什么, 也要被逍遥子看得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他翻手一收,便将玉盘扣在手心。握得久了,哪怕是石头也有温度。玉盘在他手心微微发暖, 叫容庭芳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耐道:“行了行了, 老头子, 真啰嗦。” 这祭盘要两块才能用, 另一块亲手被他一鞭打了个粉碎, 只有一块能干什么?何况后果若这么严重,他想不开了才要自找苦吃。只用半块的后果, 看白式微就知道了。容庭芳才不傻。 他只道:“我再问你。” “你可知道天雷阵有解吗?” “天雷阵?”逍遥子道, “这有什么难解的。”他视线往容庭芳手里的鞭子上瞄了瞄,心想,你这几鞭引雷啸风的, 怕是比天雷阵还要厉害。 容庭芳却道:“不是这个天雷阵。” “是——天罚的九天玄雷阵。” “……” 九天玄雷阵—— 逍遥子眨眨眼:“解不了。” 怎么可能解不了呢?容庭芳皱着眉头:“不同样是雷阵吗?只要找到它的阵心, 将它摧毁就可以了。”问题在于,容庭芳不知道它的阵心在何处。所以才要来问。他问这个, 自然是替幽潭问的。自容庭芳跳下无尽崖,褪去龙骨,引了魔血。世上再无三尾银龙, 幽潭的角龙以为他死了,天道也以为他死了。 但他毕竟没死。 见容庭芳面有愠怒, 逍遥子看了他一会儿,说:“容尊主所问,应当是替受罚的同族问的?”他是知道容庭芳是龙的, 毕竟容庭芳回魔界的声势如此浩大。但容庭芳究竟是哪条龙,逍遥子也说不准。“那尊主可曾听过,角龙之所以受罚,是因为犯了戒律?” 这个容庭芳当然知道,他年幼拦路抢劫别的龙时,逼着它们将这事吐了个一干二净。既然都惧他怕他,总得叫容庭芳知道个理由,不然岂非连谁的锅都背不准。他道:“如果你要说这件事,我只能说,天道怕是个瞎的。”是条龙,长了三条尾巴,都活该受罚。 老祖宗看人不爽,吞那么一两个,关他什么事。他对吃人又没兴趣。 逍遥子拈了拈短短的胡子:“话不是这么说嘛。你们的老祖宗为什么要吃人,这个我也不知道,又没人见过。我同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 “即便是当年的角龙首领,领着妖族同魔界打仗的那条龙王,都没有能挨过天罚。” 由此可见九天玄雷的厉害。 所以幽潭那些龙,没人有胆量去尝试。一试就是没命的事。 九天玄雷阵直接劈焦了三尾银龙的龙身皮骨,差点连龙珠也一并碎了。本来它反抗一下,便不必受如此重的伤,但一来天罚来得太快,二来它惦记着身下的天凤不愿让开,一时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好几道。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最后天凤却还是没能救下,眼睁睁看着一地鲜血,带着不愤之心,龙身化成了灰烬。 逍遥子道:“龙吟之声几乎响彻整个天际。始祖御剑而来,见角龙已聚在一起,口吐龙珠,硬是凭血肉之躯抗下了剩余的天雷。将龙王的龙珠护住,没叫它被雷劈成粉末。” 也正因如此,一条龙的过错,便成了整个龙族的过错。 “龙之所以与凤齐名,为天下祥瑞,亦成海中之王,你以为,只是它们能打两个雷吗?”逍遥子叹道,“正因百龙齐心之势,可叫天亦退却两分。” 才被仙界视为眼中钉。 同当年的婆娑罗一样。 “……”容庭芳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喃喃道,“可是它们分明——” 分明对他是又惧又怕,甚至要将他推出去,换得自身平安。 事过境迁。当年的老龙受过天罚,能在幽潭活下来的还有几条。新龙不是在浩泽之渊长大的,没有经过血肉之战的淬炼。那样狭窄的地方,头顶成天悬着的不可撞破的壁垒,叫人心生绝望。它们自己都活得迷茫,活的退却。忠义之心渐失,又是谁的错呢? 谁的错都不是。 不过是因缘际会。 容庭芳带着半块无用的玉盘往天边而去,逍遥子站在无极广场,看着他钻入云层,气势袭人,脚踏地头顶天,呼风引雷间就是磅礴之势。容庭芳本来是龙,后来堕成了魔,如今经过淬炼,又回了清正之身。大洲初创至今,他是唯一一个,能站在天魔两端的男人。 他虽为龙,属水,似无情似寒冰,但逍遥子能看到他内心翻腾不灭的火焰,带着灼尽世间万物的气势。魔界得此尊主,不知是福是祸。对大洲天道来说,却是祸非福。 丹阳落剑轻立,负手站在松柏树顶。 “九天玄雷阵不可解?” “可解。”阵心破即解。 丹阳不解:“那你为何不说?” 逍遥子拈着胡子,久久不语。 天罚降下的九天玄雷阵,之所以与普通的雷阵不同,确如容庭芳所困扰,无人知它阵心。为何会有天罚,四界中人做了错事,犯了戒律,引来天道之罚,故为天罚。既然它是针对受罚之人,每个阵都不一样。谁能知道九天玄雷阵的阵心是什么。既然不知道,当然无法破解。就逍遥子所知,受过天罚的人不多,活下来的更少。 幽潭之所以仍悬着柄利剑,怕是因为当年百龙护珠,那枚龙珠,还在呢。 世人都说修道中人超凡脱俗,遨游于天地之外,其实天条戒律有如枷锁,缠身也缠心,多少人在其中迫不得已。但逍遥子不想同丹阳聊这么沉重的事,只希望徒弟能安心修道,不要沾染这些红尘俗世。他故意换了个话题。 “你们之前都在望月峰聊了什么?” “哦。聊成亲的事。”丹阳被引开了注意,“他说有一个要成亲的人,但是和成亲的又不是一个人。”论剑世人无人敌过丹阳,但若论人情世故之心,丹阳便似一张白纸。他下意识同逍遥子复述了半天无果后,皱起了眉头,“很烦。” 果断放弃。 正要出门的余秋远捂住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啧,他嘀咕了一声。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寻思他。 “玄机?”余秋远一边找,一边喊道。他在找苏玄机。金丹被容庭芳扔给了苏玄机,至今都没个动静。余秋远有些担心。生怕金丹寻事,而苏玄机一点也不严厉,总是纵着它。金丹是天生灵物,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一个不高兴就能炸,如此在它尚且能管教时不好好管教,往后无法无天,他要和谁诉苦去? 所以余秋远一收拾完自己,便出来找人。可是苏玄机不在他自己的房里。 这个时候,他会跑到哪儿? 余秋远有些奇怪,出去转了一圈,问弟子:“苏真人呢?” 弟子道:“苏真人出门去了。” “往哪里去了?” 弟子想了想:“似乎往小灵峰去了。” 余秋远飞到小灵峰,那里葱葱郁郁,只有树影没有人。他只这么随意看了一眼,本要走,却又停下了步子。那边隐隐绰绰间蹲着的人,看着就那么穷的一个,不是晏不晓吗?说来,自傅怀仁与他们一道回蓬莱,晏不晓时常与傅怀仁在一处,余秋远确实也不常与他们见面了。先前在符云生房间,也没有机会打上招呼。 余秋远走过去,拍了拍晏不晓的肩。 晏不晓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余真人?” 余秋远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连我来了也不知道。”这对一个耳聪目明的剑修来说,可是一件稀奇事。说罢探头望去,却是晏不晓藏藏掖掖,捏着一个紫金木盒子。 嗯? 晏不晓眼看藏不住,便也不藏了,将盒子拿出来,重新打开。余秋远望过去,但见里面有一株翠色的小草。生机勃勃,似乎比先前更茁壮了一些。但草根部,焰红的泥土上,却染了点点腥红,不是根土本来就有的颜色。 余秋远看了晏不晓一眼。一把拉过晏不晓藏起来的那只手,果见指腹深深浅浅,皆是伤口。他神色锐利道:“你拿自己的血养它?” “它长得有些慢。”晏不晓解释道。 容庭芳说过,拿精血灌之,方能催它快些结果。晏不晓也不知是真是假,更不知有没有用。但每天三次,早中晚,从不敢忘。可不能叫傅怀仁瞧见。所以他总是躲过傅怀仁,来这种高高的只有蓬莱弟子才能到达的山顶,给引绛草喂血。 一边喂,一边小声道:“你到底是要喝多点,还是少点?”少了怕长得慢,多了怕烂根淹死。晏不晓天天对着棵草嘀咕,“怀仁等着你救命呢,你可得争点气。” 知道了事情原委的余秋远有些无言以对。 晏不晓摸着头:“叫怀仁知道,他会生气。”他现在觉得傅怀仁挺难伺候的,明明是好事还要生气,一生气就冷着张脸。哎,男人真不该成亲的。一成亲,从前的好友都变得不和善了。以前傅怀仁多好啊,现在脾气阴晴不定。 晏道长有种上当受骗被坑了的感觉。 余真人是一只鸟的时候,晏不晓就视他为好友。如今当了人,晏不晓更视他为好友。晏不晓想,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趁余真人尚是孑然一人,还是要给他提个醒的好。不禁语重心长道:“余真人,你往后,还是不要成亲吧。” 成亲,很烦。 成了亲后的男人 ,更烦。 余秋远:“……” 他无语地看着这个剑修,伸手道:“给我吧。” 晏不晓:“啊?” 余秋远直接把盒子拿过来,指间一并,在腕间割出一道小小的伤口来。在晏不晓惊愕之中,由着那鲜红滚荡的血滴在翠绿的草上。却是微笑道:“看你这么傻的份上,我送你一份礼。你可不要谢我。” 鲜红的血滴在翠叶上,如同渗入其中,只留下鲜红的叶脉来,一丝丝,一缕缕。这同晏不晓素日拿血去养它是不同的。起码晏不晓在滴自己血的时候,没有见过引绛草给他面子半分,从来是勉勉强强沁入,慢慢吞吞滋养。凤凰血一下去,它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到整株草都泛出隐隐红色,叶子像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下来。余秋远才收回手。他手指在腕间轻轻一抹,那伤口便合愈起来,瞧不出半丝痕迹。 容庭芳说过,拿精血浇灌引绛草,它便能快些开花,快些结果。但是,拿凤凰精血更有效,因为引绛草它长在地火之中,它喜欢热。凤凰同它一样,也是自火中孕育而生,故而它的精血,于引绛草来说,有如甘露。自然能抵常人所不能及。 余秋远合拢袖子,将木盒盖上,递还给晏不晓:“好了。今天起你不必再每日养它。等它开出花后,你再来找我。到时候再喂它一喂,便等着结果了。” 晏不晓心情复杂:“真人的心意,我实在无以为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余秋远温和道,“我和庭芳先前受你们恩惠良多,做这些原本就是应该的。庭芳这个人,有时候小孩子脾气,喜欢和人唱反调。如果他说话惹你不快了,还请你和傅老板不要放在心上。你只要知道,你对他好,他对你自然也是全心相待的。” 晏不晓点头:“我明白。” 他在傅怀仁这事上便看出来容庭芳虽然嘴硬心硬,好歹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自傅怀仁活着从魔界回来,不用余秋远说,晏不晓心中也早就已经想好,容庭芳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大可随便开口,只要不违公道,晏不晓都会尽力去做。 比起容庭芳身边那群只会打打杀杀的木头脑袋,正直如晏不晓,聪慧如傅怀仁,实在是可靠之人,他二人若能留在容庭芳身边,余秋远心里便很是放心。容庭芳性子不分好坏,行事亦乖张任性,说不准下一步便会做什么事来。他就应该需要两个清正的人在耳边时时提醒,以免在偏执的路上越走越远。 与晏不晓分别后,余秋远遍寻一圈无果,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金光顶,却发现苏玄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菩提树前,望着菩提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看着,伸手就要去碰菩提树—— “玄机。” 余秋远叫住他。 苏玄机像被吓了一跳,手一缩。 他回过身,见是余秋远,放松下来,只道:“师兄。” 余秋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菩提树,狐疑道:“你在这做什么?” 苏玄机笑道:“没什么。师兄寻常不是喜欢坐在菩提树下,说是——这样悟道,有助于神思清明。我突然想起这事,便也想试一下。” 余秋远也笑起来:“试到了么?” “尚未试呢,你便回来了。”苏玄机说着,负手打量了一下这棵郁郁葱葱的树,有些感慨,“或许,它的神思清明,只对师兄有用吧。毕竟是因为师兄在的缘故,它才如此繁茂。菩提树回馈师兄,也是当然的。” 余秋远拍拍他:“别胡说。”随后师兄弟二人往房中走去。 “我听弟子说,你去小灵峰?” “嗯。找大长老。” “找到了吗?” “找到了。” 余秋远站住脚,有些诧异:“大长老变幻莫测,你找到了?” 苏玄机道:“正巧他今天心情好,就在小灵峰坐禅。”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四处溜达着扫地。其实如果大长老扫地,那也是很好找的。毕竟没有弟子喜欢扫地,还不分时辰和地点。你若是能在厨房门口抓到一个扫着地的二八弟子,摸约是大长老没跑了。 “……”余秋远试探道,“我记得,你一直在找一个叫闻人笑的弟子,你找大长老,是和这个人有关吗?”闻人笑,是容庭芳在万鹤山庄时的化名。 “是。因为他和魔头名字一样,所以我不放心,一定要找一找。他们说只有大长老最后见过他,我便想去问问大长老。”苏玄机负手一哂。“可是大长老说,我在万鹤山庄去信蓬莱那一日,他就走了。他也不知道闻人笑去了哪里。” 他猜测:“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和魔头是一伙儿的,因为被我拆穿无法面对,所以在我回蓬莱前,就先行离去了?” 余秋远不置可否:“不过是一个弟子,来是缘来,走是缘去。就算他果真与容庭芳有关,他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蓬莱的事。既然走了,就别想了。你就当他是来去自如,原本就不是蓬莱的人。”说罢一声叹,“可惜我不能当面感谢他当日报信之恩。” 苏玄机笑了笑,出乎意料没有答话。 “金丹呢?”余秋远想起了他找苏玄机的目的。 搁往常,金丹总是会马上跳出来蹭到他身边腻歪,今天却半天没个动静。余秋远有些奇怪,容庭芳不是说把金丹扔给苏玄机了吗?难道不是?他道:“金丹不在你这?” 苏玄机表情有些古怪。 “先前是在的。” 先前在的意思,是现在不在了? 苏玄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道:“师兄你懂的嘛。除了你之外,谁才会叫它忘乎所以。”哪怕是先前才被责骂过,下定决心不喜欢了,一转头见到人就抛到了脑后,欢天喜地迎上去。芳芳长,芳芳短,绕前绕后叫个不停。忘乎所以。 噢—— 余秋远有些了然:“容庭芳回来了?” 苏玄机颇有些怨气地看着他:“师兄果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么,被亲师弟这么一看,余秋远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笑起来略心虚。“毕竟金丹它会有如此境遇,容庭芳也占了一半责任。它会喜欢容庭芳,也是因为他的灵力叫它欢喜。”天生的,就像血缘一样割舍不断,很正常。 苏玄机忿忿踏了两步,就像踏得不是地,而是容庭芳的脸。 “师兄,你为什么要对魔头好?” 余秋远道:“他对我更好。” “哪里好了!”苏玄机一甩袖,风动袖动,整个人都像是盛放的白荷。他道,“你是从以前就对他好。他那么凶对你,你还要替他在大洲各门派面前说话。” 余秋远忍不住辩解:“他不是故意凶,是因为在意的人死了,心情不好。” “你看,你又帮他说话!” “玄机。容庭芳既然会因为别人的生死而愤怒,岂非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余秋远道,“他的弟子,对他来说重逾亲人,如你我一般,或许更甚。你尚且因为觉得他待我不好而不高兴,倘若我有一日死在你面前——” “师兄!”苏玄机拔高了一些音调,旋及沉默下来,闷闷不乐道,“生死之事不要胡说。你不愿意听我说他不好,我不说就是了。” 他面孔素净,低眉一敛眼。余秋远这样看着,忽然就觉得师弟已然长大。他刚见苏玄机时,对方还像个小竹笋,恍然间这么久时间过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苏玄机已是风华俱现,可以独当一面,也能自己处理日常事务了。 “玄机。”余秋远忍不住轻轻叫他一声,见苏玄机看过来,方浅笑道,“容庭芳再好,也没有你好。你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苏玄机虽然还是冷着脸,但眼里的寒意却悄悄褪了,他哼了一声,“我当然要比他好。师弟和魔头怎么能比?”嘀嘀咕咕半天,忍不住道,“你说真的?” 余秋远憋着笑意:“真的。” “那我就大方点让让他。” 苏玄机抬着下巴。 “只要他不做什么过分的事。” 容庭芳当然不知道他被人‘宽容大度’地原谅了。当然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最多就不止是当着苏玄机的面去牵他师兄的手好故意逗他。牵个手算什么,再过份的事他都做了不止一两遍。还怕苏玄机生气? 最好生气,这样才更能证明余秋远连根头发丝都是他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金丹磕磕巴巴背着道德经,苦苦道:“芳芳,不背了吧?” “背。” “……” 哎,它下回要长点记性。余秋远好歹喜欢自己念,只叫它听。没想到容庭芳竟然更狠,他自己不喜欢背,不喜欢念,却要叫它来念,而容庭芳有没有听进去半分都是问题。可背错没关系,一停下来,夹着它的两根手指便开始用力。 “为什么不继续?” “……”金丹只能继续。 风清云朗,容庭芳坐在崖边,脚下是惊涛拍岸,远方是渭水茫茫。魔界就在那儿,隐在渭水背后。故土不容,故人不认,那里曾经是他一度认为的家乡。但是直到今天,容庭芳才忽然之间知道。原来在更早以前,他的同族,情愿受天罚之苦,顶着全族都被镇压在深渊之中不见天日的可能性,也不肯放弃害它们被牵连的同伴的。 除却幽潭的阴暗之外,那些五彩斑斓的珊瑚,白纱一般朦胧的砂石,璀璨的明珠,都在容庭芳的记忆之中逐渐亮了起来。他想起了树祖的好,也记起来,虽然有许多龙不理他,甚至绕道而行,一起捕鱼的时候,偶尔却还是会把大的鱼留给容庭芳。 有些不露声色的好意被掩藏在愤恨的情绪中,经年不见天日,就连用意也要再三琢磨。如今翻出一星半点,方觉弥足珍贵。 背过八遍道德经后,金丹闭上嘴。它这回没有在容庭芳的心里下雨,但是他心里阴云密布,比它要下雨时还要厉害。金丹很识相,知道容庭芳心情不好,安静地呆在灵识里,屁也不敢放一个。过得一会,它蹭蹭容庭芳的手心,小小声道:“芳芳你不高兴啊?” “不高兴,你去找秋秋嘛。” 作者有话要说:丹丹:芳芳长,芳芳短—— 容庭芳:不对。跟我念(清咳)芳芳长,芳芳长,芳芳还要长—— 余秋远:……哎我剑呢? 第77章 陪我回家 余秋远—— 就像是幽深的记忆中出现的那一抹亮光, 容庭芳回过神,他想起来,在问逍遥子如何解开天雷劫之前, 他还急着想要回蓬莱。问一问余秋远要不要成亲的事—— “你说得对。”容庭芳一把攥起金丹, 把它的小脑瓜攥得一个懵逼。他一时之间心绪过于消沉, 倒是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容庭芳自崖上站起来, 往后走了两步, 便停在了那里。 本要找的人正踱步而来,海风太大了, 把他们两个人的头发都吹得糊了一脸。余秋远一边拨拉着自己吃到嘴里的头发, 一边想着容庭芳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容庭芳站在那不动,抱怨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要不是借着金丹指引,我还找不到这里。” 说罢, 走到容庭芳身边, 将头往外探了探。好大的浪。他收回视线,古怪道:“你该不会要跳下去游两圈吧?”想到一条龙在水底游, 倒还觉得有趣,笑了起来,“怎么, 若是被我说中,也不用害臊。”天性嘛, 能理解的。 余秋远调笑了半天,都不见容庭芳有所回应,不禁慢慢收了笑。 “到底怎么了?” 眼神有些温和。 ——没怎么。只是每次都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的时候, 恍惚之间发现原来身后总是站着一个人。方才转身瞧见余秋远的时候,容庭芳就想起来,他回回坐在海上不知道哪个角落发着呆,大约是对头之间天生好战之气的吸引,余秋远总是能精准地找到他。两人打一架,该郁闷也不郁闷了,所有烦心事付之一炬。 容庭芳认真地打量着余秋远的眉眼。眉如鸦羽,长睫如蝶,是极好看的相貌。如果笑起来,一定更好看。他伸手摸上余秋远的脸,摩挲过他眼尾那一颗小小的痣。“听说这里如果有痣,前生一定有一个不能忘记的人。”容庭芳问,“你有吗?” 余秋远眼神微动:“什么荒谬——” 金丹这回学聪明了,它知道在容庭芳和余秋远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好随便说话的。上次它随便说话的后果,就是被容庭芳扔了出去,到现在还在背道德经。金丹不作声地闷在容庭芳的手心里,只觉得对方手那么烫,比余秋远的血还要烫。 “但我一定没有,我可没有痣。”还没等余秋远回答,容庭芳就说,“所以你不觉得我很吃亏吗?”说着他自己还叹了口气,“哎,我竟然这么大度,连你上辈子有个小情人都不管。你真应该对我好一些。” “……” 有的人,一张嘴最好永远闭上,别人才不至于气死。 余秋远嘴动了动,他扯出一个笑来,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脾气竟然十分好,甚至还能把躁动的千机剑按下去,十分冷静道:“那你想如何呢?” “这样吧。”容庭芳凑上前,趁其不备突然亲了亲他的眼角。 “作为补偿,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幽潭这个地方——自容庭芳离开,到如今算是两世为龙,并不曾再回来过。容庭芳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里,还带了一个人。 幽潭,地如其名,瞧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很小,一眼能望到头的那种,三面环山,这一汪小泉眼,被困在三座大山之中。谁能想到在这破小的地方,里面困着昔日海中之主呢。 曾经它外面还有过村庄。但因为很多年前,这里突然开始乌云密布,时不时电闪雷鸣,加之村民总是说晚上会听到凄厉的叫喊声,就有传闻说这里是万龙冢,困了无数妖龙冤魂,没人再敢住,一家一户渐渐搬走,到如今大约已走了个光。 容庭芳一路过去,连块残砖破瓦也见不到。 待要进这地方前,容庭芳还遇到了一个大约是进山打猎的人。他头上戴着草毡帽,身上披了蓑衣,裤腿高高挽了起来,哼着村里小调从山中出来。大概这破地方几百年也没个人的影踪,而容庭芳和余秋远又衣饰整洁,瞧着干干净净,像极了文弱的斯文人。猎户不禁将他二人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追上去道:“前头没路,你们别走啦。” 容庭芳根本没想到猎户会叫住他,再踏进这个地方,景不同,人不同,不是说近乡情怯,可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那是必然的。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时,他想也没想便一拂袖。别人拂袖那叫风雅,容庭芳拂袖是风暴啊。这一袖打在猎户身上,可是要人命的。 余秋远一把抓过那个踏在死亡边缘的猎户,将他带到一旁。 猎户只觉得眼前一晕,衣裳就被人揪着,人也到了另一个地方。他眨眨眼,没太能摸清状况。倒是揪他衣裳的那个人松开了手,问他:“没事吧?” 猎户呆呆看了半天,直到把余秋远看得面露疑惑,这才恍然回神。“哦哦,没事。辛苦这位小哥,呃公子。我大概是昏了头,竟然路也会走歪。”说罢连连拍着额头,一脸懊恼的模样。原来他当自己是别到了脚,叫人扶了一把。 这人傻乎乎的,余秋远不禁笑起来,眼眉温和,把个大铁汉子笑得莫名其妙红了脸。亲娘诶,这太阳也不大,他这脸怎么那么烫呢。 “说够了没有。”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幽幽钻入耳。把猎户冰得一个激灵。他下意识望过去,之前想要喊住的人负手站在那里,正望过来,虽样貌好极,仙人亦不过如此。却面色不善,叫人瞧了不敢对视,只觉脖后凉意顿起通体生寒。 容庭芳早在余秋远出手时,便回过神来。他是知道余秋远这个人喜欢乱发善心,是个活的都想救一救,恨不得护尽天下苍生的狗脾气的。救了就算了,有必要还要问吗?问还需要笑吗?他是不是闲得慌啊。容庭芳就是看不惯。见猎户望过来,更是瞪了一眼。 还看。 余秋远朝猎户点点头,便朝容庭芳那里走去。 猎户呆呆望着,忽然想起来,连忙喊道:“前面不能去了,那里危险。” 容庭芳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里有妖龙!”生怕这两个年轻的小哥不信,紧赶慢赶几步,苦口婆心劝,“真的。我是因为熟悉地形,晓得避开。你们外来的公子哥,又那么矜贵,还是不要好奇。快些回家去吧。妖龙会吃人,很凶的。” “你说的像真的一样。”容庭芳和余秋远对视了一眼,“难道你见过?” “我是没见过,要见过早没命了。”猎户说,“以前住在这的人见过。那还是好多个百年之前了。妖龙出来的时候,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把村子都淹得不能住人。幸好天长眼啊,发了神通。才将这些祸害一并收拾起来。”那个时候的雨太大,像是天漏了个洞,以致后来这里干涸了许多年,近两百年来,才又开始恢复原貌。 他劝道:“太可怕了,你们还是……” 却是话未说完,容庭芳道:“你说的妖龙,是长这个模样吗?” 猎户被风扇了个猝不及防,飞沙走石中再睁开眼,眼前一条闪亮亮的大龙,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阳光照在它闪亮的鳞片上像披了银沙,炫丽夺目。银龙张口一吸,云便聚到了一起,太阳都还挂着呢,天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凉风夹清雨,扑面而来—— 张着嘴的猎户:“……”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发现没睡着,是醒着的。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妖,妖——” “为非作歹者为妖,角龙行云布雨,是人间祥瑞。”余秋远慢条斯理与他纠正,“你若是今天回去,大可以告诉他们。妖龙一说,实在荒谬,以后切不可再提。” 猎户抖着手:“啊?” 便见这位眉梢眼角都透着光彩的年轻人纵身一跃,眼前红光乍起,艳色之中,他身形隐去,生出翅膀和长尾来,竟然是一只火红的大鸟。古有云彩者为凤,艳红者为凤王,凤王者,仁爱慈厚,有如骄阳。 一龙一凤交缠在天际,雨水被燃焰蒸发,只在空中留下了足够多的水汽,挂了一道彩虹。很快就消失在山里,再也看不见了。“……”猎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大白天的撞见了龙,还撞见了凤。他是不是离升天不远了。 但不都说妖龙面目可憎,这,这龙挺好看啊!他果然是要死了,猎户心里一阵绝望,突然想到一事,连忙把笼子里逮到的野禽全部放了,任它们扑着翅膀逃出生天,合着手掌念阿弥陀佛。这是鸟王显灵了,他还年轻不想死,以后一定改吃素! 幽潭很久没有迎来外客了,这里寂静地和死地一样。忽然之间天边彩光一闪,一龙一凤化作人形落在山头。一个一身银白衣衫,额间的龙纹十分显亮。另一个红衣灼灼,愈发衬得肤白发黑。容庭芳拉着余秋远奔走在山野之中,树木在他们身后远去。这山里遍地是五色的小花,没有旁人,他们想如何放肆都可以。 “你吓他干什么?” “你又吓他干什么?” “见凤者呈祥,他上下三代受我庇佑,怎么能叫吓?” “你错了。”容庭芳道,“是龙凤才呈祥。”他慢下步子,回头看余秋远,只见对方难得笑容灿烂,不是从前温文疏离,这回才像只炙热的凤凰,不禁心头一烫,就拉着的手,细细看着他,“大家都是这么说,可见我们天生就该凑作一堆。” 随后才说:“我不喜欢你穿蓬莱那件衣服,你还是这件好看。” 这件,这件当然是本相所化的彩衣了。 余秋远道:“是因为你一直想着梦里那个人吗?” “不是。” “我找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容庭芳道,“只是因为当年在炼狱谷时,也许我见过他,但是我忘记了。”他这一生,在进入魔界之前,处处不得意,若离不开幽潭,大约眼下也只成了潭底一付不起眼的枯骨。 说到底,还是要足够强。手下,尊名,甚至对手,都是因为容庭芳足够强大才得到的。“我找他,也只是想知道他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那么巧就在他之后去的炼狱谷。没人不在意温情。容庭芳再不肯承认,也不例外。 可能是因为不曾拥有,他的心再冷,对那么可能的一星半点,也很珍惜。 “你和他不同。”容庭芳道,“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想打败的是余秋远,可与他一战的是余秋远,想领着来他出生的地方看一看的人也是余秋远。就算当真那个人是为他穿的喜服,现在的容庭芳也只能祝他一生顺遂。他不是喜欢红色,也不是喜欢看人穿红色。只是他愿意去注视的那个人,正好是穿红色。 在余秋远的注视中,容庭芳将那句‘你要不要成亲’给咽了下去。现在他还不想说,总觉得显得很随意。他莫名觉得,这种事理当是要珍而重之才对。张灯结彩算什么。终有一日,他要百鸟朝凤,要万龙吐珠。那时,再问问余秋远,愿不愿意和他行三叩九拜之礼。 容庭芳只拉过余秋远的手,说:“过段时间,我送你一份大礼。” 余秋远任他拉着,闻言眼睛一亮:“你要把魔界送给我吗?” “不如你先把蓬莱送给我?我看那只小凤凰就真的很不错。” 嘴里不依不饶,手倒是没松开过。说话之间,他们来到了一处平地,一汪潭水嵌在这群山之中。四面的山,既像屏障,也像囚笼。岸边裸露着岩石,岩石上还有着贝壳藻类留下的痕迹,不知道这数百上千年,这里的水有没有干涸过,石头是不是换了一轮又一轮。 容庭芳指着一处浅滩告诉余秋远:“我小时候无聊,会坐在这里。”直到太阳沉下山去,才回到这阴暗的水中。那个时候能看夕阳落幕,就像是唯一的乐趣,人生中剩下的光亮。 余秋远恍然:“所以你喜欢坐在海面上?” 容庭芳笑了下。自然想念故乡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海面上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但是他就是不说,他如果说了,岂非要叫余秋远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他只说:“你不觉得余晖染尽海水,瞧来像一堆宝藏吗?”坐在上面,就像坐在金山银山上,会叫人觉得自己特别富有。 这可真是—— 余秋远无语了半天,略一斟酌,委婉道:“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俗气。” 堂堂一条龙,一个魔尊,美姬美酒,金银宝贝,什么没有。见到闪闪发亮的东西,却还是能两眼发光,卯足了劲也想要把它骗到手。余秋远不止一次怀疑,容庭芳之所以会和他说些这样那样的‘小情话’,只是想骗他变出尾巴出来摸吧? 因为凤凰本身的彩羽流光溢彩,当然是天下最艳丽无比的宝贝了。 “也许你只是喜欢我的毛?”余秋远面色古怪道。 “……”容庭芳眨眨眼,既然这么说了——“不如你再拔两根?” 掌山真人笑得和善可亲:“滚这个字,尊上会写吗?” “不会,要真人教了才会。” 除了那浅水滩,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看。容庭芳问余秋远:“你能下水吗?” 余秋远有些迟疑:“我入不了水。” “那你在这里等我吧。”容庭芳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伸手朝天上一指:“看见了吗?” 余秋远凝目望过去。天上有一道八卦阵,像是牢牢嵌在那里,偶尔有蓝色的流光闪过,证明它是一道活阵,而非死阵。寻常的阵法,剑阵也好,雷阵也好,阵心都有镇阵之物。或是剑,或是天材通宝。没有阵眼,不能成阵。所以世人在破阵时,第一时间找的通常也是阵眼。但这里的阵心却空空如也。 “这就是九天玄雷阵。”容庭芳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好奇去动它。” 余秋远道:“你是因为这个阵才离开幽潭的?” 容庭芳点点头,神情有点厌弃。“我若不走,整片水的鱼虾都怕是要被劈焦了。”当年这阵确实搞得水底鱼虾不聊生。它的雷可穿透世间万物,皮甲亦可透,水算什么。一道道电光打在潭中的角龙身上,一时之间哀嚎遍野如同地狱。 容庭芳听不下去。 “可是我看它现在没有动静?” “谁知道它,大约是以为我死了吧。瞎的。”容庭芳这么呸了一声,便一跃没入水中,远远丢下一句再三嘱咐,“千万不要乱走。变成烤小鸟我不管你。” 真的不管就不用叮嘱了。 余秋远翻了个白眼。 岸边寂静无声,天上雷阵亦寂静无声,空荡荡的阵心就像张开的大嘴,仿佛在嘲笑地上弱小无知又无法与它对抗的人类。余秋远看着看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就扔了过去。 “叫你欺负他。”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 芳→秋:tui 秋←芳:tui 天道:哈哈哈哈哈 现在。 芳&秋:tui^2 天道:………… 【感觉可以开篇文,叫《重回单机时代》,寂寞.JPG】 第78章 故龙相逢 余秋远把岸边的石子扔了个精光, 这才拍拍手,吁了口气。 在水里的容庭芳耳朵微动,忽然听到水面传来咕咚的声音。他抬头一看—— 幽潭中被砸了满湖的石头——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学精卫填海, 想沉了他老家吗? 容庭芳回幽潭, 本来只是来看天雷阵的。毕竟天雷阵一日不解, 他心口怨气一日不平。若此阵不解, 那他算什么?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独自偷生吗!然而在去了剑门后, 听了逍遥子一席旧话,容庭芳心里翻来覆去, 除了清那口怨气, 还生出了一些别的情绪来。 如果幽潭算他的故乡,那他多年漂泊在外,哪怕声名显赫, 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故乡。故而此回前来, 除了要看一眼当年没仔细瞧过的天雷阵,还想看一眼往日同族。 幽潭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阴森。潭水冰冷, 水深且黑。从前虽然也阴暗,好歹还有珍珠贝壳,明珠点缀。蚌精妖娆, 鱼虾成群。现在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容庭芳顺手摸过一簇颜色黯淡的珊瑚丛,记忆中剩下的那为数不多的寄托全落了空。 他在水底晃了两圈, 一路畅通无阻游到曾经睡过的壁洞。这里是树祖呆过的地方,龙死了,设下的屏障也没了。哪还有从前整洁的模样, 已经满是淤泥。 容庭芳还在这里翻过书看呢,现在呢—— 忽然一个声音威严道:“什么人!” 容庭芳转过身。 一条黑色的龙看着他,眼里满是戒备。察觉容庭芳身上的龙气,却又有些疑惑。这幽潭封禁了这么多年,哪还会有外人来,还是个人。 突逢故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已经很久没和龙搭上话的容庭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化成了原型。涟漪水波中,一条三尾银龙盘在那里,张牙舞爪。 黑龙视线落到银龙的尾巴上,恍惚了一下,而后道:“你没死?”只一句话说完竟然一头钻入深水之中,逃得比什么都快。容庭芳甚至连喊都还没能喊一声。 “……” 怎么他龙这一族到如今这么怂的吗?容庭芳简直气笑了。他倒情愿这些同族气势汹汹过来吼骂,也好过如此夹着尾巴苟且偷生,一点龙的样子都没有! 正在容庭芳心里失望之时,黑水翻腾起来,幽暗的潭水之中忽然之间来了大大小小无数条龙影。不知是从深处哪里冒出来的——还把他围了起来。 龙身上自带龙珠,龙珠一吐,这潭水再幽深也有如白昼。 容庭芳这才看清眼前这群将他围起来的角龙。 这些龙颜色各样,大的老的在前面,小的年幼的躲在后面。容庭芳粗略看了两眼,竟然还有些刚破壳的小龙。看来他不在的这些年,这些老家伙活得还可以,崽子都生了一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打架?还要群攻?简直不自量力。 他的鳞片悄悄竖了起来,正暗自戒备—— “是大尾巴龙。” “大尾巴龙没死啊。” “爷爷,大尾巴龙是什么?” 忽然就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 容庭芳眼角有些抽搐,一时之间连气也生不起来。长尾一扫,顿时泛起一片水啸,直逼得那些像围观猴子一样的龙闭上了嘴。 “本尊乃魔界之主容庭芳。” 什么大尾巴龙。 “简直没大没小。”容庭芳直觉这些龙待他的气势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又此处异变实在太大,不禁心中生疑。他干脆道,“挑你们中间能说人话的出来。” “……爷爷,它骂我们不是人。” “嘘。” “容庭芳——”一群龙中,出来一条黑龙。正是先前游走的那一条。原来它不是逃走,而是通知其他的龙,那条三尾银龙又回来了。黑龙声音低沉而沙哑,龙角干枯如柴,眼睛浑浊,瞧着年纪已十分大。 容庭芳变回人身,眯起眼睛:“是你决定要和本尊说话?” 黑龙道:“先前曾听鸟雀传声,说魔界来个魔尊是条龙。我猜是你,果然是。” 废话。容庭芳哧笑一声:“当然是本尊。”他不但当魔尊,还当了好多年。 “却好叫你们知道,魔界在我手中日益强盛,与蓬莱成龙虎争霸之势。而本尊之名,响彻天地。”容庭芳嘴角噙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身银衣在水中如轻纱薄雾,瞧着哪里像条妖龙。“区区天雷,能耐我如何?” “倒是你们。这么多年过去,竟然没一个有长进。”他目光如电,又四下在这群大大小小的龙之中搜寻了一遍,“全部在这里了,就没一个能化成人形的?”这么少的吗?他分明记得以前还有挺多龙的。 黑龙在水中慢慢盘着:“我等受罚至今,如何能够化形。” 不可能啊。 容庭芳脱口而出:“闻人笑不是人吗?” 一群龙左右看了看,依然是那条黑龙说话。“树祖亲手养育过一尾小龙,如果你说的是它,它不是我辈中人。算不得同族。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容庭芳道,“树祖死在哪里。”他刚才在枯骨台找了半天,也没有从中找到属于树祖的那付龙骨。每一条龙,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找不到,便是不在这里。 黑龙有问必答。 “依他遗愿,埋在外面。” 树祖守了幽潭大半辈子,守了这些角龙一生。他看够了这里的水,这里的龙。如果他死,他想要埋在外面,青山绿水间。晨起有朝露,晚间有辰星,傍晚还有斜阳。所求所望这世间之璀璨,皆不过如此而已。 龙也会死的,精力枯竭而死。容庭芳小的时候,树祖年纪就已经很大了。这里的每一条小龙出生,都是他小心守着到破壳的。养育小龙费了他极大的心血,熬不过去也很正常。哪有人真的寿与天齐呢。可惜他就是没能再见到容庭芳回来,略有遗憾而已。 “你们不能离开幽潭,怎么把他埋在外面的?” “尚有旁人。” 比如他养育的那个新的生灵。 容庭芳想到闻人笑曾说,树祖死前,把一枚鳞片交给他,让闻人笑找到他。想来,是闻人笑将树祖埋了起来。闻人笑说,树祖是他的舅舅,又说他有如今造化是托了容庭芳的福。容庭芳本以为,幽潭在他离开之后,日子或许会好过一点。毕竟他这条‘罪龙’既然已经伏诛,又何必再牵连大小无辜。 炼狱谷三年蜕血之苦,堕魔之痛,暗无天日。容庭芳想着幽潭那点珊瑚和蚌珠度过,把珊瑚当床,蚌珠当辰星,这样麻痹着自己。不然呢,一条没见过世面的乡巴龙,就算想象自己去过多么舒坦的好日子,也是脑中无物,想象不出的。 原来他在外面这混日子,这里的龙也好不到哪去。一时之间从前那种心理落差倒是缩小了很多。也好,容庭芳想,树祖年纪这么大了,死得其所,心无遗憾便好。人总是要死的,龙也是。所以他并不如何悲伤。只是,原本他还想祭拜一下,但树祖既然是被闻人笑埋在了外面,外面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埋在哪里,又从何找起。 最后容庭芳只是对着这枯骨台——上面有许许多多的龙骨。 拜了三拜。 这三拜。 不是只拜树祖。 还有那些,当年情愿吐出龙珠,拿肉身对抗天雷,也要护住龙王的同族。 说来奇怪。这回容庭芳是做好了准备而来,他准备好了要与底下这帮老龙唇枪舌战,必要时可能需要武力镇压一下。结果对方却这么平和,一点火星气也无。除却初时见他尚且活着而感到惊讶,其余时候竟然有问必答,倒叫容庭芳恍惚起来。遥子所说前尘往事一下浮上心头,旧日时光变得缥缈如烟难辨真假。 还有些幼崽不知容庭芳是谁,也不知三尾银龙是谁,只因为对方身上过于强盛的气息而对着容放芳畏畏缩缩不敢露头的,他也懒得理会。 当年,当年没有这天雷,容庭芳仍然会选择离开这个破水沟,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在这个狭隘的地方,仰天鼻息。只是方式便不再那么决绝,但算来也许这就叫天命,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叛逆的性格,至死方休。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争论不休,只有时过境迁后故人回首的沉寂。 容庭芳在幽潭树祖故居什么也没有找到,故人不在,旧物不在,连脑海中那些发着光的珊瑚,开着壳的蚌精,也都悄然无声地消匿下去。再过百年千年,说不得这里连个龙蛋也不会再有。那个村户说的话便成了真。 “那里困了妖龙,满是怨魂。” 怕只怕,当真只剩下了怨魂。 容庭芳走时,黑龙送他。算来黑龙竟然是这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容庭芳的长辈。起码在年岁上,要大容庭芳两轮有余。也是难得的,与容庭芳有着同一段回忆的旧人。 “族人受天罚镇压之苦之久,幼崽未经人间喜乐,先历世间疾苦。它们对你自然有所误解。”黑龙道,“你负气而去,天雷阵却没有停,它劈了幽潭整整三日三夜。后来才渐渐停歇。有些幼龙修为太浅,挨不过去就死了。” 容庭芳沉默地听着。他想,三日三夜,那时候,他已经跳了无尽崖,舍弃了龙骨,不再以龙的身份活着。或许是那个时候,雷阵以为他死了,这才停下了天罚。 “本以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罚也受够了,一切终将消停,只要努力修行便能获得正轨。却因你的出世而又惹上无妄之灾。” 天罚不在,幽潭虽苦,好歹还有希望。角龙不甘天命,一条一条往天上撞,失败了没关系,从头再来。只要不放弃,浩泽之渊总会在眼前。龙宫敞亮,海水清澈,它们想要回家。有生之年,谁不想回家? “受了打击的龙对你心里是有怨气,可没有想到,你这么决绝。”黑龙的声音有些沉重。那种血肉濡沫的生死相交之情,不是口说便能叫人感同身受的。年轻的龙,它们不懂。暴跳如雷之时理智全失,几个树祖也拦不住。 但是怨归怨,龙却从来不是舍弃同族的一族。愤怒之下如此口不择言,哪里过得了脑子,谁能想到容庭芳为了平息风波选择自我了结,当着它们的面。天雷如此灼眼,银龙血迹斑斑的身躯却比天雷更灼眼,烫痛了它们的眼睛。 它们心底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 有的。 但藏在最幽深的水底。 “树祖不愿它们误解你,在你走后,一条龙一条龙地游说过去。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过去的事终将过去,前辈们保留下来的龙珠,正是它们心甘情愿受罚的证明。角龙一族,可战死,可夭亡,绝不屈辱偷生。是世人贪心不足,龙王无错,忠心护主的角龙也无错。” “是天瞎。错不在你我。”容庭芳无甚表情,“无端之罚,欲加之罪。我早晚要它说个清楚,吐个明白。”然后,血肉之债,一样一样还回去! “天雷阵要破。”说话间,黑龙和容庭芳已近水面,到水面时,黑龙便停了下来,“我不能再上去。若叫雷阵发觉,恐怕又是一场灾难。”它看着容庭芳,“当年,龙王领着我们大杀四方,是替天界征伐魔界。而今天界将我们当成功成即退的弃子,你成了魔界之主,是为因果轮回。龙族曾经荣光万丈,昔日故土浩泽之渊,璀璨可比荒火之境的凤凰神木。” 黑龙道:“我老了,不怕死。但就算冲破这天,我也要让后代获得新生。”再不能沉寂在这孤苦的岁月中,永世不得超生。它是这么想的,或许其它一些龙也是这么想的。 此番殷切,声声泣血。容庭芳就算无心无情,亦为其话中果决震撼。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似是愤怒,似是澎湃,就像是熊熊火焰灼烧起来。 生机是有的。只要劫数得以了结。 但如果,如果是因为当年受了天罚的龙王仍在世上留了一颗龙珠,以致这个劫数不消的话,角龙就算战死,也绝不会叫它任天雷劈成碎片。这不是它们的错,怎能就此叫龙王带着冤屈步入轮回,就算此刻立即重生,而它们重归大海,这份耻辱也会叫整个龙族抬不起头! “我有一事要问你。”容庭芳也在想龙珠,但他想的,不是许久之前那颗,而是他自己的。既有同族,想必更加了解。他沉吟道,“你可知有什么办法能尽快重修龙珠?” “龙珠?”黑龙长长的胡须在水中摇曳,它声音中带了丝惊讶。“是谁要重修?龙珠只有一颗。如何能重修?” 不能?余秋远不是说,他是凤凰,可以重修内丹吗? 容庭芳皱眉道:“凤凰不是可以吗?” “这我不知道。妖族的内丹,一生只有一颗。”黑龙道,“内丹在,我们在。”丹亡,人亦亡。就像之前,角龙们之所以要护住龙王的龙珠,就是为了叫它哪怕是肉身尽毁,也能有完整的魂魄投往转生台。来生不受任何残缺之苦。 这容庭芳就不懂了,他斟酌道:“我先前受过伤,醒来发现龙珠没了。倘若按你所说,我岂非该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还好好的在这里,还想着怎么捅了这破天。 “你有所不知。龙珠只要在,我们便无事。除非它成了别人的东西。” 这话听来熟悉。 容庭芳忽然想起来,当初余秋远也说过,他急着要取回丹珠,是因为怕它在容庭芳腹中太久,从而同化被他吸收了去。这么一说也对,余秋远失却内丹这么久,不也好好的。而且内丹受了他的雨露恩泽还成了精。 那他的龙珠丢到哪里去了? “不用太担心。可往故地一寻,或者是藏在你身体哪里。”黑龙道,“我观你功力更盛以往,它一定离你很近。倘若龙珠有恙,是绝无可能安然无事的。”但黑龙并不知道,容庭芳曾经舍弃过骨血。它只是问道,“你既受过伤,养伤时没有内丹协助吗?” 有。是别人的。 “还有个办法。”黑龙说,“瞧上哪颗好的,抢来变成自己的也可以。” 内丹这种东西,是可以共享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痴情的妖族,要把自己的内丹吐给普通人,也不会有邪修,专门抢妖类的内丹当丸子嚼。 如果真那么泾渭分明,余秋远的内丹就不会认容庭芳当爹。 合适的?余秋远的内丹就很合适。比起余秋远,现在似乎更适合给容庭芳用。容庭芳其实心里怀疑,当初在瓦行,他分明瞧见余秋远的内丹炸了,那这颗是谁的呢?该不会本来就是他的吧?因为吸收了余秋远炸下来剩余的金丹灵气,变成一颗了? 黑龙还在鼓吹:“合适的不多,抢了也没事——”在得到容庭芳的怒视后,悻悻闭上嘴,仍旧有些不放弃。“你大可以考虑一下。” “好了。”容庭芳很是不耐。“我知道了。” 目送着银龙往破水而出时,夕阳像散开的花火,碎了一池的波光。黑龙在潭底深处,眼中露出向往,复而转向深沉。它同容庭芳说的,没有半句虚假。角龙一族被镇在这里不见天日已经够久了。它们老了,没有指望,但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叫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幼龙,重新回到荣光的巅峰。它们不应该承担不属于它们的罪责,被拖累至今。 有一件事,黑龙没有说。容庭芳出生时,是树祖护着他破的壳。而幽潭很久没有新生龙,黑龙好奇瞧过一眼。幼龙新出生,银白透亮,却叫黑龙吃惊的是,它体内空空如也。幼龙应当是天生携珠而生的。黑龙还来不及吃惊,便见树祖匆匆而来。 黑龙躲在缝隙中,见树祖捧着个小小的锦盒,摆在龙蛋旁边。 “我终于拿到你的成年礼了。”树祖摸了摸小龙的头,“你要好好长大。” 那时黑龙不知道树祖说的是什么。但如今容庭芳这么一问,它忽然之间明白那个成年礼是什么了。难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收到?树祖没有给他吗?但不管有没有收到,也不管它是在树祖手里或是在哪里,那枚龙珠一定被保管得很好。 龙珠在,银龙便不会亡。只要银龙不亡,龙族就还有希望。倘若要解天雷阵,黑龙情愿容庭芳找不到龙珠,拿别人的内丹作为替代。用它的也行。 它是老了,可还有年轻的龙,年轻的龙还会生出更年轻的龙。总有一日,龙族将重新兴盛起来,而那些旧年的枷锁会同它们这些枯朽的身躯一起,埋在很远很远的岁月里。 黑龙望着水面良久,透过幽潭水望向悬在天际的天雷阵,悠然一声长吟,往水底游去。 当年的三尾银龙,威风凛凛,遨游于天地,呼风唤雨,便是凤王相见,也要以礼相待。龙王没能带领龙族回归故土。现在的三尾银龙能吗? 容庭芳破水而出时,正是天水一色。金光余晖幕色中,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跪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像亘在天地间的磐石。然后双手合掌,十分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在知道容庭芳的媳妇是一只鸟后。 小龙们表示了鄙视。 “它没有鳞片,没有须须,没有四只爪子,太丑了。” 最关键的是。 “它又不能游泳,以后你们的蛋怎么办啊?二四六水里游,一三五天上飞嘛。” 第79章 半人半龙 四周皆青山, 青山皆黄土,这里有什么好拜的? “……”容庭芳悄无声息地走到余秋远身后,忽然冒出一句, “你在拜谁?” 余秋远吓了一跳, 一抬头, 脑袋磕在容庭芳低下来的下巴上。 “……” 顿时两个人都没能说话。 一个头痛一个下巴痛。 容庭芳揉了揉下巴, 嘶了一声, 再强悍的身体那也是肉做的,硬碰硬磕一下还是会痛。他摸着下巴不满道:“你心虚什么?”说罢朝余秋远前面望了一眼, 这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不禁狐疑地看着余秋远, 追问道:“你到底在拜谁?” “没有啊。”余秋远道,“你久久不来,我等得无聊。”说罢他伸手一指, “我看这里立了个石碑, 孤零零怪可怜的,所以替他祈个福。”得了凤凰的祈福, 下辈子应当是衣食无忧一生顺遂了。 容庭芳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果然躺了一小块石头。这里可能本来是个小石包,大概是被风吹雨淋, 碎石散落一地,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倒是余秋远眼尖, 还能在这乱石堆中找到这么一小块。他看了余秋远一眼:“之前潭中的石头都是你扔的?” “……”余秋远理直气壮,“扔天雷阵的,它要掉下来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让你离它远一点吗?” “离了啊, 石头自己要找它麻烦,关我什么事。” 容庭芳有些无语:“你几时这么赖皮。” 余秋远认真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近魔尊者黑。” 容庭芳哧笑了一声,不再理他,只将那块石碑捡起来看。上面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如果不是因为余秋远这是一块碑,谁还认得出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余秋远见容庭芳久久不语,问道:“怎么,你认识?” “不知道。” “故人?” “不知道。” 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倒是勤快起来。余秋远看着容庭芳将那地上的碎石一块块捡起再摞起来,四处转悠后,重新找了一块大些的,在手里拈了拈,然后朝他一伸手。 “千机剑让我用一下。” “……” 余秋远取出千机剑,递给容庭芳。 容庭芳将那石块两端削平整,随后拿千机剑在上面用力刻了两个字,再将石板轻轻一按,动作虽轻,那石板却扑簌一声往下沉了一半,扎地之深,就算狂风也刮不倒它。 余秋远道:“你要不要也拜一拜?”来都来了。 容庭芳道:“不用了。”他在水底时,已经拜过了。 树祖一生都为角龙殚精竭虑,大半辈子困在幽潭,临到死,也算是和枯骨台上他那些同族在一道。容庭芳在水底祭拜,拜的是树祖照顾之恩。如今树祖既然愿意埋骨在岸上,想必也是想卸下包袱。生前已经纠缠不清,死后何不干干净净。容庭芳要出了幽潭的树祖,自在随心,来生享尽世间快活事。 “走吧。” 余秋远看了眼扎得牢牢的石碑,上面‘遂心’两个字倒是十分大。他只看了一眼,便紧紧跟上容庭芳。“慢些走啊。替人立碑的是你,走这么快也是你。” “难道你还想替他念经?”容庭芳脚下迈得飞快,“那怕是晚了。” 早个两百年估计就已经投好胎了。说不定现下在哪逍遥快活呢。临到要离开幽潭时,容庭芳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幽潭安安静静,既无雷也无雨。夕阳幕色之下,那个石碑也竖得十分安静。他不禁攥了攥手心。那个讨人厌的大阵梗在那里,就像梗在他喉咙里。就算容庭芳现在坐拥魔界,他亦意气难平。 余秋远问:“你说要给我的大礼呢?” 容庭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哦,等我先把这天雷阵解了。” “你要解天雷阵?” “不然呢?”容庭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我以为——”以为只想带他来看看故里。余秋远把话咽回去,“天雷阵不好解。” “我知道。逍遥子说解不了。”容庭芳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却忽然想起余秋远方才的话。等等。他说不好解,不是说解不了。容庭芳脑中一个激灵,怪他了,这种事,与其问逍遥子,不是问余秋远更合适么?逍遥子毕竟是个人,余秋远却是能活很久的。 凤凰什么没见过,还不知道区区天雷阵吗? 他抓住余秋远的胳膊:“怎么解?”很是用力。 余秋远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容庭芳反应过来,放松了一些力道。 他委婉道:“你一定知道解法吧?”不然不会说‘不好解’三个字。 解法是知道的。这天罚从何而来,余秋远也知道,甚至将那缘由看了个一清二楚。蓬莱就在眼前,他们已经快要到地方了。余秋远略一斟酌,反手拉住容庭芳。 “你果真想知道?” 容庭芳道:“当然。此阵不除,难解我心头大恨。本尊拿何颜面坐在魔界大殿之上,任它在我头顶嘲笑讽刺,我却要当一个缩头乌龟吗?” “你明知此阵因你而来——” “那又如何!”容庭芳冷笑一声。当年他都可以因为不忿宁愿去粉身碎骨,而如今他大权在握,手下十二万魔将随时听他调遣。“它若是能听到,倒是胆敢再劈一道雷看看。”看最后痛在谁身上。 不过,依容庭芳来看,它怕是也不敢。不然何至于这么多年,就当一个缩头乌龟,而今天由着他进进出出幽潭,亦半点声也不曾有。 “你说得轻巧。”余秋远见容庭芳一脸‘大不了再跳一次山又如何’的模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你跳一次山就能解决,它为什么还在那里?规则就是规则。” “这种狗屁规则我不愿意!”容庭芳道,“你倒是叫它开口说话,让它告诉我,我龙族犯的什么错,吞的什么人,再来看有没有必要逮到如今还不肯罢休。”叫他知道缘由,说不定鼓掌叫个好,把人吞出来再咽一遍。 “你是没错。”余秋远喃喃道。 容庭芳没听清:“什么?” …… 余秋远动了动嘴角,叹了口气,一时心乱如麻。“天规岂好如此简单就能更改,难道你要凌驾于天,当那天定之人吗?”虽然老幼无辜,是不该受此罚苦。 他想了很久,最后道:“既然你想要,我帮你。” 容庭芳大喜,不去想余秋远态度之转变,只觉得有此人协助,必然万事可成。如今幽潭已来过,他从未觉得此生有如此顺遂的时候。满面春风道:“此事对你也有益处。天罚一解,我角龙必归妖界。他们应当也很愿意见到凤族归来。”他早说过了,龙凤同气连枝,余秋远从一开始就应该站在他这一边。 凤族—— 余秋远沉吟道:“凤族多半已经回归妖界。剩下的只有区区几只零落各地。” 容庭芳大奇:“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容庭芳那时候还小,天天蹲在水里玩鱼玩虾,又离不开幽潭。外面的事他是一概不知的。时事变迁,荒火之境愈发难以住人,又有人类过来骚扰不断。妖界早已闭了入口,余秋远花了很大的心血和功夫才联系到现任妖主——是一只白色的老虎,趁着天规教条不曾注意,将神木上的凤凰全数送到了妖界。 凤凰被送走了,但余秋远不能走。 他走了,没人和妖主一道维持这道妖界之门的平衡。 仙界虽已离开这里,但天道规则仍在。而天道规则,十分古板教条,就连仙界中人亦要受其管控,何况是妖呢。余秋远能争取到的时间只有零星半点,只能匆忙地将凤凰一族送到了白虎手中,托其代为关照。 而余秋远已用尽了全力,妖界大门这一闭,就算拿两个他来,也无法再度开启。 偏偏屋漏还遭连夜雨,因为把心思都放在了开启妖界之门上,疏忽了对荒火之境的看管。闯进来的人搭起了弓箭,弓箭带着火种落在神木上。余秋远一个回头,便见神木燃起了大火。他愤怒之下,将闯进来的人一翅膀给扇出了荒火之境。 容庭芳和天雷阵硬刚时,余秋远在尽力吸纳这神木上的大火。 凤凰虽属火,亦由火涅槃而生。吞入这凡间火种,给他身体带来了不少负担。但余秋远无法顾及。他没有办法保证所有的凤凰都送回了妖界,眼下只能盼着这火之中没有离失的幼鸟,幼鸟太小,还不能够涅槃。 还有些摔在地上的凤凰蛋。 任余秋远如何心疼地将它们捡起来,再渡灵力修为,也挽不回它们的性命。 这些事,容庭芳从来没有听余秋远说过,是到如今才知晓的。 他喃喃道:“所以你受了伤,来了蓬莱?” 余秋远没有明确回答,只说:“蓬莱有小灵地,还有菩提树。菩提是佛门圣物,我借它佛光,凤凰心火不灭,亦能护下其余幼鸟。”如果有别的凤凰失离在外不能回到妖界,受余秋远所指菩提木指引,机缘巧合之下,也会来到蓬莱。 就好比是郝连凤一样。 虽然郝连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那你更应该和我一道。”容庭芳心中更坚定了,他道,“妖界的大门,你既然能开一次,想必能开第二次。这回有我助你,定然是没问题的。只是这天雷阵着实可恨,怕我角龙尚未出这幽潭,就要被打回潭底。” “你既然知道解法,快些告诉我。” “我不是很确定。”余秋远沉吟道,“这样吧,等我几日。” 容庭芳皱眉道:“为什么要几日,现在不能说吗,你不确定的,大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何况你怎么知道你想的是对是错。” “难道你不信我吗?” “……” 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大。容庭芳一沉吟,他和蓬莱未结怨也没拉仇。从前都能对余秋远抱以信任,到如今这样龙尾交缠的关系,难道得不来一句承诺?这么一想,觉得咄咄逼人似乎是有点不近人情。便道:“好。给你时间。” 小蓬莱的青山翠影就在眼前,余秋远轻袖一拂,护了蓬莱多年的金光罩便分了开来。在他二人进去后,悄然无息又合了起来,自成一体。容庭芳不禁看了又看。他能以龙身破一切障碍,唯有这金光罩,他根本破不了。 破不了也很正常,它就是用来防魔族中人。当年容庭芳是魔血之身,靠近不了它半分。但如今游走在天魔两端,他若有心要进,费些功夫,还是能进的。何况他身上有余秋远的凤翎呢,简直是把开门利器。 小蓬莱这个地方,从前容庭芳一直没有来过,万没想到如今会来这么多次,简直像回自己的地盘一样。二人落至小灵峰山头,紧慢走了两步,恰巧碰到一队巡山的弟子。他们踏剑而行,正好经过小灵峰,见了余秋远,行了一礼:“真人。” 余秋远点点头。 弟子们待要离开,视线落至容庭芳身上,不禁有些迟疑和打量。容庭芳身上气息亦正亦邪,似乎十分纯净,又有种熟悉的感觉,一时叫人分辨不出来。 容庭芳对于除了余秋远之外的人,向来没多大好奇之心,根本没注意到经过的那列弟子当中,有一个人见到他模样时,面露震惊之色。 余秋远心里揣着事,也没有多在意。就在擦肩而过之时,忽然弟子中轰然亮出一道佛印,他们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躲。余秋远尚在里侧,外侧的容庭芳只能险险一避—— 佛印,能映世间万相。 当年的容庭芳即便是化不成龙,也是叫黑莲万佛一道佛印给拍出了原型。何况是如今龙身完整的容庭芳呢。他虽然险而又险的避了过去,手和脚却仍然被扫到。那帮弟子本来还在震惊,正欲追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但很快他们就更震惊了。 一人指着容庭芳,嘴张张合合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来。 “鳞,鳞——” 鳞片! 佛光一闪即逝,容庭芳放下挡住面孔的袖子。他露在外面被佛光扫到的地方,覆了半面银鳞。手是,脖子是,脸上也有一些。一条银色的龙尾若隐若现。风清云正中,白衣修罗冷眼肃穆,半边是俊美的面孔,半边是覆着鳞片的本相,瞳色几近银白,瞧来甚为妖异。 “龙,是龙啊。” 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很快就有人抓到了关键。 “之前魔尊回去乃真龙之身,他是魔尊,是容庭芳!” “快,快叫人来!” 要说蓬莱和容庭芳真正交手,还是在两百年前。自容庭芳这次回来,蓬莱的弟子基本就没有见过容庭芳本尊。突然撞到魔界的头头,脑子里糊成了一团,一时之间,‘为什么他长得不一样啊’和‘他原来真的是龙’种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动作却十分娴熟摆出阵势来——连余秋远就在一旁也给忘了。 不然呢。 遇到魔界的头头,他们不严阵以待,难道还请对方喝茶吗? 他们反应迅速,容庭芳的反应却比他们还要快。蓬莱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从中间穿过,掀起的风瞬间变成了利刃,割地他们呜了一声,一摸,脸上多了道口子。然而却有另一声惨叫,一个弟子被抓出来扔在了地上。 容庭芳一脚踩上那个弟子的背,将他牢牢按在地上,露出危险的笑意来。“好久不见,和尚当不成,原来你跑到这里来当道士了。” 脚下一用力,那人顿时痛叫一声,再转过脸,是十分熟悉的一张脸。你道是谁,正是顶着黑莲万佛皮子的佛门之徒,那日从容庭芳手上逃了的黑面僧。 原来他在沧水跑了后,没回万佛阁。黑面僧拿不到镇魂钵,又遭容庭芳打脸,不能再用黑莲万佛的身份苟在佛门,便弃门而去。一路辗转进了蓬莱,竟然是想寻求蓬莱的庇护。 凑巧那时蓬莱因为苏玄机要往瓦行的关系,正对外开门,迎来送往一大堆弟子,黑面僧便混着溜了进来,凭着变化本相的能力,还骗了个弟子当当。 蓬莱多好,山清水绿,掌山真人不在,苏玄机也不在,唯有弟子们自行修道,谁也不管谁。黑莲万佛有什么想不通的,非得从这宝贝疙瘩地出来,这不撞上容庭芳,落了个身死魂亡。 黑面僧不比黑莲万佛,他在这里呆得惬意,尤其是知道容庭芳回去后,更是苟在蓬莱,哪也不敢去。他是知道黑莲万佛和容庭芳旧怨的,这个时候顶个皮子在外面乱跑,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当然,黑面僧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年轻人就是容庭芳。魔尊何其尊贵,就算与蓬莱屡次小打小闹,也不是黑面僧这种半吊子水平的佛修能够见到的。他只见过容庭芳一次,然后就记住了那张脸,着实令人难忘。 当日他在沧水受容庭芳破了千莲佛修身之辱,如今乍然再见,怒火瞬间上头,手比脑子快,一道佛印就打了上去。黑面僧可是记得,金佛印能将人的皮骨灼出焦色来。 哪里知道,这一印,印了条龙。 “你——竟然是你。”黑面僧知道此回是再难逃脱,干脆扯出老底来,“原来你就是容庭芳。怪不得听到说你风流往事这么冲动,哈,是说到你心坎里了吧?” 容庭芳脚下未松,抬起手,手便叫人握住了。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怎么,余真人又要拦我?” 黑面僧脸被压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视线可及之处,见到了另一双脚。 ——谁? 容庭芳尚且想看这回余秋远是不是又要大发善心,好善天下公道。却被对方用点力一拉,脚一松,就被拉到了他身后面。掌山真人挡在了他前面,像一座巍巍而立的山。 “你既然记得他,那可记得,还说过些什么?” 拉了容庭芳的人自己却蹲下身来,面容清雅,眼神雪亮。 黑面僧:“……” 这个眼神如此熟悉——黑面僧忽然脑中像被雷打了一样。 容庭芳没死,他回了魔界,他是条龙。 余秋远没死,他回了蓬莱,那他是那只—— “你是——唔!” “很巧。”余秋远两指一捏,就叫地上的人再说不出半句话来,轻声说,“正是你嘴里,情愿和美色同流合污的那个人。” 若说魔尊叫人心生畏怖,那如果有蓬莱仙人只手相护,大约世上再无难事,亦可寻得心安。但现在黑面僧却一点都不觉得。 面前人分明尊贵又祥瑞,他却只觉得背后发寒,眼前发黑,浑身战栗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半人半龙的芳芳也是最好看的! 【点击就看小萌鸡变火烈鸟】 第80章 混合双打 待余秋远一起身, 黑面僧趁其不备,故技重施便要逃走。但他能逃一回,哪里还能逃第二回。眼前忽如霞光流转四下散开, 刺目发痛叫人不能直视。待能视物, 面前就插了一把剑。嗡然铮亮, 使来如霞光艳艳, 清正地能映出人惊惶的面孔。 “黑面僧, 万佛阁弃徒。假借万佛身份,在大洲招摇撞骗, 散布谣言。” 余秋远负手而立, 看黑面僧左逃右蹿始终逃不出千机剑的剑影之围。手上毫不留情,剑诀一捏,将人牢牢困在原地。任其在剑气之下瑟瑟发抖, 面上却无甚表情, 瞧不出喜怒,只平淡道:“你可知你错在何处吗?” “错其一, 污蔑他人清白。” “错其二,暗箭伤人。” “错其三,心存侥幸不知悔改。” “如此表里不一的小人, 佛门不收,我蓬莱亦难容。” 三句话的功夫, 余秋已经走上前,他一伸手,千机剑似通人性, 千剑归其一,落于他手中。容庭芳定睛一瞧,但见千机剑散成光芒万点,纳进了余秋远的身体之中。看来,余秋远的千机剑和他的龙骨鞭一样,大约也是本体化成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所化? 掌山真人将剑光收拢,握在掌心,便单手一袖,凑上前轻声道:“你如此不要脸面地苟活,意图瞒天过海,怎么对得起——替你担了这罪名而死的师兄?” 黑面僧顿时浑身一震。 “你!” “我?”余秋远歪歪头,微微一笑,随后朝那些弟子冷声道,“还拿剑对着我干什么?将此人扣起来,押至金光顶。本尊有话,要当着全蓬莱弟子的面,亲自审讯。” “真,真人?” 自黑面僧出手,到容庭芳将其制服,又见余秋远缚人,转变如此之快。那帮弟子怎么都想不到,平日里一道勾肩搭背去巡海巡山的同门,忽然就成了佛门中人,还是阶下囚,被蓬莱至尊亲手扣住的那种。 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放下剑,还是应该看住容庭芳。但是,要抓要放不还是余秋远一句话的事情吗?身在蓬莱,既为门下弟子,理当遵从仙尊之命。他们于情于理都该听余秋远的,哪怕魔尊就在一边冲他们挑眉。 “……”一个两个弟子犹豫间,走到余秋远身边,将那似熟悉又陌生的同门拿小灵锁捆了。“师弟?你当真是万佛阁的人?”虽然长相不一样了,仍然这样叫着。 黑面僧虽然被制,却不以为然。只是冷声一笑:“堂堂蓬莱仙尊,与魔族勾搭成奸,说出来的话你们倒也信。不过是被我戳穿了他们之间的龌龊事,故而想借机拿我罢了。”又道,“几位师兄,今日他可借身份地位如此待我,他日当然也能为了魔头如此待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容庭芳冷下眼。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余秋远却一笑:“他说的不错。” 什么? 小灵峰的弟子们陡然一惊,心里顿时响起警铃。 难道,苏玄机按下去的传闻是真的,掌山真人果然和魔头早早搭在一处,所以从前和魔界打起来的时候,一直不痛不痒,而容庭芳即便是率大军而来,余秋远也能拦住万佛阁,叫魔界全身而退吗? “他说的不错。”掌山真人神色平和,目光锐利似剑如刀,在小灵峰弟子面门上扫过,“今日本尊可借身份地位如此待他,他日若有背叛蓬莱者如佛门弃徒,本尊自然也毫不手软。小灵峰如何教导的,本尊不管。但只要你们知道,蓬莱一人一木哪怕是一根草,亦该安守本分,不得生出叛离异心。叛蓬莱勾结外敌者,如同此石。” 他目不斜视伸手一攥,附近一块山石乍然碎裂,轰地一声,粉尘四扬。 这才吐出几个字:“本尊亦如此。” 如有叛心,当粉身碎骨。 “……”他对人狠,对自己更狠。掌山真人都如此表态,谁敢说半个不字。何况余秋远所说未必是假,而他们这位便宜的同门说的也未必是真。小灵峰弟子个个都闭上了嘴,一切只到金光顶再下定论。一道道身形化作流光剑影,踏剑而去。 金光顶的钟,已数百年不曾敲响了。 蓬莱的金光顶,有一座金钟。金钟响皆为蓬莱大事。头一回,是因为蓬莱圣祖参悟道意,踏了虚空而去。第二回,是小灵地开启,余秋远出关,从此蓬莱金光顶多了掌山真人,一切如日月轮转,渐升渐盛。后来无大事便不曾响过。 而今日,金光顶的钟声,响彻了整个蓬莱。 连南海中的鱼都冒出了头来。 金钟之声传遍蓬莱,峰内峰外自然无人漏听,该去的都去了,去不了的,也在望着。玉玑峰上,符云生扶着窗棂,望着远方的天空,面上露出怀念。他已经醒了,觉得很好,除了再无法御剑飞上这云端。 没有去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不能飞的傅怀仁,一个是虽然能飞但要照顾两个不能飞的晏不晓。晏不晓端着一碗灵草汁,走进屋来,见到站在窗前的符云生,顿了顿。他是能理解符云生的。如果要他将多年所学全数废弃,恐怕都不能像符云生一样淡然处之。 安慰人不是晏不晓的专长,这应该叫傅怀仁来。 但是傅怀仁在看书,听说看很重要的书,是容庭芳交托他的。 “如果心有不甘,可以从头再来。”晏不晓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觉得没错,便更坚定地说,“活一天练一天,总是能恢复七八成的。何况,你虽未结成丹,亦反噬了根骨,但并不如先开始预料的那般糟糕。” 符云生却道:“糟糕的。” “糟糕的。”他说。“是我糟糕。” 晏不晓琢磨道:“修道者心比天高。”倘若心不比天高,也就不会想要逆天而上,情愿受这天劫,也要与天齐肩共行了。“你不过是急于求成了些,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没错。 但符云生放在心上的,却不是这件事。 他只是在想,失败了,结不成丹,离师兄——更远了。 符云生不是一个上进的人,他笨,道法剑意参悟不透。玉玑峰上下,别的弟子一天就会的,符云生要学三天。郝连凤一点就通的,符云生可能要大半个月。但因为他不上进,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不服气,反而时常因为郝连凤的聪慧而骄傲。 但他这位师兄,心太果决了,果决地令人生寒。 符云生被关在山洞里时想了很久。 平日里白绛雨嘱托他,叫他多跟跟郝连凤。他一直记在心上,勤勤恳恳,郝连凤去哪,他就去哪,已成了习惯。倒是从没发觉,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跟着郝连凤了,或者郝连凤不叫他跟了,他竟然一时无所适从。 而他平时自以为耍的小聪明,跟着粘着郝连凤,也不过是因为对方不计较,甚至肯停下来等等他。但那不行啊,就在符云生连一己之力都没有,拦不住郝连凤之时,他才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实力悬殊,相差如此之大。 符云生突然明白过来,如果郝连凤执意要走,他是根本拦不住的。他之所以能拦住,不过是靠往日那点师兄弟的情分。可那情分够深吗?万一不够深呢?他只能永远等郝连凤停一停,好叫他追上去吗? …… 往日兜转在心,符云生思来想去,平生头一回想要变强一些。他想要自己能追上郝连凤,哪怕是一星半点。才好叫他师兄在离开时,还能抓住他的衣服尾巴。而不是被远远甩在后头,连追逐的可能都没有。 但素日里不努力的根基就在那里,并不会天赋异禀大显神通。失败是必然的。当他失败的时候,符云生才发现,原来除了郝连凤迁就他,他什么都没有。 “晏道长,你说。”符云生道,“我该如何抓住风呢。” 晏不晓:“……”试探道,“拿个麻袋?” 灌一下嘛。 符云生:“……” 对不起,问错人。 “可是怀仁说,风花雪月,是用来看,用来听,用来闻的。并非天生用来替你装点门面。”晏不晓说。“沁其味,赏其色,观其顺势,方为如意自得。”正如月季美而刺手,但若拔光它的刺,摘下来放在花瓶中,它便不叫月季。 只能叫,一朵花。 金光顶上弟子飞来一层又一层,半数在空中,半数在山间,再余一些在金光顶大殿之前。五位峰主难得齐聚一堂。上回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余秋远死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呢?白绛雨袖手站在一旁,他看向苏玄机,苏玄机亦不明所以。 郝连凤站在白绛雨一侧,望着余秋远身旁的容庭芳,心中却在沉思。 容庭芳站在一旁,就站在余秋远旁边。掌山真人玉冠高竖,自容庭芳在幽潭说了一身彩衣比较好看后,尚未换回原来的衣物。一身红衣,烈焰灼世,如此冷眼肃穆的模样——瞧着张狂至极,竟比他还像个魔头。 他很久没见余秋远动千机剑了。余秋远对着容庭芳时,向来是脸上温和嘴上犀利手上更是不留情,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眼底满是冰冷,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是他平日所见都是表相,还是如今的余秋远才是昙花一现呢?容庭芳一时竟产生了迷惑。 “都到了吗?”余秋远往前一步,底下的窃窃私语便都停了。 他目光在下方逡巡一圈,随后弟子们将小灵锁扣着的人给押上来。 “余真人。”白绛雨见底下众人窃窃私语,而那蓬莱衣饰的歪和尚被小灵锁扣在那里,心想看来只得他当这个出头鸟探探风了。上前抱拳道,“这位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 “弟子?”余秋远笑道,“蓬莱还没有这么大的心,将万佛阁归为己有。” “我今日叫你们来,有两件事。” “一件,是同大家介绍一个人。”余秋远看向黑面僧,对方阴沉着脸,但阴沉着脸又如何,还是为阶下囚。余秋远毫不在意。做事有因必有果,哪怕是逃了这数百年的因。 他伸手一指,道:“此人浑水摸鱼入我蓬莱居心叵测,今日既被我撞见,便不能轻饶。好叫各位知晓,他假黑莲万佛之名作恶多端,伤人无数全数安在万佛头上。” 底下众弟子一阵哗然。 黑面僧哼了一声。一派胡言。 他如今说不出话,但虽然被押到这里,黑面僧也根本不怕。余秋远抓他,不过是因为当日在沧水,他不知容庭芳和余秋远就在眼前,曾经口出狂言得罪过他二人罢了。然而不做就是问心无愧,蓬莱真人既然当真,说不得那些传言就是真的。 倘若余秋远真要因此拿他生事,他便将这些全部吐出来,是余秋远亲口承认的为美色所惑。倒是要叫这些弟子看看,他们眼中清贵无暇的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何况,就算是余秋远抓他又如何,在众人面前戳穿他又如何,蓬莱讲的是兼济天下,难道还要为难他一个普通的万佛阁弟子?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但有弟子已经瞄了容庭芳很久,即便是听余秋远如此说,亦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问道:“万佛之事尚且不提,敢问真人,我们蓬莱处理内务,为何要魔头旁听。” 他这话说的已经算是委婉,但说出了在场诸位弟子的心声。 当下就有人附和道:“不错不错。为何他会在这里?” 先前有小灵峰弟子匆忙之中报信,谁不知道容庭芳来了蓬莱?他们本以为,金钟之声是为容庭芳而鸣,万没想到,来了金光顶,对面魔头像个大佬一样站在一旁有如自家地盘不说,掌山真人要训斥的竟然是一个外门弟子。 固然蓬莱被人混进来,还是这样的人,可谓是大大打脸。但这等舍本逐末的行径却叫蓬莱的弟子大为迷惑。即便是要惹掌山真人不快,他们也要提。 委婉之辞是,我们家务事何必外人旁听。其实是在说,他为什么在这里啊! 底下悉悉碎碎声音众多,容庭芳无动于衷,他面上浮现不屑之色,轻慢道:“你当本尊稀罕你们蓬莱的破事吗?”说罢,拂袖一振,便要离开。 只是手腕却又叫人握住了。 这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有点上头。 容庭芳有些诧异地看着抓住他手腕的余秋远。 第二回了。先前他要杀了黑面僧,余秋远将他拉至一边,要亲自动手。如今既然应允了蓬莱仙尊,不再掺和这件事,又要挡他去路,非要留他在这金光顶。为了什么?他难道不在乎大洲的流言蜚语吗? 余秋远道:“你去哪里?” 这不是废话么,回哪里,自然是回魔界。 却听余秋远道:“你慢些走。” 说罢手一招,将被灵锁束缚着的黑面僧拎到前头。对底下弟子朗声道:“此人入我蓬莱,当算我半个蓬莱弟子,其阴险狡诈,手负人命良多,不一一列数。本尊奉圣祖之命,掌管蓬莱,理应肃蓬莱清净。故判定此人,当处其碎骨之刑。” 什么! 黑面僧猛然抬头,底下一众惊愕。 就听余秋远淡淡说:“碎根骨,剥元丹,驱出蓬莱。” “你不能!” 黑面僧蓦地挣扎起来。 碎根骨剥元丹,虽不是杀生,对修道者来说,却比杀生更令人难以接受。这代表着他这毕生修为一生根骨废除殆尽,此生便似废人连个寻常人都不如!黑面僧本以为,不过是蓬莱要面子,随便瞎扯罢了,谁知道余秋远竟然如此狠心? 碎骨刑!蓬莱创始至今,有几个挨过碎骨刑! 这个刑罚未免重了! 黑面僧挣扎地太过厉害,连加了一层的小灵锁都要扣不住他。他顶了黑莲万佛的容貌太久,哪怕是如今回到原本的样子,亦是七分如万佛,三分剩给自己。冲着余秋远怒道:“我是佛门弟子,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区区佛门弃徒,也敢自称佛门弟子。佛门需要你的时候,却也不见你站出来。”余秋远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难道不是如同墙头草,想往哪边就往哪边倒吗?” 黑面僧死死盯着余秋远,忽然面露一丝狰狞:“我知道你。你只是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给我扣一顶杀人如麻的帽子,好不灭你蓬莱威风。你就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宣之于众,好叫他们这些尊仰你的弟子晓得,你同那条龙搅和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们乃同流合污之辈,你分明不是——” “不是人?” 黑面僧话还没说出口,余秋远自己却先说了。 这话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叫蓬莱的弟子和容庭芳都听见。 然后他甩袖一纵—— 苏玄机赫然倒抽一口冷气,郝连凤眯起了眼眸。 万众瞩目之中,蓬莱弟子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掌山真人化作一只巨大的凤鸟。它尾长有三丈,不同于寻常凤凰,通体艳红,流光溢彩,没有一丝杂色。大凤鸟盘旋而上,绕金光顶飞了三圈,金光顶的菩提树与它相应和,佛光大盛,一时鸟雀齐鸣,百鸟朝凤,天地之间祥瑞之景不过如此—— 苏玄机惊愕地看着跪下来的郝连凤:“郝连?” 郝连凤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天凤乃凤中之王,他既为凤凰,臣服乃天生血缘,毫不为过。 “蓬莱圣祖当年对本尊有救命之恩,本尊偿他恩情,愿护蓬莱千年屹立。”天凤口吐人言,“如今千年之期将满,本尊提前露出本相,亦不算违背圣祖嘱托。今五峰一顶,蓬莱灵气蓬勃,仙瑞蒸腾,大洲人心向往。我问心无愧。而你——” 天凤倏忽化作人形,落在金钟之前,看向已经面如土色的黑面僧,眼中像燃着火。“你敢自问,绝无做过任何一桩亏心之事。” “冒你师兄之名,暗掩杀人之实,苟且偷生这些年,从未做过夜梦吗?” “……”吃瓜的容庭芳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 “世上佛门弟子如此之多,你为何独独青睐万佛之名。”余秋远道,“当然是因为,你与他师出同门,本为同根莲,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师兄弟了。” 容貌像,功法像,对彼此了解之深,堪称一人。 这话又如一块巨石,掀起浪潮。 万佛阁首徒黑莲万佛,本名黑莲,修成万佛金身,故赐名号‘黑莲万佛’,但世人不知的是,黑莲初始,却是并蒂莲。佛门有两个弟子,本是同样教导,算得上本源师兄弟。然而天资是看人的,师弟不如师兄,黑莲之名只能有一个。并蒂莲,一朵吸引了众人目光,另一朵,自然无人问津。 一个是佛门大弟子,享佛门尊崇。另一个是无名之辈,弃佛门而去。 久而久之,世人便不知道,黑面僧和黑莲万佛其实是师兄弟。 若说这是隐秘之事便也罢,这却是万佛阁连提也不会提及的事,因为无所谓。黑面僧弃佛门而去,他们无所谓,在外惹事生非,亦无所谓。他就像一块石子,丢进塘中,也泛不起任何一些的涟漪。因为黑莲万佛的事,余秋远曾经追查过万佛阁,故而知道此事也不为奇。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原来黑面僧就是黑莲万佛的弟子。 是到了今日此时,方才晓得。 倒算是黑面僧自己撞在他的手上。 “……是又如何。”黑面僧铁青着脸,嘲讽道,“世人都不知道的事,掌山真人却了解如此之深,果然用心良苦。我师兄好端端的在蓬莱清修,一出来就遭魔头戕害,谁知道中间是不是受你出卖。如今你故伎重施,又要害我吗?” 字里话间,是咬死了就算他死也要拖余秋远下水的了。 余秋远却不以为意,孰胜孰败,一望便知。丧家之犬,不足为奇。他看了黑面僧很久,方道:“死不悔改。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渭水之战,你师兄杀魔尊徒弟时,你在不在场。” 黑面僧顿时心头一跳。 未曾注意中,瞳孔放大了一些。 “黑莲万佛只出了一招,他是用的佛杖,本意不过是逼容庭芳停手。但沙那陀死时,却是叫一道佛印贯穿了心脏。”余秋远不急不慢,徐徐道来。他蹲下身,亲眼见着黑面僧的脸色越来越青,“那道佛印,是金佛印,和莲花印不同。寻常不是佛门弟子是分不出来的。” “你师兄既然已修成万佛莲花身,又怎会用区区金佛印?” 黑面僧死死盯着余秋远,哑声道:“你胡说。” 沙那陀死了,黑莲万佛也死了,余秋远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这要怪你自己了。”一身红衣的掌山真人凑上前,轻声道,“方才你为什么要故伎重施呢?就算是两个人用同一个招式,气息也是不同的。”而方才黑面僧用的金佛印的气息,分明就和沙那陀当年受的杀招一个模子里出来,丝毫未变。 不可能!那余秋远又怎么会知道!黑面僧蓦然睁大眼:“你——!”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提着脖子拎了起来。 是面无表情的容庭芳。 他周身的杀气有如实质,一身白衣猎猎,眼中杀意有如利剑,能将人千刀万剐。别说靠近一步,就算是刮蹭到一点,亦觉皮骨都在泛疼。修为高深如苏玄机,亦只能倒退几步,不得已化出一层真气,以作抵挡。 “哦?”容庭芳眸色淡极,额间云纹鲜活跳亮,慢慢道,“这么听来,当年的事,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在内?” 余秋远没有拦。他只道:“这就是我要同你们说的第二件事。” “魔尊是本尊请来,光明正大,绝无任何私心暗藏。”他负手而立,就站在容庭芳身侧,垂眸看着底下众人,神色淡淡,说话却掷地有声,“这个世上,唯有魔尊容庭芳,才有这个资格站在这里,亲自处置这件事。” 冤有头,债,自然也有主。 容庭芳面无表情,若非手中收得如此之紧,几乎要将黑面僧的骨头勒断,旁人竟难以捉摸出他的心思。他道:“怪不得我有些奇怪,黑莲万佛那一击,本尊却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还做好了防备,不该轻易就叫沙那陀挡了去。 所以沙那陀死的时候,容庭芳是毫无思想准备的。在他看来,沙那陀根本不该死。甚至他一直想不通,他和沙那陀共处这么多年,难道沙那陀竟然不相信他连偷袭也躲不过吗?区区一个黑莲万佛,又怎么能伤得了他。而今容庭芳才明白,沙那陀当时脸上震惊的,或许不是黑莲万佛,而是躲在后面,暗箭伤人的黑面僧。 若出手就在前后,又间隔如此之近,也许容庭芳确实只能挡下一击。 “你的好师兄尚在本尊手里,关在熔心湖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看来,倒是他替你担了这两百多年的罪。你说,本尊该如何对你才好呢?”容庭芳慢慢捏紧了手指,手腕叫黑面僧抓出一道红痕,恍若未觉。 黑面僧面露痛苦之色,然而蓬莱弟子一时近不得身,连金光顶也上不去。 但是黑面僧不明白啊。 当年他确实在战场,而且是偷偷混进去的。 魔界因为魔气四溢,以致侵害到沿海村民,故而和蓬莱起了龃龉。魔气本是遗留问题,魔界有,大洲也有。阿波额那初创魔界时,便将多余的魔气封存在了一处,而大洲的魔气,则是因为当年四界时开封的小灵地受人心贪念蛊惑而生。两相应和,搅和在一起,就说不清了。 事情闹起来时,余秋远在闭关,并不能作主。没有一个主心骨镇场,是非不由分说,大洲又有人浑水摸鱼。闹到最后,两边一言不和就打了起来。 黑面僧混进来,是想偷摸捞点好处。他不如黑莲万佛,在佛门亦不受重视。他甘心吗?自然不甘心。于是躲在暗处,只想看看黑莲万佛是不是能露出什么马脚,好叫世人知道,黑莲万佛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在黑莲万佛出手之后,黑面僧不知为何,忽然灵光一闪补了一招。他和黑莲万佛是同根并蒂的,二人气息混在一处,又同时出手,容庭芳根本不会察觉还有第二个人。 倘若此计成功,岂非说明他根本不是比不上黑莲万佛,还立了一大功。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一件事。但是他失败了。横刺里冲出来一个人,硬是替容庭芳挡了一招。 黑莲万佛亦有些吃惊,这个结果显然谁也没想到。他直觉要往后看去,容庭芳大怒之下却已攻了上来,不得已只拿佛杖挡住。黑面僧便趁这个机会赶紧溜了。 黑面僧本以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事人该死的都死了。他师兄因此死了又如何,他也不无辜啊,如果不是黑莲万佛先出的手,又哪来的机会给他呢。 但没想到—— 没想到—— 黑面僧在颈骨几乎被绞断的痛苦之中,勉强开口:“我,生是佛门的人,死,亦是佛门的鬼。你,你在蓬莱杀我。便是叫蓬莱与佛门为敌。佛门,佛门与你至死方休。”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容庭芳大笑起来,冷光淬然,“本尊正愁他们不知道门户尚未清理。还得本尊替他们动手。” “但是,本尊当然不会在这里杀你——” 容庭芳慢慢松开手,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不然你人在蓬莱,魂在蓬莱,拿什么去祭我徒弟。” 说罢左手一张,龙骨鞭立现。 “掌山真人既然定你碎骨刑,本尊就卖他一个人情。”鞭影呼啸之间,黑面僧一声惨叫,当下汗湿重衣,小灵锁一松,整个人如软骨虾颓废于地。瞧着面色无恙,却是根骨尽碎元丹亦破,只一个废人了。 “但愿你运气好些,不要和你师兄一样,出了这蓬莱就叫本尊撞见。”容庭芳居高临下地望着颓靡不振的佛门弃徒,“如此,还能苟活几日。” 言毕。容庭芳看向余秋远,对方眼中微光闪烁。 容庭芳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说,余秋远却还有话要说。金钟难得才鸣,黑面僧还配不上这一声响。蓬莱的弟子有件事没有猜错。他鸣这金钟,确实是因为容庭芳的。 “还有一事。”余秋远看着容庭芳,话却是朝底下弟子说的。“万佛阁那里,本尊会着弟子去报信,虽是佛门弃徒,究竟如何处置,亦是他们内务,出了这蓬莱,黑面僧命由天定,与我蓬莱与魔界生死不沾半分。而自四界分渭水以来,魔界和蓬莱,井水不犯河水,虽有争执,亦大事化了。从今往后,只要魔界守于渭水之内,不率兵来犯——” “我蓬莱,愿以礼相待。” 蓬莱开山至今,除了踏虚空而去的圣祖,只有余秋远一个人,确如他所说,守了蓬莱几近千年。后蓬莱渐盛至今,与魔界大大小小摩擦无数,从前就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状态。但,从没有说过这句话。这句话出来,便像一句金诏玉令。 是明面上的和气。 是一种,宣之于口的信任。 白绛雨默默闭着嘴,不答一词。 小灵峰峰主铁青着脸,甩袖而去。 至于其他几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说不同意,好像是他们吵着要打架一样,但以前他们也没有主动进犯过魔界。但说同意,那是魔啊,魔能信吗?可是蓬莱能有如今,余秋远确实功劳不小。多少弟子受过掌山真人的点化和教诲。掌山真人也没有说得很过分。他说的是,只要魔界不先率兵来犯——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向了容庭芳。 容庭芳脑子本是一片空白,他眨着眼睛,许久后才回过神来,慢慢琢磨着,一个字一个字将这句话的意思理了个门清。这个时候,他忽然之间就像点开了什么灵窍一样,一下子明白过来余秋远方才为什么要连着拉住他两回。 头一回,是不愿他在蓬莱弟子面前动手,所以余秋远亲自动手。 第二回,是为了让他正大光明,站在这金光顶。 容庭芳要解天劫,就要叫余秋远相助。他要替角龙正名,就要率先替妖正名。还有什么比蓬莱至尊亦为妖身更来得有信服力的呢?他若为龙,余秋远便化出凤身,无论下面有多少个人看着,余秋远都是要叫容庭芳与他站在一边,站在这万众瞩目之下。 原来他先前所有的思虑,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余秋远说的‘帮’。 那他在幽潭时,是不是就已经打算好了这件事? “……” 所有人都看着容庭芳,容庭芳就看着余秋远。一字一句。 “若你守此承诺,本尊便不相负。” 这件事好像没有人高兴。 蓬莱的人忧心忡忡。 唯一高兴的人是郝连凤。 他当然高兴。 蓬莱至尊是天凤,是他凤中之王。他一心想要光复凤凰尊崇的地位,岂非很好就能实现?从此神木不再没落,那些躲躲藏藏的幼鸟也不必扎着没人的地方独善其身。说到底,这个人间,这个大洲,还是要仰仗他凤族的荣光。 自年幼躲在他处,亲眼见神木遭人纵火,凤凰蛋摔得支离破碎,火中唯有凤声凄厉开始,郝连凤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这件事。丧生火海来不及涅槃的幼鸟也好,破了的凤凰蛋也罢,还有那被困了这么多年的凤灵,哪一桩不说明世人无情? 而今不同了。郝连凤勾起嘴角,心里轻快。而今,当年妖界双王,龙凤皆在,他要抽空找余真人好好聊一聊。委屈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重振雄风了。魔尊应当也作如是想。 郝连凤看着容庭芳与余秋远一道离开,头一次觉得对方很好。大约是因为他瞧着如沐春风,一边苦着脸的弟子有些奇怪:“郝连,你怎么了?是符师弟身体恢复了?” 郝连凤倏忽淡下神色来。 “能跑能跳,应当无碍吧。” 那弟子便道:“这我就安心了。”他唤出剑来,“哎,真人不知道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被那佛门弟子说中了,被妖色迷惑了心么。” 妖色—— 郝连凤道:“你是在说真人的不是?” 那弟子这才想起来,又是一阵苦恼:“那不一样,真人他是凤凰嘛。” 但是,凤凰也是妖啊。而且,龙好像也不坏。 真令人烦恼。弟子想不通,干脆就踏剑而去。 “……” 郝连凤看着那弟子远去,心里倒是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佛门弃徒,黑面僧。 此人心性不正,根骨不如黑莲万佛,佛心亦不如黑莲万佛。杀了容庭芳的徒弟,似乎和余秋远也有过节。既然能顶着黑莲万佛的壳子,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想必极能忍。这样的人留下岂非是个祸害——他要不要将此人杀了,好给魔尊和天凤送一份顺水人情? “……”郝连凤眯起眼,这么琢磨着,心中已打定主意,下了杀心。 他反身就朝蓬莱外飞去—— 黑面僧方才在金钟之前,就被小灵峰的峰主派人扔出蓬莱。既然是混进小灵峰当的弟子,自然也该由小灵峰扔出去,顺便抄经千遍,以自罚识人不清。不过扔了没多久,又不能飞不能跑,仔细找找应当还在不远处。 黑面僧确实就在不远处。 但他难道不知道跑得慢容易死吗? 容庭芳只说在蓬莱不杀他,却没说出了蓬莱不杀他。 黑面僧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最后让自己拼命功力落到离蓬莱最远的地方。代价是他彻底散尽了修为,真的再也无法提起佛修半分,而那颗元丹,从碎了个彻底,到化成了灰烬。一星半点也寻不着。 不过,没关系。 忍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废了根骨而已,岂非要比他那个师兄好上许多?他什么罪没受过,能忍得。蓬莱外,黑面僧挣扎着爬起来。只要能走,只要能动,只要还能活下去。他就不信,不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 黑面僧忽然僵住了身形。 他的心口一疼,却是一样尖尖的东西刺了进来。 什,什么—— 根骨碎,元丹破,都不能叫一个人死去。人和妖,和这天下苍生都是一样的。心碎了,也就死了。而他的心被捅了对穿,鲜血流了出来,滚烫滚烫的。 就像沙那陀当年流的血一样。 他挣扎着,在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根浸透了血的翅翎,艳红艳红的,在黑面僧能抓到它之前,便忽然燃起了火,化成了灰烬。 将死之前,黑面僧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人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原来只是不想叫他死在蓬莱,死在容庭芳手中,却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他活路吗? 郝连凤一路追来,却是寻不到半个人影,追出百里之远,才在地上瞧见一串佛珠,浸在血当中。他没有伸手捡起来。人既然没有找到,何必徒惹一身腥骚。佛珠既然掉了,想必此人命亦不久,难道这个人结仇如此之大? 却说蓬莱。 容庭芳等在菩提树下。 既然明着交了好,也算结了盟约。他和蓬莱的关系便不同了。从前他来,那叫挑衅。如今他来,就算再挑衅,那也只能叫座上宾。容庭芳大约是心绪有些慢,在菩提树下,盯着池中那些鱼看了很久,直到把鱼看得瑟瑟发抖,这才忽然发觉。 他好像面带笑意很久了。 ——怪不得那些鱼像见了鬼。 啧。 但是余秋远呢? 把他一扔就不见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这机会,把黑面僧给了结了。容庭芳是心善之人吗?自然不是。他说放过黑面僧当然是说说而已。之前,在蓬莱面前说要黑面僧多苟些日子,到现在为止,算来也是多苟了好几口气。也够了。 却是在容庭芳想趁这机会出去把黑面僧了结之时,余秋远终于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带了一身暮色。 容庭芳随手扔了抓着玩的鱼:“你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秋秋:我只是突然忘了一件事。 金丹呢? 芳芳:(⊙?⊙) 袖子里,忘了。 【祝大家国庆快乐,今天看了阅兵,好帅好激动】 第81章 撬人墙角 “你去哪儿了?” 容庭芳问着, 顺便替余秋远拾去了夹在发间一朵碎花。他手上方才抓了鱼,有些湿冷,这么无意间碰到余秋远的额角, 便似冰投进烈火, 叫余秋远脑子都清醒了一些。 取下的花是嫩黄色的, 小小一朵, 四个花瓣, 瞧着精致可爱。 “还带了花回来么?” “嗯?” 见容庭芳手上的碎花,余秋远不禁自己捋了下头发。 他披了一身暮色进来, 也不知道是红衣艳, 还是暮色艳,还是因为暮色罩红衣,叫他艳上加艳。余秋远生性喜洁, 又见容庭芳都能瞧出他身上风尘, 便在掸衣袖。听容庭芳这样问,便随口答道:“我去见小灵峰峰主了。” 小灵峰峰主? 容庭芳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 只能记起一个长胡长须的老头子,铁青着脸,甩袖就走了, 就像是别人欠了他很多钱。当时在场五个峰主,包括苏玄机在内六人, 走的只有小灵峰一个。倒是摆足了架子。 他道:“你去见他做什么?” “小灵峰招下黑面僧为弟子,虽然不是故意为之,收人之前不问底细, 不查缘由,却也是他们的过失。所管峰内出了这事,峰主自然不高兴。”余秋远一边打量着池内的鱼,心下偷偷判断有没有被容庭芳吃了几条,一边说,“我虽然要他们自行处置,亦叫他们自罚抄经千遍,到底只是表面功夫,私下还是要宽慰一番。” 容庭芳歪歪头:“原来你也要笼络人心。我当你多么光明正大。” “这怎么叫笼络人心呢。”余秋远失笑。这只是一种维持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正常关系的正常交往手段。给了个棒子总要再给颗糖。何况蓬莱自有蓬莱的规定,小灵峰犯了错自该受罚,但规定之外,亦有人情。 但是余秋远要如何同容庭芳解释呢。 容庭芳想必也是不在乎这些的。 魔界的人应当也不会在乎。他们爱便是爱,恨就是恨,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倘若有不服气的,揍一顿也就服气了。若一顿不行,那就揍两顿。 想想,何必叫容庭芳知道这些呢,他也不耐烦知道。故只低低一笑:“能用话语解决的事,便尽量少动手。动手伤人伤己,又不会叫人明白你半分。” …… 说这些话之前,容庭芳觉得余秋远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他们两个能经常打起来,总不可能是容庭芳一个人的责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就在余秋远绕过他,正要往屋里去时,容庭芳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和蓬莱弟子说那些话?”魔界和蓬莱,是不可能交好的,最多做到互不干扰。而余秋远今天的表态,还带着些强硬,虽然用身份将不同的声音压了下去,但不太像他平时的作风。 余秋远处事,应当更温和一些,不至于如此简单粗暴。 简单粗暴一直是容庭芳的风格。 可是今天不论是从黑面僧的事看来,还是余秋远要替他角龙正名看来,都显得急躁了些。这个问题,容庭芳先前猜过答案,但是没有从余秋远嘴里说出来,便似乎少了点什么。故而此时见余秋远走过,鬼使神差便问了。 余秋远自然道:“我说的难道有错吗?” “你来,难道是打架来的吗?既然不是打架来,便是我蓬莱的客人。身为蓬莱的客人,蓬莱以礼相待,又何错之有呢?” 容庭芳:“……” 真他妈对。 容庭芳原本早就可以回魔界了,如今耐着性子等在这里,本来也只是觉得想再见余秋远一面,就这么不道一声再见就走,似乎心里空了一块。面也见了,话也问了,既然如此,容庭芳拈着碎花,一笑:“如此,那我先回魔界了。” 说罢伸手摸了下这棵菩提树:“你这树果然不错。”叫人安神聚气,只这么等余秋远的片刻功夫,他便已获益匪浅,只觉得心中安定,脑中清楚,疲乏消减。连着方才因佛印而显的龙鳞,亦消退的快了些,到此刻已然全数不见了。 余秋远看出来了,道:“你喜欢,我将它送给你。” “不用,我已经拿了。” 容庭芳一哂,临到要走,却又停下步子来。 “我先前说,要给你送一份大礼,你可别忘了取——” 最好,是盛妆来取。 余秋远有些疑惑。他看了看菩提树,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容庭芳说拿,是拿了什么? 容庭芳心情好,见什么就都好。草可爱,树可爱,连着这小蓬莱的鸟叫——从前是觉得吵闹,如今倒也觉得稚鸟可爱,不是很想吃了。 他刚出金光顶,本来是要立即往南海去的,但刚要出去,却恰巧遇上了郝连凤。说来也巧,郝连凤正是从蓬莱外回来。一个出一个进,偏偏就在中途遇到了。 郝连凤没有找到黑面僧,只见到了那串佛珠。没有人,只有佛珠,难免叫有心人拿此作文章。他确定黑面僧已死,便将佛珠埋了起来。这份人情既然不在他手中,自然也不会叫别人捡了去。万一到时候再将祸头推到蓬莱身上,岂非洗也洗不清。 对外黑面僧只是被驱出了蓬莱。至于万佛阁收到信后,来不来找人,或是能不能找到人,就是他们佛门的内务事,不关蓬莱的事,也不关魔界的事。 所谓恶人自有天收,不管怎样,黑面僧死了这件事,倒是仍然能和余秋远说一声。故而人虽不是死在他手中,但郝连凤从蓬莱外而来,收拾了一下自己,就揣着雀跃的心却找余秋远。哪知道先遇上了容庭芳。 郝连凤现在对容庭芳,心情颇为复杂。一来他自己眼拙,先前明明见过容庭芳,非但不知道他就是魔尊,更没认出来这是一条龙。二来,这可是条龙,以后是要和他们家天凤一道,重振妖族的。故而这一见容庭芳,便道:“容尊主。” 容庭芳被他叫得一顿,拈着花的手便停了下来。这只小凤凰,若非余秋远一直拦着护着,他倒是早就想当面与之聊一聊了。先前在符云生房中所见,小凤凰把自己的内丹吐了出来替他师弟渡修为,容庭芳就觉得很有意思。 此刻听郝连凤如此唤他,容庭芳似笑非笑道:“你喊我尊主,怕不是叫错了人?你是蓬莱的弟子,所认的尊主,应当是余真人一人才对。” 郝连凤道:“如今蓬莱与魔界握手言和,是掌山真人才从嘴里吐出来的事。既要以礼相待,我见了魔尊,尊称一声尊主,又有什么不对呢?” 容庭芳大笑起来:“伶牙俐齿。” 虽然只是伶牙俐齿的场面画,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说到了容庭芳心坎上。他现在心情好,故而对待这只小凤凰,也格外有耐心一些。 郝连凤见容庭芳面带笑意,不禁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容庭芳的手上—— 手上那朵花。 郝连凤不禁问道:“容尊主,方才从哪里来?” 容庭芳顺着他的视线,目光亦落到指间嫩黄色碎花上。他心里动了一动,说:“方才我去了小灵峰,后来便回了菩提树下,不曾离开过。” 小灵峰? 郝连凤眼中有些疑惑。 容庭芳似是漫不经心道:“这花应当常见罢?” 是常见。 但只生在蓬莱外。起码小灵峰是没有的。然而郝连凤方才才见过,就在黑面僧佛珠掉落的那个地方。玉梦生在水泽边,那一整片,都是黄色的玉梦。玉梦花不沾茎,风一吹,稍有动静,整朵花都会被吹起来,又因为小,扬扬洒洒,瞧着如同玉碎。 容庭芳如果没有去过蓬莱外,这花又是哪来的? 郝连凤压下眼底的疑惑,委婉道:“这花名玉梦,蓬莱外多见,但是小灵峰——可能比较少,应当也有一些,是我少见多怪了。或许是哪里风吹了沾染上的吧。” 风沾染上的—— “……”细小的花瓣倒是很容易沾上,如果是弄在头发上,寻常自己是不会注意的。容庭芳拈着小小的花朵,倏忽一笑,“确实。你既然知道,想必也去过?” “不然,身上又何来的玉梦呢?” 他视线往郝连凤身上一瞟。 郝连凤头一低,果然见衣襟上也夹了一朵。 既然玉梦随风而散,郝连凤去过那个地方,当然也会有。 他一心追查黑面僧,竟然没有注意。 容庭芳便走上前,替他将那朵花拾走,再细细一打量,确实和他手里那朵一个模样。瞧来是出自同一个地方。他眼神微动,看了眼郝连凤来的方向,说道:“有的地方,去过就去过,沾了些什么还是要拍干净的好。不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小凤凰,你说是不是?” 郝连凤顿时一惊:“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容庭芳怎么知道,容庭芳何止知道,他还亲眼见了呢,在余秋远袖子里的时候。“你不必紧张。”容庭芳身为长辈,亦或是身为前辈,还没有吓小辈的必要。只是拍拍郝连凤的肩膀,“你今日朝余真人叩拜,岂非很明显?” 百鸟朝凤。 郝连凤自然也在其中。 郝连凤:“……” 容庭芳这么个说法,很像迷惑之言。郝连凤一时不知真假,他以为,容庭芳叫他不要随便乱说,是不要将容庭芳杀了黑面僧的说法透露出去。这么看来,确实是容庭芳去了蓬莱之外,赶在他之前,将那佛门弃徒给杀了的? 于是试探道:“一来一回小灵峰,容尊主也辛苦。” “还好,路途不远。”容庭芳替他掸尽身上碎花草屑,平和道,“余真人喜洁,你要去找他,便将自己收拾地干净一些。我看那花,小灵峰应当也不是很多。” 这话的意思,郝连凤懂,是叫他不要乱说话。他心中认定容庭芳是杀了黑面僧的人,觉得他二人知晓了同一个秘密。便道:“我明白。” 容庭芳待要走,却还又想起了一件事。 “你们凤凰的内丹可以重修么?” 郝连凤被问得不明所以,只按实话答:“不能。” “妖一类,内丹都只有一颗。”而且他们的内丹和人类结出来的元丹还不同。像黑面僧,他的元丹碎了能活,符云生结不成丹亦能活。但妖丹碎了,便是废了妖的大半修为,若要从头再来,怕是要上千年的时光,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机缘。 “那若内丹生了灵性呢?” “无妨的。”郝连凤道,“即便是它变成人,变成这天下任何灵物,它本体仍然是一颗内丹。”只要吞了,还是能化作修为。世间万变不离本相,即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容庭芳若有所思,怪不得说起内丹的事,余秋远一点也不着急。只是明明内丹是不能重修的,余秋远又为什么要骗他呢? 他抱着这个疑惑,却只拍拍郝连凤的肩,没忘记本来目的:“蓬莱虽好,我魔界也不差,本尊看你是个好苗子,你若愿意投往本尊麾下,魔界一定将你奉为上宾。” 作者有话要说:芳·霸总·芳:蓬莱开你多少工资,我酷炫魔界开你双倍! 第82章 言而有信 若是和魔界联手, 有魔尊坐镇,想必是万事皆可成的,郝连凤有些心动。但他的心只动了一下。他既是凤, 又是蓬莱弟子, 于情于理, 都该在余秋远麾下。如果就这样和容庭芳走了, 岂非是背叛。 郝连凤只道:“尊主好意郝连心领。只是, 我若今日答应了你,明日受碎骨刑的人, 怕就是我了。”蓬莱一人一木哪怕是一根草, 都不会生出叛逆之心,否则当粉身碎骨。 郝连凤心思是狠决,下手亦不留情, 但是非黑白他分得一清二楚, 甚至于过分的一清二楚。所以白绛雨才担心郝连凤终有一日会走上过于极端的路。需知有黑才有白,白中亦有黑, 哪有人真的是作恶多端到无一处不被包容呢? 蓬莱修的是性子,养的是根骨,郝连凤并不适合蓬莱。 没想到这只小凤凰还不算太凉薄。容庭芳勾勾嘴角, 没有如何纠缠不清地去劝。只说:“你不愿意也无妨,等你哪天愿意了, 随时来找本尊。魔界自然为你开着大门。” 说罢就化作原型,绕着蓬莱飞了半圈,这才一头撞出了金光罩, 一路遥遥往渭水而去。银龙矫健穿梭在云层之中,阳光将它的鳞片映得闪闪发光,宛如战神。即便是高傲如凤凰,也不禁要为之侧目驻足。郝连凤不由得前行了两步,心中生出豪情。 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时在战场上,那些角龙肯心甘情愿地赴死。角龙若有这样的王,怪不得愿意追随它,誓死如归。 渭水内外的时间不同,容庭芳在大洲过了几日,于魔界而言也不过是一个眨眼之间。时间慢,八卦却从来不慢。容庭芳还没回到魔界时,南海的虾鱼螃蟹已经一层一层,一只一只,将蓬莱金钟所鸣的最新小道消息给传了回来。 厉姜在大殿之中刚把小道消息听完。 因为过于震惊了些,正在愣神。 容庭芳回到魔界,直接原身飞回了四方城,一条银龙倏忽落地,化成人型。银衣披身,黑发及腰,走路之间还带着风。如今四方城琐事,他一并交给了厉姜。厉姜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容庭芳已叫过他:“将城主们叫来,一个不落,本尊有话要说。” 厉姜:“……” 厉姜本来同容庭芳说着祭盘的事,说了一半就见容庭芳走了,还奇怪着呢,而今突然见其满面春风的回来,又急召魔界诸将——他一边应着一边暗想,难道南海传来的消息是真的?魔尊此次召集十二城主,为的是蓬莱? 等古拔旰赶到大殿,其余十一个城主已到了个齐。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头一抬,便是吓了一跳。容庭芳之所以被称为‘白衣修罗’,是因其当年一身白衣素色,人如玉骨,辣手摧花。手撕魔兽不沾腥血的模样,叫人视之胆寒。可实际看他,又只觉得对方生得好看,瞧着文静,除却眉宇间的狷狂,是半分厉色也没有的。 但不是如今。 坐在高位,端庄肃穆,叫人不寒而栗。 显然是认真的。 便见容庭芳将底下城主扫视了一遍,而后才说:“想必你们已经猜到,本尊今日叫你们来所为何事。其一,本尊与蓬莱之主余秋远,达成了一道盟约。” “若非受蓬莱挑衅,我魔界近期内,不得率先进犯蓬莱。” 古拔旰:“……” 八卦刚传到四方城,还没来得及扩散开来。所以古拔旰他们尚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和豺狼虎豹互相看了看,不大明白大王怎么了。 ——他魔界从来不也是自己要去打蓬莱的啊。不都是大王你说了算的吗? 几相眼神示意之下,古拔旰被踹了一脚,硬是被踹到了容庭芳跟前。 容庭芳视线精准无比地扫了过来。 古拔旰硬着头皮,委婉道:“可是大王,先前蓬莱也没有主动进犯过我们。一直是你嘱咐我们,有事没事去吵吵,大事小事去闹闹啊。” 容庭芳:“……”他道,“我有吗?” 古拔旰点头:“有。” 容庭芳眯起眼:“果真有?” “……”古拔旰突然不确定起来,“应该有?” 有些迟疑。 “不管从前有没有。今日起便如此。只要他蓬莱愿与我相安无事。我魔界便不会率先进犯。”以前之所以只是小打小闹,自然是因为渭水这一条界限实在厉害。若要倾巢而出,容庭芳先要对付的怕不是蓬莱,而是渭水上面附着的法则。除了容庭芳和有些许魔将。其余低等的魔族,沾了这渭水怕就是个死。 仙界划这道渭水,不是白划的。 可是城主中有人担心。 “万一蓬莱破戒呢?” 容庭芳低低一笑:“若有那一日——” “本尊亲自叫他们血债血偿。” …… 城主们不大乐意,但也没什么好办法。 总算魔尊不是被迷了心窍,还是知道轻重的。 反正,盟约这种东西,谁先撕的就是谁的锅,那就打嘛。 但是容庭芳叫城主来,也不只是为这桩事。他还有一件事。 “古拔旰。” 古拔旰突然被点名,脖子上的汗都出来了。 容庭芳捏着指骨,慢条斯理道:“本尊过些时日,要办喜事。你替本尊留心一下,人间是怎么办的。要喜庆一些,好看一些,但不能俗气。最好还有些花样。” 古拔旰:“……”他试探道,“喜事的意思是?” “本尊会带一个人回来。” “……” 好像有点懂了。 但是不能俗气就很难办了啊。 古拔旰斟酌道:“红色喜气?” 红色是不错。 很衬他。 容庭芳道:“那你就去办吧。” “瞧着有钱一些。” 堂堂魔界绝不能寒碜。 领了差事的古拔旰奉命而去,一回到四方城,就被大的小的魔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的消息灵通啊。魔尊在蓬莱大展威风,蓬莱至尊是一只凤凰,又是如何谈论交好的,很快就传到了渭水里头。四方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八卦。 闷在渭水里头不能出去,如果连南海的鱼都透不来一些八卦,魔生岂非是无聊到爆?那他们除了互相打架,除了再出去打架,可就真的没什么事好做了。 便有人八卦道:“大王说什么了?” “大王要办喜事了?” “我们要有魔后了?” “是先前那个快病死的人吗?还是成天拿着小蝴蝶的厉大人?” “胡说什么。”有些妖艳的女魔挺着胸蹭到古拔旰面前,笑得婉转,“古城主,大王要选魔后还是魔妃,你看我可以吗?我跳舞很好的。” “……”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吵得古拔旰头痛。 他不耐烦地把人都给赶走了,心里在想,关傅怀仁什么事,关厉姜什么事,又关你会不会跳舞什么事。金光顶上凤凰艳泽四方,古拔旰岂能没有耳闻。依他之见,大王这次娶的,怕是一只鸟啊。 但这只鸟,岂是这么容易就娶回来的? 大王别是被蓬莱蒙蔽了心眼罢。 厉姜道:“尊上要娶亲了?” “你听得懂?” “这有什么听不懂。”厉姜道,“我以为尊上这辈子都和娶亲无缘。” 容庭芳道:“我看着像是那样的人吗?” “像。” 容庭芳垂眸想了想,好像是像。 他低低一笑:“我也没有想过。” 他天生缺乏情爱之心。也就对一个余秋远,捉不透道不明。似乎是喜欢的,但也没有世人所说那样非他不可。若不要吧,又像少了点什么。 余秋远既当过鸟,也扮过白子鹤,那个时候容庭芳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唯有变回余秋远这个人——才好像是,让容庭芳虚无缥缈的心中,忽然多了一种份量。 至于嘱咐古拔旰办的这些事,是容庭芳之前就说过的。 他要给余秋远一份大礼。人不能言而无信。 现在先准备起来,金银玉器、明珠鲛纱备足,到时候天雷阵一解,他角龙归位,便率百龙去蓬莱。若蓬莱不给人,就将人抢来。余秋远既然要他站在蓬莱万众瞩目之下,他魔界当然也能风风光光叫蓬莱真人立足。 厉姜望着与从前似有不同的容庭芳,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尊上瞧着这么高兴?我听他们传来的消息说,佛门弃徒死了?” 高兴是当然的。 角龙前嫌尽释,余秋远倾心相待,沙那陀的仇还报了。容庭芳确实没什么不顺心的。唯一需要花心思的,便是这破天雷。但这也无妨,是早晚的事。 “死了。”容庭芳道,“我也是才知道,原来是他杀的沙那陀。” 厉姜对沙那陀只是隐隐知道一些,因为容庭芳会去旧庭小院的关系,他问过四方城的人,只是众说纷纭,听来不甚详尽。只知道这个人对容庭芳很重要,他看得很重,曾经有一百来年,是提也不能提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忘记了,或者是放下了,倒是能提了,也不会阴郁动怒了。但是魔界连容庭芳什么时候动手杀的黑莲万佛也不知道。 是他藏得很深的事。 如今容庭芳主动提起此人—— 厉姜试探道:“恭喜尊上大仇得报,恐怕也要归功于余真人吧?” “尊上都未查清的事,他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一定很上心。” “……”容庭芳撑着头,“你怀疑他?” 厉姜道:“不敢。只是敬佩余真人心细如发。” 容庭芳听得懂厉姜的意思。他是怀疑,余秋远了解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在沙那陀这件事上,黑莲万佛受了他的指使,如今怕东窗事发,就抓个人出来背锅。 容庭芳也怀疑过。 黑面僧那道金佛印扫在了他的身上,并不是余秋远。该说知道金佛印气息的,也是他容庭芳。余秋远却是从何而知,沙那陀死于金佛印,而非佛杖呢?便是连出手的黑莲万佛,亦从未否认过他出手的这个事实。 黑莲万佛不知道,容庭芳也不知道。 而余秋远分明是后来才来的,他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若果真和余秋远脱不开干系。黑莲万佛和黑面僧,又岂是忠贞不二之辈,情愿自己死也不把人供出来。在金光顶时,容庭芳可是看明白的,黑面僧对余秋远的俱怕和恨意不比对他少。 不过么,黑面僧死了,还有个人活着。 关在熔心湖中的黑莲万佛。 这地方除了容庭芳会来,根本不会有第二人。容庭芳负手看了一圈地下翻腾的魔气,它们乍一见容庭芳,四下都在躲避,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叫容庭芳看上。不敢触霉头的,大多是生前死在容庭芳手里的。有些特别能耐还能蹿出来吼两声的,则是阿波额那留下的。 阿波额那留下的魔气更为猖獗,在它们眼里,容庭芳不过是个竖子。 此刻便冷笑连连:“身为魔尊,竟要涤清魔气,和蓬莱勾搭一气。” 显然是因为容庭芳在蓬莱太久,身上沾的余秋远的气息,叫它们察觉。 容庭芳二话不说,宽袖一拂:“滚。” 将它们打入熔心湖最底层。 封印这些魔气,需要比它们更强盛的力量。魔界盛传阿波额那死时化成魔界的山水,一山一水保魔界太平。但其实不是的。他死时,绝大多数的修为都镇压在了这里。不然,熔心湖拿什么镇压这帮死而不僵的魔。 容庭芳重新将黑莲万佛提了出来。 对方比先前气息弱了不少。就算不用容庭芳刻意出手,他一个佛修,身陷魔气之中,百般折腾,迟早有一日会消散的。再见容庭芳,黑莲万佛连保持神智都很困难,还是容庭芳一道龙气打下去,替他清除了些周身瘴气,这才回过神来。 “容庭芳。”黑莲万佛道,“你又来羞辱我?” 容庭芳不答,只道:“我问你,你是否有个师弟。” 黑莲万佛闭紧了嘴。 容庭芳笑了一下:“你不说话,是想要保他?倒也不用你来替他担心,他才死于本尊手中。碎根骨,剥元丹,不能活的那种。” “你!”乍听此噩耗,黑莲万佛怒火冲心,“魔头,你未免欺人太甚!我一己所为,你为何牵连无辜!我佛门不会放过你的!” “你当他师弟,他可未必。”容庭芳道,“你在这熔心湖的这么多年,你师弟在外,顶了你的名头,顶了你的容貌,逍遥自在,到处招摇撞骗。你猜,他知不知道你死没死?” 黑莲万佛:“……” “他不但知道你死了,他还占着你的名头活得心安理得。哪怕这熔心湖,本该是他呆的。”容庭芳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黑莲万佛,“当年在战场上,我徒弟却不是死于佛杖。而是死于金佛印。既为师兄弟,你应当知道,谁会用金佛印吧?” “能够瞒天过海,混在你的气息中补一刀的人,恐怕也就你的好师弟。” 黑莲万佛没有说话,但他在沉思。当年的事,他确实心中存疑,但是黑面僧早早就出了佛门,虽然他心中认黑面僧为师弟,但因为对方置之不理,便也罢了,哪里能想到别的地方去。如今容庭芳所言,倒不见得是假。因为他出手,不过是想拦下容庭芳,没有用杀招。 但是因为沙那陀死得太快,几乎瞬间就溃散了身形,连伤口也无从晓得—— 对。 连伤口也无从晓得。 黑莲万佛道:“那你又如何知道他是死于金佛印。” 容庭芳——当然不晓得。 他是来观察黑莲万佛是否真不知情的。 看来,黑莲万佛好像也不清楚的样子。 容庭芳心中有了判断。他微哂道:“我凭什么不知道。黑莲,本尊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你这同门师弟,恨你恨得紧呢。你倒是白白替他担了这么多年的罪。但你们倒果真是师兄弟,避祸都晓得找蓬莱。”结局也一个样。 “余真人倒是心慈之人,留你留他。” 黑莲万佛哪里知道黑面僧死在余秋远手里,闻言只道:“蓬莱乃仙家祥瑞之地,余真人从你手中救下我,却是他仁心使然,可我杀你徒弟亦是事实,蓬莱不是包庇之人。” 就算到如今,黑莲万佛也是实话实说,并不会拖别人下水。 倒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 但万一容庭芳问的是黑面僧就不一定了,没有也能捏造出来。如此看来,黑面僧确实不如他师兄。根骨不如,佛心不如,没有一处比得上。 不过容庭芳来这里,也不只是心存怀疑,故意找黑莲万佛暗中套话。他既然不久将迎喜事,也是想做点好事,去去霉气。错虽不在黑莲万佛,但若非他先生歹念,黑面僧哪来的机会。 容庭芳伸手,手上浮出一团龙气。 龙气乃天下最为清刚之气,足以消散一切苦厄。 “本尊做件好事,叫你干干净净走。” 说罢一掌挥去。 龙气将魔气灼得嗷嗷大叫,于黑莲万佛而言却有如甘霖,他在这地狱沉浮上百年,终于不用再受魔气折磨之苦,只觉脑中浑噩一除,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但身形溃散,连最后一丝神智,都将不留于世。 前尘往世如走马观花,黑莲万佛神智将散之前忽然之间想起来,佛印可映世间本相,若打在人身上,不会叫人立刻毙命,只会让妖魔现出原形。魔尊那个徒弟,却是刹那之间就灰飞烟灭化成了星光点点—— 连本相也没有? 而容庭芳,狠毒是他,慈悲是他,重情如此,果真是个魔么。 “容庭芳。” 容庭芳神色平淡地看着龙气渡化黑莲万佛身上的魔气,叫他最后走个干净。便听闻佛修最后一言。不喜不悲,不怒不怨,却是带着困惑。 “魔是你,道是你。你心中究竟是什么?” 容庭芳心中究竟是什么—— “天负我,我便不要这天。” “魔叛我,我就不要这魔。” “你若对,我却也信你。” 容庭芳负手而立,送了这生前佛修最后一程。 “我只信世间善恶,各占其理。” 作者有话要说:大王你要娶谁? 娶鸟。 …… 不是这只鸟。是特别大那只。 第83章 万丈红尘 黑莲万佛的肉身早毁, 神魂被困,如今散了个干净。 到如今前尘往事,一笔勾消。 自余秋远在蓬莱现出原身后, 容庭芳人虽然不在蓬莱, 却也暗中打听过。反正南海那帮虾兵蟹将全是他的眼线。有些鱼游回来, 告诉容庭芳。掌山真人闭门不出有些日子了。 容庭芳问:“其他人呢?” “修道抄经练剑。” ——哦, 倒并没有为难的意思。 容庭芳不发一辞, 却忽然觉得袖中一动,一个弱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秋秋不在这里, 你们不在一起的话, 那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好熟悉的声音。 容庭芳翻开掌心,一枚圆圆的丹珠便出现在那里。丹珠不说话,容庭芳已经将它忘了一干二净。先前还没去幽潭的时候, 他本来是揣着丹珠坐在悬崖边听海浪的, 后来余秋远来了,容庭芳下意识便将它收在了袖中。 ——过了这么久, 竟然也没憋死它。 “丹丹不是人啊,憋不死。” 容庭芳道:“你怎么跟着我到了这里来,你不见了, 余秋远岂非要找你?” 金丹道:“我在这里,和在秋秋那里, 是一样的呀。” 容庭芳笑道:“你倒是和我有缘,从一开始就晓得要找我。” “因为秋秋喜欢你,所以我和你好嘛。”金丹道, “秋秋如果不愿意,我既不能和你好,也不能吸纳你的灵气,自然不会开灵识了。” 哦? 这话说得容庭芳心头一动。 “你的意思是,倘若余秋远不愿意,你是无法在我和他之间共存的?”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金丹有些懵,但还是点头了。 虽然它的点头,外表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的来。 这么说——余秋远在无尽崖的时候,便该与他心意相通,所以他们才能共用一颗内丹,消化了他二人不同的灵力。他就算了,余秋远到底是从几时,便对他心生亲近之意的呢?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话。” 说到这个金丹还委屈。 “怕抄经嘛。” …… 先前因为打扰了两人的好事,结果被丢给苏玄机,对金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阴影。后来它就一直记着这一点,在余秋远和容庭芳独处的时候,它最好当自己是个哑巴。结果哑巴当久了,这两个人竟然就把它给忘记了! 容庭芳心想,这不是他的内丹,他想不起来很正常。余秋远这个人倒也是奇怪,没拿到内丹前,拼命问他要,一拿到手,竟然像个没事人,完全把金丹抛在了脑后。怎么当鸟和当人时,差别这么大的吗? 想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困扰了容庭芳很久,既然金丹能说话了,他便不抱希望地问:“那你可知,当日在瓦行你究竟为何会在我身上?” “秋秋把我给你的嘛。” “……”容庭芳有些没明白,“你说什么?” 金丹怕容庭芳没听明白,一字一句慢慢道:“秋秋把我送给你,叫我好好替你养伤。” 金丹都是有记忆的,若不然也不会叫容庭芳混淆了原本该有的记忆。虽然在瓦行的时候它不能开口说话,亦没有开窍。但它模糊中,记得是余秋远主动把它塞给容庭芳的。 如果没有余秋远的默认,凤凰内丹哪会乖乖替容庭芳调和体内的灵力。 这么说来,当时在瓦行,是余秋远救的他? 如果余秋远是拿金丹替他调的伤,容庭芳倒是能够理解为什么他醒过来,能够安然无恙。本来在他印象里,他是受了诛魔剑,又费尽修为清扫了瓦行的鬼族。容庭芳一垂眸,但是余秋远分明是在他眼前死的,金丹也是在他眼前炸的,又怎么会—— “哦,对。”容庭芳喃喃自语,“他可以涅槃。” 所以余秋远不怕死,死了还能再活。或许是余秋远涅槃后拿金丹救了他,他自己倒变成了一只被烤焦的秃毛鸡。凤凰真好,又不会死,还能记得之前的事。如果是容庭芳的话,活过来不认识这只秃毛鸡,说不定转头就把它给烤了。 余秋远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害羞么? 金丹懵懵懂懂地听,它模糊之中,觉得容庭芳说的不对。 “他待我这般大方,我倒是要谢他。”容庭芳摸了摸金丹的脑袋。“走吧,我送你回去。”省得在这里受他精神荼毒,一个不小心教坏了,余秋远还得抱怨。 蓬莱,余秋远正在和苏玄机讨论灵偶的事。 苏玄机道:“还缺了点灵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无妨。”余秋远说,“没有灵性很正常。它若能自己有灵性,便是天生而成的灵物了。我这里有一些精血,你把它融在灵偶之中。”如此虽无灵根但也能混淆耳目了。 苏玄机接过:“这是哪来的?” “上回替晏道长照顾他宝贝的草,不小心多放了点血,不要浪费。” 苏玄机哦了一声。却忽然见一只鹤从天边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到院中。口里衔了个珠子,珠子上绑了个纸条。苏玄机眼尖,一眼认出这是金丹。 他赶紧鹤嘴救丹,把丹珠给取了出来。 白鹤也难做鸟,这金丹太香了,害它又想吞又不敢吞。最后流着口水一路直下三千尺。艰难地熬着过来了。它赶紧飞了回去。经此一回,怕是它耐力都上了一个层次。 余秋远接了纸条看。但见上面写着:多谢。 他心头一跳,问金丹:“你都说了什么?” 金丹被鹤嘴糊了一头的口水,正在郁闷,听余秋远这么一问,小小声道:“没有说什么。芳芳问我为什么我会在他肚子里,我就说是你给的嘛。我说的是实话嘛。” “你说过修行不可妄言,只能说实话的。” 是一颗听话的好丹了。 余秋远:“……”他在心里思忖,这么说,容庭芳是知道了? “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 容庭芳倒是想问,金丹也回答不出什么。到底它只是枚金丹,脑子再有,那也是开窍之后的事,先前余秋远就算做了什么,它也是一概不知。 余秋远这才松了口气。 苏玄机莫名其妙地看着余秋远:“师兄,你怎么了?” 余秋远放缓神色,道:“没什么。” 他和金丹在灵识之中的对话,苏玄机是听不见的。 不过容庭芳这个人,竟然只叫一只白鹤把金丹送还回来,他心倒是大。 余秋远虽然说没什么,苏玄机却像有话要说。他将手里的金丹颠来倒去半天,忽然开口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打算?”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很急。我看得出来。” “你最近,在菩提树下呆的时间也很久。” 苏玄机是一个很敏锐的人,他和余秋远在一起的时间也有近千年,比容庭芳要久。他了解余秋远。上回他去问大长老,是否有见过闻人笑。大长老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这句话的后半句却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是佛家最常见的话。 四大皆空。 但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他?大长老的年纪,和这棵菩提树差不多大。他说的话,当然不是废话。不但不是废话,还要揣摩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可是苏玄机没有弄明白,所以他只是站在菩提树下,心想,闻人笑见过大长老,也来过这里。那闻人笑有没有弄明白? “师兄对蓬莱的弟子,向来关照有加。哪个弟子逢上结丹,也会多问几句。可是闻人笑是我蓬莱弟子,你不问他从哪里来,也不问他到哪里去。师兄——”苏玄机终于没有忍住盘绕在心头多日的困惑,“你是不是认识他。” 是闻人笑第一个发现余秋远和容庭芳的行踪,没有闻人笑,他二人或许还只能呆在瓦行。也是闻人笑捡到了那个传音的金球,将它送到了蓬莱。他又和容庭芳的化名一致。按说这样的一个人,余秋远如果知道,一定会亲自见一见。 然而他,不闻不问。 余秋远将苏玄机手上的金丹取回来,轻轻地替它擦干净了白鹤的口水,自如道:“大长老的意思,是说本来不必要纠结于这件事,叫你放下的意思。不是我不闻不问。”他说,“玄机,是你钻了牛角尖。大长老已入超脱之境,闻人笑与他时时在一处扫地,心境自然不同。他在菩提树下能有所感悟,你为何更加执着了呢?” 可向来听话的苏玄机却垂着眼,只道:“我不听这些。” “我也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 “但师兄信我,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圣祖走之前告诉苏玄机,蓬莱日后,将有五峰一顶。五位峰主互相扶持,蓬莱才会兴盛。但金光顶真正的,只有他师兄弟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互相依靠。 圣祖说:“他不是我辈中人,玄机,你要多照顾一些。” 苏玄机道:“我知道,师兄心里是念着容庭芳的。”他看得懂。 自余秋远入蓬莱千年,他着银衣戴玉冠,像一个真正的仙人,宠辱不惊,心怀仁厚。挑不出任何一丝错处。但是苏玄机想,师兄以前一定过得很苦。如果不苦,圣祖将他捡回来时,眼里就不是历尽了沧桑。 苏玄机不知道余秋远过去是怎样的。但他后来才发现,只有对着容庭芳的时候,余秋远才有嬉笑怒骂,也会调笑怼人。那和他平时不同,是连眼里都透出来的生机勃勃。那身红衣他脱了千年了,因为容庭芳一句话,又穿了回来。 又替容庭芳立威,又要他在大洲免于口舌争论。 这些,苏玄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但苏玄机不觉得有什么。 蓬莱是余秋远一手支撑起来,没资格置喙他的选择。 只要余秋远好。 所以苏玄机今天和余秋远说这话的意思,只有一个。 “你如果需要我帮容庭芳,我可以。” 苏玄机道:“任何事都可以。” 容庭芳打了个喷嚏,琢磨着是谁在念他。 他因为天雷阵的关系,又来到了幽潭,把黑龙喊了出来。两条龙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黑龙给的建议是,先找天雷阵的阵心。如果阵心毁不掉,这天雷阵便撼动不了。 “等天雷阵解了。我会带着他们回浩泽之渊。” 容庭芳没有去过浩泽之渊。 黑龙说:“浩泽之渊在北海之北。” 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的水很清澈,比南海要大。鱼虾成群,珊瑚十分美丽。而在深深的海中,有一座水晶宫,里面镶嵌的都是明珠,将整座水晶宫照得亮如白昼。虽然是海底,却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那是珊瑚堆结而成。还有天顶银河,虽然那不是真的银河,而是发着光的砂石铺就的。置身其中,你不会觉得那是在水里,反而像在天上。 容庭芳听得有些入神,坐在岸边,半个身子化成了尾巴,在水里扫啊扫。 “你们龙这么麻烦的?” 余秋远说他们凤凰只是栖居在树上的。 黑龙喷了一口气,在水里吐了个泡泡。 “前龙王喜欢。” 据说是按着传说中云梦繁景布置的龙宫,所以不像在海底,而像在天上。因为最早的时候,云梦繁景就是在天上,万千妖灵都生活在这个地方。直到后来,才被天火打落人间,从此东一块,西一块,各居一地。 “龙王也信婆娑罗?” “不是信,本来就有。”黑龙纠正容庭芳。它年纪大,在它眼里,容庭芳就算是三尾银龙,也很小,还年轻。年轻的小龙,对于信仰通常不够深刻。它们那个时候,龙王天天念叨云梦繁景,把龙耳都念出茧子来,故而十分熟悉。 那会儿,妖灵都只是一团团气撞来撞去,其中龙最聪明,在婆娑罗的授课之中,最先受到点化,化出形态来。它能飞能游,能招雷能降雨,与婆娑罗本身互补。婆娑罗十分高兴,便亲切地称呼它大弟子。 说到这里,黑龙是有些骄傲的。 “龙是至尊,帝王之相。若非云梦繁景没落,便该是一统天下。”哪里至于后来只在妖界当其中一个首领,与别的种族平分秋色。但龙生来威严,确有领导之才。以至于三尾银龙出世时,天地变色,万兽齐吼,不由自主便朝向北海臣服。 容庭芳若有所思:“这么厉害。” “……你也是三尾银龙。” “但它死了,我还活着。” 黑龙无言以对。 自从这小辈回了趟幽潭,便真把这当成了老家,三天两头来凑热闹。黑龙不大愿意到岸上来,这天雷阵亘在这很久了,半天没动静像是装死的,但其实又是活着的。它怕容庭芳一直来,会提前引起这天雷的注意,触怒天雷阵。 到时候难道叫容庭芳再抗一次天雷吗? 代价有些大。 黑龙没这么长命再等上一千年了。 容庭芳却说:“我有一样东西,你看看可不可用。” 黑龙探头。 容庭芳将那山谷中捡的玉盘拿了出来。 他还没开口介绍这是什么,黑龙已经惊讶道:“婆娑罗门的祭坛?” 容庭芳有些惊讶,顿了顿:“你知道?” “我知道。”不但知道,还认识上面的字。它们龙王尊崇婆娑罗,故而不但将浩泽之渊按着传说中的云梦繁景布置,更是教了这些粗鄙的龙很多婆娑罗留下来的字。树祖是学得最多的,所以容庭芳才会在它的书房中翻到婆娑罗门的书。 容庭芳在万鹤山庄会认识婆娑幻境,不也是从这书上看来么。 “有此祭坛,万事可为。”黑龙语气中带着欣喜。“它当然能实现世间一切愿望。” 容庭芳摩挲着它:“可却要付出代价。” “不怕。”黑龙道,“我可以许愿。我什么代价都可以。” “……”容庭芳若有所思道,“但是,它只有一块。” 什么? 黑龙大失所望。 这要阴阳结对。剩一块,只怕会功败垂成。 容庭芳见黑龙不说话,便更确信这玉盘无用。他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把白式微手中那块打碎了。他当时又不知道,下意识挥鞭而去,怕是已经碎成了粉。 “但就算是整块,也还是不用的好。”黑龙却说,“世上没有完全的愿望。总是要付出更多的代价的。”就像龙王要保凤凰,结果被雷打成了灰。而它们要保龙珠,则天罚绵延了千年。如果当初龙珠直接被打碎,或许现在也不会这样? 可那只是如果,有些选择,就算知道结果,也是一定要去做的。 容庭芳唔了一声,这又好比,他选择了堕魔,虽活了下来,成了魔尊,代价却是日夜受魔血沸腾之苦。确实任何事都有代价。好在,他现在就很好。所以说还是他命大。该死没死,反而比以前更好。 容庭芳百无聊赖之余,撑着头,掌心一枚绿色的圆果便出现在手心之中。 这是他在等余秋远的时候,从菩提树上落下来的。 黑龙看到了他手中的菩提子,开口道:“菩提子?” 容庭芳嗯了一声。 “菩提不结子。”黑龙道,“哪来的?” “蓬莱的。”容庭芳道,“它不结子吗?” 黑龙肯定道:“不结。” 菩提是佛门圣物,是用来悟道参透红尘的。 它就算结子,结出来的也是万丈红尘,不是真正的果实。 容庭芳把玩着那枚菩提果,想着黑龙的话。 黑龙说:“你是不是在菩提树下想了什么?” 不然怎么会结出这红尘果实来。 容庭芳心想,他也没想什么。 起因只是因为他无聊,摸了下这棵据说余秋远十分爱护的菩提树。菩提树忽然金光大盛,容庭芳并没有往后退。他是天龙之身,不再是魔身魔血,不惧怕什么圣物。最多也不过是化出龙身。但是这棵菩提树的金光,并没有像黑面僧的金佛印一样灼人。 它十分温和,甚至照在容庭芳身上,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多久,树上便落下一枚果子。 所以余秋远说要将菩提树送给容庭芳时,容庭芳才会说‘我已经拿了’。他拿了菩提树的果,自然相当于拿了菩提树的心。菩提子和菩提木,岂非是一样功效的? 如果说一定想了什么。大约只是因为沙那陀的事了结,他心中高兴罢了。 或许黑龙也有说错的时候,它这条老龙,在幽潭这么久了,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蓬莱的菩提树就是结子的呢。毕竟它还养凤凰呢。 容庭芳想得脑壳疼,他闭上眼,握着这颗菩提子,想安神静心。 初始确实心神安宁,但恍惚之中,容庭芳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梦中他回到了小蓬莱,回到了余秋远面前这个院子,回到菩提树面前。 容庭芳正在奇怪,却见余秋远来了。 余秋远在菩提树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进到树中。容庭芳下意识跟上,只觉神思一阵牵扯,面前金光叫人睁不开眼。待金光褪去,他才发觉眼前是一处他熟悉的院落。 水还是那片水,汩汩而淌。但不同的是,那片水中,盛开了一朵莲花,莲花中,浮了一团微白的光。像是这朵莲花的莲芯。 莲芯透着微薄的光,吸引着容庭芳。 他不自觉走过去,一伸手,那团光便飘到了他手心。 “好看吗?” 容庭芳一惊,回身一看,竟是沙那陀。 沙那陀还是那个年轻的模样。他面上有些忧伤。 “尊上不该来的。” 容庭芳打量了这里,道:“这里是幻境?” 他很冷静。 故人梦里相逢这种事,容庭芳从来都不信。这么多年了,容庭芳从未梦到过沙那陀,又岂会在如今梦到呢?若说这是梦,容庭芳情愿相信是敌人施下的计谋。 “不是幻境,是菩提树内的须弥境。” 沙那陀朝那莲花虔诚地拜了一拜。 “我死之后,心中挂念尊上,执念过深。所以只能依附在这菩提树上。如今大仇得报,总算得以解脱。执念已经了却,菩提树便容不下我了。”沙那陀眼神亮晶晶的,“能够再见尊上一面,我很高兴。” 沙那陀的执念为什么会在菩提树上。 容庭芳心里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在沙那陀要依附上来时,蓦然五指成爪,一把抓散虚影,幻境随之而散。而后才道:“可惜我不高兴。” “我的徒弟,早就该入了轮回。就算没入轮回,也不是你这姿态。” 沙那陀从未有过小女儿的情态。 死亦死得干脆。 须弥境应声而解,现实中,容庭芳猛然睁开眼睛,骤然捏破掌心中的菩提果。“妄图窥探我的心境,即便你果真是须弥境,本尊也绝不可饶恕!” 须弥境是菩提子所化,菩提既为圣物,可化世间浊意。贪,欲,爱,恨,痴,尽数化入其中。它便能沾染人的心性,从而制造出别人喜欢的梦境来。不是沙那陀大仇得报,也不是沙那陀执念过深,更不是他想要见容庭芳一面。 是容庭芳自己,执念藏在心底冰封起来,今日手刃仇人,总算心头宽解。一个松懈,叫菩提树捕获,结出菩提子,被容庭芳带了回来。 黑龙说的不错,菩提不结子,结的是世俗万丈红尘。 须弥境本无过错,通常是在菩提树下打坐悟道的修道者需要经历的心障。破了心障,自然于悟性上更上一层。但于容庭芳而言,他不需要悟道,心障非勘才破,乃绝决。 但就在容庭芳捏破菩提子的下一秒,菩提子忽然白光大盛,骤然浮起一团白色的光。正如容庭芳在须弥境中所见莲芯一个模样。白光小小一团,映出容庭芳愕然的面容,还未等他反应,便闷头罩脸而去。它沿着筋络迅速回归到容庭芳的五感之中,顿时叫他脑袋一懵,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区区十多年,在容庭芳漫长的岁月中,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但他从未忘却。 容庭芳是个好心的人吗?他不是。但小小的那么一个孩子,倒在那里,见到他过来,却冲他一笑,眼神亮得很,叫容庭芳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来,问:“小孩,你怎么一个人?”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傻,听了会容庭芳说话,开口说:“你怎么也一个人?” 容庭芳道:“是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 “……” 还没人敢这么和容庭芳说话。他站起身来,拍拍沾了灰的衣角。 然后他看到这孩子也站起来,学着他拍衣角。虽然他那身衣服,破烂不堪。 容庭芳试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得来同样一句问话。 容庭芳便说:“本尊容庭芳。” “那我——”孩子一愣,学不起来了。因为他没有名字。 容庭芳暗笑,正好瞄到前面焰山火口,烈火炙热。 便说:“那不如,我叫你沙那陀。” 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也笑,用力点点头:“那我就叫沙那陀。” 容庭芳虽然捡了人,但并没有尽到本分。他捡人,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趣。随便挑了个山头,就把沙那陀扔在那里,转身就忘记了。直到手下告诉他,说蓬莱不应声,因为掌山真人闭关了,容庭芳觉得无聊,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捡了点什么。 跑到那里一看,破山头,茅草屋。沙那陀坐在那里望着远方发呆。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是容庭芳,立马站了起来,跑过来冲他笑,和头一回见的时候一样。 容庭芳说:“你一直在这里?” 沙那陀点点头:“等你。” “我不来呢?” “没关系。总能等到的。” 容庭芳心里有种触动。他摸摸孩子的头,下了个决定。 “既然这样,不如你当我徒弟吧。” 反正余秋远不在,他无聊也是无聊。 容庭芳没有带过徒弟,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导。他把沙那陀当平辈,当手下,当四方城任何一个城主或魔将。教训起来毫不留情。枪慢了,坐不直,这点悟性都不会。 沙那陀不计较。容庭芳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很认真地听。 渐渐地,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就成了习惯。 直到容庭芳再去时,那里已不是茅草屋,而是一座精致的小庭院。 “我觉得这样才适合尊上。”沙那陀挠着头,“你喜欢吗?” 虽然这里和魔尊大殿的奢华不能比。 但容庭芳意外地觉得还可以。 从捡到沙那陀,到散养教导,至觉得对方不错,再到心生师徒情分。 直到沙那陀因他而死。 容庭芳一直在想,他莫非真是一个无情之辈,明明还记得要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过了一百年,不过是在水上别情睡了一觉,他就仿佛在看别人的事情。 沙那陀,他记得。 仇,他记得。 唯独感悟不到当初那份噬骨之痛。 而今容庭芳想起来了—— 三百年前,他没有急于报仇,一心想要复活沙那陀。因为沙那陀是在魔界捡到的,他就找遍了魔界的东南西北,但寻不到沙那陀一星半点踪迹,连一点魂魄都没有。 有日大约容庭芳终于找累了,躺在水上别情的走廊间,怔怔发愣。 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迷蒙中,一个罩了黑衣的人走了进来,正欲凑近,却叫容庭芳忽然睁眼吓了一跳。那人面容如此熟悉,眸光湛湛,化成灰容庭芳也认识。 “余秋远?”容庭芳惊愕之下大为诧异,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余秋远一个犹豫,指间一顿。像棉花一样的白絮便消散了一些。 容庭芳望过去,顿时大怒:“你找死!” 他二人争斗起来,余秋远不知为何,下手很轻,亦不反抗,一时不察,反叫容庭芳将术法倒行逆施,叫他逆着窥探过来。两人记忆混在一处,余秋远的记忆闯进容庭芳心房的时候,他只觉心头一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零碎的片段闪过。 他看到的不是余秋远。 是沙那陀。 沙那陀被他捡回去。 沙那陀学他说话。 沙那陀将他教的枪法练了上千遍。 沙那陀一砖一瓦亲手布置了这水上别情。 分明是余秋远的记忆,为什么全是沙那陀? 沙那陀的记忆搅得容庭芳头疼欲裂,松开了桎梏住余秋远的手。 最后便是战场。 沙那陀的眼中,看到了躲在黑莲万佛身后的黑面僧。他心头的震惊,叫如今切身体会的容庭芳为之动容。容庭芳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便觉得心口一痛,是金佛印贯穿了他的心脏。陷在沙那陀视角中的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自己露出惊愕,而后轰然一声身形溃散。 星星点点。 回到了。 尚在蓬莱闭关的——余秋远身体当中。 余秋远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记忆中的血喷不到人脸上,但喷在容庭芳心里,叫他心头又烫又痛。而眼前黑衣的掌山真人面色惨白,只有一双眼睛越发明亮。容庭芳听到自己在问:“是你?” 他分明大恸:“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您的U盘已签收,请及时查阅。 芳芳(四十米长刀) 第84章 换了只鸟 郝连凤终于能够见到余秋远。再没遇到什么干涉。 余秋远正站在菩提树下, 菩提树叶落在他肩头都没有察觉。他心中不知想着什么事,面上浮现悠远的神色。听闻有人进来的动静,眼神微动, 便朝郝连凤望过来。 大约从前不觉得, 如今一见余秋远, 郝连凤心中顿生亲近之意。 他走上前道:“余真人。” “郝连。”余秋远道, “你来找我, 和你之前来找我,是不是同一桩事。” 郝连凤之前确实也找过余秋远, 但那时余秋远不方便见客, 而后来郝连凤又因符云生的事,中间耽搁了许久,所以一直没有前来询问, 而今再见, 也不必再问。 他只是很干脆地跪了下来:“郝连见过凤王——” 余秋远立马伸手扶他:“不可如此。” 郝连凤不起,只道:“天凤乃凤中之王, 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同族。”想到从前过往,一时心里情绪翻涌而上,说来话语中带了些哽咽。“更没想过, 能见凤王。” 想他从前时时见过余秋远,竟从不知所寻同族就在眼前。如果他知道余秋远就是天凤, 苏玄机要去瓦行时,他也是一定要跟过去的。 “没有凤王。”余秋远道,“自妖界退离此处就没有凤王了。你起来。” “妖界虽退出大洲, 凤凰一支却仍在此。只要有一只凤凰活着,族群便在,岂能无王。”正是因为没有首领,没有凤王,他们才会被沦落至此不是吗? 更何况—— “妖界退离之时,凤族之所以未随之离去,不就是为了寻找凤王吗?” 那只,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而落得强行涅槃的凤凰。 四界争战时,其实没有输赢。妖界退,是因为率领它们的龙族受了天罚,一时心头大忿,加之龙族元气大伤,不愿再随仙界征战魔界,故而心灰意冷离去。 角龙因为要护住龙王的龙珠,以龙身抗住天雷,一道被镇压在幽潭。 凤凰之所以未走,是因为当年战场上那只天凤不见了。它们遍寻不见,哀鸣之声可传遍平野。妖界走时它们不肯弃天凤而去,便仍然留在荒火之境,栖居神木之上。 可是上古天凤是强行涅槃的,它的残躯已被涅槃之火焚尽,一丝凤灵被困在法器之中,而血泪凝结而成的凤珠随着灵鹤一道进了轮回。剩余残缺的凤灵,究竟能不能重新降临到这人间,亦无人可知。 或许等上百年,千年,也没有结果。 郝连凤道:“可惜它们没有能等到你。” 余秋远的反应却不是郝连凤期待中的样子。 “我不是它们等着的凤王。”余秋远道,“凤凰是涅槃而生,每次涅槃即为新生。我只是恰巧生成了天凤,也和你一样,因为来人间避祸,机缘巧合之下来了蓬莱,受蓬莱圣祖点拨,替他护蓬莱千年无忧。” “凤凰各寻归路,你们能寻到自己的道,这很好。” 为什么好,好什么? 郝连凤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奇怪一件事。究竟是凤灵吞了胖鸟,还是胖鸡吞了凤灵。容庭芳是龙,他不知道余秋远为何能吞下凤灵,甚至能将它消化。但郝连凤是凤凰,他知道,凤灵是不可能随便融合的。 若非这上古凤灵同余秋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秋远又怎么会消化了凤灵,还看了它的记忆。自郝连凤抽了白子鹤那段记忆,将余秋远给白子鹤看过的记忆全数看过后,他便一直怀疑,直到余秋远露出真身。郝连凤才能确认。 新生的凤凰都少之又少,何况是天凤呢? 但余秋远的意思,是不想担起凤王的责任,不愿重振凤族兴盛? “余真人!”郝连凤不禁站了起来,说道,“当年神木烈火,难道你忘记了吗?” “我同族在火中凋零,你没有看过吗?” 那个时候,天凤又在哪里呢?一直都在蓬莱? “我族中人在世间辗转,等的是你啊!” 余秋远没有看过神木之火吗?他怎么会没看过。妖界大门是他亲手打开的,剩余的凤凰是他亲手送进去的。神木上的大火,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放了人进来,才酿成的。他怎么会没看过,又怎么会忘记。这日日夜夜,他从不敢忘。 可是岁月轮转,余秋远没想到,郝连凤是亲眼见的这场火,而且在眼里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且至如今已过千年,非但不能忘,反而变本加厉,叫他愈发偏执起来。 “我没忘。但是那些同族没死。”为免郝连凤误会更深,余秋远道,“当年,妖界之主用尽全力开的大门,我亲眼见着他将荒火之境的凤凰都接回了妖界。” 只是总会漏了那么一两只,令余秋远遗憾。就比如现在的郝连凤。 果真? 郝连凤一怔,随及一喜,抓住余秋远的手连连道:“它们没事?” “没事。”余秋远温和道,“它们现在很好。” “那就好。” 郝连凤心里略感宽慰。他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一道离开,而是,原来他以为失去的还在。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本已消散的亲族平安无事更让人高兴的了。郝连凤面露喜色:“如此行事,倒是全无后顾之忧。” “今后真人若有任何差遣,我义不容辞。” 余秋远没有差遣,但他觉得,郝连凤可能希望他做些什么。 “郝连。”余秋远斟酌道,“神木虽不在,绿树亦成荫。凤凰未死即为家。” 这话里的意思,叫郝连凤皱起了眉头。 “可我以为真人同魔界联手是为了重振凤族的?” “凤族从未衰败,谈何重振。”余秋远话语虽平和,眉宇之间却是磨灭不去的傲气,“有我在,有你在,哪怕只有一只凤凰活下去,亦不可自认凋零。明白吗?” “……” 郝连凤挺直了背站着,没有说话。 最后只道:“我明白了。” 说罢朝余秋远拱手一揖,转身而去,任余秋远叫也不停。 …… 浸在骨子里的执念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容庭芳姑且能记恨黑莲万佛几百年,郝连凤亲眼所见大洲的人放火烧了神木,烈火不只是映在他眼里,还映在他心里。在余秋远不知道的地方,那些无法离开的幼鸟,碎了的凤凰蛋,是郝连凤亲手将它们埋起来的。固然心知当年族人未湮灭于火海,那些伤痛难道就能抚平半分吗? 余秋远自认当年错在他,是他疏忽。如果他能再仔细一些,做事再周全一些,像郝连凤一样的离鸟就不必孤影单只辗转于人世之间。但是钻入执念之中即为魔。余秋远盼望凤凰后代好,但这并不是要以另一场战争的开端为代价。 名位之争最为腥风血雨,谁拔得头筹有什么重要的呢?渺瀚最后不正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这才愿意牺牲他一个人,以换取四界相安无事吗? 先前,苏玄机告诉他,但愿余秋远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记着师弟同他在一处。这给了余秋远很大的慰藉。只不过,有些忙苏玄机帮不上。天罚都绵延数千年,余秋远尚在摸索解决的方法。他不愿因一己之私,叫蓬莱一道搭进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余秋远摸了摸菩提树,心想,幽潭的天雷阵装死这么多年了,上回容庭芳光明正大在它眼前晃,也没个动静,可见他先前所料不错。但得再等等,免得出了纰漏。只一转身,却见到容庭芳就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少,总之脸色不好看。 “你怎么来了?”余秋远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容庭芳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还在找解天雷的法子呢,这几日时间哪够。你总得再等等。”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等不及,要来催了。因为幽潭那里天愈发黑,瞧着阵法是不大妙。 所以余秋远心里也急。 急到今天连苏玄机都看了出来。 容庭芳却一反常态,没有答话。 余秋远想到容庭芳说过要送礼来,不禁口中调笑:“难道是来送你说的大礼吗?可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也没着什么盛妆——” 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容庭芳手里。那是一枚绿色的菩提子,已经被攥烂了。 余秋远心里一紧:“你——” “好玩吗?” 容庭芳终于开口。 面无表情地看着余秋远。 “骗我好玩吗?” “看我找了你一百年,好玩吗?” “害我忘了两百年,好玩吗?” “现在自作主张,替我手刃仇人,好玩吗?” “……”余秋远张张口。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来。 容庭芳每走近一步,余秋远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菩提树。 容庭芳猛然将他抵在树上:“说话啊!” 余秋远心里一颤。 “沙那陀?”容庭芳温热的呼吸就喷在他颈侧。 “你见了本尊,为什么不叫声师父?” 余秋远颤了颤,最终道:“他不是我。” “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这件事,余秋远是瞒了很久。他本以为容庭芳不会记起来的。但也根本没想到,最终会败在菩提子上。是因为他心中忧虑难安,一直在菩提树下打坐静心,以至于这菩提树沾了他千丝红尘俗念?该说是他大意,还是,既是事实,便隐瞒不过。 早晚都该知道。 余秋远是凤凰,凤凰都会涅槃,但他自出生以来没有涅槃过。可是他刚进蓬莱的时候,伤势太重,心伤也重。如果不涅槃,怕是难以活下去。余秋远没有办法。尽管他很小心,但在涅槃的时候,还是损失了一部分灵体。 这是余秋远无法控制的事。所以他才不愿意走这条路。 每少一部分灵体,就会带走余秋远同等的寿元,同样的,也会令他记忆受损。他若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涅槃,早晚有一日魂魄不全,别说能获得新生,连旧命也没有。最终在这世上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寿元姑且是以后的事,记忆这个问题,余秋远也能解决。 但灵体说散就散,是捞也捞不回来的。 不知道算不算余秋远运气。本来灵体会马上自行消散,但余秋远就为了以防万一,选择在蓬莱的小灵地疗伤。小灵地的三清聚灵阵困住了那本该消散的灵体,叫它存活了下来,不但存活了,一直被关在金光顶的小灵地,经天地教化,千年修养,还自行生出了意识。 直到余秋远后来第二次闭关,打开了小灵地。 它趁余秋远不备,便跑了。 那团灵体如同灵智初开的金丹,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是揣着对这人间的好奇,一溜烟跑出了南海。它是余秋远此生,未经伤痛,未历岁月,最纯净的一部分。见山是山,望水是水,一路来到魔界,见到容庭芳的第一眼,便化成了一个人。 小小的一只。 “你给他取了名,便赐予了他生命。” 从此他在这世间,有名有姓,既不是余秋远,也不是涅槃而生的凤凰,只是容庭芳捡回来的徒弟,名唤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眼里只有容庭芳,他仰慕的人也只是容庭芳。容庭芳认他当徒弟,亲手教他如何吐故纳新,许诺他,只要认真修行,他日就封他当四方城大将军。沙那陀没有想当将军,但是容庭芳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只要容庭芳高兴,沙那陀也很高兴。 “他待你是真,心甘情愿替你死也是真。”余秋远低声道,“我并不知情。” 直到沙那陀被金佛印打散回归本源,重新化成灵体,灵体回到了余秋远身体之中。一并而来的还有从前它带走的和现在持有的记忆,汹涌而来,一时叫闭关中的余秋远心神大伤,连着吐了好几口血,来不及调息,便撕开小灵地来到了南海。 堪堪拦下了容庭芳。 容庭芳曾经失望于余秋远连个解释也没有,一味袒护黑莲万佛。甚至觉得,原来从前以为他们还能说上话,当一回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不还是一心向着大洲。什么狗屁知己,都是假的。但其实,余秋远当时能拦下他,也十分费劲。他承受的不仅仅是回归的灵体,纷涌而至的记忆,还有同样的金佛印。 心神俱伤,脑中嗡嗡作响。 还有精力说什么? 后来一百年,余秋远在养伤,金佛印虽然伤的是沙那陀,但沙那陀本身是余秋远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灵体,灵体回归,它带来的心脉之伤,要叫余秋远调养很久。 容庭芳便问:“那你为什么要抽走我的记忆?” “我没有抽走你的记忆。你不是还记得他么?”余秋远摇摇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太执拗,不肯见我。”甚至于不见任何一个人。 那时的容庭芳陷在执迷的瘴业之中,只想让沙那陀重新回到人间,不信他已经灰飞烟灭,一丝一毫都不留存于世。沙那陀在的时候,容庭芳对他不冷不淡,点头之交。余秋远没有想到,其实容庭芳执念如此之深。 他既是天之骄龙堕魔而来,又缺失龙骨,本身心性就不稳,极易大喜大怒。万幸他心志坚定,虽肉身入了魔,心却尚能坚守自我。可若是在执念中一味固执己见,不分周身好坏,怕是连心也要堕入魔道,为其所纵。而那个时候,容庭芳已经十分阴骘,动辙大怒,叫人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余秋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容庭芳开这个口。 说你别难过,你想要的徒弟,其实是我的一部分? 还是说,你不要执着,他本来就不存于世。 说哪个,似乎都是在戳容庭芳的心。 余秋远想着,要不干脆让容庭芳忘记这件事。 凤凰是可以抽取别人记忆的,也可以和别人记忆共享。不然余秋远不会让白子鹤看到凤灵的记忆。郝连凤也不会抽白子鹤的记忆来看。 可是手都伸到了容庭芳眉心——余秋远竟然犹豫了。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名有姓,有他自己的情感记忆。 如果连容庭芳都不记得,谁能证明他是真的。 那是连余秋远都无法触及,奢求不来的岁月。 就这么消弥于世,仿佛从没发生过么? 他舍不得。 一点一滴都舍不得。 偏巧这时容庭芳忽然醒了。不出意料起了争执,余秋远本来就心虚,加上始料不及,叫容庭芳反过来倒着逆施了术法,知道了一小部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两人记忆交织在一处,若再强行施术,怕是有伤元神。但余秋远不能任其勃然大怒伤其心智,便只抹去一小部分,容庭芳不该知道的那部分。 叫容庭芳只记得沙那陀。却不必记得沙那陀到底是谁。 连带着那些君臣之谊,师徒之情,一并拿走。 从此沙那陀于容庭芳,不过是一个熟悉的故人。 有些特别,但也仅此而已。 菩提还是那株菩提。 昨日玉碎拈花,暮色照人。 今日落叶纷纷,一颗心分两处,不知是几处闲情。 在余秋远低声说来后许久,容庭芳方开口:“所以,你都记得。” 余秋远垂下眼眸:“……记得。” 一直记得,只忘记过一次。 在金丹给了容庭芳的那段时间,余秋远忘了很多。他忘记了,金丹是他用来救容庭芳的。也忘记了容庭芳口中的沙那陀是谁。更忘记了,他曾经亲手布置的水上别情。 有许许多多的事,是金丹回来之后,余秋远才重新想起来。 但他从前瞒了容庭芳是真。 他不知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放下也是真。 区区短暂的忘却,不足以成为撇清自己的借口。 如今回想起来,失去金丹当鸟的那段时间,他只是余秋远,容庭芳亦只是容庭芳。他们之间单纯干净,是他为数不多,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杂念的时光。短暂地叫人抓不住。 容庭芳追问他:“你帮我,救我,也是因为他?” 因为沙那陀,从而心有愧疚? 余秋远不答,只道:“他待你如亲人。”沙那陀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有这世间最纯真的善意。容庭芳待他好,他便待容庭芳如唯一。世间纷俗念想,他是没有的。 “所以你就替他回报我。”容庭芳说,“怪不得——” 怪不得他一直奇怪,若他对余秋远是说不清道不明,余秋远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心。原来,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报恩的故事罢了? 命还过来,再还过去。 容庭芳冷笑一声:“余真人果真是——”心细如针,能屈能伸。 但只说了六个字,竟然喉间一哽,无法再说下去。 一时之间,意兴阑珊,转身便要走。 却被人拉住。 是余秋远。 却听他说:“你如果,如果想要回他——” “不必了。” 容庭芳却轻易挣开他的手。 “你擅作主张送他而来,自认体恤收他而去。你当本尊是什么?” “他既为本尊而死,本尊也挂念了他三百年。如今大仇已报,他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本尊不关心。你既如此体贴,生怕本尊入魔而不愿叫本尊知道,那本尊与他师徒情深时,与他人无关。如今了结于此——” “也和余真人,没有半点关系。” “死就死了,还回来的,本尊不要。” 容庭芳兀自离开蓬莱,外面却正站着郝连凤。 郝连凤没有离开。 容庭芳顿了顿,视若无睹。 郝连凤却站到他面前:“容尊主。” 容庭芳只有一个字:“滚。” 郝连凤如果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不滚。却说:“先前魔尊说,若我有意愿投入你麾下,自当随时欢迎。不知今日这句话可还作数?” 倒是没想到现在听到这句话。 容庭芳觉得有些可笑,他停下了步子。“你若跟我走,便是与蓬莱背道而驰。玉玑峰你不要了,连你师弟也不要了?” 郝连凤毫不动容,目光湛然。 “魔尊答应吗?” 容庭芳哈哈大笑起来,旋及收住笑声,淡淡道:“这有什么不答应?” “本尊果然没看错你,该舍就舍,说不要就不要,确有几分我的风范。” 古拔旰在忙里忙外弄了一通喜色之后,还没能收工。就听说魔尊带了一只鸟回来。他顿时大惊。什么?金银玉器没备全,明珠鲛纱还在布置。魔界还没变得全部红通通的呢。大王怎么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把鸟带回来了? 跑出去一看。咦? 应该不是这只鸟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王你的鸟提错啦! 昨天发A卷,今天发B卷,明天发C卷。 第85章 一直是你 容庭芳一回到魔界, 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谁也不见。 厉姜被扔了出来。 古拔旰被扔了出来。 最后郝连凤——他们大王新带回来的鸟,在众目睽睽之中, 敲了大门。 “滚!” 郝连凤顿了顿, 一脚就踹开了大门。 余下众人大吃一惊! 这鸟这么厉害的吗! 随后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大殿之中, 却不如外人想得这么不堪和混乱。 容庭芳好端端坐在那里, 他面前铺了一本书, 一块祭盘。 见人不顾他的呵斥,不怕死地进来, 抬眼瞄了一眼。 却是郝连凤径直走来, 坐在他对面。 容庭芳冷声道:“不要以为你是只鸟,我就不会杀你。我现在不想看见鸟。我肯容你跟到这里,不是为了来挑衅我。” 郝连凤扯扯嘴角:“我愿意跟尊上来魔界, 也不是为了挑衅尊上。” 容庭芳眸光一闪。 却是郝连凤一伸手, 取出一团白色的微光来,就像莲芯, 和容庭芳先前在须弥境中所见一模一样。容庭芳现在看到这个就头痛。 容庭芳制住他按上来的手:“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郝连凤道,“我既然愿随尊上麾下,自当奉上见面礼。” “凤凰一族可取人记忆, 将那些不要的,不想看的, 嫌麻烦的,一并抽取出来。愿意就扔了,前尘往事一笔勾消, 不愿意那就藏着,或许哪天再看一眼。”郝连凤说,“这是我从白子鹤身上取来,余真人曾给他看过的。” “尊上不想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吗?” 容庭芳的手劲很大,掐在郝连凤手腕上,几乎能掐出淤青。郝连凤虽然如此说,容庭芳却连眼神都没动一下,懒懒道:“可惜本尊没有兴趣。” 郝连凤微微一笑,视线落在祭盘上。 “若真不想,何必大费周折,取这祭盘出来。” 婆娑罗的祭盘既然能实现世间一切心愿,区区知前尘窥后事,自然不在话下。容庭芳难道是一个心甘情愿忍气吞声就和人划清关系的人吗?他当然不是。就算他真的要撇清关系,也绝对要冤对冤债对债,全部要清了再走。 郝连凤就是不相信,吃了个‘闷亏’的容庭芳无声无息来,默不作声走。连棵树也没有拔走。他若果真雷霆大怒,整个蓬莱都被水给淹了。几时这么委曲求全,如此心善。 果然容庭芳一回魔界,就开始闭门不出。 连个虾兵蟹将都没迁怒。 等踹开大门,见容庭芳桌上堆着的东西,郝连凤便知自己所猜不差。他当然是有把握才敢肆无忌惮地和容庭芳说话。与其费周折动用祭盘,还不如收了他的投名状来得快? 哪个便宜好占,容庭芳应当明白。听郝连凤如此一说,他果然手一松。 刹那之间,郝连凤在白子鹤脑海中取出来的记忆,纷涌进容庭芳的脑海之中。 白子鹤看到的是白家祖先劫了天凤的事,那是余秋远愿意叫他看到的,和他有关的一部分。剩余的地方,白子鹤还没看全,便叫余秋远拉了出来。 但是凤灵既然融进了余秋远的灵魂,便是一个整体。岂能简单就能区分开的,说看哪段便是哪段,如此简单。白子鹤的眼睛没有看到的部分,他潜意识之中却获取了。 因为,他有凤珠。 白式微的打算一点也没有错,白子鹤既为先祖所训鹤灵,无论如何转生,始终离不开留在万鹤山庄的命运。而他天生携有凤珠,冥冥之中便要与天凤相遇,不论是百年,千年,一世又一世,命中注定。 余秋远叫他看的东西,他看到了。余秋远不想叫他看的东西,白子鹤潜意识之中的凤珠,也将它一并取了个全。 这就便宜了郝连凤。 郝连凤本来是打算杀了白子鹤,故而想着人尽其用,在窥探白子鹤意识的时候,正大光明逛了个遍,毫不在乎会不会把人弄傻。偏巧叫他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小小的红红的一团,缩在白子鹤脑海之中——余秋远曾来过的地方。 郝连凤试过打开,可他不行。通过记忆只能知道,这是余秋远不经意间落下的。他一思忖,毫不犹豫地将它抽了出来。想必要时拿来和余秋远作交易。 如果余秋远愿意重振凤族的话。 郝连凤便将它还给余秋远。 可是余秋远不愿意。 所以郝连凤本来已经将它取了出来,又按了下去。 哪知后来在庭院外,将余秋远和容庭芳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从前只知前因,现在莫名知晓了后果。既然没有黑面僧的命作投名状,手上这团私心保留的记忆,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虽然他自己看不了。但是—— 郝连凤紧紧盯着容庭芳的神情。 心想,但是,或许是有用的。 那是凤珠循本能,追随天凤的灵魂汲取的记忆。从前它是一片空白,只有天凤的血和泪。而今在天凤灵海内转了一圈,有如倦鸟归巢。天凤知道多少,它便知道多少。 它炸开的时候,容庭芳像是沉进了海底。 他看到了战场。 看到了被天雷劈着的银龙。 看到了银龙不甘的怒吼,消失的龙身,残留的龙珠。 还有—— 一身红衣的余秋远。 上古天凤被困之后,知道三尾银龙已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心头大恸,不愿此生渺茫,强行涅槃而生。它涅槃失败了,但不是传闻中择天机而生。而是逃出生天,用残缺的凤灵活了下去。 角龙被镇压在幽潭,龙王的龙珠不知被角龙护着送到了哪里。天道不公,天凤不甘死! 活下来的天凤辗转于世,兜兜转转,问遍了幽潭的龙。角龙突逢大祸,戒心极强,只愿意朝它吐水落雷,不愿理会它。只有一条皱巴巴像树皮一样的老龙信它,告诉天凤,龙珠被送到了浩泽之渊。那是它们拼死所护。 北海不容易去,北海之北更难,比瓦行还要难找。天凤在茫茫大海上,飞了很久。四处皆是水,一点希望也没有。它借着银龙曾赠予的龙鳞,好不容易寻到了浩泽之渊。龙珠静静躺在白沙铺就在海中星辰上,璀璨夺目。 龙珠在,夺目的那个人却不在。 天凤几欲落下泪来。 它将龙珠衔在嘴里,又飞越了整个北海,终于能够回到大洲。此后多年,留在幽潭,时刻将龙珠抱在手中,诚心祈愿。天凤乃天之祥瑞,所求可成真,所祈亦能如愿。日日夜夜,泣血成珠,从不敢忘。终于盼来幽潭新生了一枚龙蛋,是通体银白,初时生一尾,随后二尾,最后有三尾。 角龙一族大为惶恐。 天凤却大喜。 但它寿命将至。 上一回它涅槃失败了,不择天机而生,反而以残缺的凤灵活了下去,如果这次再不涅槃,苟活于世,怕是灵智难保。天凤没有选择,只能涅槃。 这一次,涅槃之前,天凤寻到了树祖——那条唯一信它,告诉它龙珠所在的老龙。它将龙珠和那枚银龙留下的鳞片一道交托给了树祖,请它好好代为照顾三尾银龙。树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龙,容庭芳一出世,他就知道这是一条什么龙。当下珍之重之,伏下身子以示谢恩。 天凤道:“你不要谢我。若你愿意,叫我抱抱它。” 树祖当然肯。 便将龙蛋抱出来,递给天凤。 天凤轻轻拍着龙蛋:“他从前出生的时候,满院皆芳华,万千妖灵皆不可比。待他破壳,若问你他的姓名。你便替我告诉他,他叫容庭芳。” 树祖伏到了底:“谨遵天凤谕令。” 逍遥子曾告诉丹阳,凤凰有三种。 一种,最为常见,能涅槃,可新生,但不记过往。 一种,不可涅槃,但承前生记忆,勉强算寿长。 一种,可涅槃但耗寿元,能记过往但记不全。 什么都没有。 残缺的凤凰逆天而行,便是第三种。每次涅槃,都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天凤怕自己会忘记,便提前将自己的记忆抽了出来,附在一根尾羽上。待涅槃而生后,它即便觉得奇怪,也会拾起自己的尾羽。再不敢忘。 这一回,天凤涅槃成了余秋远。 余秋远生在荒火之境,神木之上。出生的时候,天上像降了火,红通通一片。他一睁开眼,面前就摆了根红通通的羽毛。年轻的天凤不知世事,自当捡来一观,左右把玩,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但他虽然记得不全,却知道,有东西落在了幽潭。 龙长起来很慢,三五百年方到成年。天凤本来算好了,如今容庭芳太小,受不住龙珠霸道,应当等容庭芳成年,树祖再将那枚龙珠当作成年礼送还给容庭芳。届时容庭芳得回龙珠,修得大成,自然也能找回从前的记忆。他们便可相认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它算尽一切,也算不到自己即便是留下尾羽,也没能记起从前。而树祖还没把龙珠送出去,待容庭芳成年之际,天罚便先声而至。 凤族虽凋零,余秋远却有解救凤凰为危难之中的职责。说到底,他和容庭芳是一样的,容庭芳想着如何将角龙解救于天罚之中。而余秋远则不能将凤族弃之脑后。天雷至时,他在神木把凤凰送回妖界。等他闻声而至,容庭芳已然一怒之下孤身去抗天雷。 银龙在电闪雷鸣之下通体银白的身躯刺痛了余秋远的心,他心口一痛,终于记起他落在幽潭的东西。那是他的心。 可余秋远不明白,为何转世轮回之后,天罚还是要如影随行。如果说因为三尾银龙是吞了人从而破了天规,它前世肉身已遭雷劈尽。如何要累及下一世呢? 余秋远本在神木就搞了一身雷火交加,如今伤痕累累,哪里追得上容庭芳。眼睁睁看着容庭芳抽了龙骨,舍去龙身,毅然决绝地跳了无尽崖。连个尾巴也捞不着。 那是无尽崖,是人间地狱最深邃的地方。大罗金仙去了都上不来,何况是一条自剔龙骨的龙呢,还没有龙珠护体。两世心血皆成空,余秋远一时手软脚软,竟然连跳下去的力气也没有。 一身红衣,颓靡在地。 那哪是什么大红花色。 一朵朵盛开的,分明就是血花。 蓬莱圣祖途径炼狱谷,将心神大伤的余秋远捞了回来。 他只对有求死之心的余秋远说了一句话。 “执念成魔,天罚不灭。放下一切,数罪并消。” 余秋远想了很久,然后叩谢点化之恩。 自那一天起。 天凤便只是余秋远。 他闭了关,收了心,从此蓬莱只有掌山真人。 千年以来,不着红衣,不再化形。 不过,余秋远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容庭芳。 容庭芳还活着。 那一日,新上任的魔尊为给蓬莱下马威,前来挑衅。白衣猎猎,一头白发如此张扬,眼眸如星,嘴角挂笑,周身魔气缭绕,叫人几乎不敢相认。 就那么一眼。 余秋远就知道,从前所作皆是无用功。他的心又活了过来。可每靠近容庭芳一次,他就觉得自己本就已撕裂过两回的凤魂越发不稳。 余秋远凤魂若不稳,与他相应和的菩提树便日渐枯萎。他答应过守蓬莱千年,以报圣祖相救之恩。如果菩提树枯萎,蓬莱祥瑞渐黯,护在蓬莱外围的金光罩便无法牢不可破。 余秋远只能再次闭关,将心生的杂念收起来。 也正是那一回。 他的灵体溜了出去,跑到魔界,成了沙那陀。 或许是他本身意愿如此。 他不能去,他的灵体便顺着心意而去。 他从头到尾,都想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郝连凤看着容庭芳,直到容庭芳眼皮动了动。 他试探道:“尊上,还好吗?” 容庭芳定定地看着祭盘很久,方道:“你给我看这些,为的什么?” 声音低沉,像是因为水流不再波澜从而渐渐沉淀下来的白沙。 郝连凤不知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唯一能知道的,是当时在战场上,银龙是为救天凤而死的。便开口答道:“先祖龙王既然是为了天凤而死的,我想我们凤和龙之间,不该存有龃龉。不管尊上对余真人有什么误会,真人待尊上好是真心真意,没有半分虚假。” “尊上或许不清楚,当年你在渭水大发雷霆,掀起的海浪差点将海岸给淹了。是余真人一手压下来,免得渔民遭此横祸。他若有心戏弄,何必如此呢?” “凤凰一族重情,所以才有累于红尘不能涅槃一说。”凤凰之中,因为心有牵挂而无法涅槃,最终与红尘同寿的,不在少数。“我看的出来,真人对你是真心。” 郝连凤这个心思,是不想叫容庭芳和余秋远生出嫌隙。魔界和蓬莱在龙凤掌控之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甚至能并肩而行,就这么散了,再打起内乱,何其可惜? 不得不说。 他出发点歪了,过程却是对的。 自容庭芳离去,余秋远独自坐在菩提树下,没有动弹过。 前尘往事,因为涅槃的缘故,他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可有两桩事,余秋远是记得的。他等了很久才等来新生的龙蛋,盼了很久才盼到容庭芳出壳,又念了很久,期盼着两人重逢。结果被天雷打得猝不及妨。 从此他不敢再有私心妄想。 蓬莱圣祖说,执迷不悟,天罚不灭,放下一切,数罪并消。 余秋远便想到,是因为他想将龙珠还给容庭芳,才惹来的横祸吗? 是因为他一己之私,才叫如今的容庭芳有此际遇吗? 如果他不是揣着私心,或许容庭芳在幽潭,活得很好。 从前便是从前,容庭芳也只是容庭芳。 三尾银龙活过来,也不是之前那条了。 既然重新活过,应当不必记得原来,重新过活。 所以凤凰涅槃,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是他错了,贪心妄求。逆天而行,才会落到如此下场。 弄得两败俱伤。 如今什么都没有。 金丹从他的袖中滚了出来,落在地上,见余秋远不理,自己蹭上来,跳到他肩头,小心翼翼问他:“你和芳芳吵架了吗?” 听到金丹的声音,余秋远才渐渐回神。 理智回到身体中来后,他想起来,尚有要事未成,岂能如此消沉。 金丹还不明所以,蹭着他的脸。 余秋远将它拿下来,叹气道:“芳芳不要我们了。” 下一秒金丹就在他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为什么?” “因为我不好。” “秋秋哪里不好?” 余秋远勉强扯扯嘴角:“哪里都不好。” 一步错,步步错。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金丹想不明白,但余秋远的心与它的心是一道的,余秋远难过,它也难过。不知如何宣泄,只能嚎啕大哭。这个人世间,七情六欲,它只学会了两种。 因为容庭芳而高兴,因为容庭芳而伤心。 “我也很难过,你倒比我先哭了。”余秋远心里被它搞成了汪洋大海,一想,也对。“你因我而生,比我难过,倒是人之常情。倘若你实在喜欢他,便随他去吧。他不愿见我,或许愿意见你。毕竟你还有些用处。” 结果雨下得更大了。 丹丹太苦了。 容庭芳不要它,现在连余秋远也不要它。 既都不要它,为什么要叫它生出灵识呢? 难道当日在无尽崖,心心交映,灵力相融,都是假的吗? 金丹兀自哭得伤心,余秋远埋着头,不发一辞。直到金丹在他手上被人捏了起来,而后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说:“芳芳,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余秋远才抬起头。 容庭芳居高临下,看着坐在那的余秋远。他头上沾了片落下的菩提叶。大约是从分开起,便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过。连衣裳上被他揪出来的褶皱,也没有抚平。 “它难过,你为什么不管。” 容庭芳蹲下身来:“你难过,又为什么不说。” 余秋远只是看着他,眼里像被雨水洗过。 这双眼睛,容庭芳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觉得多情,欲语还休,又干净,一览无余。如今才觉得里面盛满的是说不出来的话,只是他自己没有看懂。 “我回来,是因为你有句话还没有回答我。” 容庭芳道:“沙那陀待我如亲人。那你呢?” 他们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连一句互诉衷肠的话都没有说过。容庭芳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是淡薄,又似乎可有可无。说在一起,便在一起。说分开,好像也没有挽留。他本来以为,这话本终是假的,世间情爱也不过如此。 说十分,只有三分。 “我只最后问一遍。”容庭芳道,“不是问他,是问你。” “你也待我如至亲?” “……不是。” 在容庭芳的注视之下,余秋远终于开口。 一开口,眼中就有了湿意。 “他是,我不是。” 余秋远本来以为,容庭芳不喜欢回头的性子是改不了的。有些事一个人埋在心里实在太苦。太苦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期望,都叫人觉得美好,珍而重之,不敢过于用力。 就怕一伸手,是梦醒了,泡沫破了。 从前余秋远觉得龙凤本该呈祥,他们天生就是一起的。 后来揣着希望,心想最多时间久了些,总是能相认。 现在他想要的不多—— 只要容庭芳意气风发,好端端活着。他远远看着就好。 可是容庭芳就和海底的明珠一样璀璨张扬,叫人不能移开目光,又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今生能有容庭芳的回应,能有湖畔承诺,水中别情,余秋远根本没有奢求过。 “他敬仰你,我喜欢你。” “他待你一片赤诚,我却是私心作祟。” 余秋远还不知道,容庭芳把他祖宗三代都翻了遍,只以为对方尚在怪他不曾将沙那陀的事尽数告之。可是沙那陀的事,因为从开始就做了选择,到后来就没有办法回头。黑面僧死了,很好,余秋远自己下的手。此事了却,便如沉石,再不复起。 他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人算始终不如天算。 容庭芳看了余秋远很久,而后一俯身,抱住了他。 “这不就好了。” “他待我如至亲,我视他为心腹。你对我存私心,我亦不怀好意。” 他轻轻拍着余秋远的背。就像当初,余秋远曾经对他做过的一样。 夕阳暮色,幼龙玩累了水,趴在岸边沉沉睡去。他的梦境之中,总会有一个人将他抱在膝上,拍着他的背心,温柔地哄他。虽然每次醒来,都是躺在树祖的身上,可是容庭芳谁也没有告诉,在他的意识之中,有个人半身红衣浸在水里,是这深黑的幽潭唯一的艳色。 余秋远记得的那些,容庭芳想不起来。他今生有记忆的时候,便长在幽潭。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与余秋远头一回见面,便是他新任魔尊那一天,去蓬莱立下马威。 当时银衣的仙人率蓬莱弟子迎战南海边,魔界与蓬莱唇枪舌战的哄笑声之中,容庭芳噙着示威的笑,目光就落在了蓬莱真人身上。 我不记得,也还不是他。容庭芳心想。但不管他是谁—— “我都喜欢你。”一见面就喜欢。就算忘尽前尘,也印在心底。万丈红尘中,只有他一个人,见第一眼便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他二人,分明互相倾心之久。却是一个忘了,一个不敢说。 最后剩下的就是猜测和蹉跎。 容庭芳的情爱之心再淡薄,唯一的那些聚拢起来,便叫余秋远。 “本来我想等一等。” 等万龙吐珠,等百鸟朝凤,等古拔旰把金银玉器备全,再率魔界千军万马,骑铁甲犀牛,浩浩荡荡来南海敲门。如果蓬莱不给人,就把人抢回去。但是现在容庭芳觉得,太慢了,也太晚了。应该在动念头的时候就直接连人带窝一起端走。 他还有些后悔,当年一时头热跳无尽崖的时候,如果能回一回头,或许他身着红衣的新郎,就已经找到了。偏倒如今找什么红衣人,还叫余秋远一道找。 “原来一直都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选择题发了!简答题发了!应用题发了! 还有附加题! 芳芳(举手):要搞事,没和你商量,随便说一声的那种。 第86章 尊师重道 余秋远没明白容庭芳的意思, 但他被容庭芳的‘喜欢’二字砸得一懵。 除却当日在万鹤山庄的婆娑幻境中,他觉得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在幻境里见到容庭芳, 能与他有片刻安宁的相处, 还听到对方说‘吾心甚悦’,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 近千年来, 容庭芳从未有过半句喜悦之辞。 哪怕是在魔界那一次,如果不是旁人煽风点火, 容庭芳撑死了也只会硬着头皮叫他许愿, 而没有其他。至于后来,不管是哪一回都好,这种事兴起而为, 余秋远没有多想过, 他也不狷介。同为妖,在这一方面, 两个人都很吃得开。 何况相守本不易,相知亦是难,片刻温存岂非已经知足? 容庭芳见余秋远呆呆望过来, 眼中是不敢相信,心底不禁叹了口气。初时他当然是生气的, 过了三百年,他记一个人记了三百年,突然知道这个人时常就在身边, 而他竟然还一直当着本人的面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岂非暴跳如雷? 刚杀到蓬莱的时候,容庭芳宰了这只鸟的心都有,满脑子被戏弄过后的愤怒。更觉得,原来余秋远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受了沙那陀的影响,并非出自他本心的。 这种好,容庭芳不需要,也不稀罕。 但后来听余秋远亲口和他说沙那陀的事,愤怒之余,曾经藏在心底的柔软就又浮了出来。说到底,他对沙那陀是不冷不淡,但沙那陀为他做的一切,容庭芳不是不动容。 只是他这个人懒于开口。 何况魔的生命如此长,容庭芳愿意封他四方城大将之位,便是一种委婉的信任。哪里知道沙那陀死得那么快,一点表达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那段时间,是有些入了魔障。动辙大怒,手下无辜牵连的魔将已有些不满,别说本来就对他不服气的人了,甚至私下造谣说魔尊疯了。这些容庭芳都知道,他只是不在乎而已。既懒于开口,又不愿解释。底下不服便打,打一顿不行就两顿。 从一开始,容庭芳就信奉强者为尊。 什么不听话的,拿武力都能解决。 所以即便是手下因为他这一百年的放纵而不满,容庭芳也没放在眼里。他是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随手一挥说不要就不要的人,何况区区本心堕魔呢? 但显然余秋远急了。 在炼狱谷时,余秋远不由自主骂出来的话大约都是真心话。 “一个不高兴甩头就走,跳崖说跳就跳,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他是这么说的。当时容庭芳被骂得一懵,没明白,也没反应过来。如今他懂了。大约是余秋远亲眼见他又撞天雷又跳无尽崖,实在是搞怕了。 所以在他跳下无尽崖去取龙骨的时候,那只大肥鸟才惊惶地扑腾下来。 当年余秋远没赶上,连个龙尾巴也捞不着。 这回就算是死,也要跟着跳下去的了。 哪怕大肥鸟真的只成了鸟,有些东西大约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容庭芳就在想,余秋远心里揣了这么多事,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和他插科打诨,故作无事人的。他越品便越觉得,自己以前大约真的是眼睛长在天上,连对方有时眼中隐藏的雀跃和期盼也瞧不见。细细想来,举手投足之间,俱是缱绻。 “也许和你说喜欢是没有用的。”见余秋远还是没反应,容庭芳忽然拍上他的头,冷酷无情道,“毕竟鸟的脑子小,真是为难你不停的算计。” 还沉浸在喜悦中不能相信的余秋远半个字都还没说呢,脑袋上就挨了一下。满腹喜悦顿时胎死腹中。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啊?”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抗了起来。 余秋远措手不及就倒了个儿:“你干什么?” “干该干的事。”容庭芳一巴掌拍上不可言说的地方,叫掌山真人憋红了脸。“你当然可以挣扎,毕竟你一个蓬莱的仙人被魔头这样了总是不大体面。”不过挣扎也是没有用的。容庭芳算是想明白了,有的鸟脑子不好使的时候,最好不要讲道理。 算账就行了。 古拔旰还沉浸在大王换了一只鸟的思绪之中,便见天边红光艳艳。魔尊又带了一只鸟回来。这只鸟比先前那只大,更红更艳。他们从天边来,魔界的天空就像是披上了彩霞,一路延绵数十里,叫人叹为观止。 古拔旰呆呆看着,又看了眼自己着人准备的喜色红妆。 顿时觉得太俗气了根本拿不出手。 他把大红缎子往身后一背,摸着下巴点头。 看来大王的鸟终于抢回来了。 魔尊带回来过好几个人,有病怏子,有文弱美人,还有只小凤凰。但没有一个能在大殿内停留半天的。四方城的魔们一度在讨论,怀疑大王可能有的地方不行。在他们心目中,魔尊嘛,应该要有美姬无数,可是容庭芳过往这么多年心静如止水,半点波澜也没有。 就算是再美艳的魔女,能叫人血脉贲张那种,在容庭芳面前跳舞。容庭芳撑着头,看着她们的眼神,和看一棵草没什么区别。连看花都算不上——他看圣湖边的小蓝花还能更有精神一点。最有精神的,就是逢到蓬莱仙尊巡海,拎起鞭子就开始找茬。 没想到这回应验了。 何止十天半个月。 这快二十天了。 古拔旰从一开始为大王的精力骄傲自得,到开始担心精力过头,最后忧心忡忡里面声都没一个的,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古拔旰觉得自己也真的是操心的命,明明在一众城主中,他是最年轻的,不能因为他当了城主,他会打架,就得担起不属于他的责任啊。 长嘘短叹中,他一拍脑袋。 不对啊,大王不是还有两个人帮衬吗? 那只小鸟死哪儿去啦! 暴力书生死哪儿去啦! 郝连凤和厉姜在一起。 他们远远呆在洛尔沁山头。 洛尔沁山头太高,厉姜自己上不去,郝连凤带着他上去的。 这里很高,能将平野一并收在眼底,还有远处一些隐隐绰绰的城。底下的湖水盈盈透着蓝,魔界的天是灰暗的,所以这个蓝并不是天倒映在其中的颜色,而是周围那些花,花碎了后,浸染在湖里,瞧着便发蓝。 郝连凤迎风而立,衣衫飘飞。他换了一身衣裳,从前是一身清尘无暇的白,如今染上了墨,墨中透着红。单这样望过去,哪里能想到他是一只凤凰。可他偏是。 厉姜看着郝连凤:“没想到,连蓬莱的小仙人都肯来魔界。” “厉家的小公子能舍弃荣华富贵,蓬莱如此清贫,我为什么不能来?” 荣华富贵? 厉姜自嘲道:“郝连真人是在讽刺我吗?” 他从几时享受过荣华富贵,年幼时不过是别人穿旧的给他,玩剩的给他,就连饭菜,都和他母亲吃的是冷的,厨房不肯尽心做,是厉母自己亲手做给他吃。怎么说曾经也是魔界骄傲的女魔,舍了一身魔修,倒是学会洗衣做饭了。 厉姜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难以把母亲和这里英姿飒爽或美艳动人的魔联系在一起。他母亲面上的忧色,从未消退过。直到最后才知道所爱非人。 也许最后她将魔血换给儿子,拼死护儿子周全的时候,才像回了魔界时。 她也曾虎虎生威,哪知一腔柔情付流水。 “魔界于我,算是母亲的故乡。在大洲,可是什么都没有。” “你有,有个朋友,叫萧胜。”郝连凤道,“他来过蓬莱。” 厉姜早已忘了萧胜,他唯一记得的,是萧胜一味拦着他不肯叫他来魔界。只是后来古拔旰出手,替他挡了萧胜,厉姜便再没听过萧胜的消息。 此刻听郝连凤一说,厉姜道:“你认识他?” 郝连凤是认识萧胜。 萧家和白家从小玩到大,玉玑峰和白家又有一层亲戚关系,一来一往,郝连凤和萧胜还挺熟悉的。起码灵禽大会时,郝连凤就和萧胜约着一道去了后山,诓了容庭芳一把。 “认识。”郝连凤道,“他和我说起过你。” 那时候他们在万鹤山庄,郝连凤是故意去接近萧胜套他近乎的,萧胜是个没心没肺的,认准了一桩事不肯撒手。他见郝连凤生得好看,又是玉玑峰大弟子,心里已经亲近三分,别说年轻人话很投机了——虽然他年纪还不如郝连凤一个零头。 萧胜喝了点酒——郝连凤故意劝喝的。他有些醉,话便多了。不止和郝连凤说厉姜。从不赞同父辈利益之交开始,到吐露自己曾经有个弟弟,可惜刚出生就被扔到了山沟沟里。他问郝连凤:“你说,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被人扔在深山老林里,能不能活下来?” 郝连凤道:“怕是不能吧。” 山里有狼有虎。就算没有毒虫猛兽,刚出生的孩子没人看管,一定也是个死。 这个答案萧胜早就知道,他只是还不死心。萧胜想着,郝连凤是蓬莱修道的仙人,仙人么,神通广大,见多识广,或许有什么不同的说辞呢。 但就算郝连凤是仙人,他也没办法,难道他还能把孩子捡回去吗?见萧胜失望,郝连凤想了想,委婉了一些:“说不定有猎户之类凑巧看见。能活下来也说不准的。” 萧胜醉意上头,心里倒是大喜:“果真?” “事事皆有可能。” 萧胜这才高兴,一高兴,就又喝了一坛酒。 其实不太可能,但是,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是骗人的话,似乎也能叫人安心。人嘛,活下来,大多数是自欺欺人的多。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 “那你说。”萧胜把着郝连凤的肩,“追着一个人是不是很讨人厌。” 郝连凤把他掸下来:“这要看为了什么。” 萧胜就反过来问他:“郝连兄,如果有个人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做什么事,你讨厌吗?” 郝连凤一想,便想到了符云生。符云生就总是追着他,这不让,那不让,多杀一个人,也能和你念叨半天。他的念叨还不是说教,是那种低低软软苦口婆心。 “……”郝连凤说,“这要看是什么人。” 萧胜好奇,追问道:“什么人?” 郝连凤一斟酌:“如果人不讨厌,应当能容忍。”不然他早就一翅膀把符云生掀翻了,哪里还能叫对方一边喊着师兄一边追上来聒噪。 萧胜一愣,随后撑着下巴想了想。 “那他应该不讨厌我吧。我还挺招人喜欢的。” 这话太没脸没皮,郝连凤不禁问:“你说的是谁?” 萧胜摸着脸,好半天才说:“厉姜啊。” 厉姜? 郝连凤道:“就是你一直追着要杀的那个厉姜?你不是恨他为非作歹吗?” 萧胜一拍大腿:“谁说我恨他啊。”随及突然反应过来,“在你们眼里,我很恨他?” 郝连凤想了想—— “势不两立吧。” 大洲还挺乐见的。 厉家这样亲近魔界的叛徒,既然有萧胜铁了心收拾,他们就能少操点心。 说句实话。容庭芳少操心,余秋远也少操心。 确实也没错。 厉姜被萧胜缠地不胜其扰,也分不出心神做别的事。 如今听郝连凤一说,厉姜光是想想萧胜说这些话时的样子,便觉得无言以对。他冷笑一声,道:“他想拦我来魔界,可惜技不如人,没有拦住。”还被他羞辱了一顿,什么朋友情谊,明明白白告诉萧胜,都是假的,不过是有意为之,竟还天真信了这么多年。 厉姜想到当日萧胜咬牙切齿的模样,笑道:“他来蓬莱,是不是为了告状。”和余秋远通风报信么,说厉姜终于和魔界的人接了头,此刻滚去魔界了。 郝连凤却说:“不是。” “他是来了蓬莱,但只到了玉玑峰脚下。就没有再进一步。” 因为就在玉玑峰脚下,守山的小弟子看得分明,还特地来询问过郝连凤。 郝连凤便远远站在山上,看着萧胜一个人蹲在那里。 蹲了很久。 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来时是风风火火来。 走时是意兴阑珊走。 不知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郝连凤和萧胜并不是亲近的关系,故而心中虽奇怪,却也懒得管这桩闲事,见萧胜已经离去,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便也将这事抛在了脑后。直到今天见了厉姜,方翻了出来。 郝连凤说完,见厉姜沉默不语,便道:“你若下回见他——” “我不会见他的。”厉姜果断否决,“我也不会回大洲。” 郝连凤一笑:“厉公子何必将话说得这么满。他倒是真当你朋友。” “傻子而已。”厉姜大笑,随意招的小蝴蝶绕在指间,金灿灿的翅膀,柔柔弱弱的。漫不经心道,“都告诉他实话了,却还自己骗自己。” “……厉公子如此通透。”郝连凤道,“倒叫郝连佩服。” 厉姜却是噙着笑,意有所指:“哪比得上郝连真人,我这故人不过点头之交罢了。郝连真人才令厉某钦佩,相伴多年的同门说不要就不要。修道中人果真如此无情?” 郝连凤面不改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倒是实话。” 两人你嘲我讽,互相伤害了一番,便都闭了嘴。 谁也不知道对方面色阴郁在想些什么。 郝连凤和厉姜想些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余秋远在想些什么。 真的够了,他想。 十天半个月只做一件正经事,就算是吃饱睡睡饱吃顺便双修一下也有点过头。金丹都只忙着吸纳灵气,拼命修行,顾不上说话。对它而言,简直和闭关大补差不多。 余秋远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在这里。 可能先前在蓬莱时的心动和喜悦都是假的,真的是一时头脑发热才信了容庭芳的邪,说什么‘喜欢’,说什么‘过往不咎’。冰释前嫌后,不是应该温柔缱绻互诉衷肠吗?就算他是妖,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 但容庭芳不这么认为。 “本尊或许从前对你太客气了,才给你一次又一次欺瞒我的机会。”容庭芳道,“从未对蓬莱如何,也从未对你如何。”哪怕是一株灵芝,都各人一半。但现在想想,他如果早早就强硬一些,不那么随波逐流,恐怕早就将沙那陀的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余秋远忍不住开口:“你——” “你什么?”容庭芳挑挑眉,俯视着他,“你骗了我这么久,还敢多话。在炼狱谷时,仗着本尊想不起来先声夺人。本尊质问你时,连句辩驳也没有——” 想到这只鸟闷不作声,容庭芳的火气就开始上头。 “我准你随便放弃了?” 容庭芳想到浴血的天凤,想到幽潭边朝树祖祭拜的余秋远。天水一色间那个红色的身影,如此虔诚,当时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了容庭芳的心上。他当时不懂这叫什么,如今想明白,大约那是悸动。他还在蛋壳里的时候,余秋远就是这样抱着那枚蛋的。 一丝杂念也没有,全身心的虔诚。 “收了本尊的龙鳞还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何况——”容庭芳凑至他耳边,轻声说,“师父有事,弟子当其服其劳。这么简单的道理,掌山真人不懂吗?”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算账吧,按年算复利。 金丹(太补了说不出话) 第87章 他是魔尊 苏玄机冷着脸, 拎着剑,就站在渭水之上,立于魔界之外。自容庭芳拐走郝连凤, 抢了余秋远, 过去已经月余。但蓬莱上下还不知道。苏玄机发现的时候就一力压了下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不想无中生有, 闹得人尽皆知。蓬莱才和魔界定下盟约, 如果叫人知道容庭芳和余秋远之间生了龃龉,不管是不是他们二人的私事, 闹到明面上都不好看, 也不好交待。有些麻烦实在没必要自己生出来。 去渭水之前,苏玄机去过玉玑峰,也问过白绛雨。 白绛雨道:“凤儿果真和容庭芳走了?” 苏玄机有些自责:“是我不好, 我没有留意。”因为余秋远叫他加紧研究灵偶, 苏玄机便想再琢磨一下,拿着余秋远给的那一瓶精血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一点点试。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情。容庭芳肆意进出金光顶,是余秋远默许的, 苏玄机也管不着。何况蓬莱才当众说过要和魔界交好,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 就出了这样的事。 弟子说看到过郝连凤出了金光顶,与容庭芳往南海外去了。但是因为弟子都认识容庭芳,知道那是余真人交待过的, 要奉为座上宾的魔尊,而今魔尊有郝连凤作陪,他便没有管。直到苏玄机问余真人在哪,答不知,这才说到这件事。 苏玄机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赶紧去问白绛雨。 可郝连凤向来独断独行,白绛雨也管不着。所以他才会叫符云生跟着,而今连符云生都不知道的话——两人看向屋外,符云生站在那里。 他道:“师兄去魔界了吗?” 白绛雨:“……”他看了眼苏玄机。 苏玄机道:“他与真人一道去,大约是有正经事。” 其实能有什么正经事,苏玄机也是瞎说的。可是余秋远不是妄为之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蓬莱。苏玄机又不知道是容庭芳把人抗走的。 符云生握紧了手里半截凤翎箭,那是从前在万鹤山庄时,郝连凤朝白子鹤射出去的箭,后来因为断了半截,郝连凤便说不要了。符云生便拾了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郝连凤确实是这么个性格。 倘若不得他心意,这东西他便不要了。人也一样。 在白绛雨看来,符云生和郝连凤自入玉玑峰以来,便一直在一处,师兄弟感情深厚,郝连凤若果真随容庭芳去了魔界,怕不只是谈正经事。他和苏玄机看了一眼,开口道:“云生,凤儿的事交给我和苏真人,你且安心修行。你不是说,要快些恢复好叫师兄对你刮目相看么?晏道长如此尽心教授你剑术,不可辜负他的心意。” “……”符云生沉默半晌,方笑道,“晓得。” 总归是因为他不够上进,到落到如今,被郝连凤甩在身后,跟也跟不上。幸好他底子尚在,勤能补拙,多多少少抓紧时间补回一些。 其实符云生没有说,郝连凤回过玉玑峰。 郝连凤头一回找余秋远的时候,正好遇到容庭芳,因为被容庭芳拦了一拦,他一时之间心里对该不该去魔界产生了动摇,故而暂时搁下了去见余秋远的念头,思索之中,不知不觉回到了玉玑峰。等郝连凤发现,他都已经站到了房门口。这才恍然。 自从和符云生吵过架,郝连凤不怎么回来。如今在无意识之中,身体比脑袋还要诚实。可见这千年的习惯还是会成自然。郝连凤对自己有些无语,心道,回就回吧。一推开门,却觉得屋里有人,当下凤凰火一起,满屋亮堂。 通明之中,符云生显然措手不及,一脸惊愕。 “师兄。” 郝连凤也惊愕,他惊愕完便收了凤凰火。 “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他二人自符云生结丹失败后第一次见面——在符云生看来。他在昏睡之中,自然不知道郝连凤曾经渡过修为给他,亦不知道郝连凤曾在他床边坐了许久。在符云生心里,郝连凤还是在山洞口甩袖而去的师兄。 符云生有些局促:“我,我在这里等你。” 等他?可是他许久未回—— 郝连凤明白过来:“你每天都来?” 符云生没说话,算是默认。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罗里吧嗦的人突然变沉默,叫郝连凤有些不习惯。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便要走。 符云生下意识跟出来。 郝连凤回头道:“不要跟着我。” 符云生一愣:“我——” “怎么,又怕我替你寻事吗?连身体没好都要跟来?”郝连凤道,“你为玉玑峰这么尽力,为了阻我连自己的性命也肯不顾。峰主他知道你的用心良苦吗?” “倘若他还不知道,你真该告诉他,好叫真人记你一功,赏你一些灵丹妙药,说不得此生还能与大道有缘。” 话一出,便见符云生抿紧了嘴。郝连凤移开目光。他其实明明不是想这么说的,只是看到符云生,便不知为什么,伤人的话总比软话要好出口。 “我没有告诉峰主。”符云生片刻后,说,“当日是我自己要跟着师兄,也是自己要拦师兄。不是峰主吩咐。只是白子鹤与蓬莱无冤无仇,所以我不想师兄——” 白白添一条人命。 沾太多血气不好。符云生很担心郝连凤的心境。 “我结丹是因为——” “我不想听。”郝连凤道,“你若是还爱惜自己,就该好好躺着,哪里也不要去。免得有些人白白替你浪费功力。到头来你自己不珍惜,又叫旁人白护着你。” 说罢不等符云生再有机会说些什么,郝连凤便振袖而去。 如今龙凤皆在,郝连凤只想找余秋远,他终于寻到机会,能将凤凰一支重新振作起来。加之有魔界相助,大洲当然能重新回到他妖一族的掌控之中。如此大事就在紧要关头,什么玉玑峰,什么小蓬莱,都该被抛在脑后。 郝连凤没有回头,他不想,也不敢。先祖说的不错,红尘最是扰乱人心,多少凤凰因为逃脱不了红尘的牵累,湮灭在尘世之中。竟然连他都动摇了。 茫茫夜色中,他如同一只凤鸟,在符云生眼中愈飞愈远。 苏玄机和白绛雨商量了一会,便各有决断。苏玄机要往南海一趟,白绛雨替他在这里盯着些蓬莱。从前金光顶有余秋远在,蓬莱一片太平没有二话,可当年余秋远不在的时候,流言四起,不是没有人心思涌动,惦记着金光顶。 蓬莱至尊啊,有几个人不想坐一坐。 那时余秋远这个正主不在,而在他们眼中,苏玄机除了一枝梨花带落雨,就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故而毫不惧怕,大肆说着余秋远和容庭芳暧昧不清的闲话。 苏玄机从来被护在余秋远的翅膀之下,多的是存了些年少天真,直到他师兄乍然离去,扔下一堆事叫他不得不管,苏玄机才一夜之间稳重起来。身为修道中人本该无情,他却是天生情感充沛,满腹愁绪。然后在愁绪之中,毫不留情地该打打,该镇压镇压。 别人叫铁血手腕,轮到苏玄机,就是铁泪手腕。 “大洲不知我蓬莱底细,管不住他们的嘴,是他们为人不正。” “为我蓬莱弟子,一叶障目,人云亦云,是道心不净——”苏玄机脸上还有因为获悉掌山真人以身殉魔的泪痕,话却斩钉截铁,“大敌当前不知维护蓬莱,却道心不净意图挑唆者,视为勾结外敌。”叛蓬莱者,当诛之! 从此弟子敛心收神,不再多言。 玉玑峰上,晏不晓负手望着苏玄机踏剑而去,面上浮现沉思。近日南海起乌云,东方又生灰雾,迷蒙中看不清天色。他的乌金寒霜剑剑身长鸣,时常警醒。乌金寒霜剑是法门所造,对魔气邪物最为敏感—— 晏不晓是剑修,他辗转尘世,一为识尽红尘,二为除魔去邪。远方有异动,晏不晓便有心前往一观,但是他一心养着的引绛草已出生花苞,将要开花了。它的花期很短,花一开便会结果,引绛草结的果,倘若未接住,叫它落在地上,便会化入土地。而开花的引绛草亦会随之枯萎。它之所以长开不败,正因从未有人叫它结过果。 而其实,它只有一次花期。 晏不晓看着乳白色的花苞,花苞微张,不日将开。忽然肩上一阵暖意,回头一看,却是傅怀仁正搭着他的肩,冲他笑了一下,便看了过来:“想什么?” “没什么。”晏不晓道,“想花开的时候,你便能好了。” 傅怀仁伸手要拨它,叫晏不晓一拦。随及珍而重之收起来。“不能乱碰,是余真人花费心血替我养着的,弄坏了可找不到另一株了。” “如此说来岂非价值连城。” 晏不晓道:“当然。” 凤凰血养的花是很价值连城。倘若不是价值连城,他又怎么会费尽心思也要寻来送给傅怀仁当新婚贺礼呢?傅怀仁家财万贯,要找一样衬得上他的也不容易。 见晏不晓如此紧张的模样,傅怀仁心中喜悦,便伸过去握他的手。“它再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我早就有了比之更珍贵的贺礼。” 傅怀仁本意是想说,你便是我此生难求的宝物。 然而晏不晓看着他:“我知道你很有钱。”身怀奇珍异宝无数。大洲最有钱的人嘛,这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晏不晓一脸莫名其妙,为什么傅怀仁还要再说一遍? 傅怀仁:“……” 晏不晓歪歪头:“你怎么了?脸色难看,你不舒服啊?”他忧心忡忡地把手试上傅怀仁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要不你还是和余真人呆在一起吧。”总觉得这样才安心一点。 说到余秋远。 傅怀仁若有所思:“好像没见过他。”他呆在玉玑峰并非吃喝玩乐。白绛雨有许多藏书,有的是前峰主玉玑留下的,有的是他娘白敏敏从白家带来的。白敏敏虽是闺中小姐,却博览群书。她离开万鹤山庄时,差不多把她爹的书房给搬空了。 先前余秋远从幽潭回来,就一直托傅怀仁查探关于天罚的事,傅怀仁记在心上,日以继夜,秉烛翻阅,从不间隔,查着查着,便查到了从前的婆娑罗门。他有了些收获,这才出门透气。原本想着要和余秋远说一声,然而却不见余秋远。 是没见过。 在南海呢。 别说晏不晓没见过,苏玄机没见过,就是连魔界的古拔旰,也只在容庭芳刚回魔界的时候窥得一丝凤颜。后来别说凤颜,龙颜也没有冒出来过。只有艳红的霞光在天上挂了很久。 如今千等万等,魔尊终于出来了。 但没看到那只鸟。 一帮魔将脖子在那伸啊伸的,拼命往后看。 衣衫整齐的容庭芳仿若没事人,他终于不再总是一身简单的衣裳,瞧着像魔界很穷酸一样,把魔尊那套行头拾了起来。瞧着既尊贵又雍容,在一众手下的你推我攘中步下台阶。 “怎么全聚在这里,闲着没事干?” 不是没事干,就是看你干什么事。 古拔旰揣着手躲在后面,又被一脚踹到了前面。天杀的如果他知道是谁在踹他——古拔旰怒气冲冲往后瞪去。小凤凰和玩蝴蝶的厉姜就在后面看着他,面无表情的。 “……” 妈的这年头武力值什么时候和颜值成正比了。一个比一个凶。玩蝴蝶的就算了,蓬莱出来的小凤凰也是。古拔旰满腹牢骚顿时被死死按了下去。 容庭芳袖着手:“古拔旰。” 古拔旰道:“属下在。” “你好像很喜欢凑到本尊跟前来?” “……因为大王就像南海,叫属下望洋兴叹。” 容庭芳:“不会说人话就不要学他们,懂吗?” 古拔旰:“哦。” 他一转头,下面的人拼命拿眼神示意,快问啊,在蓬莱带回来的鸟怎么样了。万一死了,或是快死了,他们也早点擦武器喂犀牛,做好打架的准备。前头才说好和蓬莱互相干扰,转头就把他们仙尊掳了来,还关了十天半个月。 大王可真是他魔界的骄傲。 在翻脸无情这件事上,堪称楷模。 古拔旰后背被盯地发凉,只能又转过头去:“大王,那个——” “本尊叫你办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话还没说完,容庭芳已经从台阶上走下来,正经过他身边,衣角飘在古拔旰手上,轻轻痒痒的。古拔旰还没和容庭芳这么近的接触过,这衣角像飘到了他心里,脑袋一晕,连容庭芳问他话也没能反应过来。“哦,哦,哦?” 古拔旰眨眨眼:“办什么事?” 办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先前白说的么?可他所见,似乎魔界已经有布置了,红通通的,还挂了灯。容庭芳本以为,最多差个金银玉器的,东西也该置备完整。怎么听古拔旰的意思,是他全然把这事给忘了呢? 容庭芳道:“先前本尊说,要办一件喜事——” “……”古拔旰恍然大悟,随后困惑不解,“还要办吗?” 容庭芳反问:“不办吗?” …… 鸟不是都吃饱了吗? 旁边的魔附耳上去:“听说大洲是这样的。如果不先办个喜事,就叫私奔。大王直接把人抢了过来,连礼也没送到蓬莱,人家要说闲话的。说我们魔界穷酸。” 原来如此! 那是有伤魔界脸面。 古拔旰立马道:“办得差不多了。还需再斟酌斟酌。” 斟酌一下,应该派多少人马去蓬莱,才算耀武扬威。 古拔旰是这么想,别人不这样想啊。不是所有的城主和魔将都对容庭芳言听计从,在他们固守的心里,魔界和蓬莱就是势不两立,先前由着容庭芳定什么盟约便罢,如今将蓬莱的仙尊掳来倒也大快人心,可大张旗鼓办什么喜事是为什么? 便有人提出道:“尊上,您如果要折辱蓬莱真人,便不必如此折腾浪费,挑两个小兵去蓬莱送个口信,便能将他们气死了。何必还要办什么喜事,长他们脸面?” 说这话的,是狼王。 容庭芳还没开口,便有虎王说:“狼王这就不懂了。人间喜乐之事不过如此,正是要给他们脸面,才叫他们羞愤难堪。他们堂堂仙尊入我魔尊后室,岂非是打了一记巴掌?” “我还是觉得——” “住口!”一边听着的郝连凤脸色越发难看,左手一翻,神木弓便搭在了手上,牢牢对准这一虎一狼。容颜肃穆,目光冷然,凤翎箭蓄势待发。“我堂堂蓬莱至尊,岂容尔等虎狼之辈如此放肆。你们找死!” 话音刚落,手一松,火红的凤翎箭嗡然一声朝二人射去—— 利箭带起的气劲擦过厉姜的脸,玩着蝴蝶的公子哥指间一顿。下一秒凤翎箭便断在空途。容庭芳长袖一揽,将两枝断了的凤翎箭收在袖中,一推一送还给郝连凤。 见容庭芳阻拦,郝连凤冷下脸来。 “容尊主,我愿投身魔界,为尊上献上见面礼,却是信你尚愿遵守与我蓬莱的盟约。不是叫你折辱我蓬莱的真人。”龙凤天配,但若容庭芳心存折辱之意,也别怪郝连凤不客气。反水而已,他既然能离开蓬莱,再捅魔界一刀,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给本尊闭嘴。”容庭芳道,“声音这么大,是怕你的真人听不见?” “既然你们私下想法如此之多,本尊今日便同你们说清。” “一则,本尊同蓬莱的盟约,从未说过要作废。” 当日余秋远在蓬莱替容庭芳立威立信,此事犹不远,尚在眼前,蓬莱弟子俱有所闻。除了小灵峰尚有疙瘩,其余四位峰主不发一辞。苏玄机必然是站在余秋远这一头,而白绛雨命都是余秋远救的。余秋远化出真身,情愿将凤身公之于大洲也要替容庭芳挣回来的尊严。容庭芳当然不会因为一些私情将这些努力付之一炬。 他除了是容庭芳,还是魔尊,除了是魔尊,还是妖界万鳞之长。他要将角龙从天雷阵中解救出来,要的当然不止是命而已,还要他妖一族的尊严。而身为龙的魔尊,与蓬莱交好,对容庭芳想要的而言,是最有利的一种做法。 “二则,本尊同蓬莱真人交好,是本尊的私事,与尔等无关。本尊心悦他,不愿委屈他。本尊要他在我魔界,来时光明正大,走时堂堂正正。于公,蓬莱真人是我魔界座上宾,你们不可妄加论断,轻侮于他。于私,他是本尊心上人——” 容庭芳眸光湛然,轻轻淡淡,却将底下的人看得脖子上汗都起来了。 “本尊对自己人有多小气,想必各位城主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总有人不怕死。 狼王梗着脖子:“可尊上是魔尊,魔尊是一界之首,哪有什么私可言!尊上所作所为受我魔界子民万众瞩目。你如此作为莫非果真不含私情吗?” 底下一众死寂。 却看得出有人赞同狼王,脸上不服。 有人不服是当然的。 魔界要的就是不服。好战是魔族天性。 狼王本身不是魔,他算妖。但当年妖四处零乱,入了人界便叫人,进了魔界便是魔。哪里有那么多好区分的。不然容庭芳这条龙,哪能将宝座坐得如此稳当。 所有人都觉得狼王脑袋怕是不保,却是容庭芳定定看了他片刻,拂袖一哂。他朝狼王走过去,每走一步,不是走在地上,而是走在所有人的心上。脚步虽轻,却重如巨石,砸地其他人都没敢抬头。 “本尊入魔界前,群魔乱舞,四下纷争,乌烟瘴气,魔气四溢,叫人轻慢。” “而今十二城各居一方,魔将各领一兵,大洲惧怕我魔界,蓬莱视我族为大敌。”容庭芳道,“虽小战时起,多的是歌舞升平。本尊可曾错待过你们?” 并不曾。 “过往千年,虽渭水将魔界困在此地,本尊可曾叫蓬莱好过?” 并不曾。 就算是容庭芳看余秋远再顺眼,于魔界大事上,两人兵戎相见从未留情。私是私,公是公,私下哪怕容庭芳会在海上和余秋远看一晚上的星星,听他弹一整晚的琴。第二天太阳升起,他还是魔尊,余秋远也还是蓬莱至尊。 “你质疑,可以。本尊不和你计较。”说话间,容庭芳已走到狼王面前。狼王抿着嘴,毫不示弱。容庭芳搭上他的肩,轻声说,“不服,大可以打败本尊。” “你赢了,今日能有资格说话的便是你。” 能者居之。 魔界的人,从来不怕尊主易位。 狼王心头一动,猛然转头,容庭芳勾唇一笑,眼里是天生的霸意。他从前,堕魔时,身上魔性便肆意流转。如今换回天龙之身,张狂之意却更盛。狼王不自觉便想到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一句古话。 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 是为天魔劫。 这是狼王还当妖时妖那边说的,但因为龙本身也不在妖界,一直被压在大洲不见天日,时间一久,七零八落地就被妖族忘了个精光。今日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大概是因为突然想到容庭芳是龙的缘故。狼王打了个寒战,没有说话。 容庭芳并不是靠收买人心当上的魔尊。 他是靠实力。 足以碾杀魔界的实力。 狼王就是容庭芳当年手下败将,其中之一。听话的,便成了城主。不听话的,熔心湖还有很大一个地方,再多关一些绰绰有余。 道理不错,他当然想站在这里,然而他打不过。 狼王低下头去,敛下眼中微光。 “魔界上下,自当奉尊上为王。” “三则——”容庭芳顿了顿,语气便冷淡下来,“倘若一息之内,叫本尊再见着你们无所事事,全部碍在本尊眼前。本尊的龙骨鞭——” 已许久未动了。 后半句话尚未出口。 一众已作鸟散。 只留下了郝连凤和厉姜。 郝连凤目光微动。他从前也是见过容庭芳的,但那个时候的容庭芳和现在的模样不同。那时容庭芳更像一个魔,现在的容庭芳——却更像一个王。若容庭芳刚才不说这些话,郝连凤就算毁了神木弓,也会把余秋远抢回蓬莱。 容庭芳似有所觉,往郝连凤那里瞧了一眼:“小凤凰与本尊所求一致,看不过这天意,争个公道罢了。只要不把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你做什么,本尊都不拦你。这个魔界,也任由你来去。再者——” 他慢悠悠说:“蓬莱算是你真人的娘家,亦算你故居。你若是想回去看看故人,大可随意去。本尊要往蓬莱时,还得劳烦你带路。” “厉姜,替本尊盯着点下面的人。” 厉姜道:“是。”说罢看了郝连凤一眼。 离去时,露齿一笑冲他做了个口型。小凤凰。 郝连凤:“……”你的蝴蝶也不大。 他亦露齿一笑。萧公子。 “……”厉姜瞬间沉下了脸。哼了一声走了。 容庭芳教训完该教训的,提点完该提点的,便回到大殿之内。床塌上躺了一个人,脸朝里侧对着他。容庭芳坐在一侧,伸手将被角提了一提:“你都听见了?” 余秋远转过身来。 “为什么要这么说?” 容庭芳装糊涂:“你说哪一句?” “是本尊不该教训手下,还是不该提点小凤凰?怎么,你心疼他?” “是你把他带到这里,为何要问我?” 容庭芳道:“是他自己要和我走,又不是我逼他的。我早说过了,这只小凤凰心高气傲,凭你蓬莱那么点师门情分是留不住他的。” “我蓬莱那点情分?”余秋远坐起来,两人便挨得很近了。“我蓬莱那点情分如果留不住他,那能留住魔尊大人吗?” 容庭芳不躲不闪,反而凑更近一些:“你说呢?” 气息交缠在一处,叫余秋远有些恍惚。这些时日里他最亲近最熟悉的便是眼前这个人——他本以为终将失去的人。从绝望边缘翻身回来,一下变得亲密无间,叫人觉得像在做梦。一千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个梦。虽然现实过于单调旖旎了一些。 余秋远定定神:“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为何要同手下这么说。”说魔界要同蓬莱交好,说要让他在魔界正大光明来,堂堂正正去。 “怎么,你不是想回蓬莱的么?”容庭芳道,“我请你和你的小凤凰来去自由,岂非正合你心意。还是说你希望我把你锁在这里,日日夜夜都——” “别说了。”余秋远听不下去,面色都开始红了起来。 他也是不懂了,容庭芳本来不是很生气的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不气了。余秋远心里在揣测,难道说容庭芳从一开始就对沙那陀心中有意,如今知道沙那陀即他,便敞开心扉。 自容庭芳负气而去,余秋远一直陷在自我怀疑当中。他当然不知道郝连凤曾经取过凤珠中天凤的记忆,并且叫容庭芳全部看了。而今的容庭芳,虽然自己不记得过往,但该知道的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余秋远。 偏容庭芳见余秋远面露窘色,反而兴致大盛,言语间愈发轻狂:“你不喜欢吗?我觉得这样很好,你关在这里,就只能见我,只和我在一起,没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免得你成天想着怎么骗我,再浪费个千八百年——” 是啊。一千年的岁月,就这样蹉跎过来了—— 等等。 窘迫中的余秋远突然之间反应过来。 “什么千八百年。” 呃。 得意过头的容庭芳一顿。 余秋远怀疑地看着他。 沙那陀最多只有三百年,容庭芳见他也就一千年不到。 哪来的千八百年? “……” 余秋远心头快速将容庭芳这二十多天里的反应品了一遍,包括先前那句‘原来一直都是你’。他之前一直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沙那陀。但如今却忽然有个想法—— 容庭芳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的人,也不是一个会特别讲情份的人——他说和沙那陀师徒情分了结于此,便是真的了结于此。他说要走,也一定是坚决要走,所以余秋远才觉得难以回头。倘若沙那陀果真值得他回头,当时不会负气离去了。那么他能回过头来,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说—— 余秋远狐疑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了些什么?” 容庭芳:“……” 这鸟脑子是小,但确实精于算计。 得意过头就是容易忘形,容庭芳没打算这么快露馅,他本来还想借着余秋远自认有瞒于他,对他心中有愧,再好好欺负一下人。毕竟这些日子这么乖呢,稍微反抗一下,只要他露出‘你骗我这么久’的表情,余秋远便不吭声了。 然而—— 容庭芳这么一沉默,余秋远顿时了然!这人一定有问题!亏他自以为心中有愧任人予求,但若容庭芳还知道了些别的什么,竟还装作没事人一样戏弄他!那他这么多天——这么多天——岂非是故意!掌山真人全身都红通通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知道还——” 容庭芳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余秋远认了。但他如果晓得些别的,那这账可不是一个人的账。到底是谁先跳的山,先堕的魔,先叫他连条龙尾巴也捞不着。 “本尊还应该知道什么?”容庭芳当然也知道有些事仗着人不反抗是做得稍微过头了点,其实本来还不想说的,谁知道嘴没把牢,怪不得说美色误人。他只作不知,“若你瞒本尊不止这三百年。那关你三千个日夜本尊还嫌少了。” 说罢往后退开了些,叫火气腾腾的鸟捞不着他。广袖一挥,黑色的鲛纱便泻了一床,上头星星点点,是银纱刺绣,像是黑夜中缀满的繁星。宝器夺目,明珠璀璨,星辰之中有他想要的艳色。 容庭芳歪头欣赏了一下:“不错。”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想这样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金屋藏凤GET 芳芳:骗你怎么了。大不了让你算账嘛。 【反正同一本账颠来倒去一样的】 第88章 放你回去 苏玄机站在渭水, 这里有法则约束。他进不了魔界。上回余秋远和晏不晓能进魔界,是因为容庭芳默许,在送往蓬莱的喜帖上附了法器, 这才能顺利进城。苏玄机只能站在南海上, 任底下虾鱼蟹将好奇地张望, 他自岿然不动。 “蓬莱苏玄机, 求见魔尊!” 苏玄机没有放肆大闹, 他不知道余秋远和郝连凤去魔界做什么,自然不能随意猜测。但只要以礼相待, 用正常的方式求见容庭芳, 就挑不出错处。 于蓬莱好交待,于魔界也好交待。 万一师兄果真在魔界有要事办,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四方城中, 殿顶是明珠所缀苍穹, 地面是漆黑纹理铺了貂绒毯子。苏玄机要找的人赤脚站在大殿之内,头顶星辰, 脚踩天河,除却一身红衣艳艳灼人,再身无一物。 苏玄机的声音传不进魔界, 但余秋远却心有所感。 他看向容庭芳:“我该回蓬莱了。” 容庭芳坐在一旁看书,闻声只懒懒道:“急什么。又不是不让你走。” “……” 这话说来余秋远是信的。 容庭芳如果不让他离开, 就不会当着魔界众人的面,许蓬莱一诺,不违盟约。余秋远当然也很愿意和容庭芳在一起, 可是他话也没留一句便被抗到了魔界,又过去这么多天,没和苏玄机交待,总是怕人产生无端的猜想。 他不愿意蓬莱在这关头和魔界生出嫌隙。 何况容庭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天雷阵怎么办? 这可不是会等着你浓情蜜意,通情达理的东西。 容庭芳合上书:“不急,再呆几日。” 他不急,余秋远急啊。但不知为什么,容庭芳悠闲地很。分明是他拜托余秋远解天雷阵的事,如今倒不像是他自己的事了。容庭芳看着余秋远,说:“你若是无聊,不如我叫郝连凤过来陪你说说话。” “还是你更愿意让苏玄机进来陪你?” “……”余秋远不确定这算不算威胁。 他委婉道:“蓬莱——” “蓬莱有苏玄机替你看着,你托个口信不好吗?” 余秋远还要再说,容庭芳却放低了声音:“我想你再陪陪我。”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拿那种目不转睛叫人根本无法拒绝的眼神看着余秋远。 从前容庭芳霸道,他硬气起来,余秋远反而能和他硬碰硬。如今容庭芳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学会说软话了,他生得模样好看,又目光湛湛,像极了天上繁星。这样低声和你说话,又低又沉,直接说到人心窝子里。 余秋远本来就拒绝不了容庭芳。他等了容庭芳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回过头来,能守这来之不易的温存,他哪里忍心说不。 ……算了。再陪一陪又怎么了。 “好歹要同玄机说一声。” “好。”容庭芳从善如流,“会和他说的。” 他当然会——亲自和苏玄机说。 苏玄机在渭水,他不走。 他坚信如果余秋远在蓬莱,一定会来。 果然有人来。 渭水分开之后,一身华贵的容庭芳从魔界走了出来。裂缝在他身后合上,魔界昏暗的天,枯藤老树,包括在后面列得整整齐齐的魔军,便都消失了。 苏玄机只看了一眼,他心头生起警惕。 “容尊主。”他道,“我蓬莱真人呢?” “真人。”容庭芳道,“你说哪个?” “你若是说余真人,日前本尊在你蓬莱多有打扰,如今留他在魔界作客,也算是礼尚往来。你若说是郝连凤,本尊怕余真人一个人无聊,便请他一道留下,好同真人讲讲话,解解乏。”容庭芳慢条斯理道,“倒是苏真人,蓬莱不可一日无主,如今余真人不在,你又擅自离开,倒也放心得下。” 简直是无稽之词。苏玄机握紧了剑:“容尊主既然知道蓬莱不可一日无主,便请将我蓬莱真人早些还回来。”如果余秋远在,怎么会任由容庭芳一人前来呢。 “苏玄机。余秋远已经看护你们蓬莱一千年了。他答应你们圣祖的承诺,也已兑现。”容庭芳直接道,“你既是圣祖的徒弟,看护蓬莱的职责,你早晚都要担起来。岂能永远躲在余秋远的羽翼之下。” “今日本尊来见你,的确是托了你师兄的口信。为免你不信,叫你亲自听一听。”说罢,容庭芳掌心一翻,一个小金球滚在手心,确实是余秋远从前用习惯的。最早他在瓦行时的行踪,便是通过这样的小金球,由闻人笑递给了苏玄机。 但闻余秋远声音从中传来:“玄机,离开过于仓促,来不及交待。我与魔尊有事相商,不日便归。嘱托你的事,多费些心。你多辛苦。” 话音刚落,容庭芳便将金球一收。 “如何,信了?” 声音是余秋远的声音,上面附着的也是余秋远的气息,苏玄机不吭声地看了金球一眼。既然余秋远没事,他倒是能放下心头大石。说道:“我想见见他。” “可以。”容庭芳欣然应允,“但得过几日。过几日,等本尊办完要紧事,会亲自送他回蓬莱。”然后再正大光明接回来,要铁骑万千,红霞万里。 苏玄机在犹豫。 容庭芳道:“魔界已同蓬莱定下盟约,苏真人有什么不信的?”看在苏玄机是余秋远师弟的份上,容庭芳已经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耐心。倘若苏玄机再不肯安安分分离开,容庭芳便要趁他心意,‘请’人回魔界了。 魔界已经有了两个真人,再多一个也无妨。 “……”苏玄机看着那个金球,退了一步,“既如此,这个金球可否请魔尊归还于我。师兄既然在魔界作客,受礼相待。有此物证,我也好同峰主们有个交待。” “区区一个物件,便能作个交待?” “可以。”苏玄机道,“只有蓬莱的人才能用它。” 哦?容庭芳若有所思。 他倒是识得这个球的。当日余秋远约他去瓦行,便是叫小兵拿了这么一个金闪闪的球过来带的话。原来是因为只有蓬莱才能用。所以余秋远才如此放心地将此物交托给他。 苏玄机怕容庭芳不信,又道:“当日师兄和魔尊在瓦行时,也是它给蓬莱带的口信。”正是因为从中听闻两人亲密谈话,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流言。 容庭芳眼眸一抬。 在大殿之中,他亲眼所见余秋远凝聚灵力化出这么一个小小的金球,不是说掏就掏。而先前他一到瓦行,二话不说便和余秋远打了起来,中途并不曾见余秋远做过多余的举动。如苏玄机所说是真,那金球岂非是余秋远一早便准备好的。 ——难道他还能提前知道发生什么事? 容庭芳心中满腹疑虑,因为先前余秋远瞒了他太多事的缘故,如今但凡有一些不同,都要叫他揣度再三。容庭芳略一沉吟,倒也不说这件事。只将金球递给苏玄机。便见苏玄机一拱手,随后踏浪而去,离开了渭水。 空荡荡的南海之上,不见蓬莱,不见魔界。 容庭芳负手而立,往后瞧了一眼,随手在渭水之上又加固了一道法阵,法阵一闪便融进渭水之中。法阵守在前,铁骑压在后。魔界的鸟连羽毛也别想飞出来半根。 都做完后,他才化出原身,一路往幽潭去了。 幽潭今天降了雨,十分难得。 黑龙在水底游动着,隔着水面望过去,天雷阵就挂在上头,雷光隐隐。一条银龙一头扎进了幽潭,将水底搅弄得不得安宁。它银鳞闪亮,是幽潭难得的亮色。不多时,沉伏在水底的龙都冒出了头来。 有些小龙不知前尘往事,不怕容庭芳,绕着它尾巴转悠。 容庭芳收回尾巴,化出人形。就算在水中,身上衣衫丝毫不湿。他龙形矫健,人形亦如明珠落凡尘,十分好看,叫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龙心生喜爱,自动自觉缠绕在他腕间。 黑龙默默看着,心想,它们当年还是想错了,暗无天日的生活磨灭了角龙的心志,也遮蔽了它们的眼睛。这本就该是它们天生的首领,是过往的龙拼命性命也要护下来的龙王。竟然因为惧怕天罚,反而选择把龙交出去,换得一线生机。 结果生机呢。 天罚没有因此怜悯它们,用三天三夜的雷罚打醒了它们,软弱无用,天道无情。低头求来的并不是宽容。反而是因为一时惧怕而舍弃过的银龙回过头来,不计前嫌,以图龙族重返人间,重回光明。 容庭芳抬起手,他的衣袖上被那些小龙布满了闪着微光的贝片,发间被缀上了明珠。弄得他在这幽潭,像一个大宝器。哪里都闪闪发光。 容庭芳轻声一呵,小龙便四下逃蹿。 黑龙见他摘下发间明珠,长长的龙须抖了抖,话里带着笑意:“它们喜欢你。才把觉得最好看的东西都给你。”在龙的眼里,闪闪发光总是最好看的。这些小龙喜欢容庭芳,便也要把他打扮得亮晶晶,比蚌精姐姐还要亮。 这个爱好,倒是一脉传承。 是同一种龙了。 容庭芳率头往岸上游去,黑龙紧随而上。 “你今日来,可是有事?” 容庭芳道:“有。”他指间把玩着明珠,漫不经心问黑龙,“树祖死之前,有没有什么东西交待你们要给我的?” 他既然从余秋远的记忆中知道,天凤曾经将龙珠交给了树祖,便也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没有龙珠。大约从前就是没有的,只是经瓦行一役,脑子一直有些糊涂,便想不起来。不过,想想也是,他既然堕身成魔,光剔龙骨当然不够。 容庭芳记忆中,树祖没有给过他东西,余秋远记忆中也没有关于龙珠的事。想来,这龙珠还在树祖手里,或是还在幽潭。 “你是说龙珠吗?”黑龙道,“没有。” 它倒是猜得到容庭芳所问,黑龙也只见过龙珠一次,那是在容庭芳刚出生的时候。树祖匆匆拿了龙珠来,放在容庭芳身边。后来便没再见过。 自容庭芳离开幽潭,树祖与龙族便不亲不近,独往独来。那时龙族又受大创,都很沉寂。明明是水底,是它们的天下,却如一潭死水。 没有? 难道被树祖藏起来了? 容庭芳兀自揣测,不知不觉想到了闻人笑。 “你们果真不认识闻人笑?” “树祖养的那个生灵吗?”黑龙道,“他不是我辈中人。” 容庭芳:“……”难道树祖不信黑龙,反而信那不知从哪来的外甥,所以才嘱托闻人笑,出了幽潭要来找他。树祖把龙珠给闻人笑了?可是闻人笑见他的时候,只说要将那枚鳞片交给他,并没有提过龙珠的事—— 鳞片—— 天凤把龙珠交给树祖的时候,倒是顺便交付过一枚鳞片。 那枚鳞片应当是前三尾银龙给天凤的。 这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容庭芳虽不认识这枚鳞片,却觉得这鳞片气息与他如此一致。原来本就是他的东西,只不过,不是如今的他。 容庭芳找过闻人笑,但是没有找到。余秋远在鹤兰轩时设下的金光罩,隔断了容庭芳与闻人笑手中鳞片的联系。当时容庭芳在闭关当中没有察觉,后来一直在兜兜转转,倒也没有想过要找闻人笑,等想找时,却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天上又开始飘雨,落在容庭芳身上,像遇到了阻碍,淋不透他半分。容庭芳垂下眼眸,他在想,闻人笑曾经说过在苏玄机手下做事——如今要找闻人笑,是不是应该找苏玄机? 容庭芳起身要离开时,黑龙在水中看着他。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当年我离开幽潭时,有没有人来找我?” 当年天雷炸在幽潭上,像炸开一锅沸水,谁还记得有什么人。黑龙没记得人,也没记得鸟。但是它记得一件奇怪的事。“天是红的,像燃起的天火。”黑龙一直以为,是因为天雷引起的天火,还很担心会落下来,将幽潭的水都给蒸干。结果并没有。 “……”容庭芳道,“我知道了。” 天是红的,是因为凤凰来过。 他旋身而起,在黑龙胆战心惊的眼神中飞到了天雷阵前。阵法亘在天上,紫气缠绕,隐有蓝光流转。容庭芳仰头,将它细细打量了半天,方开口道:“待本尊寻回龙珠。” “再同你比比看,是你坚不可摧,还是本尊命更硬。” 苏玄机手里握着金球,却不是像他所说要去给峰主一个交待。他只是回到了金光顶,随手画下一个聚灵阵,在阵内,将金球捏碎。区区话语自然不能传声,金球中所藏都是余秋远的灵气。余秋远话中说:“嘱咐你的事,你多上心。” 便是在暗示余秋远,务必将此物拿走。 他交待了苏玄机什么? 灵偶。 金光顶苏真人擅制灵偶,活灵活现,曾在余秋远打坐时,差遣一小人替余秋远送茶。掌山真人颇为喜爱,便在那时嘱咐苏玄机。“这么小倒是屈了你的才,你既然有心要做,做个大些的。我看这金光顶上下,都没人好替你做个模样。我就委屈一下,供你试试。” “几时你按着我的模样,将这灵偶做得能以假乱真,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苏玄机当时大乐:“送什么?” 余秋远道:“自然是好东西,别人求不来。” 要什么不打紧,苏玄机什么也不缺。但余秋远这么说了,苏玄机便从不忘记。先前他做的几个,模样虽同真人一样,却还是死物。放在大阵之中,只能混淆厉姜这样的人。真到了容庭芳手里,却一眼便认出是假的。当下被削了个碎。 如今苏玄机取了菩提木为骨,余秋远给的精血为血脉。 尚缺一口生气。 这颗金球上附着的余秋远一口真气,来得正好。 他便将它用作生机。 金球碎了后,那口真气被聚灵阵所困,离不开,在苏玄机的引导之下,附在灵偶身上,逐渐沁入灵偶之中,随着精血造就的血脉流淌,充盈了全身——不易察觉间,灵气中藏着的一点红光钻进灵偶的眉心。 床上躺着的灵偶在变化间,衣着发饰皆化成了余秋远素日模样,不同的是,并非先前一身红衣,而是银衣玉冠的掌山真人。他睁开眼来,眸光潋滟,冲苏玄机微微一笑。 “玄机。” 苏玄机没想到,不过是一口真气而已,竟会如此成功。看来还是余秋远比他要来得聪明,一时又愣又怔,不知如何反应。只应声道:“师兄。” 余秋远从床上坐起来,闭目调息了一会儿,方又站起来,动了动四肢。他身形灵活,不复先前所做灵偶的僵硬和木讷,一颦一笑皆如真人。就连眼尾那颗小小的痣,亦同真的一般模样。叫苏玄机看得连嘴也合不拢。 余秋远很满意:“看来你技艺大成。” 苏玄机愣在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眼前人的脸,是温的。他一时之间都要分不清真假,到底这只是个灵偶,还是他真的师兄?闻言道:“那还是师兄教导有方。” 余秋远便笑了笑,随后朝外头看了一眼,说:“容庭芳来了。” 苏玄机:“啊?那你——” “我现在不能见他。”余秋远道,“你不要叫他过来。” “哦,好。”虽然苏玄机不太明白余秋远的意思,但他懂。一个蓬莱真人容庭芳尚能抢走,两个难道还抢不走吗?抢归抢,如果叫容庭芳发觉这是个假的,再一怒之下打碎了,岂非是白白浪费余秋远的精血和真气。 他小心掩上了门,这才出去。 容庭芳刚到蓬莱,便遇到了一个人。不是苏玄机,是晏不晓。 晏不晓踏剑而来,就等在南海口:“容兄弟。” 普天之下,也只有晏不晓会这么叫容庭芳。 容庭芳停下来:“晏道长。”说罢笑了笑,“好久不见。你和傅老板还好吗?” 晏不晓笑道:“他尚好。正愁如何见你。” 哦? 容庭芳道:“你们新婚燕尔,找我做什么?” 新婚燕尔? 容庭芳观晏不晓神色,见其面露疑惑,大笑起来。他自己春风得意,把鸟吃了个饱,如今看谁都顺眼。便好心提醒:“莫非你们还没有做人间极乐之事么?” “……”练剑吗?傅怀仁身体不好,不能练剑。 晏不晓摇摇头:“怀仁怕是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好的我让你回娘家。 然后锁上了门。 【爱你们的哦,么么哒】 第89章 千年之计 傅怀仁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咳了一声,随后拾级而上。本来他和晏不晓正要去见苏玄机,问问他从南海回来有没有见到余秋远。但是晏不晓忽然说:“容兄弟来了。” “我去见见他。” 说罢, 便先化作一道剑光, 往蓬莱外迎去。 傅怀仁一个拦不及, 只能自己先往金光顶走。 他一边走, 一边心里在想着要同余秋远说的事。余秋远叫傅怀仁查的是自古以来有无天罚阵的记载。傅怀仁查了很久, 他查到了,在很早以前, 天火降临大洲的时候。听说曾经妖灵的故乡, 云梦繁景便是毁在天罚之下。 走走停停不多时金光顶便到了。 守门的弟子道:“傅老板。” 傅怀仁道:“请问苏真人在吗?” “苏真人才出去。” 哦,那可真是不巧。 傅怀仁刚想走,却听一道声音从金光顶而来。 “请傅老板进来。” 竟然是余秋远的声音。 余秋远不是不在吗?几时回来的? 守门弟子也奇怪, 不曾见掌山真人来过, 这是什么时候在的?难道他从没出去过?但他没有多问,还是恭敬道:“是。”便将门让了出来。 傅怀仁谢过, 一路随指引而去,到了苏玄机屋前。他推开门,没有受到一丝阻碍。进了门, 果然见到余秋远坐在那里。倒是同从前所见的一个模样。但是傅怀仁是知道余秋远前些日子一直一身红衣的,蓬莱弟子上下都在说, 说掌山真人穿红衣更年轻。 怎么如今又换了回来。 傅怀仁不禁笑道:“许久未见,掌山真人更似出尘之人。” 余秋远一笑,请傅怀仁坐。 傅怀仁左右一打量:“你几时同苏真人回来的?” “就在先前不久。” 傅怀仁恍然大悟, 那怪不得他不知道。 余秋远观傅怀仁脸色,叫他伸出手来,替他诊了下脉象。随及说:“你过于劳心劳力,夜晚睡不安稳,这对身体不好。晏道长费心尽力替你寻来良药,不好辜负。” 说到晏不晓,傅怀仁心中喜悦,面上也不禁微笑起来。他起身拱手道:“还得多谢余真人,不晓说花已经快要开了。” “那就好。”余秋远道,“你找苏玄机,所为何事?” 傅怀仁道:“不是找他,其实是找你。你上次让我查天罚的事,我查过了。” 天罚分很多种,与其说罚,不如说劫。傅怀仁翻阅古书,在其中一本讲婆娑罗门旧事的书上,看到了九天玄雷阵几个字。他便仔仔细细读了一通。 世人都知道,婆娑罗被叫到天上后,就没能下来。人不但没下来,天上还降下许多天火,把云梦繁景烧了个一干二净。这书上说,婆娑罗的大弟子,携了婆娑罗留下的许多秘卷逃到了人间。因为逃难的关系,大弟子不知所踪,秘卷四散零乱,为世人所获。 婆娑幻境便因此流传于世。 流传于世的,还有点化生灵的秘籍。学了后,一花一草,一鱼一虫,你都可以教化。听说婆娑罗就是靠这个点化妖灵,叫它们归顺于他。倘若有人得此密卷,天下生灵都听他指挥,他岂非就是天下之主? 而这个秘籍,白家就有一本,专门用来驭禽鸟。但他们有私心,育出唯一一只灵鹤后,发觉灵鹤过于通晓人性,甚至化出人形,实力比他们强太多,又不听话,从此心生忌惮,不再全数相传。只肯叫鸟禽依附于他们,却不愿让它们有更深的修行。 “九天玄雷阵,作为天罚之阵,是罚身上有罪的人。”傅怀仁回忆着书上所说,“不论是人是仙,是妖是魔。唯有此人认清错处,心知悔改,方能消罚。” 不然就算是死,哪怕是转世投胎,天罚如影随形,是要纠缠生生世世的。 余秋远听得不禁皱起了眉头。 错处? 三尾银龙吞下的人,本身对凤凰先起杀心,并非善人,就算银龙因此吞了人犯了律条,也不该因为这个错而受罚两世。难道错不在此? 逍遥子曾私下告诉丹阳,说这天雷阵,唯有阵心破方可解,可阵心便是受罚之人。若受罚之人为此丧命,这天雷阵解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才视为不可解。丹阳不解道,倘若错的是天,那又如何呢?天难道就不会错吗? “天下苍生,皆有正理。天若有错,天也该罚。” 逍遥子哭笑不得地看着才到他膝头的娃娃。 “我的儿诶。” “你不是我爹。” “……” 余秋远沉思许久,说:“有劳傅老板了。” 傅怀仁当然说不介意。 “不晓说容庭芳来了,我看他也快到了。”傅怀仁道,“他来找你?” 余秋远不置可否,在傅怀仁准备出去看看时,忽然喊住他。 “傅老板。” 傅怀仁一回头。 应声而倒。 余秋远伸手将他接住,放到床上。他轻轻巧巧迈出门去,到了菩提树前。苏玄机出了门,容庭芳和晏不晓在一起,傅怀仁在房里。如今没有人阻碍他。余秋远刚伸出手,身后却有一道年轻的声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余秋远转过身。 一个不过二八年华的扫地僧拄着扫帚看着他,面带微笑,如菩提相。 “天凤,你还没放下吗?” “大长老。”余秋远坦然自若,“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蓬莱有一长老,同菩提树一样大,瞧着却只有二八年华,不爱干别的,只喜欢扫地。扫各种地方的地,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因是菩提栽下之时所生,便号曰菩提。 “我一直都在蓬莱。悟人间百味,观红尘百态。” “那很好。”余秋远道,“既然是世外之人,何必染红尘俗事呢。” “世外亦是红尘,红尘亦有世外。” “恕我愚笨,不解其意。” 菩提走到树前,在余秋远的注视中伸手覆上菩提树的枝干,菩提树中渐起光芒。余秋远面色复杂,光芒渐去,一枚圆滚滚的珠子浮现在两人面前。 “……” 菩提想做什么?余秋远眼神一暗,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但他还没动作,就只觉得身体一凉。一阵恍惚之中,一个人影穿他而过,伸手便取过了那枚圆圆的珠子。 一身华贵,狷狂霸气,正是容庭芳。 余秋远大为震惊。 却见容庭芳取走了龙珠,他将其细细看了看,若有所思。 随后就要将龙珠放入口中—— 余秋远飞扑上前,须弥境应声而解。 “不可能!”他猛然旋身,“他怎么会来这里?” 容庭芳分明应该和晏不晓在一起。 “他是还没来。这只是将要发生的事。”菩提道,“龙珠当归属天龙,你以为将龙珠藏起来,天龙不知往事,便能安然无恙。可你就算以身代之,也解不了天龙的天罚。” “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此为天魔劫。这是他的劫。” “任你如何煞费心机,都是拦不住的。” 菩提轻轻一挥,余秋远便觉得整个人都一懵。 “你该回去了。就算寻回了上古凤灵的残魂,也禁不住你元神出窍这么久。”迷蒙之中,余秋远意识越来越远,但他不愿意,还在挣扎。却听菩提念了一声法号,“世上本无两全法,天凤,该放下的是你。” 然后就如坠焰火之中。 魔界大殿内。 余秋远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 大殿之上光华万丈,却不只是明珠的光芒,而是明珠掩盖下的缚神阵。容庭芳花了整整二十多日的功夫,亲手打造,还用上了他坚硬无比的鳞甲。缚神阵若用阵主本身心血,任你是大罗金仙,亦难以逃出。 四周皆芳华,他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红衣,是本相所化。赤脚踩在这貂绒地毯上,连根簪子都被容庭芳摸了个精光。余秋远仰头打量着这精致的法阵,暗暗咬牙。 他就知道容庭芳不是真的要放他走!可同容庭芳硬碰硬,是全然占不到便宜的。故而干脆顺其心意,将计就计,假托口信名义,将自己元神送了出去。苏玄机听了他所传音信,必晓其意,将他的元神带回蓬莱。 怎么可能真的会有灵偶与真人完全一致,倘若没有本人的元神作为依托,它也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余秋远忍了一千年,精心布置,岂是要如今结果的! 没人知道,余秋远绸缪一件事,绸缪了一千年。 容庭芳是天龙之身堕魔。 天龙本该属大道,堕魔为逆天而行,瞧着与常人无异,但却会饱受魔血沸腾之苦。魔气作祟起来,便如毒药一般,侵蚀血肉,筋骨,元神,叫人恨不得把自己皮骨扒光,方能解脱。就算是容庭芳,每到此时,也多数躲在圣湖或是大殿之中,硬是翻腾着捱过去。 却咬紧了牙也不多吐半个字。 时间愈久,身体便愈跟不上,心智亦会受到吞噬。 余秋远时时约容庭芳去瓦行,便是因为瓦行灵气充足,不受天地所缚。他的千机剑是凤尾所化,为天下至清至祥之物。千机剑可将容庭芳身上四溢的魔气引导出来。而瓦行的灵气,是天下混沌之物,非正非邪,用来替当时亦正亦魔的容庭芳涤清筋骨再好不过。 每每容庭芳和余秋远打过几天几夜,便觉得身心舒畅,正因此理。 但只是疏导不是长久之计。 这不够。余秋远要的不是只有这些。 他要让容庭芳再无天罚之危,不受堕魔之苦。 天罚阵无解,傅怀仁能查到,逍遥子知道,余秋远又怎么会不知道。但要受罚之人身死魂灭方能消,余秋远根本不可能叫这种事发生。 他费尽心机,不是叫容庭芳再在他面前去死的。 妖龙一说在妖界口口相传,鬼族亦有窥探之能,他们一心想要容庭芳的命,却不仅仅只是容庭芳的命。在鬼族看来,容庭芳的心,是一颗修得大道却堕身成魔的心,那便是天魔心。天魔心非正非邪,能解世间一切混沌。当然可以破开瓦行这个囚笼。 余秋远不会给鬼族将这件事流传出去的机会。他将计就计,叫鬼族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从而把它们从地下引出来一网打尽。但他没有想到,容庭芳竟然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挡下那一剑。 大痛之下,余秋远将金丹给了容庭芳,干脆趁这个机会,燃起凤凰火,渡了千年的修为让容庭芳在凤凰火中得已新生,重获清正之身——回到炼狱谷之前。那时,容庭芳还没逢天雷,没跳无尽崖,除却龙骨无法重生,其余都最年轻最美好的模样。 损失了千年的修为,又损失了金丹,还杀尽了瓦行的鬼族。余秋远元气耗尽,也捱不住凤凰火,他虽不死,一身艳红皮毛却成了焦炭。前尘尽忘,只记得自己是蓬莱仙人,而这个人,则是一直与他蓬莱作对的魔头。 容庭芳。 至于菩提树中的龙珠—— 不是余秋远所为,但亦因他而起。 当年余秋远将龙珠给了树祖后,便不再过问,如今龙珠既不在幽潭,树祖也不在人世,他也不知道龙珠究竟在哪里。 不过,菩提树与他凤凰祥瑞相应和,能引郝连凤前来。龙珠在天凤怀中呆了那么久,日日夜夜诚心祈求,又岂会不受天凤吸引呢。就算它被养出了灵性,冥冥之中,早晚会来到蓬莱。来到金光顶。来到菩提树前。 余秋远第一次见闻人笑,是在取回金丹后,醒来的某一个晚上。 那时候他与容庭芳尚未和好。 但余秋远已经想起很多。 他布了一个局,局尚未成。 想起来的余秋远来到菩提树前。在炼狱谷时,苏玄机告诉他,蓬莱来了一个弟子,名字与容庭芳取的化名是一样的,可惜没有找到人。 容庭芳不会随便取名。余秋远没有见过闻人笑,但他心有所感。菩提树静静地在那里,枝叶繁茂。余秋远略一犹豫,便伸手覆上了菩提树。倘若他猜得不错的话—— 闻人笑—— 那时不过一个虚影,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就算猜到一些,余秋远还是有些惊讶。他没有想过,千八百年的时光,龙珠竟然能化出灵性来。而菩提能净化一切本相,这么久了,闻人笑居然还有一些人形。 须弥境中,闻人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是海的颜色,露出来的皮肤像沾了层细粉,在光线下亮晶晶的,头发无风自动,衣摆犹如鱼尾。和容庭芳不同。 闻人笑细细看了余秋远,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模样的。” 余秋远道:“你见过我?” 闻人笑道:“我没见过你,我只见过一只烤焦了的小鸟。” 余秋远没说话。 闻人笑便说:“可我知道你。我在蓬莱,听他们说了你很多,也知道你对尊上很好。”他到现在为止,称呼容庭芳还是尊上。在来到菩提树前,闻人笑都只以为自己是幽潭的一条鱼,连龙都不是。但他还是挺骄傲的,因为整个幽潭,只有他能化形。 那日他扫地,扫着扫着来到菩提树下,这里的树叶怎么也扫不干净。闻人笑便抬头看菩提树。曾经有弟子告诉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土埃。闻人笑心想,这里明明有很多落叶,怎么会没有尘埃呢。 风从树和他之间吹过,闻人笑呆呆地站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 树祖从小就告诉他,要他长大以后,去找一个叫容庭芳的人。 天下之大,容庭芳在哪?闻人笑只有手里一枚鳞片。 “我以为树祖是我的舅舅,原来不是。我以为,尊上是我敬仰的人,原来不是。我以为,陪了我千年的鳞片是故人仅有的信物,原来也不是。”闻人笑撑到现在,不过是一丝执念,他就是想看看,余秋远是什么模样的。而今他见到了—— “但也很好,是你就很好。你和我想象中一个模样。”闻人笑倒没有怨怼,反而像是了却一桩心事,闭上眼睛,“我受你点化,日夜闻凤祈愿,才能寻到生机,生出灵识,化成人形。占了他这么多年光,看过了山山水水,已经够了。我没有遗憾。” “他需要我,你也需要我,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光芒之中,闻人笑身形淡去,只留下一枚圆润如玉璀璨夺目的龙珠。 那他一直握在手心要交托给容庭芳的鳞片,便落了下来。 龙珠本无灵性,却受天凤日夜祈愿,沾了凤凰的心血,又沾了树祖的心血。两种灵性的冲击之下,叫它一日忽然开窍,在这世间生出意识来。它于人间走了一遭,识遍人间疾苦,知晓爱恨,未尝情仇。如今归于天命。 余秋远不忍,便将龙珠仍藏在菩提树内。叫它受菩提佛光所照,从而保住灵识,择天机再生。况且,龙珠日夜与菩提为伴,天下间没有比圣物跟前再安全的地方了。是以容庭芳虽然寻不回龙珠,但龙珠所有受益,他本身都有所感应。自然功力大胜从前。 龙珠若归,龙王自当归来。可随着龙王归来的还有什么呢?难道叫千年前的那场劫难再次重演吗?在安全稳妥的解开天雷阵之前,余秋远还没想好怎么把龙珠给容庭芳。 但是如今—— 身在蓬莱的容庭芳心中微动,已经走到了菩提树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迎接你们的爱。 第90章 龙王归来 苏玄机没有等来容庭芳, 却等来了和容庭芳一道的晏不晓。苏玄机还记得余秋远同他说过的话,便小心谨慎,不叫容庭芳往他那里去。 容庭芳只觉得苏玄机有些奇怪, 便看了他好几眼, 在到金光顶时, 他心有所动, 就要往余秋远从前住着的院落去。 苏玄机心头一松, 心想,你去这里可没什么, 只要不往他房里去, 见不到余秋远,一切都好。就算你此刻要师兄院里那棵菩提树,我也替你裁一枝下来。 就在迈步进去的时候, 晏不晓却突然一回头。 “怀仁?” 便要往苏玄机住处去。 苏玄机心里吃了一惊, 连忙追上去,晏不晓的剑, 是天下最快的剑,连炼狱谷的火都追不上他,何况是苏玄机呢。只一个眨眼, 晏不晓便消失在苏玄机眼中。 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一前一后要往苏玄机的住处去。容庭芳只是回头看了看, 没有追上去,反而一步跨进了这座小院。 这是余秋远在蓬莱住的地方,他还来过两次, 这里有一个池子,里面都是很肥的鱼,只是余秋远很小气,都不愿意让他抓。不知道好不好吃。 这里还有一棵菩提树,倘若他上次没摸这棵树,没拿菩提子,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沙那陀的事。他和余秋远之间,是不是只能这样继续淡薄地蹉跎下去? 这样想着,容庭芳便走到了菩提树跟前。 树下却坐了一个人,低垂着眼,容貌十分熟悉。 容庭芳心里咯噔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一探,竟然是冰冷毫无生气。他当时脑子就一懵,却是一道声音说:“你放心,他不是人。” 废话,他当然不是人,他分明是一只鸟。 容庭芳迅速回头,一个年轻的扫地弟子便站在那里。他冷冷打量了一番,没有多说话。只是回头继续去看余秋远。容庭芳觉得奇怪,余秋远明明被他锁在了魔界,没人能将他放出来。这是怎么溜出来的? 菩提道:“他不是真的天凤,只是掺了天凤精血的灵偶。” 又是灵偶。 容庭芳听到灵偶两个字就来火,见到这个灵偶一动不动更来火。眼不见为净,他站起身,左手一翻,龙骨鞭就握在了掌心里。苏玄机对容庭芳还是很了解的,他确定这不是真人后就要将它削成碎片。 菩提一把拦住他:“不可!” 容庭芳甩手一鞭就削了过去—— “你几次三番阻拦本尊,莫非以为本尊耐心很好?” 然而一鞭过后,眼前只有纷飞的落叶,哪里还有人。什么人身手如此之快,就在容庭芳心头存疑之时,肩上却被人一拍。他回身就是一鞭——树叶纷飞,菩提树上一道鞭痕深可见其木里。而扫地弟子本人则站在了菩提树上。 容庭芳眉头一皱,飞身成爪便要去抓—— 却是被那扫地弟子轻轻错手一推。 “银龙,你且睁开眼睛看看。” 菩提手虽轻,容庭芳却像没有着到力,踉踉跄跄往前一跌。这么一跌,猛然一抬头,却发现面前正有一个人,竟是他本来正在寻找的闻人笑。 年轻人的眼睛像海一样的蓝,冲他一笑:“尊上,我找到了你,总算是不负树祖所托。”说罢转身朝菩提树中走去。 本来无一物,是红尘中染到的尘埃。 容庭芳尚且愣神,一枚璀璨的明珠却落到他手中。它一至容庭芳手中,容庭芳便觉亲切无比。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他的东西。事已至此,容庭芳有什么不好明白。他握住龙珠那一刻,心潮澎湃,从未有过的感觉—— 蓬莱外,巡海的弟子忽然发觉天上起了云,聚云成雨,引雷啸风。 南海的水都翻腾了起来—— 菩提道:“你还有选择。是要,还是不要。” 容庭芳只眸光一闪,便毫不犹豫将龙珠吞了下去。 “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天也拦不住他! 自银龙死于天雷之下,到容庭芳出世,他久违这龙珠已有千八百年了。随之而来的不止是身为三尾银龙自身该有的力量,还有前尘过往——包括容庭芳只作为旁观者看过的战场。 上一回天雷劈在他眼前,这一回天雷劈在他心上,连带着他当时所受噬骨之痛一并还来。容庭芳不是无情,不是没有情爱之心。 而是所有的爱和恨,都留在了从前。 如今龙珠归来,爱恨涛天。 包括那些连余秋远也不知道的事—— 一并还了回来。 晏不晓闯入苏玄机房中,便见傅怀仁倒在床上。 他连忙过去将傅怀仁扶起来:“怀仁。” 跟进来的苏玄机大为诧异,他道:“师兄呢?” “傅老板,你见到余真人了吗?” 傅怀仁有些头疼,指着外面:“出去了。” 苏玄机连忙出去,却见天上风云大作,一条银龙直冲云霄,一路往南海而去。它每经过一处,风云便散开来,替它开道。雷光打在它身上,不痛不痒。它就是这人间最为强盛的战将,万鳞之长。亦本该是妖界始祖。 “玄机。” 苏玄机回头,却是菩提怀里抱了一个人。 正是‘余秋远’。 菩提将‘余秋远’交给苏玄机,后退一步,双掌合十。念了一声法号,而后道:“往后金光顶便靠你们了。我先走了。”一步一退,直到退至菩提树下。 “长老?”苏玄机愕然地看着菩提闭上眼,舒展开身体,容颜瞬间苍老,竟然兵解了已至大道的肉身。他的精魂飞散开来,尽数融入菩提树中。从此树有了魂,有了支撑。即便凤凰不在,菩提树亦与蓬莱同寿。他在今天,替凤凰担下了守护蓬莱的重任—— 身在世外,心在红尘。 菩提也是在说自己。 龙珠龙骨龙魂齐聚,三尾银龙重现于世。 容庭芳这回是彻底想了起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来这人世间。 曾经天上地下,流传说天地之中会诞生一条银龙,它将以天龙之身入魔,不归天管不归地管,意为天地不沾,谁也不能将它如何。恐为天地大患。这条龙,没有生在天上,没有生在地上,却生在了云梦繁景。 它是万千妖灵中,最早诞生形态的,妖灵的始祖。 银龙初始还不是龙,它只是一团灵气,随着其它的妖灵一道听婆娑罗讲课。它们都住在云梦繁景。上有九天,下有人间,云梦繁景在中间,是婆娑罗一手所创。里面只有繁花似锦,没有纷争,没有喧哗。 婆娑罗和它们讲天和地,讲人与神。 当时还只有人和神。 神是天生的,人修成大道可成仙。 其他妖灵听得入迷,它也入迷,等婆娑罗讲完,袖子一挥放它们去玩,它却不走,只绕在婆娑罗身边,缠着他再讲些别的。 “人是什么?” “人有七情六欲,是生活在地上的生灵。” “婆娑罗是人吗?” “我不是。”婆娑罗走在前头,衣裳飘啊飘的,像天上的云彩,拂在它身上,虽然它没有形态,却也觉得脸上痒痒的,便绕开了一些,又跟了上去。 “你不是人吗?” 婆娑罗笑道:“你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妖灵还没有审美,它也没见过其他人,它只见过婆娑罗一个。 “我看你比地上五颜六色的好看。” “那是花。” “也比天上飘着的好看。” “那叫云。” “那你比地上的人好看吗?” 婆娑罗采了点花,反问它:“什么叫好看?你懂何谓好看吗?” 妖灵哪懂什么好不好看。它想了想婆娑罗曾经教过的东西,里面有些说辞,它虽然听不懂,但如今拿来回答也无不可。“我觉得——” “观你每一处,无不叫我欣喜。我想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你不管什么模样,是花也好,是云也好,是地上的人也好。我都喜欢。都觉得好看。” 这就是好看。 它七情六欲未生一处,先有了心,动了情。 从而化成了人。 “婆娑罗。”化成人形的妖灵集了天下之灵秀,看了眼有手有脚的自己,笑来很是动人,烫到了婆娑罗的心里。他问,“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好看吗?” “……”婆娑罗看着他,良久道,“好看。” 花不及它,云不及它,万千妖灵都不及它。 满庭皆芳华。 婆娑罗道:“你是这里第一个化形的,我收你作弟子,叫你容庭芳,你觉得怎么样?” 容庭芳无所谓:“婆娑罗喜欢就好。” “你现在得改口叫我师父。” 云梦繁锦从此多了一个人。 跟着婆娑罗上上下下晃悠,和婆娑罗一起教授万千妖灵课业。 有一日,婆娑罗回来,没找到容庭芳。 却忽然云头中蹿出一条龙来。 银色的鳞甲,三条小尾巴晃啊晃的,四爪尖锐可抓破世间一切灵物。它含了口云,冲婆娑罗吐了一个云圈,而后哈哈大笑:“婆娑罗,有没有被我吓到?” 婆娑罗呆呆站着,久不出声。 银龙笑了半天,见婆娑罗不动,连忙飞下来,化成人形。云是他额间的点缀,星辰都在他眼中。走路带风,快走奔来,拉住婆娑罗的手:“你真的吓到啦?” 婆娑罗回过神,笑了一下。 “是呀。往后不可如此鲁莽。” “我只是发现这样比较威猛。” “威猛不是指外貌,而是心。” “……婆娑罗。” “嗯?” 银龙翻着白眼:“你真啰嗦。” 婆娑罗敲了他一下:“叫师父。” 自那天起。银龙发现婆娑罗不太对劲,在云梦繁锦的时间变少了。每每都要去天上一趟,每去一趟,都绷着个脸。容庭芳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有些小妖灵问他:“婆娑罗怎么啦,他是不是不要我们啦?” “走走走,别胡说。”这样把小妖灵赶走了,容庭芳心里却也忐忑不安。 直到婆娑罗有一日回来,拉了容庭芳到天河边:“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云梦繁锦不能再住的话,你能答应我,把它们照顾好吗?”他伸手一指,天河中,地下繁华似锦,不比天上差。说道,“这里也很好。” 容庭芳不明所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婆娑罗道:“我生于混沌,和你们不同。如果要离开,还要和天上的人告个别。” “一定要告别?” “对呀。”婆娑罗看着他懵懂的眼神,抚了下他的头顶,“不是有许多妖灵觉得你的样子很是威武勇猛吗?你将它们好好教化,便是它们的老大啦。从此它们都听你的话。地上的人很喜欢龙的,能替他们施云布雨。” “那你一定要来。”却在婆娑罗要离开时,容庭芳拉住他的手,“我会等你的。你如果不来,我就去天上找你。” 婆娑罗点头:“好。” “你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婆娑罗冲他眨眨眼,“我去骗他们。” 骗天上那帮人。 他在容庭芳的注视中去了九天。 容庭芳看着婆娑罗,他一身红衣,飞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是——就像是一种鸟。容庭芳听婆娑罗讲过,说那种鸟叫凤凰,能燃起不灭的生命之火,又十分祥瑞。容庭芳想,如果他是龙,婆娑罗是凤凰。那他们就是天生一对。 反正婆娑罗说过他是混沌而生,心中见他是什么,便是什么。容庭芳想了一下什么叫天生一对,就是天生就该站在一起的,可以拉拉手,可以一道去采花踏云。便不由得微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他从有了心,生了情,到懂了爱。 但是容庭芳没有等来婆娑罗。 他等来了天火和天石。 燃烧着火的石头砸在云梦繁景,妖灵四处逃窜。 容庭芳本来想要上天去找婆娑罗,但是那些还没形的妖灵被石头砸到,惨叫一声就没了,天地间都没了。慌乱之中,他记得婆娑罗嘱咐过,要照顾好它们。他看了看天上,一咬牙,带着它们去了地上。天石一路从云梦繁锦砸到了地上,在地上砸出大坑来。 妖灵哪里这么好看管的,一到地上,四处奔逃,便散在了大洲各地。容庭芳只能安顿好跟随着他的那一批。他在地上寻了一处有水的地方,比较偏远,但好在安静,灵气也足,可以叫这些妖灵成功化形。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跟着容庭芳的龙越来越多。 容庭芳始终没有等来婆娑罗。 “老大,婆娑罗不要我们了吗?” “胡说什么。”容庭芳照旧把它们都赶跑了,左想右想不是滋味。他告诉过婆娑罗,如果婆娑罗不回来,他就要去天上找人了。容庭芳已经等了这么久,没等来婆娑罗,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何况他也想念云梦繁锦,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人间管这叫故乡。 容庭芳把他的族群安顿好,便上了天。 等容庭芳回到云梦繁锦,这里已是狼藉一片,没有云,没有花,没有天河。因为妖灵死了是连尸身都没有的,所以这里除了一片焦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容庭芳踏在这片焦土之上,忽然便见前头有两个人。他心里一喜,以为是婆娑罗,便追上去。 却听他们在说:“婆娑罗真是可惜,宁愿死在天火之中,也要护着一个妖灵。” “是啊。天火砸的又不是他,他如果不要一力担下来,也不会——” 容庭芳愣在那里。 “妖灵过多,生出万千意识,怕是要为祸一方。婆娑罗难道不明白吗?他也是从混沌中出来的,既不来天上,也不去地上,却要日日和这些灵气在一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想将它们培养自己的心腹,从而反上天去?” “不管反不反,天未降罪于他,是他自己抗下天火的。还死不悔改。” “罢了,如今那些妖灵流窜于世,也剩不多,便随它——” 正这样说着,却忽闻一声怒吼,待回头去看,一条威风凛凛的银龙四爪锋锐,已当胸抓来。三尾银龙的利爪,可抓破世间一切生灵。两人当场便被抓散了元神。 银龙犹不满意,嘶吼间朝九天而去—— 从此天地间便应了那句话。 云梦生妖,化骨成魔—— 它还未化骨,未成魔,便已给天地带来祸端。 但它没能飞到九天,便被扣到了地上。 地火造就的炼狱谷,关住了逆天而上的银龙。 “妖灵过多,天地不平。婆娑罗一意孤行,不遵天命,为渎职之罪。他至死不悔,抗下天火,替尔等换来一线生机。尤不知感激,竟还敢心存叛逆之心——” 痛苦的不是身上被火石烫出来的焦皮裂骨,而是诛心之词。银龙被关在火石之中,像是一个牢笼,他出不去,也动弹不得。周身有如火炙,心亦像火烤。漫长不见天日的岁月中,只有昔日云梦繁锦的画像,才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 人世浮沉,他动了心,生了情,懂了爱,尝了苦,知道了恨。 然后在苦和恨中,滋生出思念。 他想念云梦繁锦,想见婆娑罗—— 哪怕叫他付出一切代价。 银龙从怀中掏出两块玉盘。他从云梦繁锦下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的书,都是婆娑罗爱看的。银龙想着,若婆娑罗来,有这些书,可足以消磨时光。 这两块玉盘是婆娑罗平日祈祷用的,用来祈天下大安。 他凭着记忆中婆娑罗的做法。 咬破了指间,滴了鲜血。 我要他活下来。 叫万人景仰。 享万丈荣光。 哪怕永世受天罚加身之苦。 只要让我见他—— 容庭芳在云层之中,在前尘往事涌进脑海的痛苦之中,终于明白过来。他心中婆娑罗是什么,便是什么。初时他是龙,觉得龙凤本配,婆娑罗便生成了天凤。后来他入了魔,仙魔相对,天凤冥冥之中便成了蓬莱的仙人。 祭术依他所愿,回回叫他见了想念的人。 却付出了代价。 叫容庭芳相见不相识,相爱不相守。 叫他——空有想爱的人,没有能爱的心。 原来,他不是天生无情。 容庭芳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白式微死之前会说。“总有一天,你会想到我,到那时你就会后悔。”因为另外的那块祭盘已经亲手被他打碎。他再也无法许愿了。他也猜到,大约白式微得了半块,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许愿,所以才会落到灰都不剩的下场。 但有一句话,白式微错了。 容庭芳的命,从来都不由别人说了算! 天不容他,他偏要活!活得荣光万里,叫角龙成为万鳞之长! 天不要他爱婆娑罗,他偏要去爱!哪怕天罚加身,也要冲出一条路来! 余秋远在魔界大殿之内用尽了一切办法,也破不开容庭芳设下的阵法。千年的针对,他们对彼此实在是太了解。容庭芳敢走,便知道余秋远一定跑不出来。 无计可施之中,他的视线落在书桌上。 那里有容庭芳先前遗留下来的半块祭盘。 郝连凤守在殿外,心里想着如果见到余真人,该如何面对他——这样擅自作主离开蓬莱,还给容庭芳看了不知道什么记忆,叫他如今跑得连影子都没有—— 正这样想着,却忽然一声尖锐的凤鸣。这是来自同族的警示——郝连凤心里一紧,堪堪退开两步,便听轰然一声,一只艳红的大凤鸟燃尽了凤凰明火,破火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爱你们的! 第91章 天地正名 南海之上, 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容庭芳已化作人型,负手其后, 立于半空之中。他一头黑发张扬,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转白。额间银色的云纹渐渐变成了金色。一身银衣猎猎作响。天地之中, 他不着天, 不着地, 是黑暗里的一抹利刃,亮堂堂的, 割开了天地一色。 三尾银龙既已归位, 幽潭的龙察觉龙王归来,纷纷探出头来,却叫已经活转过来的天雷劈地哀嚎一声。但这无妨。黑龙率先腾身出水, 口吐龙珠朝天雷阵撞去—— 远方的云层翻涌, 容庭芳已闻声而来。面对已经活转过来的天雷阵,容庭芳眼眸淡如辰星。他历命劫, 历魔劫,受三世天罚之苦。尝遍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不再是云梦繁锦那条刚刚诞生灵识,只能眼睁睁看着婆娑罗受天火而死的小龙。 如今, 容庭芳以完整的天龙之身入魔,不受天地管辖。 区区天雷阵岂会放在眼里! 天魔一出,魔界熔心湖的魔气闻讯而出, 阿波额那残存的力量再也压制不住。大洲魔气四溢。剑门法门和小蓬莱的灵地洞府蠢蠢欲动。瓦行受大洲和魔界两地影响,逐渐瓦解。瓦行如果瓦解,天地之间的囚笼便破,鬼族一心等着的就是这个时机。 可惜鬼族已经被余秋远灭了个干净。 但剩下的还有被困在瓦行经年不得出的生灵怨气。 倘若魔气怨灵交织在一起,对大洲而言,便是一场天地大祸。 郝连凤人在魔界,但见天边黑气涌动,不禁大吃一惊。他放下了追不上的余秋远,飞身便往熔心湖而去。古拔旰尚在惊愕之中,却是魔界其余人等兴奋起来。 “魔气啊,大王是不是要发兵了?” “我们要赢回去!” 魔气分两种,一种至阴,一种便是邪气。魔族的人也会受邪气影响,若沦为邪气驱使之役,便不复本心,只能称为魔,而不是有着完整意识的人。这和未开灵智有什么区别?便是最低等的生物。古拔旰身在四方城,眼见周围的魔嗷地一声已冲过去情愿当魔气的傀儡,一柄长戟就扔了出去,正好把魔钉在长戟下。 “给老子听着!他妈的你们敢轻举妄动,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他是容庭芳手下最年轻的魔将,骁勇善战,可征战四方。战将之名,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厉姜眼见一只彩凤朝魔气飞去,旋及跟上—— “你不要命了!” 彩凤口吐人言:“凤凰身为天地祥瑞,当视清浊护正为己任。” 他一扇翅,便冲入了魔气之中。 “就算我离开蓬莱,身在魔界,亦不曾忘!” 远在蓬莱的苏玄机,怀里还抱了一个人。 晏不晓凝视着东方——那里已是昏暗一片。 他道:“怀仁,我要去一趟。” 傅怀仁道:“我也去。” “你不能去。”晏不晓看着傅怀仁,眼里是剑修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若一去那里,连站也站不稳,便会被怨灵撕成碎片。可我不同,我有着天下最快的剑。我可以回来。” “等我回来,花就开了。你也能好了。”晏不晓唤出乌金寒霜剑,“容庭芳说,新婚燕尔的人还有人间至极之乐,我还没和你试过呢。” 他微微一笑,便御剑化剑光而去。 傅怀仁追了两步,却觉得喉头发涩,竟连叫一声也不能。 却是怀中一沉。 多了一个人。 苏玄机拔出剑来,郑重道:“傅老板,可能要辛苦你,除了照顾好你的花,还替我照顾一下师兄。在我们回来之前,蓬莱便交给你了。” “我——” 傅怀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是苏玄机飞身而上,敲响了金钟。金钟无大事不鸣,钟声响彻之下,各峰之上齐刷刷便飞起一片蓬莱弟子。银衣玉冠的蓬莱弟子聚在一起,便如闻人笑曾经说过的,就像水底倾覆的银沙。 晏不晓领头在前,蓬莱弟子紧随其后,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幽潭。 群龙口吐龙珠,随银龙冲天雷而上。天雷劫没有阵心,高高悬挂在天上纹丝不动。容庭芳当然知道它为什么纹丝不动。因为他动了心,生了情,这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若只是许愿,叫婆娑罗活在世上,最多他的代价是素不相识。 可是容庭芳贪心。 他反悔了。 天罚便随之而至。 当年银龙在炼狱谷的囚笼之中许愿时,生于混沌的祭灵便如此告诫过他。 “他是混沌一团灵气,化出人形,教化妖灵。既违背天意,自当归于混沌。你既许愿要他活着,便要付出代价。与他生不相识,死不相守,如有违背,天罚缠身,至死不消。” 如今容庭芳想到这句话,一咬牙。他仰头,天便高高在上看着他。容庭芳道:“既然已生,我命便由我,凭何生生死死皆由你们作主!” “我偏不信命!” 得回龙珠的银龙周身的鳞甲已渐成金身,它一声龙啸,玄雷齐落,便砸在天雷阵上。玄雷与天雷相撞,轰然一声炸成火球,一团又一团往地面上砸去,遇草烧草,遇树燃树。 天雷一道道打在角龙身上,有些年老的跌落幽潭,年轻的便负起龙身,一声龙吟,迎雷而上。角龙天生尊贵,可战死,可消亡,绝不可苟且偷生。 “容庭芳!” 天边忽然燃起天火,烧红了天际。一只艳红的大凤鸟携火焰而来,它展翅可比鲲鹏。飞到天雷阵下,展开了羽翼,遮了半边的天。叫天雷一道道打在它的身上。而幽潭能得片刻安宁,角龙得已喘息。雷电烧焦了凤凰艳红的羽毛,它咬紧了牙。 容庭芳惊愕之下,顾不上去想余秋远是如何跑出魔界的,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让开!” “不让!” “回去!” “不回!” 容庭芳大怒:“你!” “你什么!”容庭芳凶,余秋远比他更凶!倔强的凤凰挺直了背,哪怕翅膀焦黑也不退半分。“你要我再看你被天雷劈一遍,要我再替你寻一回龙珠,要我再看着你一个人去堕魔,然后再等上一千年吗!” 天凤眼里映着他:“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的。” “……” 容庭芳曾问过黑龙。 世上的凤凰大多涅槃而生忘却前尘。有没有不涅槃却活下来的呢? 黑龙道:“有。” “它会如何?” “会死。” 等燃尽生命之火。 他当年没能等回婆娑罗,等到了天火。后来没能从战场上寻回天凤,却叫它逆天而生。如今没在日夜相对中想起该想的人,却要看着余秋远燃尽生命之火,涅槃而死吗?容庭芳不能。 天威之下,凤凰终于化不成形,恢复了人身,一身焦黑,大红衣裳上全是破洞。脸上有着血痕,眼里湿润润的,像落了天河里的水。 “你要的,我帮你。”他说。 容庭芳想要婆娑罗活着,余秋远肯。 容庭芳想要解天雷阵,余秋远也肯。 容庭芳想要角龙回到浩泽之渊,重返天际,余秋远也肯。 余秋远看着容庭芳:“这天太破,你看,合你我二人之力毁了这个天雷阵如何?” “……” 容庭芳摸上他的脸,替他擦去脸上血痕,终于点了点头。 “好。” “你那么凶,我比不过你。” 曾经在云梦繁景时,容庭芳化出龙身来,想到人间有凤,便缠着婆娑罗,叫他变成一只鸟。婆娑罗抵不过他念叨,便随容庭芳心意,化成一只火凤。龙凤舞于天际,万千妖灵绕在周身,星光点点,那里曾是他们的家。 而今龙凤缠身而上,凤凰燃起明火,天龙引雷啸风,风火雷三势交缠在一处齐齐撞向那天雷阵。天雷阵终于裂了丝纹路,细碎的裂缝从中裂开,逐渐布满了整个阵法。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便听轰然一声,阵法终于炸成了粉末,消散在天空之中。 被压了千百年的角龙顿觉背上一轻,齐声龙啸,猛然蹿上天际。 容庭芳没想到这么简单,心中大喜,不禁看向余秋远:“太好了。” 凤凰虽狼狈不堪,却面带笑意。 容庭芳已将从前情感拾了起来,身侧是龙族透着喜悦的龙吟,身前是所求之人,再无所求。但见余秋远笑意盈盈,容庭芳心头一动,终于将那件盘桓在心头很久的事说了出来。 “我一直说要给你一份大礼,那日想必你在房中也有听过。如今我有万龙吐珠,你有百鸟朝凤,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余秋远看着容庭芳,伸手抚上他的脸:“我以为,从前你在云梦繁景说喜欢我的时候,便是这个意思。我那个时候就答应过你了。云是你,花是你,万千妖灵都不及你。” 容庭芳大喜,伸手抱住余秋远。 余秋远回抱住他。 却是一声雷响,头顶乌云重聚。 容庭芳抬头看去。 角龙已遨游于天际,黑龙携着百龙往北海之北去了—— 天雷劫合他二人之力应当已经破了。 那这是? 容庭芳不知道的是,他们破的不过是普通的天雷阵罢了。天雷阵是因为当初龙王因一己之私违了天规,而角龙护了龙珠,受此牵累而生。如今龙王归来,愿替同族抗下天雷,还了当年护龙珠的恩情,万龙一心,加之有天凤祥瑞,天雷阵自然能顺势而破。 但天罚之所以为天罚,是因天罚阵心是受罚之人。 它无形无态,从来不是假借于区区天雷阵法。 受罚之人罪孽不清,天罚就不会解。容庭芳以为,天之所以要罚他,因为他执迷不悟。婆娑罗身死之后,容庭芳大怒,他不顾一切飞上天去,因此引来的海浪却将这天地淹了,故而天上降火,水火相抵。后他亲眼所见天凤被伤,怒而伤人,所伤之人虽为恶人,银龙却放弃了他那边的同族,叫同族受困千年,这也是因他而起。 这些容庭芳自己都知道。 然而,天上却有声音道:“天凤,你还不放下吗?” …… 容庭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秋远看着这天,不回答。 便亦有声音道:“潜龙出海,天地不沾。他已受过命劫,魔劫,你便是他的情劫。他所受天罚不是他自己,而是你。” 天罚的阵心,并不是容庭芳。 而是余秋远。 是容庭芳强求余秋远活着,硬是要纠缠三生三世。但也是余秋远不肯放下,杀鬼族,护龙珠,违天命,也要和容庭芳纠缠不清,龙凤也好,仙魔也好,心中执着。 “婆娑罗,你本是混沌而生,身负点化妖灵之责。但你心存私心,叫天龙未化形先动情。动情即为业障。他所有业障因你而生,你还不肯放下吗?” 余秋远一阵恍惚。 容庭芳将余秋远护在身后:“你闭嘴!不关你的事!” “什么情劫!我不放下,我也不要他放下!” “凭什么放下!” 天凤先前被雷劈到的地方渐渐渗出血来,将红衣染得更红,容庭芳拼命护住凤凰被天雷劈着的地方,那里已深可见骨。他心中怒意几乎翻天覆地,燃平山海。 余秋远也好,天凤也好,婆娑罗也好,是容庭芳抱着祭盘所求许久才叫他能活下来,从只看一眼,到心生贪念想长相厮守—— 他们都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有什么错! 余秋远低头不应。 他手里握了半块祭盘。 来之前,他已经在祭盘里,将什么都看过了。 他看到容庭芳当年所作所为。 看到天地苍生。 也看到自己的命运。 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如此天生妖灵能跳出红尘,便能修得大道。反之执迷不悟即成魔。他将历命劫,魔劫,情劫。天火坠下,是他的命劫。他化身入魔,是他的魔劫。而你非要在天火之下护他,替他除去魔身—— 婆娑罗,你就是他的情劫。 你早早离他而去,他最多伤心百年,情劫便也算过。 可你执迷不悟,几世纠葛,叫他将命魔情三劫混在一道,便成了天魔劫。天魔劫将惹天地大祸。因在你,果也在你,因果相消,放下一切,方能数罪并消。 余秋远自魔界一路往幽潭而来,所见海水波涛汹涌,瓦行怨气冲天,魔界魔气四溢,大洲山火渐起往外蔓延而去—— 瓦行本有镇灵石,如今镇灵石因天地灵气动荡灰飞烟灭,正是少了镇灵石,瓦行才将要四分五裂,再困不住那些天地之间游蹿的怨灵。蓬莱结起的镇灵阵,勉勉强强代替镇灵石将这些怨灵困在其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魔界,郝连凤一力压住熔心湖的魔气,厉姜却帮不上忙。彩凤哀鸣,将坠魔海。 婆娑罗,你看一眼—— 这是你想要的吗? 镇灵阵渐渐开始松开,苏玄机心里有点急。 “不可松懈!” 晏不晓看着镇灵石碎裂的地方。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我的乌金寒霜剑,是法门所铸。世间之物均不及它来得坚硬。倘若你们蓬莱能将镇灵阵附在上面,我将它插入地下,或可暂替镇灵石。” “不行。”苏玄机一口回绝,“剑需要人把着。你知道蓬莱这么多人的镇灵术压下来是多大的力道吗?到时候你就会和这些怨灵一道,连同你这柄剑一起,一道被压在瓦行!” “我可以的。”晏不晓道,“我曾替怀仁从地火中将引绛草取出来。” “我的剑是天下第一快的剑。” 但是最快的,却不是剑本身。 而是持剑的人。 苏玄机心里在挣扎:“不——” “苏真人。蓬莱兼济天下苍生。”晏不晓道。 “你不是苍生吗!” 晏不晓略略一垂头:“我年幼时,本该被野狼食入腹中,是我命大,遇到师父授课。后来经历红尘,本该同剑修一般无情无心,是我运气好,遇到怀仁。上天对我如此仁厚,不做点什么,岂非是我知恩不图报?” 何况—— 他微微一笑:“你们蓬莱及不上我的门派。它是天下剑意之最。” 说罢晏不晓便朝镇灵石纵身飞去—— “晏不晓!” 傅怀仁打了个冷战。他怀里抱着一个锦盒。盒中有一株草,草上开了一朵花。它已在渐渐盛开。傅怀仁低头看着,他想,晏不晓答应过他,等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容庭芳不顾这天意,他拉着余秋远便要走:“不要理他。我已经叫古拔旰备好了金银玉器,大红喜色。虽然比较俗气,但似乎地上的人都喜欢这种。你若是喜欢别的,我再叫他备。”可是他拉了拉,却没能拉动余秋远。 “走啊!愣着干什么!” 容庭芳一阵心慌。 然后他惊惶地看着余秋远周身燃起凤凰明火。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余秋远道,“你用的这祭盘,是我留下来的。怎么用,也是我教给你的。但它在最早之前,就已经被我用过了。” 天道觉得云梦繁景的妖灵过多,已经影响到了天地的平衡,决定舍去一半。而新生的银龙不知是福是祸,便决定舍去以它为首的那一半。婆娑罗不同意,但天意难违。最后一次去天上据理力争之前,他私用了祭盘,许了愿望。 他要容庭芳,好好活着,不受天地管辖。 享万丈荣光。 受万人景仰。 得永世太平。 容庭芳今后若受所有的苦,都由他来担。 容庭芳后来和余秋远许的愿望是一样的。 也都付出了代价。 但婆娑罗最后一个愿望,便将容庭芳的代价一笔勾消。 所以容庭芳即便是付出了永世相见不相识,相爱不相守的代价,最后仍能找到余秋远,和他相识,相认,最后再相知。 余秋远是天凤,容庭芳是银龙的时候,他们曾如毛头小子,已经交换过一次信物。那时候,浩泽之渊和荒火之境还有往来。因为他们审美差不多,都喜欢奢华。 容庭芳作为龙王,得知凤族出了天凤后,自然当携礼去祝贺。他一见小小的天凤,便心中喜欢。虽然红通通一团皱巴巴的。但喜欢明珠的龙王竟然不嫌弃。他满心欢喜,还送了自己的鳞片给它。 天凤的脸也红扑扑的。 龙王道:“龙不随便送鳞片的,你懂我意思吧?” 天凤不作声,只从身上拔了根毛,送给了龙王。 “我们也不送羽毛的。” 但凡送,也只送伴侣。 龙王大乐,但因为天凤太小了,便只说:“你什么时候成年啊。” 等成年就能提亲了。 龙凤联姻多好啊。 天凤数数:“快了。” 一快就是一千多年。 容庭芳心头大痛,他不顾凤凰明火,拼命去捞余秋远。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捞到。 就算没有天雷,没有天罚。余秋远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他身为强行涅槃的天凤,涅槃之期将近,将再也无法新生了。可惜最后要叫容庭芳伤心,是他最不愿意的事。他还来不及着盛妆收容庭芳送的大礼。 半块祭盘在余秋远手中—— 他在来的路上,便许了愿。 同他从前在云梦繁景时许的愿一样。 愿天下大安。 当年,婆娑罗在天上,力争替云梦繁景的生灵求一个公道。 “它们生性单纯,从未生过恶念,生死岂能由天!只要我在,你别想碰它半根头发!” 天火焚身时,天问他:“你后悔吗?” “不悔!” “累及三世亦不后悔吗?” 婆娑罗眼中如迸烈火。 “不悔!” 而今,凤凰明火中,余秋远看着这遍地疮痍,看着容庭芳。他依然咬紧了牙,同当初一样,望着这天,大声道:“我告诉你!他是我的!是我养大的!他既自由而来,便该命由自己!可尝喜怒哀乐,踏遍人间红尘,永生永世不受天地束缚!” 哪怕纠缠至死。 “我也绝不后悔!” 他携祭盘而来,带祭盘而去。最终被凤凰明火烧了个干净。什么也没有剩下。容庭芳终于明白,从前余秋远看着他一次次离开却挽不回来,是什么样的心情。 没了天雷阵的幽潭,安静而美好,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了出来,照在这块宁静的水域上。曾经这里有着尊荣的龙,如今它们都已经回到了故乡。 他的故乡呢? 婆娑罗的祭盘因为凤凰明火崩裂那一刻,今生前世如涛浪涌来,一幕幕飞快地从容庭芳眼前掠过。包括本该海浪涛天的海水趋于平静,蓬莱的镇灵阵正聚于一柄乌金寒霜剑上。大洲的山火因万龙降雨而渐渐退去,一只彩凤正在熔心湖上苦苦煎熬—— 凤凰降魔,角龙落雨,妖族得以正名。 傅怀仁抱着花坐在菩提树下,他身边躺了一个人。 面容熟悉,宛如初生。 容庭芳:“……” 他还看到一枚金丹,拼命在撞他布在魔界大殿之内的法阵。 …… 下一刻幽潭就不见了容庭芳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爱你们的! 第92章 正本溯源 傅怀仁等在菩提树下。 他看得清楚, 天边的云雾已经散开,东方渐有金光之势,想必万事可成。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引绛草的花开了, 已经结成了果实。果实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眼看就要落在炙热的泥土之上。却是清风一拂, 叫人接了起来。 “花期只有一次。”接了果实的人说, “你叫它落在泥土里,它便化了。先前余真人和晏道长所作, 岂非都成了无用功?” 傅怀仁定睛望过去。 却是白子鹤? 他绕过白子鹤看向门口, 符云生站在那里。 见傅怀仁望过来,符云生道:“我带他来的。” 傅怀仁道:“你——” 符云生微微一笑:“多亏晏道长再三提点。虽然飞得慢了些。总算也是能上天了。”他看向白子鹤,“先前苏真人他们往瓦行去, 我本也要去, 正好瞧见白少爷——” 符云生看见白子鹤,便想起郝连凤。他怀中一直藏着半枝凤翎箭, 每每想起郝连凤,就微微发烫。不知是箭烫,还是他的心烫。白子鹤说要来, 符云生便带他来了。 白子鹤的视线落在‘余秋远’身上。 傅怀仁将人往身后藏了藏。 符云生看向天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风云大作, 南海和东海就不平稳了。 不多时,蓬莱的人回了过来。 傅怀仁一喜,站起来, 却没看到晏不晓。 苏玄机看着傅怀仁,欲言又止。 “……” 傅怀仁原本的喜色渐渐消退了下去,像结完果后开始衰败的花一样。 最后只道:“他几时回来?” 郝连凤本来已经撑不住了,这里的魔气翻腾地太过厉害,他最后的一条路,只有投身熔心湖,拿自己全部的修为去赌。但郝连凤毕竟不甘心,出师未捷岂能身先死,他来魔界,难道是为了天下大义来的吗? 厉姜的功力对这熔心湖而言是微不足道。 就在郝连凤快说服自己去死的时候,忽然一阵强力的威压迎头罩来,叫郝连凤和厉姜浑身一软,先前没死,差点就滚在熔心湖里。一身白发银衣的魔尊自天边而来,带了一路的雷电交加。眼睛看也不看,翻手召来震天雷。 先前天罚是如何拿雷去打压他的,如今容庭芳便如何引来天雷打压这群自不量力的魔气!天雷是天下至阳之物,用来对付区区魔气还不够吗!轻薄一些的天雷碰一碰便惨叫着不见了,扑天盖地的天雷打在熔心湖中,密集如雨。 郝连凤瞠目结舌,和厉姜软着腿避到了一边。 魔尊之威,他算是见到了。 这是带了满腹怨气来的。 这么一波天雷下来,熔心湖的魔气已消了大半。容庭芳面无表情,结起四方大阵,分列于熔心湖东南西北四个角。如今他承袭了云梦繁景的记忆,堪称妖界之祖,驱魔阵信手拈来。厉姜的小蝴蝶,魔界的幽冥火,根本不能入眼。 郝连凤眼见魔气之危已除,这才想到余秋远。 他尚不知发生何事,便道:“容尊主,余真人出来找你。” 容庭芳脚步顿了顿,片刻后道:“我知道。” “我也在找他。” 容庭芳解了魔气之危,回到四方城,信手将那些受了魔气影响而嗷嗷叫的低等魔给捏了个粉碎,直接震住了其他人,就算脑子不清醒的,也立马清醒了过来。 古拔旰:“……” 大王心情好像差爆了。 容庭芳一言不发,直接回到了大殿之内,他的大殿被凤凰明火烧了个精光,唯有法阵还在。但这应该不是他布下的,他的法阵被凤凰明火破了个大洞,早已消失殆尽。现在的法阵是余秋远走之前,为了把金丹留在这里而布下的。 金丹正在拼命撞法阵,忽然撞了个空,撞到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芳芳,秋秋怎么了?” 容庭芳捏着它,觉得心头痛到极致,原来也还是会再痛一分的。但他还抱了一丝希望。天下从未有容庭芳惧怕之事,但此刻,他嘴微微张合了好几次,方能问出口。 “余秋远,他,还活着吗?” 金丹蓦然就收了泪:“谁说他死了?” “秋秋还在呀,就是气息很弱。”金丹感受了一下,嘴巴一瘪,又要哭了。“虽然现在没死,感觉快要死了。秋秋啊——” 金丹把容庭芳心里搞成了汪洋大海,这回容庭芳的心也盛不住它下的雨了,多出来的雨顺着他的眼睛流出来。一滴两滴落在金丹身上,滚烫滚烫的。 “哭够了,就带我去找他。” 金丹一抬头,容庭芳面容干净,神情冷漠。 那滚烫的雨大概都是错觉。 苏玄机让了开来,晏不晓便出现在傅怀仁面前。 傅怀仁本来已经做好了晏不晓没了的准备,乍一见晏不晓,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生气还是高兴,但只迎上去,却是穿身而过。 ‘晏不晓’略带歉意:“我的剑,还不够快。” 镇灵阵压下去,晏不晓肉身凡体,根本躲不及。差点整个人都灰飞烟灭了。幸好剑门来了人,来了个小娃娃,人还不如剑长,却是个厉害的。两指一并万剑势,叫蓬莱弟子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万剑势将蓬莱镇灵阵一挡,堪堪保下了晏不晓。 剑门弟子道:“聚灵阵呢?” 苏玄机这才从万剑势的震惊中赶紧结起聚灵阵,将晏不晓散开的灵体聚拢起来,好歹留了条命。勉强来说算是一条命。 那剑门弟子不喜不怒道:“剑还不快,跳得倒是很快。” 差点连他也没赶上。 ‘晏不晓’眨眨眼:“多谢这位小兄弟。” “叫什么小兄弟。”身量不足剑高的弟子说,“你该叫我大师兄。” 苏玄机道:“对不住,是我们不够——” “没什么。” 傅怀仁摇摇头,他眼里只有晏不晓。 “活着就好。” “是挺好的。”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傅怀仁头一低。 原来下面还有个孩子。 孩子正抱着剑,面无表情道:“好好修行还能活更久,倒是不用悟出大道,也可以天地同寿了。苏玄机的灵偶不是很多么,分一个给他就行了。” 傅怀仁:“……” 苏玄机小声道:“他就是大师兄。” 傅怀仁抱拳:“多谢大师兄。” 大师兄高冷地点了下头,转身便化作剑光走了。 “应该的。” 既为大师兄,便该护着门下弟子。不管内门外门。 却是这时。 远方雷电声起,一条银龙卷浪而来。 是容庭芳。 金丹指引着容庭芳,来到了蓬莱。 “快点,秋秋要死啦。” 容庭芳:“……”他飞身落下,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依在菩提树上,那个苏玄机做的灵偶。顿时有点怀疑人生,“这是假的。” “没有呀,上面有秋秋的气息呀。” 苏玄机等人是不知道幽潭发生何事的。他见容庭芳在,金丹在,余秋远却不在。不禁问道:“师兄呢?” 容庭芳面无表情道:“死了。” 苏玄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却是容庭芳大步上前:“都让开。” 措手不及都被推到了一边。便见衣衫华贵的人蹲在‘余秋远’面前,一人一丹开始旁若无人地研究,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你确定这真的是?” “是呀。” 可是—— “你要用它?”苏玄机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扑过来,“它身上有师兄一口真气,还有师兄留下的精血。” 但,但这有用吗? 之前余秋远能跑能跳,是因为这上面有他元神。 现在哪还有生机。 却是白子鹤蹲下身来道:“容尊主。” 容庭芳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白子鹤不以为意,只闭目半刻,嘴一张,吐出一颗火红的珠子来。他将那颗火红的珠子递给容庭芳。“借了天凤这么多年,如今该物归原主。” 凤珠是嵌在白子鹤魂体当中,如今抽出凤珠,白子鹤魂体受损。他闭闭眼,身形不稳。苏玄机上前扶住他,却叫白子鹤推了开来。“我这一生,活来都是别人布下的局。如今恩也清,但愿怨也清。往后的路,便叫我自己去走一走吧。” 说罢,便往外走去。 凤珠离体,大约白子鹤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他挺直了背,远远瞧着有几分孤鹤的味道,就像是从泥泞中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轻松。 虽叫人唏嘘,眼下容庭芳却只能顾上余秋远。 他将凤珠送到灵偶嘴里,又渡了些修为过去。 凤珠本是天凤当年留下的血泪,如今便像定魂珠,定住了余秋远留下的那口真气。那口真气是元神上带来的。在众人瞩目之中,‘余秋远’动了动眼皮,睁开眼来。甫一睁开,便对苏玄机道:“玄机,你技艺大成了。” 这话却是和先前所说一样。 苏玄机又要落下泪来,像梨花带雨。 “不要哭。”余秋远道,“我说过,你技艺大成时,我便送你一份礼。” “蓬莱往后便要交给你,你多辛苦了。” 如果这是余秋远要送的大礼,苏玄机宁愿不要。 他泪落地愈发凶狠,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余秋远这才看向容庭芳。 容庭芳道:“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余秋远微微一笑:“有啊。想和你成亲。” 就像人间最普通的那些人。 容庭芳:“……” 他已经有千八百年没有尝过心痛是什么滋味,今日倒是像还齐了从前的。 “你又骗我。” “我不骗你,我骗他们呢。”余秋远道,“你看我算得多好。终于连天也一并骗了过去。现在再没人打扰我和你在一起了。” 混沌身灭,天罚自消,哪里还会有人打扰。 余秋远拿自己当赌注,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从天机中,窥到自己唯一这点生机。 就算是一点生机,他亦不肯放下。 如今看来,好像这点生机还不够。 他留下的那口真气,似乎撑不了太久。 金丹哭着蹭上来:“秋秋。” 余秋远动不了,只能拿眼睛去看它。 “莫哭,以后你同芳芳一道,好不好?” “不好。”金丹道,“我可以救你的。” 金丹是天凤千年的修为,它碎开便能化作灵气,滋养余秋远剩余的这口真气,叫它凝固起来,从此投入轮回,还能择机而生,有重获新生的余地。 余秋远摇头。他留下金丹,不是想叫金丹这样去救他。他只是想着,就算他不在了,有金丹陪着容庭芳,总算也不寂寞。何况金丹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难道要叫它像闻人笑一样,来过这世间,再无奈而去吗? 金丹跳到余秋远身上:“我可以的。我喜欢秋秋,我不要秋秋死。” 余秋远闭着眼睛侧过头去。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和生了灵识的金丹过于亲近。他不愿自己有这一日时,反倒叫金丹留下割不开的牵扯。生了灵识尚可,若太聪慧识了人间情苦,便不大好。金丹虽然吵,多数时候他也冷脸相待,毕竟是想叫它好好的。 “你若再闹,便罚你抄道德经。” 却是金丹凑上来,蹭了蹭他的脸。 “道德经我已经会背了,清心诀也会。大道无名,我有名。秋秋叫我丹丹,丹丹就是我的名字。我本因你二人而生,只要你们两心不背离,我永远都在。” “秋秋,话本中说生者为父母,丹丹喜欢你。” 余秋远闭着的眼中流下泪来。 却是金丹飘到空中,它在苏玄机面前停了停,似有眷恋,然后便应声而碎,自行炸裂开来。化作一道道灵气涌入灵偶身体当中。灵偶渐渐泛起红光,大约灵气过盛,菩提木做的根骨受不住,忽然便燃起了凤凰明火。容庭芳心头一惊,下意识去捞。 却被菩提树上浮起的人影拦住。 正是归于树魂的菩提。 “他这是涅槃新生,不必吵他。” 容庭芳抬头看去。 二八年华的菩提坐在树上:“旧缘不去,何来新缘。” “放下一切,亦是重新开始。” 凤凰涅槃,不就是承袭过往,从头再来么。可世人就是看不破,所以才情愿沉沦于红尘之中,纠纠缠缠不肯放手。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然后才有因果。 “他涅槃后,会去哪里?” 容庭芳看着燃尽的身躯。 那其中,一只火红的小鸟若隐若现,正扑腾着翅膀。 “凤栖梧桐而生。” 大约是荒火之境吧。 须臾那艳红的小鸟就成了余秋远的模样。 他冲容庭芳笑了一下,便不见了。 天地初始时,婆娑罗给了容庭芳一条红绳,容庭芳握住了其中一头。倘若二人有一人肯放手,或许便各自安好。天提前看到结果从而引发了因由。然而有些事,红尘之外的人当然不明白,他们觉得很好松开的绳,随着婆娑罗死在天火里,便成了死结。婆娑罗不肯独善其身,银龙不愿跳出红尘。因果纠缠,往来不息。 婆娑罗不悔。 天凤不悔。 余秋远不悔。 容庭芳看着凤凰明火,终于明白,什么叫情至浓时方转薄。他自万千妖灵中来,未曾化形,先动了心生了情,从而化出形。他本是因婆娑罗而生,在出生时,便与婆娑罗纠葛不清。尝到情之一字,继而懂得人间欢喜,怨尽世间悲苦。 他心有劫。 不曾放下。 也不后悔。 容庭芳仰起头。透过云层看去,天是风清云淡不知人间疾苦,地是红尘万丈自有俗世沉沦。他闭上眼,龙吟四起——用真身去了九天。 上有九天,下有人间,云梦繁景在中间。云梦繁景已经被烧没了,妖自来到地上自行开辟了一处界地,称为妖界。而四战后仙界就拍拍屁股走了,妖界退出了大洲。如今只剩下魔界和蓬莱,隔了条渭水。 从前容庭芳上去过,被打下来了,因为他不够强。后来他忘记了,也没想过要上去。如今不同,他是天魔身,天不管他,魔管不着他。这万千世界,他想去哪,就去哪。如最开始生出的传闻一样,独立于这天地间,再不受天地束缚。 一条银龙盘桓直上,一路电闪雷鸣狂风卷暗云。 九天上面没有人,没有神,只有空荡荡几处界碑。三尾银龙在上面逡巡了一遍,犹如自己地盘。它飞了两圈,在曾经婆娑罗站过的地方,望了一会儿。而后吐出龙珠,吟声引啸,布下了万雷阵—— 万雷与天雷不同。天雷无情,万雷有情。万雷阵的电闪雷鸣不是打在身上叫人灰飞烟灭的,而是红尘中的万千疾苦喜怒哀愁。诛身不可怕,诛心才最煎熬。天不是无情么,不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么,不是顺它昌逆它亡么? 容庭芳不用它亡。 他要俗世尘间的声音响彻九天!要万丈红尘叫它们尝个痛快!万雷劈下有如雷瀑,一片焦野——银龙看也不看,甩头就走。道本非无情之辈,若跳出红尘方得道,他情愿执着。 蓬莱有一日忽然大火冲天,烧红了半边天,据说是凤凰带来的祥兆。凤凰护蓬莱千年,后涅槃而去,只留下了一把凤凰明火。修得凤凰明火者可为蓬莱至尊。为了顺应凤凰瑞意,蓬莱原来有个金光顶,便改名叫作赤焰峰。 魔界既阿波额那之后,有一个容姓的魔尊,他与别的魔不同,是天龙应劫而来。虽悟了天魔劫,可往天上去了,却不受天地管辖,既不着天,也不沾地。天管不着他,地束不住他,自得其乐呆在魔界,折腾他那帮手下。 从前魔尊喜爱奢华,爱明珠,也曾造金笼,困金雀。大约还想要蓬莱结亲的,大张旗鼓要娶一只鸟,后来不知怎么的,喜事是办了,人却没见着。 从此魔尊便改了喜好。 他的大殿之中,变得十分朴素。 因为魔界曾经和蓬莱订下过盟约,在容庭芳和苏玄机在位的时候,魔界和蓬莱相敬如宾,规规矩矩,连个虾兵蟹将都不敢生事。 后三百年。 魔尊卸任而去,原城主从开始的遵规守矩,渐渐生出事端。 新魔增生,呈分裂割据之势。 厉姜问郝连凤:“你要留在魔界吗?” 郝连凤还是那身染红的黑衣:“不留。” “那你要回蓬莱吗?” 郝连凤没答,却只道:“天凤说,凤凰能寻到自己的路,这很好。我生来在荒火之境,后来一直在蓬莱,如今在魔界。心里只有过往,万丈红尘在眼前却如一叶障目。”他要去走自己的路,去红尘之中找回那些仍碾转于世的同族。 等他悟尽红尘,也许有一天他会回荒火之境,或者回到蓬莱。 去看看他的故人。 彩凤飞去之时,厉姜便在洛尔沁的山头看着,微卷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但他的心一如既往的坚定。他心中有皎皎明月,虽已离去,但厉姜仍然会记住他的嘱托,留在魔界,替他守在这里,扶持一位明尊。 四方城还是魔界大都。八卦依然传得飞起,听说最凶悍的那个新魔是至阴纯魔体,一手至纯幽冥火,征战四方,所向披靡,已渐有威望。若不出意外,大约是下任魔尊。从前十二城主中,其余十一个城主皆不服,为魔尊之位争破了头。唯有古拔旰半推半就,并不如何反对。 这些都和容庭芳无关。 传闻中卸任的魔尊正盘在一棵树上睡大觉。 这里是荒火之境,寻常人来不了这里。 神木遮天蔽日。 听说这里会生出凤凰来。 但因为凤凰一支已迁至妖界,这里有没有蛋,会不会生出凤凰,便没人知道了。自凤凰走后,妖留下在世上的,只有生在浩泽之渊的角龙一支。寻常不多见。至于零落在各个海域的蛟龙猛兽,为修道者所争,便不再去提。 容庭芳在这里睡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突然觉得身下有东西。 不知哪里掉下来的蛋,被他压碎了,毛绒绒一只火红的小鸟正从里面探出头来,红通通皱巴巴的,叽叽抗议着。“喂,你压到我了。” 容庭芳眨巴眨巴眼睛,化成人型,把小鸟捧在手心仔细看。 他眼中像有天河大海,冲你看过来,就觉得芳华遍地,万千妖灵都不及。 小鸟突逢美颜爆击,倒抽了口冷气。大约是凤凰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它不禁赞叹道:“你可真好看。你这么好看,我让你压一压,也是没关系的。” 容庭芳道:“你这么小,知道什么叫好看么?” 小鸟想了想:“知道啊。” “我观你每一处,无一不令我欣喜。” “你是花也好,是云也好,是地上的人也好。不管什么模样,我都喜欢。都觉得好看。我想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 容庭芳:“……” 他把小鸟捧起来:“既然我这么好看,那你和我成亲吧。” “你几时成年?都收了我两次鳞片,如果不和我成两次亲,岂不是很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开头十五章关半个月站,结尾十五章关半个月评,关评那天我就知道,我是等不到开评那天完结的了!也算有始有终?哈哈。谢谢小天使们支持和包容,我会继续学习和努力改进自己。顺便说一句,日万真的酸爽,开文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做到日更多更,我做到了。你们的留言是我日万的动力!爱你们的小甜饼,么么哒。老样子,露个面你们懂的! 还有点番外。 第93章 番外一则 关于小凤凰 神木很久没生小凤凰了。 它一出生, 荒火之境的鸟雀便都聚集了起来,因为树上盘了条龙,不敢如何接近, 只敢远远在外围飞着看。因其五颜六色聚在一处, 便如一条彩带。小凤凰刚破壳, 对这人间满是好奇, 见彩鸟好看, 拼命仰着头望,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叫一条龙尾巴给卷了起来, 送回了树上。 小凤凰看着卷着它的龙尾巴, 又看了看正在扇风的一条,把鸟雀赶走的另外一条。它十分好学,不懂就问:“你有三条尾巴。” 然后看着自己, 有些遗憾:“我只有一条尾巴。” “是啊。”容庭芳懒懒盘着它, “还是秃的。” 天凤年幼时,如同一只雉鸡, 比寻常鸟雀都不如。大约是神木不够青翠,它生出来的凤凰,身上秃秃的, 只有层细细的绒毛。别说五彩大长尾,短尾也没有。 风一吹, 仅有的几根毛,稀薄地可怜。 “……” 不知道自己有多贵的鸟自闭了。 关于后娘 小凤凰喜欢神木的这条龙,但它不知道这条龙是从哪里来的, 也不知道它在这呆了多久,是不是一直在睡觉。如果一直在睡觉,到底是它吵醒了龙,还是龙吵醒了它呢? 初生的小鸟总是格外活泼一点,它叽叽喳喳在龙身上跳来跳去,顺便问天上那些又想下来又不敢下来的鸟禽:“来玩啊!” 那些鸟哪里敢来。 小凤凰很坚持:“它很好的,不咬人!” “……”不咬人的龙张开血盆大口。 那些想和小凤凰攀关系的鸟禽一哄而散。 小凤凰:“我说龙啊——” “我不叫龙。”银龙睁开眼,眼里盛了璀璨星河。不过是眨眼之间,银龙已变成了人。龙有三条尾巴,人却没有三条腿。他白发的头发像是瀑布,在枝桠间垂下来,流光溢彩。 “你可以叫我容庭芳。” 美龙就是美人,美人连名字都好听! 小鸟巴巴地看着他:“那,容,容庭芳。” 它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我想请朋友们来玩。” “玩什么玩。功课做完了?道德经会背了?清心诀念了没有。”容庭芳一口驳回,“昨日教你的东西悟到了吗?” 小鸟:“……” 对着翅膀,委屈巴巴。 它虽然生来会说话,也生来灵力充沛,可毕竟只是一只刚出壳的雏鸟。雏鸟都有父母,它没有父母,只有一条龙,像父像母又像师父。其实挺好的,就是严厉了一点。 小凤凰没有说话,它从容庭芳身上跳下来,跳到地上,一飞一蹦,往远处的山谷去了。山谷很高,无人敢来。它一只鸟坐在山峰上,被风吹得毛发四下纷乱。 先开始很委屈。 后来风太大了,有点来不及委屈。 再后来风更大了—— 它忙着让自己不被风吹走,顾不上委屈。 结果太阳从树上升起,又落到树间,使劲叫自己不被风吹走的小凤凰怎么都没能等来容庭芳。它本以为,它这么小,就这样跑了出去,像父像母又像师父的容庭芳怎么也该来找一找的。所以其实容庭芳不喜欢它,因为它毛又少,又只有一条尾巴吗? 最后因为风太大,它还是要被吹走了,便装模作样随便被风一吹,吹着吹着顺便回了神木。拿小眼睛一瞟,容庭芳还躺在树间。只是这次他没睡觉,只是看着手里,像在发呆。 小鸟一看。 白皙的指间夹了根红通通的羽毛。 “……” 小鸟知道的,容庭芳喜欢漂亮的东西。那种漂亮的鸟,全身都红通通的,飞在天上像拖曳过去的晚霞。尾羽散开,譬如人间的十里红妆。它不是这种鸟。 容庭芳望着这根羽毛的时候,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像十分高兴,又像十分难过,还像是心都要碎了,化成的流光能溢出眼来,直接钻到了小凤凰的心里。 小凤凰怔了怔,收起心中酸涩的情绪,叽叽喳喳地又跳上树,仿佛是没事鸟一样。 “我回来啦。” 容庭芳收起羽毛:“还知道回来了?” “风太大了,不好玩。” 小鸟说着就钻进容庭芳衣襟里。 “芳芳我不玩了,我努力修行。” “哦?” “我努力修行,你就能早点去见它!” “……”容庭芳撸着小鸟的手一顿,“见谁?” “那只红色的鸟嘛。”小鸟心里酸酸的,它探着头,“我知道你喜欢它。所以其实——难道它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父亲吗?” 容庭芳:“………………” 他过了很久,方慢吞吞道:“它确实是我的伴侣,但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你父亲。” 小凤凰了然,又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欣喜于这条龙不是它的父亲,难过于容庭芳这么好看的人果然是有老婆的。它还太小,不明白这种酸是为什么。 容庭芳道:“我不去见它。” “为什么?” “你不是说要和我成亲吗?”容庭芳撑着头,拿手指拨了拨小鸟。“我若是去见它,去和它好,那你怎么和我成亲呢?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 “……那,那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而且—— 怎么说,也是个后妈吧。 应该也不会被赶出门的。 小凤凰黯淡地如是想。 心里下起了雨。 容庭芳微微笑了笑,俯下身去,亲了亲小鸟的呆毛。 “所以我才要你快点长大。” “你不努力修行,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和我成亲。我真的去和别的鸟好了,到时候怕是你要哭成大海。”他道,“你真的愿意我和别的鸟好吗?” “……不愿意。” 关于成年 小凤凰开始拼命修行。 终于捱到了它成年。 它很高兴。 容庭芳也很高兴。 当天就把它给办了。 很高兴地去报喜的凤凰:“……” 等一等。 发生了什么? 容庭芳得了个小媳妇,不浪费日日夜夜,很勤恳地从教这只破壳小鸟如何吐故纳新,如何修行,再如何化出千机剑,最后教它怎么尾尾交缠,做该做的事。 它从诞生起,什么都是他的。 关于婆娑罗 婆娑罗是从混沌中生出来的,天地是他父母。 他能活很久,天地有多久,他就能活多久。但是活得太久了会寂寞。婆娑罗不爱往天上跑,他选在中间一个安静的地方,就靠着天河。伸手一划,划了片虚空出来。虚空很虚无,他便学人间,在上面布了色彩,星星点点,是从人间取来的花。 天地之中有许多灵气,有些安静地沉在地上,有些往天上飞,还有些便不上不下,日夜同婆娑罗呆在一处,渐渐就有了心智。 婆娑罗喜欢这些灵气在一道。它们干净,单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对这世间满是好奇,经常绕着婆娑罗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 其中有一团灵气,自出生起,便是与其它灵气不同的。它格外的白,又微微泛着光。婆娑罗一眼便能在万千灵气中瞧见它。他心生好奇,伸手一招,把那团灵气招了过来。 这时它还在沉睡中未醒来。 婆娑罗想了想,取了自己一根头发,化作一道红线,在它身上系了个结。从此哪怕是在万千灵气之中,他也能一眼把这团灵气认出来。 若他所料不错,待它醒来,应当是这里最聪慧的。 婆娑罗猜得确实不错。 这团从出生便与众不同的灵气,确实是最聪慧的。时常在他授课完成后,还活泼万分,拼命绕着他转,问他天和地有什么不同,人和神有什么不同。婆娑罗喜爱它的聪敏,便总是很耐心地回答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它竟然能聪明到直接化了人形。 “婆娑罗。”那团灵气生出手和脚,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笑吟吟问他,“我这个模样,同地上的人一样吗?同你一样吗?好看吗?” “……” 当然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 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如果不是云梦繁景日渐强盛。 不是九天对他这里的万千妖灵心生忌讳。 不是这些妖灵过于聪慧。 也许他们还能这样长久地生活下去。 他们本不是人,自当与天地同寿,享万世荣光。 来自九天之上的忌惮,婆娑罗是知道的。他本是混沌而生,与世无争,故而不着天,不着地,选了中间这里作为自己一块栖息之地。从前是一个人的时候,来去自如,什么也不必顾忌。而今不同,他手下有许多生命,它们虽然只是一团灵气,大多尚未化形,却能说会笑,会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认真听他讲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道无情,它们何其无辜? 婆娑罗一次次据理力争,均以不欢而散收场。天不遂他心意,那他就自己择出生机。九天如此高远,往下面望去,一切皆如尘埃。婆娑罗站在九天之上,一身红衣单薄翩跹。 “它们本沉浮于世间,生死自由天意。你一味不忍,点化它们,叫它们过快地生出灵智出来。生灵过多,不为仙,不为人,便叫妖。妖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任性妄为当叫天地不平,徒惹人间灾祸。” “我会好好管教它们!每日都在同它们讲何谓大道!”婆娑罗望着这九天,辩解道,“它们生性纯良,如今还未化形,待化了形,再一一划分归地。当然不会惹事!” “你讲大道,你讲的大道,莫非是那条你藏在云端的小龙吗?” 婆娑罗心里一惊。 “你将银龙藏起来,到底藏的是龙,是妖灵,还是你的私心。”天道的声音威严低沉,“婆娑罗,你动情生念,叫银龙生出杂念——如此,还敢说你心有大道。” “你心已不净,便在这里看着罢。何谓天地间的平衡。” 婆娑罗站在九天边界,他仰头看着,天已开始转红,天火不时将至。 地下分明一片渺茫,被云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婆娑罗心中却有一面明镜。明镜里,有云有花,有天河,有突然跳出来蒙了他双眼的妖灵—— 是过往繁华岁月。 “……”衣衫猎猎中,他忽然纵身一跃,跳出九天,落向万丈红尘。天火就在他身边擦身而过,一团又一团。 “天意?天意不过是你们高高在上,用来愚弄别人的东西!”狂风烈火之中,婆娑罗转过身来,用尽全力,承纳了大半的天火,叫原本该尽数落在云梦繁景的天火,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红衣燃了火,身上燃了火。 炙热的火焰映在他眼底,比不上他心底。 “混沌无情,我有情。” “大道无名,它有名。” “它们自愿而来,自主而去,是非黑白,喜怒哀乐,命该由自己!不教你来定!你不知人间疾苦,不配为天!未经俗世红尘,谈何大道!” 世间万物,本该生来有情,从而有爱。 未尝悲苦,何来怨憎? 天道无情,它不懂。 “执迷不悟,你不后悔?” “不悔!” “累及三世也不悔?” “……” 天河边,银龙说过要等他—— 婆娑罗眼中如迸烈火。 “不悔!” 关于三千个日夜 小鸟总会长成小凤凰,再长成大凤凰。 终于有一天脑子里清楚了。 他想到自己从前如何吃自己的醋,到被按在这样那样的地方这样那样,不禁一阵无语。“容庭芳!你骗一只破壳的小鸟,良心不会不安吗?” “不会。”容庭芳看着眼前这只浴火重生焰红的大鸟,“反正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只会是你。你身上连一根毛都是我的。骗你怎么了。” “……” “你不是要叫朋友来玩吗?我带你去看看故人怎么样?” 沧水最有钱的人还是姓傅,魔界终于和大洲联了姻,蓬莱不知道有没有凤凰回来过,江阳再也没有了白鹤。倒是浩泽之渊新生了两条小龙,一条蓝的,一条红的。 “真的?” 容庭芳的话只能信半句,大凤凰很怀疑。 “真的。”容庭芳摸摸大凤凰的毛,“但现在不行。” “我说过,若你瞒我不止三百年,关你三千个日夜还嫌少了。”容庭芳微微一笑,“你自己算一算,周而复始,要欠我多少。” “……” 说好的百鸟朝凤,万龙吐珠。大红喜色备了不知多久岁月,偏不见故人归来。如今他们与天地同寿,呈龙凤祥瑞,人间至极之事,当然不止三千个日夜。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二则】 番外 上回书说到,魔界曾和蓬莱联姻,大王要娶一只鸟,喜色铺天盖地,铁甲犀牛列队以待,然而就在整个魔界都准备吹锣打鼓迎接大王喜抱鸟归时,鸟被一把火烧没了,连根毛都没剩。 瞬间魔界上下肃静无声。 古拔旰布置的喜堂明艳艳的,里头空站着魔尊一个人。他是惯穿的白,就算是在一片乌漆抹黑的魔界,也是最亮的一抹颜色。而大红衬着素白,怎么看都有些过分的孤寂。 容庭芳在那里站了一天一夜,没人敢进去。 除了傅怀仁。 傅怀仁也曾在喜堂等过一天一夜。说来,第一个在魔界办喜事的人,其实是傅怀仁,还是容庭芳特地办的。当初是为了骗余秋远过来,顺便报报曾在傅老板家‘蹭吃蹭喝’的恩情,替他问问晏不晓,究竟是要做兄弟的好,做知己的好,还是举案齐眉同船共枕的好。 其实傅怀仁原本也是等不来晏不晓。 晏不晓这个人生来犯了煞,比较倒霉。但他不是自己要倒霉,扔了他的人之所以不要他,不单单是因为觉得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不配世家公子,不配生下世家的子嗣。更为了换命。萧家初时有两个儿子,长子命薄,是早夭之相。其母便想了个阴毒的法子,要叫那卑微女子所生婴儿替他儿子受这坎坷命途。 不过是个不如妾的女人生的孽种,替萧家长子死了,也是一件光彩的事。至于那个女人,一个拿孩子换地位的人,萧母以为——留她一命,也算是施舍的报酬。 可是晏不晓倒霉是倒霉,但他命硬啊。 他本该葬身狼腹,被逍遥子捡了回去,收着当了个外门弟子。后来他下山认识了傅怀仁,他若不认识傅怀仁,傅怀仁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晏不晓也不必去跳这刀山火海,取救命灵草。但他偏偏认识了,命要晏不晓跳这火海,本也该烧得灰也不剩,还是被逍遥子给救了。 最后一回便是在瓦行,他以身替镇灵石。如果没有丹阳,晏不晓回不了蓬莱,见不了傅怀仁,只能与瓦行的怨灵日夜相对,千年不得解脱—— 命虽坎坷,亦无父母,不知身世,晏不晓三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自己却不以为意。初时是别人要他死,他无自保能力,活下来是运气。后来便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眼前是条死路,他也是要做同样选择的。 一次是为傅怀仁,一次是为天下苍生。 傅怀仁和天下苍生在晏不晓心中,不分先后。 这一点,叫傅怀仁既喜爱,又讨厌。然而他也无可奈何。 他空有怀仁之名,心思通透方面,却远不如晏不晓。 而晏不晓虽名不晓,却心如明镜,有何不知呢。 如今能走近容庭芳一步,与他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傅怀仁。厉姜不行,容庭芳不会理会。郝连凤不行,容庭芳现在见到鸟就要发狂。苏玄机更不行——容庭芳和苏玄机,谁也不能见谁。见了面,便要想起不该想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人,心头的痛,便要再足十分。 “容尊主。” 傅怀仁走进去,看着这喜色之下掩盖掉的残破焦痕。因为凤凰要破火而出的缘故,它的凤凰火把这里烧得什么也没剩。喜色是古拔旰重新布置的。古拔旰本来以为,容庭芳回来,总归是带了鸟回来,哪里晓得是一个人。 容庭芳看也没看傅怀仁。却是傅怀仁拾起一缎红绸,送到容庭芳手里:“余真人回来之前,你不将这里恢复原样吗?凤凰喜洁,你要他在这灰烬中同你成亲吗?” “……” 劝容庭芳的人有一些,大多是什么‘他不愿见你如此’‘你总要为自己而活’,如此说辞的人,倒是只有傅怀仁一个。 容庭芳动了动眼珠。他本来的相貌十分好看,冲你望过来,就像是天上的星河劈头盖脸冲你洒来,叫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他看着傅怀仁,并没有直接回答,却只问:“等待是一种什么心情?” 等待么—— 傅怀仁略一斟酌:“大约是茫茫无依的。” 因为不知道等的人来不来,不知道等的事成不成,不知道此生有缘无缘。既彷徨,又独自揣测,一个人咀嚼着悲欢喜乐,像过尽了红尘的一生。 但—— “最终还是欢喜。” 容庭芳重复道:“欢喜?” 傅怀仁点点头:“欢喜。” 因为自己愿意等,不管等的人来不来。自己选择沉默,不管所求之事成不成。而比起此生有缘无缘,只要他能好好的,开心的,潇洒来去,红尘可以自己咽在喉间。 就不会有怨怼。 只剩下欢喜。 …… 容庭芳在想,他只惦记了沙那陀三百年,那余秋远记了他一千年——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会是傅怀仁说的茫茫无依,还是带着欢喜,他弹那曲凤求凰时,是不是偷偷高兴的。 “叫他们不必拿那种眼神看本尊。”容庭芳转过身去,手里握着那缎红绸,不过一个用力,红绸便在他手心烧成了灰烬。他说,“本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本尊跳脱天地之外,与天地同寿——” “不怕等,也不怕他不来。” “倒是你与晏不晓,命要长一些。”容庭芳按了按傅怀仁的肩膀,淡淡一瞥,“本尊与他来日与天地连理同喜时,你若在场,他应当更为高兴。” 千年之期何其久远。 但容庭芳所言句句属实。 他不说空话,说的每句话,便都要成真。 他要婆娑罗活,婆娑罗活了。 他要角龙自由,角龙便回到了浩泽之渊。 而今余秋远还欠了容庭芳一场连理之礼—— 他就要讨回来。 等一日,讨一日。 等一年,讨一年。 等到江阳白鹤另投他生,望春楼开了又关,魔界出了新的魔尊,先前魔尊一步与大洲联完了姻,和剑门共结连理。容庭芳终于把债都讨足了本,剩下的利息,可以慢慢收。 剑门前往魔界探亲时,关了许久的荒火之境终于开了。 万鸟齐鸣,俗世中零落的凤凰心有所感,飞到天际,但见北边红霞遮天,一路往南蔓延而来,所经之处无不祥瑞纷呈,落下灵雨。 世间焉有龙凤,一出便是一对。 蓬莱金钟响,似是故人来。 银龙卷了火凤,一路往北海而去—— 北海之北,有浩泽之渊。 那里的水很清澈,比南海要大。鱼虾成群,珊瑚十分美丽。而在深深的海中,有一座水晶宫,里面镶嵌的都是明珠,将整座水晶宫照得亮如白昼。虽然是海底,却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那是珊瑚堆结而成。还有天顶银河,虽然那不是真的银河,而是发着光的砂石铺就的。置身其中,你不会觉得那是在水里,反而像在天上。 这是前龙王照着云梦繁景依样所建而成。 云梦繁景虽已不在,他们相携而去的归处,便是家园。 魔界。 拿铁骑犀牛,倾魔界雄威‘娶’了新郎的魔尊望着天边。渭水外,有万鸟结对飞过,横跨在南海,犹如彩带。暗无天日的魔界,终于有了彩霞,映衬着圣湖,十分美丽。 “好看?” 一身白衣的剑修走上前来。 魔尊立马抛掉了红尘美景:“不如你好看。” 剑修无动于衷,只并肩在前。虽他姿容,抬眸是凛冽剑意,投足是不染红尘,叫人只望一眼,便坠万丈红尘,心甘情愿,确胜十里红妆。 丹阳站在洛尔沁山下,脚下是蓝色的湖,湖边是蓝色的花。 他垂眸望着,说:“这里好看。” “那是。这可是我魔界圣地,用来求阿波额那保佑最为灵验。”季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起来,曾经我在这里见过两个人。” 他想到年幼的事,想着想着便笑起来:“闷了半天,只逼着人要许愿,却连半句喜爱之辞也不讲。如此不通人情世故,比你还不如——” 剑修:“……我很好。” “你是很好。”魔尊一脸暗示,“有时候主动点会更好。” “……” “别走啊,你说那两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无责任番外之煮火锅】 某天,一帮人在一起煮火锅。 攻组负责买菜。 受组负责准备锅碗瓢盆。 容庭芳:“这里的菜全要了。” 傅怀仁:“我有钱。” 温国公:“有没有牛奶?” 季柯:“你家崽子多大了还喝奶?” …… 攻组(鄙视):你不该在这里。 季柯:我靠( ‵o′)! 反观受组。 余秋远:生火。 晏不晓:洗碗。 丹阳:削柴。 其乐融融。 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没事。 苏玄机带着元霄,元霄手上绕了两条龙,玩得很开心。 奶爸和小孩子什么的,就乖乖呆一边吧。 ———————————————————— 么么哒爱你们。 新文《被迫修无情道后》有兴趣可以来玩。 【江原身在无情宗,陷在美人堆,却连摸摸小手都要被电,别说动心动情,多看别人一眼头顶都要冒乌云。别人都在羡慕江原,江原却在苦恼一件事。今天要怎样拒绝这些人美心狠的大佬们呢。一个被迫修了无情道的满级大佬小号重来,被前任找上门的故事。】 仍然会存稿,日更,多更点,把故事讲完整。